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隔着一道玻璃,司拓看着病床上插滿管子、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掉的蒼白女子,心緊緊揪痛著。這個像沒有生命氣息的人偶怎麼會是她?

司拓喉口緊窒,心痛得讓他全身顫抖。

「你進去吧,也許這個時候小姐最想見的人就是你。」朱軒泛眉宇間流露出一絲悔意。

在王昕中槍昏迷后,他一直想着,是他逼她走上這條不歸路,他好後悔。

只是,現在彌補還來得及嗎?

司拓深吸口氣后,緩緩推門進入。

走到病床邊,清楚看着她的黑色長睫靜靜閉着,襯得她的臉色更加死白,鼻間的氧氣管支撐着她的生命,頸項間細微不可見的起伏說明她還活着。

直到此時,他才真正感受到她的生命正一點一滴的流逝,死神如影隨形的跟着她,他就害怕死神的鐮刀會毫不留情揮地向她,將她永遠帶離他身邊。

一想到這裏,他的心就像被人用刨刀一片片削著,痛楚而恐怖。

「昕,你聽見我的聲音嗎?」他的手輕貼在她才幾日就變得更加消瘦的臉頰,低嗄的問。

「在我那樣殘忍的對你后,也許你不想要見我,可是我沒有辦法忘記你,你已經在我的心中生了根,我根本只是自欺欺人,以為我可以忍受沒有你的生活……」

他低首望着她,低啞的聲音緩緩在房中回蕩著。

「你知道嗎?等你好了,我不管你怎麼待我,我都不會離開你,我寧願失去全世界,也不要失去你。」

床上的人兒沒有任何反應,司拓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溫柔笑道:「我早就知道我會做這個選擇,只是我的腦子太笨、太死,一時間沒有想通,你要給我時間讓我想通啊。你知道嗎?我有多想好好疼你、寵你,不管你是不是黑道的,我都會陪着你,讓你在黑暗中行走時,仍有一絲陽光。」

不管她聽不聽得到他的話,司拓仍不停說着,將自己的心底話全部掏出,只祈求她能夠感覺到他的愛,不會放棄這個世界,不會放棄他。

司拓輕撫着她臉的手似風輕柔,生怕會傷了她。而恐慌的心在此刻竟奇異地平靜下來,他的眼中、心中只有她。

玻璃門外,朱軒泛的身邊突然多了國老。

國老望着坐在床邊的司拓,嘆了口氣。「原來小昕已經有心上人了啊,她怎麼會那麼想不開,還是執意要往那條不歸路走?」

朱軒泛垂下眉,語帶愧疚的說:「是我逼她的,我逼她離開司拓,逼她承擔神靈幫,逼她放棄一個女人的幸福。是我的錯!」

「你是為了另一個人而做的吧?」國老了解的拍拍他的肩膀,他也是少數知道王龍另一個女兒存在的人。

「不論是什麼借口,都不足以讓我得到諒解。」朱軒泛撇唇。

「每個人都是自私的保護自己心中那獨一無二的人,所以即使有罪,也沒有人可以指責他,你不要將小昕的事放在心上。」

「身為神靈幫的護法,我沒有保護幫主是我的過失;身為她的朋友,我沒有保護她更是罪無可赦。不論她是否能活下去,我都會報這個仇。」朱軒泛陰冷的道,殘忍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慄。

國老平靜的看着他,未對他的態度置喙。朱軒泛是黑道人物,對他而言,血債血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無法改變他的想法。

「現在只希望那個男人能夠讓小昕心有牽掛,不會決然離開這個她才待了二十多年的人間。」

國老望着病房內令人看了鼻酸的情景,深深嘆了口氣。

朱軒泛靜靜看着他們,也不禁鼻酸。他從不信神,也不信鬼,但此刻他希望能出現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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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空間里,一個小女孩蜷曲著身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旁邊是一具染血的女人軀體。

她坐在一旁看着小女孩陪着女人的屍體好久,久得似乎覺得自己都快被那寒氣冰凍住。

可是她一直看不清楚那個女人的面容和小女孩的長相,只覺得那兩個人和她有着很深的關係。

也因此,她無法邁開步伐朝着遠方的光亮處走去,停在原地好久好久。

正當她覺得自己的身子愈來愈冰冷,而且思緒也愈來愈迷茫,想要越開那個小女孩走向光亮時,小女孩的手突然抓住她的腳踝,阻止她向前走。

她低頭看向小女孩,蜷曲的小女孩慢慢抬起頭看她。

霎時,那張小女孩的臉和她合而為一,身旁染血的女人容貌倏地清晰起來。

「媽……媽?」她一震,撲向女人,伸手搖晃着已然沒有生命氣息的女人,眼淚直流地努力大叫:「媽!醒來啊!媽媽!」

小女孩只是冷冷的看着她,起身將她推開,手指著與光亮反向的地方。

「不要,我要陪媽媽……」她拚命搖頭,想要爬回母親身邊,卻彷彿有一堵牆隔開小女孩和母親。「讓我過去!」

在小女孩懷中的母親突然睜開眼,她身上的血就像魔術般消失不見。

她綻放着極其溫柔的笑容,伸手指向反方的路。

「媽媽?」

母親溫柔地笑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剎那間,遠方傳來一陣低沉的男聲,字字句句如絲線由黑暗處伸來,攀住她的四肢。

「我不要回去!媽媽!」

她緊張得伸出手想要抓住母親,卻只見母親搖搖頭。

「回去吧!你還有好長的日子要過,記得要幸福喲!」

母親柔軟的話語像一道風,將她送回黑暗深處,任由絲線將她拉回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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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裏一天一夜了,再這樣下去,我看小昕還沒醒,他就先倒下去了。」國老推了推老花眼鏡,望着玻璃另一端的司拓。

從一天前,他就未曾離開過病房,一直守在王昕身邊,那景況看了令人心酸。

「他沒有那麼軟弱,至少在小姐沒事時,他不會崩潰。」朱軒泛搖頭。

「希望如此。」

國老嘆了口氣,伸手推開玻璃門,走進病房定期門診。

聽到國老推門進來,司拓仍是握著王昕的手,起身稍微移開位置,讓國老幫她做檢查。

國老檢查王昕傷口復元的情況,又查了電腦儀器上的紀錄后,勸了勸司拓。

「你應該休息一下,否則再這樣下去,不出三天,你就會支撐不住而倒下。」

「我沒關係……」司拓淡淡的笑容突然頓了一下,怔愕地看着他掌中的手微微一合,抓住他的手。

「王昕!」司拓焦急地握緊她的手,驚喜地對着病床上的人兒叫着。

王昕長長的睫毛輕揚著,緩緩睜開眼,虛弱喚著:「司拓……"

「是我,我在這裏!」司拓溫柔笑道。

國老在兩人互相凝望時迅速檢查了王昕的脈搏與腦波。

「咳咳,很好,你這丫頭終於肯醒了。」國老鬆了口氣,不由得揶揄。

王昕看向老人,怔了怔,才扯起一抹虛弱的微笑。「國老,好久不見了。」

「這種見法我寧可不要。丫頭,那一顆子彈差點要了你的命。」國老搖頭嘆息。「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不想接下你父親的位置。」

王昕聞言苦笑,一雙黑眸悄悄移向司拓。『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恨她入骨,怎麼會來看她?更何況她還是他最厭惡的黑道份子。

一想到這裏,她的心便開始痛起來。

「他待在你身邊一天一夜,對着昏迷的你不斷說話想喚醒你呢。這個青年不錯,丫頭,要好好把握喔。」國老笑着拍拍司拓的肩膀。

「國老,他是律師,和我不可能……」

「不,沒有什麼不可能。」司拓打斷她的話,雙眸堅決的望着她。

國老看了看兩人,識趣地退了出去,讓他們好好談一談。

「司拓,我沒事,你不要因為一時衝動,做出未來你會後悔的決定。」王昕虛弱地說。

「我一點都不衝動,我只後悔當初傷害了你。」他的手指輕滑過她的眉、眼、臉頰;能夠再次感受到她的氣息,天知道他有多麼感激。

「那不能怪你,因為你的妻子是死在黑道的手上,你會恨我也是理所當然,只是我要告訴你,當時被綁架的人不是我,是軒泛欺騙了你……」

「不用說了,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我都不會再離開你。」

司拓輕捂着她的唇。「你才剛醒,不要說太多話。等你好了,我們再說。」

「不行,這件事不說清楚我永遠不會安心……」

「你不用急,這件事我會向他解釋清楚。」朱軒泛推門進入,淡淡的說。

「軒泛?'』

「當初小姐在美國,被綁的不是她,是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可是警方的資料上被綁的是神靈幫幫主的女兒——」

「是爸爸的另一個女兒吧。」王昕閉上眼淡淡的說。

司拓一愣,深深的凝望着王昕,那張美麗而蒼白的臉上浮現淺淺郁色。

「小姐!」朱軒泛瞳孔一縮,飽受震撼的看着她。

「爸爸始終沒有提過她,但媽媽卻知道她的事。媽媽臨死之前,曾要我發誓,若父親將她接回家,我要視她如姐,若父親未公佈她的存在,我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因為她不想讓父親覺得內疚。」她淡淡一笑。

朱軒泛沒有想到她竟然早就知道林昀的存在。

「你真的瞞了所有人,這十多年來,你從來沒有說過?」

「我答應過媽媽。」她抿唇淺笑。

雖然她對父親將她送出國,卻將那個女兒留在身邊不平過,尤其是甫經喪母之慟,卻又失去父親的疼愛,讓她妒恨過那個女兒,只是時間一久,她漸漸體會父親的用心;他想保護自己,也想彌補她的「姐姐」,所以才會有此安排,她能明白,也能諒解。

「小姐……對不起。」

王昕有氣無力的笑了笑,「道什麼歉,我知道你想保護她,我不怪你的。」她轉向司拓道:「司拓,你回去吧。」

「我不走。」司拓堅定的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輕喃:「你絕對無法體會我在報紙上看到你被槍擊的消息時的心情,那一瞬間彷彿天崩地裂,世界在我的腳下碎裂,我卻不知所措。在那一刻,我就決定不顧世俗的眼光,我只想要你回到我身邊。我守着你家好幾日,直到得到消息你在這裏……在不確定你安好之前,我什麼都不能做不能想,甚至鹵莽、衝動得差一點害了你。」

王昕望着司拓微笑地敘述着他那幾日的生活,但她知道司拓的心中是如何受煎熬,否則他不會這麼幾日就如此消瘦、憔悴。

司拓現下笑着,可那幾日不知她生死下落的折磨至今仍啃噬着他,也許他這個恐懼將一直持續到他死亡。

「你到我家去找我?」她紅着眼眶握緊他的手。「你……真的肯要這樣的我?」

「我要,我曾經傻得放開你的手,但這一次再也沒有人能夠讓我離開你。」他微笑着,眼眸堅定不移。

王昕的淚自眼角滑落,搖頭低喃:「我不能讓你為我犧牲你的事業、人生與前途……」

「就算不當律師,我還是有能力再造事業與前途,而沒有了你,我的人生就再也不可能圓滿。不要讓我再嘗到失去的痛苦,好嗎?」他將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認真不退卻的說。

王昕望着他,垂下長睫不語。

「不要再想了,我不會讓你把我推開。這一輩子,我纏定你了。」司拓黑眸熠熠,流露出勢在必得的眼神。

「我是神靈幫的幫主,遭人槍殺的事有可能還會再發生,我不想讓你擔心,更不想讓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

她揚起眸輕嘆。

「你愛我嗎?」他用手捂住她接下去的話,低聲問。

王昕望着他良久,輕聲道:「我怎麼會不愛你,若不愛你,我就不會這麼說了。」

司拓眼睛發亮,心中激動不已。「你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承認愛我。」

「抱歉,我知道我很多次的言語都傷到你,可是我不能告訴你,我只是想要一段回憶,並不打算要求永遠,只是到最後,我卻又捨不得走。」她苦澀一笑。

「我不准你舍下我,不管前面的路有多難走,我都會陪着你。」

「司拓……」

「答應他吧。」被兩人遺忘的朱軒泛忍不住開口。

「軒泛,你說什麼?」王昕不解地偏頭看他。

「我會對外宣告你死亡,然後你正式脫離神靈幫,做回你自己吧。」朱軒泛淡淡的說。

「軒泛,你怎麼會……」王昕訝異地看着他,當初他不擇手段想要她繼任神靈幫,怎麼現下這麼輕易就改變主意?

「即使你有能力,但你心不在此,神靈幫在你的領導下也不會有多大的發展,還不如到此結束,你得到自由,將神靈幫交給真正願意為它拚命的領導人。」朱軒泛平靜的說。

「你可知我一走,長老們一定會逼你接下這個重擔,你真的願意嗎?」王昕蹙起眉。

「這是我自己的事,請小姐不用擔心。」他依然一副無所謂的神情。

「姐姐呢?你不會……」

「大小姐的事屬下會處理。」

「我不想要她繼任神靈幫,我要她過着安穩平靜的生活。」王昕說了太多話,神情已顯得有些疲憊。

「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威脅大小姐的生活,請小姐放心。」朱軒泛眼瞳一縮,眼神閃過一絲冰冷。「至於這個地方已經被發現了,既然小姐已清醒,屬下建議小姐最好換個地方靜養。」

「你查出主謀了嗎?」她敏銳的察覺到他的殺氣。

「是,請小姐允許屬下執行清幫行動。」

王昕眉頭一斂,閉上眼好一會兒,才緩緩說:「去吧,我將神靈幫交給你了。」

朱軒泛微頷首,挺直雙肩,轉而看向司拓。「請你好好照顧我家小姐。」

「我會的。」司拓握緊王昕的手。這一生他都不會再放開她。

「小姐,再見。」

朱軒泛微頷首,深凝王昕一眼后,旋即轉身離開。

王昕望着他的背影,輕喃:「再見,哥哥。謝謝你!」王昕真摯地感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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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佔據各大報頭版的悼文,震撼了黑白兩道。

神靈幫甫繼任幫主的王昕遭槍殺身亡的消息一披露,黑白兩道皆相當驚愕,唯恐一場復仇之火即將引燃,然而,神靈幫卻出乎意料地快速展開清幫行動,處決了與外幫勾結的堂主,朱軒泛則在各長老與弟兄的支持下暫代神靈幫幫主,遏阻黑幫為地盤而引發的火拚,將一場滔天禍事大化小、小化無地消弭於無形。

神靈幫這次的行動,讓白道明顯鬆了口氣,也對朱軒泛的掌控能力有高度評價,致使黑白兩道處於一個微妙的平衡狀態。

神靈幫的歷史,就在新生代的崛起翻開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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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屬於黑暗角落的份子,但幸而遇上愛我的人,將我自黑暗中拉了出來,另有我摯愛的兄長推我向光明,是以,我死而復生。

今日,謹對愛我、疼我的人們宣告——

我將踏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

願能將我的喜悅與眾人分享,神靈皆助我幫之人幸福永遠。

看着報紙上小小的啟事,朱軒泛鮮少表露情緒的臉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你在看什麼?」林昀看着微笑着的朱軒泛,忍不住也揚起溫柔的笑靨。

「大小姐。」朱軒泛放下報紙,習慣性地站起身。

「不要起身了,你現在是神靈幫幫主,不再是我的保鏢了。」林昀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輕柔的說。

朱軒泛輕撇唇,輕輕移開身子,仍是站得直挺挺的。

「大小姐永遠都是大小姐。」

林昀深幽的黑瞳望着他,良久嘆道:「隨你吧,你在看什麼?」

「報上的結婚啟事。」他簡單的回答。

林昀將目光移往桌上的報紙,細讀之後,有片刻的恍神。

「她……她結婚了?」

「是的。」

「兩年了,好快。」林昀神情有些恍忽。「她……會幸福吧?」

「是。」

「你說她知道我的存在是嗎?」

「是的。」

「我……可以見她嗎?」

朱軒泛眉頭微微一蹙。「屬下不以為這是個好主意。」

「為什麼?」

「小姐已經死了,若大小姐去見她,只怕會引人注意。」

林昀垂眸盯着那則啟事,心裏有羨有妒。

那個遭「槍擊喪生」的前任幫主王昕已自神靈幫解脫。

此刻的她,應該是一臉笑容的迎向新生命吧。

她脫離了命運,成為一個自由的陽光人,而自己呢?自始至終仍是困在籠里的金絲雀,永遠難飛上那道青天。

親愛的妹妹,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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