第五章

孩子與父親相認，讓元千穗的眼眶泛紅。

其實她是驚訝多過其他情緒的，原本她以為這一生再也不可能見到皮爾斯，孩子的事當然也就變成一個秘密。

可是現在事情卻有這麼大的變化，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原以為四年下來，收集他的資料只是一種習慣，就算在意他身邊的女伴，也是一瞬間的事，並不會影響她太久，直到他擁抱她的那一刻——

她終於知道她一直在欺騙自己，她一直把感情封閉在心裏的某個角落。再見到他的那一剎那，那心牆裂出一道細縫來，而他的擁抱則讓封閉的牆整個瓦解。

閉上眼睛，一顆晶瑩的淚珠迅速滑落她的臉頰。

她，一直愛着他，心裏根本容不下其他。

「千穗，怎麼哭了?」皮爾斯注意到她正在流淚。

「媽咪——」洛斯轉過頭去，一見到她在流淚，便貼心地跑過去抱住她。「媽咪，你怎麼哭了?你不要哭。」他伸手去擦她的臉。

「沒事，媽咪是太高興了，所以哭了。」元千穗趕緊揚起嘴角，擦掉眼淚。

「媽咪——」為什麼高興要哭?洛斯不懂。

「沒事就好，洛斯，肚子會不會餓?想不想吃東西?」皮爾斯大概可以猜到她的心思，所以沒有多問。

「爸爸，洛斯口渴了。」他轉頭道。

「那洛斯等一下，爸爸叫人送飲料來。喝果汁好嗎?」這幾聲爸爸，讓皮爾斯的內心泛著難以言喻的感覺。

「好。」洛斯點點頭。

「千穗，別一直蹲著，跟洛斯坐在沙發上吧!」皮爾斯說完，便拿起話筒，請人送一些飲料和吃的上來。

「爸爸，為什麼你都不來找我們啊?你是不是忘記我跟媽咪了?」洛斯忘了他們是在街上遇到的，而他無心的一句話，又讓元千穗身體一僵。

「沒有，爸爸怎麼會忘記洛斯和媽咪呢!是因為爸爸工作太忙了，實在沒有辦法來找你們啊!」皮爾斯笑笑的接道，用眼神安撫元千穗的情緒，要她別在意。

「哦——就像阿寶的爸爸一樣忙嗎?阿寶常說他爸爸是公司的大老闆，所以很忙，常常沒有回家吃晚飯。」洛斯睜著清亮的眼瞳看着他。

「阿寶是誰啊?洛斯要好的朋友嗎?」皮爾斯笑道。

「哼!阿寶才不是我的好朋友，阿寶是公園裏的小朋友，常常和其他人一起笑我!」洛斯噘著嘴說道。

「笑你?他們笑你什麼?」皮爾斯眉頭微皺。

「他們都說我是沒有爸爸的阿度仔!」洛斯學着他們的口氣說話。

「阿度仔?」那是什麼意思?皮爾斯揚起眉，用眼神問元千穗，心裏卻有隱約的火氣，他的兒子居然被取笑!?

「呃——那是外國人的意思，只是一種稱呼，沒有不好的意思啦!」元千穗不想讓他感覺不對，趕緊補上一句。

另一方面，她驚訝於兒子說的話，因為沒人告訴她，兒子被欺負的事。「洛斯，這件事，婆婆知道嗎?」

「不知道，他們每次都趁婆婆不注意的時候說的。」洛斯搖搖頭。

「那你為什麼不跟媽咪說呢?」元千穗蹙起眉，心疼不已。這都是她害的，是她讓孩子必須面對別人的嘲笑。

「我——」洛斯低下頭去，覺得母親在訓斥他。

「洛斯，乖——媽咪不是在罵你，只是心疼你。」元千穗察覺自己的語氣不對，趕緊收斂自己的情緒，擁抱他。

「媽咪，我討厭阿寶他們說的話。」洛斯悶悶的說道。

「洛斯，以後你可以跟他們說，你有爸爸!」皮爾斯拍撫他的頭髮道。小孩說的話通常最直接也最傷人，也許他該帶兒子一塊兒出現才對。

「嗯!」他點點頭。

剛巧門鈴響起，皮爾斯就起身去應門。

「洛斯，以後再有人欺負你，要跟媽咪說哦!」元千穗低頭叮嚀，不希望再有這種事發生。

「好。」

「洛斯，過來這邊喝果汁。」皮爾斯向他們招手。「千穗，你也一起來吃點東西。」

洛斯聽到他的叫喚，立刻跳下沙發，跑到餐桌旁的椅子坐好。

他的動作讓皮爾斯心裏湧起一陣驕傲，以往他也曾在一些宴會上見到跟洛斯同齡的小孩，但都很調皮又任性，不時會哭鬧，可是洛斯卻乖巧的讓人忍不住疼愛。

「你怎麼叫這麼多東西啊?」元千穗走近，看到桌上滿滿的食物，嚇了一跳。

「因為不知道你們喜歡吃什麼，所以都叫上來。」皮爾斯笑道。

「這麼多，我們吃不完的!」元千穗嘆了一口氣。

「沒關係的，先吃吧!吃不完，飯店人員會處理的。」皮爾斯不以為意。

「不行啦!媽咪和婆婆都有說過，東西一定要吃光光，不然會被雷公公懲罰的!」洛斯捧著杯子嚷道。

「雷公公?」皮爾斯對他的童言童語不太了解。

「就是在天上負責打雷的雷公公啊!爸爸真笨!」洛斯大聲的說道，模樣十分可愛。

「是啊!爸爸很笨，洛斯以後要教爸爸聽懂你的話。」生平第一次被罵笨，皮爾斯卻一點都不生氣，反而笑得很高興。

元千穗看了也覺得很好笑。「洛斯來吃這個。」她拿了一盤水果煎餅給他。

「好好吃哦!」洛斯咬了一口三角形的煎餅，笑得好開心。

他不再只有媽咪，也有爸爸在身邊了，嘻——

就這樣，他們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午後時光，直到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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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下午的逛街與認親，洛斯在吃晚餐時，已經昏昏欲睡，現下正躺平在房間里，而皮爾斯和元千穗坐在陽台的躺椅上聊天。

「小孩的精力很旺盛吧!」元千穗笑道。下午就看他們父子倆玩在一塊，還東奔西跑的。

「還好，倒是你辛苦了。」皮爾斯搖搖頭道，以他的體力應付一個小孩綽綽有餘，但她就不一樣了，怎麼看都是弱不禁風的樣子，怎會有體力應付?

「不會啦!今天都是你在陪洛斯呢!」她以為他是在講下午的情況。

「我說的是以前，你一個人帶洛斯很累吧!」皮爾斯笑道。

「才不會，別看我一個女人家，好像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其實還應付得來啦!更何況多半的時間我都在工作，洛斯就交給我父母帶，應該是他們比較辛苦。」元千穗揮揮手，要他別這麼說。

「既然這樣，今天就讓他們輕鬆點吧!」

「嗄?」元千穗不懂他的意思。

「今晚，你和洛斯都留下來吧!」他有很多事想跟她聊。

「不行吶!不回去我父母會擔心的，而且我明天還要工作，留在這裏不太好。」元千穗以為他想多和洛斯相處久一點，可是時間上又不能配合。再說，他的事她到現在都還沒跟父母提起。

「這樣啊!說到這，你現在在做什麼工作?」皮爾斯並沒有強要她留下，反倒轉移話題。

想來好笑，他居然在事隔四年之後，才有機會好好了解她的一切。

「我在一間銀行當行員。」

「平常工作很忙嗎?」

「還好，只有月底和年底會比較忙而已。」元千穗低頭啜飲果汁，還是不太敢直視他。

「那麼假日休息的時候呢?」他發現她似乎有意無意地閃躲他的眼神，她在怕什麼?

「多半陪在洛斯身邊。你也知道小孩子的精力向來旺盛，光他一個就夠我累了。」元千穗笑道。

「說得也是。」他相信她真的是把所有的精神都花在小孩上，並不是裝出來的，他知道有些女人常是嘴巴說而已，事實上總是把小孩丟給保母，像他的母親就是一例。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們兩個突然同時開口，然後忍不住相視而笑。

「你想說什麼?」皮爾斯笑問。

「沒什麼，只是想問你，這幾年過得好嗎?」雖然他的事，她多半都在報章雜誌上看過，但她還是很想知道，他是怎麼說自己的。

「跟你差不多，你是讓洛斯佔去注意力，而我是讓工作佔去大部分的時間。」皮爾斯聳肩道。

「哦!那你這次來台灣要待多久呢?」他的回答讓她有點小失望，卻也沒追問下去。

「老實說，原本現在我該在日本，沒想到會遇到你，所以就把工作延後了幾天。」皮爾斯定定的看着她。

「哦!」她低頭避過了他的灰眼，他的逼視讓她很不自在。

「幾年不見，你變得怕我了嗎?」皮爾斯突然開口道。

「沒有啊!我並沒有怕你!」元千穗搖頭又抬頭，那緊張的模樣讓他笑了。

「告訴我，那年怎麼會想到意大利?」皮爾斯又問。

「會去意大利，是因為想給自己一個畢業禮物，只是沒想到會……」遇到你。最後幾個字，她含在嘴裏沒說出。

皮爾斯想了想，突然開口道：「千穗，你還喜歡我嗎?」

他的問法，讓元千穗倒吸了口氣，臉跟着漲紅。

「千穗——」

「對不起，我想帶洛斯回去了!」不會說謊也不好意思承認，元千穗只好找個藉口離開。

她驚慌的反應足以讓皮爾斯明白她的心思，他連忙攔住她的去路。「千穗，嫁給我!」這話一說出口，他才發現自己是真的想娶她，然而他卻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這麼想!

「什麼!?」元千穗整個人傻住了。

之前一句「喜歡他嗎」已經讓她受驚不少，現在一句「嫁給我」，真的是嚇壞了她。

「千穗，嫁給我。」他的語氣中帶着不容拒絕的強勢。

她真的沒有聽錯，他真的要她嫁給他!

元千穗半張口，卻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嚇傻的表情讓皮爾斯忍不住低頭親吻她的唇。

嗄!她瞪大了眼，盯着他放大的臉，唇上的真實感卻明白的告訴她，現在是什麼情況。

他在吻她!

「千穗，嫁給我。」她的唇吻起來就如同當時一樣柔軟甜美，皮爾斯離開她微紅的唇瓣，不厭其煩的重複同樣的話。

「我——」她才開了口，就被打斷。

「千穗，洛斯需要一個父親。」

就這句話，將元千穗從迷幻中打回到現實。

是啊!洛斯需要父親，而皮爾斯也有權與兒子在一起，之所以娶她，只不過是因為她是孩子的媽。她閉上了眼，心頭泛著疼痛。

她愛的人不愛她卻要娶她，世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悲的事?

「千穗?」在有些昏暗的陽台，皮爾斯注意到她的臉色似乎變得蒼白。

「我答應嫁給你。」緩緩地睜開眼，元千穗深吸口氣，點頭答應。

「太好了!」目的達成，皮爾斯笑了。

「我想帶洛斯回家了。」元千穗低喃著離開陽台，不想去看他的灰眸，這一刻，她覺得他實在太殘酷了。

「我送你們。」

最後由皮爾斯抱着熟睡的洛斯回家，坐在車裏，元千穗沉默地看着窗外，直到抵達家門，她抱過洛斯才開口道：「我們的事我會跟家裏人說的，請你明天撥個時間過來我家吧!」

「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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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千穗難得的晚歸，讓家裏兩老等得望眼欲穿，因此一見到她抱着洛斯出現，元父趕緊從沙發上起身過去抱孩子，而元母就跟在身後。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去哪兒了?」以眼神示意丈夫先抱小孩進房，元母拉着女兒一起到沙發坐下。

「媽，我們等爸來再說好嗎?我有話想告訴你們。」

「好吧!」女兒慎重的模樣，讓元母心中升起一些些怪異的感覺，卻又說不上來。

「怎麼了?」元父走出房間就見到客廳一片安靜，母女倆面對面端坐着，卻沒說話。

「爸，我有點事想跟你們說。」

「什麼事?瞧你這麼嚴肅。」元父笑笑的與妻子坐在一塊兒。

「爸、媽，今天我遇到洛斯的父親了。」元千穗沒有遲疑地坦言。

元母與丈夫互看一眼，眼中都有着驚訝。

這麼多年了，女兒第一次開口談起那男人的事，怎麼不讓他們吃驚?

「哦——所以你和洛斯今天一直和他在一起?剛剛也是他送你們回來的?」收起驚訝，元母開口道。

「嗯、」她點點頭。

「千穗，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你怎麼沒帶他進來讓我們看看?」元父試着說笑，試圖化解有些僵硬的氣氛，其實心裏不悅之至。；「我讓他先回去了，不過，他明天會到家裏的。」她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某一點，不敢抬頭看他們。

「既然這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吧?」這是元母比較想知道的。

「他叫皮爾斯。」

「皮爾斯?他是哪裏人?」元母繼續問道。

一直以來，她只知道外孫的父親是外國人，卻不知是哪個國家的，不過有可能是意大利人，因為從孩子出生的日子往回推算，那時女兒正在意大利旅行。

「皮爾斯的父親是意大利人，母親是俄羅斯貴族的後裔。」這是她從雜誌上收集到的資料。

「那你們今天是在哪裏遇到的?」原來洛斯的父親本身就是混血兒。元母點點頭，繼續問道。

「我們在百貨公司附近遇到的。」．

「那他來台灣是要做什麼?」世界這麼大，還可以在台灣遇到，他們倆也算有緣了。元母心裏想道。

「他來台灣工作。」

「說到這裏，這個皮爾斯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元父心想，要是這男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別想要他把女兒、外孫交給他。

「他是一家公司的老闆。」元千穗簡單的說道。

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跟父母介紹皮爾斯的背景，就怕他們會嚇到。想當初她也是完全不知道他的身分，就愛上他，直到回台灣之後，隔了好久，她才無意間在雜誌上看到他的照片，得知他是艾翠斯集團的總裁。

「哦!那是什麼樣的公司?不會是只有他一個員工兼老闆吧!」元父怎樣都不肯把他想得太好，畢竟他是讓女兒未婚懷孕的傢伙。

「不是的，他的公司是專門設計、生產服裝，還有美容保養之類的產品，手下有不少員工。」元千穗抬起頭來幫他辯解。

「那他現在知道你為他生了孩子，是不是想把洛斯要回去?」元母想到女兒說，那個人明天要來拜訪的事，不禁有些擔憂，她實在捨不得與外孫分開。

「媽，他是孩子的父親。」元千穗並不否認。

「但他沒有盡到一天做父親的責任，憑什麼帶走洛斯?」元父吼道。

「爸，我們都知道這事是我的錯，是我不讓他知道，不能怪他啊!」父親憤怒是必然的，元千穗可以體會，但仍然無法不替他辯駁。

「那你打算就這樣把孩子送還給他嗎?」元父怎麼想都覺得不滿。

「算了啦!老頭，女兒都這麼大了，心裏自有打算，你也別干涉她的決定。」元母輕搖丈夫的手臂，要他稍稍息怒，因為她的心裏很清楚，女兒一旦決定什麼事，是不會再改變的，就像當初他們很反對，她卻不惜用離家出走來保有這個孩子一樣。

「這怎麼可以?我告訴你，要是他明天來帶走洛斯，我是不會放過他的!」元父說完，就憤然地起身走開。

「千穗，你自己好好想想，要是你真的要送走洛斯，我也沒什麼好反對的，畢竟你也大了，這是你自己的決定。」元母語重心長的說完，也跟着離開，只留下元千穗獨自坐在客廳中。

唉——該怎麼辦?光是要送洛斯走，父親就氣得跳腳了，要是他知道皮爾斯是要連她一塊帶走，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

這一夜，她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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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照常上班，但元千穗一整天都無法專心。幸好並沒有發生什麼失誤，就這麼捱到下班，

完成手上的工作，她就搭著公車回家，卻在家門附近見到皮爾斯的車子，而他人就靠在車旁，似乎正等着她出現。

他一個外國人，杵在那兒，不用做任何動作就可以引起左鄰右舍的注目。雖然如此，還是沒人敢出來跟他說話，只敢聚集在附近偷偷討論。而他則是一副早已習以為常的模樣，完全沒有不自在的感覺。

「嗨!」皮爾斯微微舉手招呼。

「你怎麼……你在這裏等很久了嗎?」他不是說要電話聯絡嗎?想到這裏，元千穗才猛然想起，她昨天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根本沒有給他電話，無怪乎他會沒有通知就出現。

「還好，沒有很久。」皮爾斯笑道。他是回去之後，才想到沒問電話，只好比照他們公司在台灣的下班時問，提早到她家門口等人。

「……那我們進去吧!我爸媽應該都在家才對。」元千穗注意到他們之間的對談，已經引起鄰居的注意，本想說什麼又收了回去，直接請他進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