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鏡

二十三、鏡

我想,我一定又是做了一場噩夢。在那個夢裏,我再一次夢見了母親,她對我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告訴我種種聞所未聞的驚人秘密——

我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謎。

正如蕭女史說過的那樣,巫女是無法生育的——所以,我和西澤爾並不是父母的骨血。我的誕生之地,就在這墓地底下的血池裏。

是的,我們並不是人類——而是靠着黑巫術從血池裏誕生的魔鬼之子,是為了實現父親野心而誕生的怪物!

當年,身為聖殿騎士團長的父親失去了教皇的信任,被放逐到遠東,卻無意從一座佛塔底下解救了被封印多年的暗之巫女,這個東陸獵女巫大清洗中的倖存者。為了報答父親的恩典,暗之巫女決心完成這個年輕騎士的願望,幫助他獲得一切。

她用了十年的時間,在西域最大的墓地底下佈置了巨大的祭壇,用無數的死靈凝聚成一條魘蛇,從魘蛇的左眼裏孕育出了西澤爾。然後,拆出了他的一根肋骨,按照蘇美女神的模樣,用了兩年的時間在蛇的右眼裏造出了他的「妹妹」。

那就是我和西澤爾誕生的過程。

當我們依次從魘蛇的雙目之中誕生時,我的母親賦予了我們不同的力量。

我被賦予了詛咒的力量,有着美杜莎一樣的殺人天賦,在最後殺死聖格里高利一世教皇之前,替父親清除了無數攔路的政敵。而當父親成為新教皇后,我的用處已經結束了,能力被暫時封印——接下來,就是等待西澤爾的覺醒。

西澤爾是更高級的武器。

如果說我是美杜莎,那麼他便是阿瑞斯(註:Ares,西方神話中的戰神,是力量與權力的象徵。但同時因為嗜殺和血腥,他也是人類災禍的化身。)——如果說我被賦予的力量是「詛咒」的話,那麼,西澤爾對應的力量就是「戰爭」。

被我們稱為「父親」的那個男人有着可怕的野心:他不僅想做教皇,西域的主宰,神的代言人——更要做世界的主人,天下唯一的皇帝!所以,他需要一件無敵的武器。

為了回應他的願望,女巫造出了西澤爾。他是母親最高的傑作,是天生的武器。戰爭的狂人!凡是他所到之處,都會流出無數的血。凡是他劍鋒揮出的所向,都會有國家滅亡——這樣強大的毀滅力量,豈是區區美杜莎之眼可以相比!

然而,當傑作完成、並逐漸開始顯示出可怕力量的時候,母親卻後悔了。

陶醉於第一次提煉出人的女巫,終於漸漸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樣可怕的事。而父親登上王位后的種种放盪跋扈行徑更令她心寒,一想到日後可能帶來的後果她就不寒而慄——於是,在八年的猶豫之後,她決心要修正這個可怕的錯誤。

然而,母親失敗了。

父親早有準備,竟然一早就從東陸秘密請來了術士和巫師——在一場驚人的鬥法之後,那些人聯手制住了暗之巫女,施以火刑,再度把她重新封閉在了地下。

父親照舊享受着他的權勢富貴,母親卻在地下日夜掙扎。她詛咒著父親。詛咒著世間的一切,焚燒為枯骨的身體背負着沉重的十字架,日夜在地底等待着有人來找到自己、解放自己,令她能夠重新回到地面。

直到今日,她遇到了東陸來的另一個女巫。

魘蛇在東陸幾度試圖襲擊大胤皇帝,卻均被守護皇帝的龍神擊敗。無奈之下,凰羽夫人尾隨公子楚來到了翡冷翠,準備尋找機會下手然而出乎意料的、她卻在聖雪佛墓地感受到了同類的氣息。她一邊在台伯河上汲取靈魂,休養生息,一邊上天入地的尋找,終於在聖·雪佛公墓找到了被困在底下的母親。

兩個東陸的巫女達成了協議:她用光之巫女的力量令母親重生;而母親則答應幫助她再用黑巫術提煉出魔鬼之子,用來詛咒大胤。她們將聯手統治整個世界。

於是,在這樣一個雨夜,一切都發生了。

母親的頭顱對着我冷笑。一字字吐出那些可怕的秘密。那些話令我漸漸陷入了極大的恐懼,我瘋狂般地離開了那個噩夢般的地宮,在教堂的黑暗長廊里狂奔。

四周一片漆黑,我不顧一切的敲著一扇又一扇門,卻沒有一扇為我打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一切終於安靜下來后,疲倦之極的我在黑暗裏睜開了眼睛。

眼前很黑,什麼都看不到。周圍非常安靜,只有教堂的鐘聲敲響了三下,聲音雄渾悠長,連綿不斷。我輕輕嘆了一口氣,發現全身滲出了密密的冷汗。原來我剛才的確是睡著了……蜷縮起了身子,膝蓋抵著下頷,雙手抱着小腿。

這個姿勢很熟悉,很舒服,給人一種安心的力量——彷彿是回到了無數年之前,在孕育我的胎盤裏沉睡,和哥哥手足相接、血脈相連。

然而,這又是哪裏?

周圍的空間狹小局促,我並不是睡在自己修道院的那張小床上。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的手指在黑暗裏碰到了什麼,一面銅鏡從我膝蓋上滑落下來,在柜子裏發出很大的聲響。然而,外面很安靜——沒有聲音,沒有光,沒有風,什麼都沒有。

我在黑暗裏摸索著,發現四壁都是木質的,沒有出口,手指忽然摸到了一個冰冷的銅製拉環。

那一瞬,我發現自己居然在那一個小小的柜子裏!

為什麼?我為什麼會忽然來到了這個密室的柜子裏?所有的清晰記憶只延續到昨天下午,在日落大街上遇到西澤爾之時。可是那之後,我又遇到了什麼?

那些噩夢……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在我打開櫃門,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時,外面甚至沒有一個人。

外面沒有一點光,黑得怕人。我在黑暗中一路往前走去,走廊彷彿長的看不到盡頭。四壁的門都關着。我沿着長廊走,想在日出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樣我就可以趕上明日的晨禱。

然而奇怪的是,那條我走了千百次的熟悉長廊,居然沒有盡頭!

我在黑暗裏不停往前走,然而無論如何都無法走完——黑暗裏,我聽到教堂的鐘聲敲響了四下,然後是五下、六下……回蕩在黑暗裏。

某種巨大的恐懼攫取了我的心臟,我再也無法保持鎮定,開始狂奔起來。

不……不。不可能!

我整整在黑暗裏走了三個小時,卻被困在了這一條長廊上!外面已經是六點了。為什麼這裏還是沒有一點光?晨曦呢?太陽呢?人群呢?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到哪裏去了!

我在黑暗裏瘋狂般的奔跑,整個聖特古斯大教堂彷彿變成了一座空無一人的巨大墳墓,數以百計的神父修女,數以萬計的虔誠教民,一時間居然都無影無蹤。無比的恐懼從心底騰起,我獨自走在漆黑的長廊上,踉蹌的奔跑着,呼喚著,一扇一扇地敲打着那些緊閉的門,苦苦哀求,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出來回答我。

我不停的奔跑,卻始終找不到出口。

在奔跑了不知多久之後,所有的力量都從我身體里耗盡,我頹然坐倒在地,忽然間明白自己是被困在這個迷宮裏了——就如我從童年起無數次不停夢到的那樣。

黑暗而漫長的廊道彷彿迷宮,永遠沒有出口,永遠沒有光和風。只有鬼魂地呻吟和哀號不停傳來,彷彿濕冷的頭髮一樣將我纏繞。我停下來跪在地上,向神祈禱,闔起了顫抖的雙手。然而就在那一瞬,我聽到了身後的在黑暗中,有人冷笑——

「魔鬼的孩子就算祈禱一萬次,也不會被神聽見。」

我驀然回頭,發出了驚懼的低呼:「母親?!」

是的,是她……是她!她還在那裏……還在黑暗裏跟隨着!

在我回頭的瞬間,長廊盡端的那扇門無聲無息地開了,有溫暖的光芒從門內透出,一個溫柔甜美的聲音在召喚我:「來吧。阿黛爾。」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彷彿被某種力量控制着,走向那點光亮。

然而,門內卻是一場大火。

聖殿中心燃起了象著着神之懲罰的煉獄之火,那彷彿地獄里燃起的大火狂烈地吞噬著刑架上捆綁的女人,從腳踝開始一寸寸的吞噬。然而那顆頭顱卻一直在火里歌唱着,發出刺耳的笑聲。有一條蛇,從她的皮膚里蜿蜒鑽出,爬向了我。

「來吧,來吧!」我聽到她在火里低語,「來我這裏吧,阿黛爾!——魔鬼的孩子是沒有別處可去的,只能在火里安眠。」

那條蛇纏住了我的雙腳,然後一路蜿蜒,漸漸將我包裹。

又是這場火么?我,難道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在我漆黑一片的世界裏,這場大火已經整整燃燒了二十五年。它還要燃燒多久?是的,我沒有別處可去了——所有的門都對我關閉。羿死了,雷離開了,楚放棄了我。而西澤爾……西澤爾此刻又在做什麼?弒父?弒兄?弒弟?

甚至我所依賴的神,也聽不到我的祈禱。

「不要掙扎了,阿黛爾。」她在我耳側嘆息,「掙扎只是徒勞,命運的絞索只會越來越緊。你們誕生於黑暗,凝結於罪惡,詛咒就像從胎裏帶來的蠱毒,永難洗去。」

那一瞬,我忽然覺得一種深深的無力和疲倦,它們潮水般的湧來,一寸寸的淹沒我。彷彿是想要獲取一點暖意,我不再反抗,任憑她將我拖入火堆。歌聲近在耳側。我知道,她會一直在那裏歌唱。一直唱到她的丈夫兒女都全部死去。

是的,她會一直在那裏。

母親。

「阿黛爾,你們雖然註定不能分開,卻又畢生分離;雖然渴求溫暖,卻畢生無法靠近。你們生於黑暗,註定無法獲得你們想要的,就如追逐一世也握不到手的光。」那具骷髏在嘆息,溫柔低沉,「我的孩子。累了么?到我懷裏來,閉上眼睛吧!」

我在黑暗之中仰起頭。我知道我只要閉上眼睛,放棄掙扎,就能在萬劫不復的沉淪中獲得永久的安寧——惡魔在我耳邊低語,那是一種毒藥般的甜味。

然而,就在她伸出枯骨般雙臂將我抱緊的時候,我忽然用力推開了她,不顧一切的掙扎著,終於從火焰里踉蹌退出。那顆頭顱冷冷看着我,黑色的眼睛裏充滿了震驚。彷彿不相信我到了這種地步、還能有力量從她的手中掙脫。

「我不會到你這裏去的,母親。」我低聲回答,「永遠不會。」

「可是你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阿黛爾。」她冰冷地譏誚,「你冷,你餓,你渴,你孤獨。不是么?為什麼不到我這裏來?」

「是的,母親,你說的很對……我很冷,我很餓、很渴、很孤獨。從出生以來就一直如此。」我絕望地看着她,一步步後退,「所以哪怕是一點點的光、一點點的熱,都足以讓我像一隻蛾子一樣地撲過去。」

「可是,你以為我是什麼東西?——因為我沉默溫順,你們就以為我軟弱無能,可以被當作玩偶傀儡么?」我抬起頭,輕聲微笑,「可是你忘了,我雖然是你造出的怪物,但卻有着人類賦予的心。只有這顆心不是你造的,也是你無法造出來的。它,是屬於我自己的!」

我退到了門邊,門外就是永遠的黑暗。我望着那顆頭顱:「所以,我寧可永生被困在迷宮裏,也不要如了你的願。」

頭顱爆發出了絕望憤怒的聲音,在狂烈的大笑中咆哮——

「可笑!你以為你能逃得掉么?你和西澤爾,沒有一個能逃得過!」

「逃不掉的。阿黛爾!你無處可去!」

我就在那一瞬往後退了一步。掩上了門,頹然跌坐在地上。

所有的光。

所有的熱,都在那一瞬被隔斷在背後——展現在我眼前的依舊是沒有盡頭的長廊,一扇扇緊閉的門,以及永遠籠罩的黑暗。門后的詛咒還在不停傳來,入耳驚心,彷彿錐子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刺入了耳中(奇*書*網*.*整*理*提*供),被無限的放大、迴響在腦海里,宛如來自地獄的滾滾雷霆。

我將頭埋入掌心,無聲的啜泣。

我知道,我終歸還是只能回到這裏。

只是,西澤爾……我的哥哥,你,又在何處呢?

一直到從那個黑暗的迷宮裏解脫,我才知道這短短的一段時間裏外面已經是天翻地覆:我的大哥蘇薩爾連同三哥普林尼,在籌謀已久后,終於對西澤爾下了毒手——他們以父親的名義給西澤爾送去了一杯毒酒,謊稱是教皇的賞賜,必須喝下。

然而,我的嫂子,晉國的純公主,卻代替哥哥喝下了那杯酒。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她從來不曾對他微笑過,從來不曾和他說過親密的話,甚至,從來不曾和他真正的同床共枕——所有人、甚至是西澤爾也認為她嫁給他,只是出於純粹的政治原因而已。

然而在那個時刻,她卻不動聲色地替他喝下了那杯酒。

「可以不愛我,但……不要忘記我。」

她在他的懷裏,最後說着這樣的話,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是這樣一個寂寞而深情的女人,在她活着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傾聽過她的心聲、懂得過她的想法——哪怕是她的父親晉王原誠、她的丈夫西澤爾、甚或是她的情人加圖。事實上,這個世上,又有誰能夠真正懂得另一個人呢?

在純公主死去的第二天,翡冷翠爆發了百年一見的動亂,南十字軍團和蘇薩爾普林尼的人馬發生了劇烈的衝突,繼而演變為一場戰爭。

我不知道那時候父親和哥哥們是否派人來修道院尋找過我,但是,被困在黑暗迷宮裏的我卻根本無法參與到這一場空前血腥的家族殘殺中來。

在妻子代替自己慘死後,憤怒的西澤爾指揮着南十字軍團攻佔了翡冷翠,他麾下的騎兵如同潮水一樣湧來,火炮轟開了城門。他在梵蒂岡城門下殺死了普林尼,繼而提着血淋淋的劍轉向大哥蘇薩爾。蘇薩爾因為恐懼而奔逃,朝着太陽宮踉蹌狂奔,想到父親那裏尋求保護。

教皇把窮途末路的大兒子藏在身後,用寬大的法袍覆蓋着他。希望能挽救這個兒子的性命。他第一次低下了頭,開口哀求西澤爾能放過他的長子。父親在太陽宮的金座上,對着自己的二兒子許諾了許多事,幾乎把所有一切都答應了——然而,西澤爾只是一聲不出地走上去,一刀刺穿了教皇的法袍,將蘇薩爾殺死在父親的懷裏。

血染紅了父親的后襟,然後,又再次染紅了前胸。

西澤爾在殺死了蘇薩爾之後,掉轉刀鋒,毫不猶豫的一刀刺入了父親的胸口,剜出了教皇的心臟。然後張著沾滿血的手,在太陽宮裏縱聲狂笑。

哥哥,現在的你,是否覺得孤獨?一定是吧?一直都是如此啊。

在這樣的時候,我卻無法在你身邊。

因為我被困在了黑暗的迷宮裏,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光亮。

一切彷彿一個長得看不到頭的噩夢

然而,和童年時不同的是,我卻不再恐懼,也不再奔逃。我在黑暗裏慢慢踱步,閉着眼睛唱歌,有時候我會祈禱,但更多的時候卻只是沉默的思念。

在這樣的時候,人總是會清楚無比地回憶起所有的事情。

我想起了很多人:雷,羿,楚,西澤爾……他們從我生命中走過,產生過種種牽絆。我愛他們,也依賴他們的愛,眷戀他們給予的溫暖——就如飛蛾不顧一切的靠近火一樣,追逐著那些光和熱。

他們都曾經是我的生命之光,我也以為每一點光都可以照徹我的一生。

然而那些光。卻在我的眼前一盞一盞的漸次熄滅。

眼前還是只有黑暗,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

很多年來,我被錦繡包裹着,珠玉裝飾著,高高在上,尊貴榮耀。但是靈魂卻是寂寞無比的。我總是很餓,很冷,很孤獨……不停地漂泊,不停的輾轉,總覺得自己的靈魂一直在路上,就如同風裏的玫瑰永遠找不到可以停歇的地方——

又怎樣才能抑制住那種孤獨的渴望?

聖特古斯大教堂的鐘聲連綿敲響了十二下。黑暗裏,我甚至可以聽到鴿子撲簌簌飛起的聲音,以及外面街道上市民說話的聲音——那個光的世界彷彿就在隔壁,然而生於黑暗的我卻永遠無法觸及。所有門都對我關閉了,只有母親的聲音還在誘惑着我,呼喚我的歸去。

「就是神遺棄了我這個罪惡的人,」我在黑暗中喃喃,「我也不會回到魔鬼那裏去。」

忽然間一個聲音響徹了黑暗,柔和而寧靜,彷彿冥冥中回應着我——

「不,神不會遺棄心中有光的人,總有一扇門會為你打開。」

隨着那個聲音,眼前忽然有一道光出現——那種光像是一隻微笑的眼睛,狹長而明亮。黑暗盡頭,似乎有一道門在無聲地打開,門外便是光明世界。

「無罪的羔羊啊,你誕生於黑夜,卻擁有一顆天使的心——所以,神也將賜與你掙脫一切的力量。」

「神?神!」我忍不住朝着那道光奔過去,「是您?是您在召喚我么?!」

我狂奔而去。那道光漸漸擴大了,朦朧的光暈籠罩下來,令我如沐春風。我走向那道門,依稀可以看到前方有一個影子——他在走近,在對我伸出手來。那……是天使么?

忽然間,光裏面的那個人開口了,熟悉的語聲令我全身忽然顫慄——「阿黛爾」,我聽見那個聲音說,「我來了。」

「我來了。」一個人從光之門裏走出,對我伸出雙手:「不要怕。」

——那雙修長蒼白的手上,有着一枚細細的金色戒指。

「哥哥!」我看清楚了他的臉,失聲驚呼,「哥哥!」

那一瞬,彷彿是夢境忽然醒了。我發現我居然還是蜷縮在那個柜子裏,而西澤爾就站在打開的柜子門外凝望着我,彷彿已經尋找了我很久很久——他的全身籠罩在柔和的光線里,蒼白的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彷彿天使一樣的聖潔而寧靜。

他凝望着我,眼裏帶着一種熱切地渴望,俯身對着我伸出手來。

「阿黛爾,我來了。」他低聲說,「原諒我讓你等了那麼久。」

「從此後你再也不必等待——因為從此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離。」

他緊緊的擁抱我。然而,那個懷抱卻是虛無的。

他的手穿過了我的身體,落空。虛空中似乎有雨落下,同樣穿過了我的身體,那雨居然是熾熱的——那一瞬,我發現原來虛無的並不是那個懷抱,而是我自己的身體。

「阿黛爾……阿黛爾!」他在呼喚着我,聲音絕望。我看到那雙帶着金色指環的手在空氣中徒勞地抓着,抱着,揮舞著,接近於瘋狂。然而,卻什麼都抓不住。

哥哥!那一瞬,我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失聲。

哥哥,對不起……對不起。

我終於,還是離開了你。

那一瞬,我終於想起來了。

原來那一切都是真的……在那一個可怕的晚上,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的,我的母親從墳墓里出來了,她一直尾隨着我。直到我逃入密室,逃入那個柜子。她要吞噬我,重新把我拖回地獄、納入自己的腹中。

就如十幾年前那樣,一切重演了。

——然而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我身邊。

我蜷縮在黑暗的柜子裏,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我在黑暗裏闔起雙手,祈禱蘇美女神能展現神跡,阻擋這個復活的惡魔。櫃門被打開了一線,外面的火光映照在我臉上。在看到那張夢裏縈繞了千萬次的臉出現在門縫裏時,我再也難以抑制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她來了……她又來了!

哥哥!我……我該怎麼……

就在這一刻,我的手忽然觸摸到了懷裏一個冰冷的東西。一陣冷電穿行過心臟。我用顫抖的手握緊了它,彷彿握在手裏的是自己的命運——在最後的一瞬間,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闔上了流血的眼睛,感覺到了從來沒有的平靜和堅決。

哥哥。再見。

※※※※※※※※※※※※

聖格里高利曆34年。翡冷翠教皇聖格里高利二世和他的兩個兒子在同一天被人刺殺。刺殺他們的,是教皇的二兒子:西澤爾·博爾吉亞皇子。太陽宮王座上尤自染有教皇父子的血,然而,新的統治者已經坐在了上面。

他終於走到了夢寐以求的終點,掃清了一切障礙,踏上了世界的頂峰。

然而,卻是如此地孤獨。

他的妻子死了,父親死了,兄弟也死了,甚至連一直跟隨他的七人黨都在這一場慘烈的內戰里幾乎死盡——除了榮耀和權力,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在翡冷翠內戰局面剛穩定下來時,西澤爾就匆匆去了聖特古斯大教堂——侍從們從未見到過他這種急切渴望的表情,彷彿一個在沙漠裏奄奄一息的人奔向綠洲的甘泉。

可是,他並沒有在那兒找到他的妹妹。

內亂中的聖特古斯大教堂與世隔絕。按照多年來歷經動亂得出的經驗,在戰火初起時,西塞羅大主教便下令關閉了晝夜之門,中斷了禮拜和彌撒,只等外面事態平息才出來打開這一道門奇書網Jar電子書下載樂園+QiSuu.Com,保持神的領域不受侵犯——然而,一周之後,當西澤爾帶着南十字軍團戰士強行闖入時,看到的卻是一幅目不忍視的慘象。

那一夜的暴雨雷電擊毀了教堂的大門和穹頂,雨水和光線從窟窿上漏下。教堂里空無一人,神龕上沒有一滴聖水,供奉的鮮花也已經枯萎,只有死亡瀰漫。

教堂里橫七豎八的倒著無數屍體——那些修女和神父都死了,有些是死在神壇上,有些是死在了卧室門口,很多人手裏都拿着蠟燭,顯然劇變是在夜裏發生的。幾百具屍體交錯互疊,鋪滿了廊道和教堂。每個人的死相都極其恐怖,臉上凝結著恐懼和絕望,直直凝視着前方,彷彿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

巨大的蘇美女神象佇立在破碎的穹頂下,注視着空曠的教堂,寧靜的臉上沾滿了雨水,遠遠看上去似是掛滿了晶瑩的淚。諸神之母左手握著一束玫瑰,右手握著鋒利的劍——而那巨大的劍上,竟然刺穿了一具焦黑的無臂骷髏!

「神啊!」周圍的侍從低低驚呼,「這……這是魔鬼做的么?」

西澤爾只是看了一眼,臉色就變得死一樣的白。只有他明白這個教堂里可能發生了什麼,也知道是什麼可怕的力量造成了這種慘象——難怪那麼多派出去保護阿黛爾的或者刺探消息的手下,竟然沒有一個回來複命!

他在滿地的屍首中站住了身,對身後人低喝:「都給我出去。」

「什麼?」加圖驚訝地看着新任的獨裁官,「可是阿黛爾公主……」

「出去!」西澤爾厲聲,「立刻!」

當晝夜之門關上的時候,整個聖特古斯大教堂便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室內忽然黯淡,只有光從穹頂上射下,將臉色蒼白的年輕獨裁者籠罩。

寂靜中,有什麼簌簌飛過空無一人的教堂,那是鴿子。

鴿籠也應該是在雷電里被擊毀了。那些鴿子不再如同昔日一樣圍繞着尖頂一圈圈的迴旋,而是四散而飛,不知所終。然而,他卻看到有一隻雪白美麗的鴿子收攏了翅膀,翩然落在了教堂內神像手裏的花束上,側過頭,用黑豆一樣的眼睛無邪地看着他。

西澤爾大步地穿過教堂,從一具具屍體之間走過。一路呼喊著妹妹的名字,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尋覓。是的,就算是阿黛爾恢復了魔性,就算她重新睜開了美杜莎之眼,那又有什麼關係?——那又有什麼關係!

魔鬼的孩子永遠只能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

他已經掙脫了枷鎖,握到了權杖,支配他們命運的惡魔已經死去,如今世上沒有人再可以把他們分開了——從此後他們將永遠在一起,永遠地站在這世界的顛峰上,站在任何詛咒都無法到達的地方。

「阿黛爾!阿黛爾!」他呼喚她的名字,推開了虛掩的門。「我來接你回去了!」

然而,她的寢室里卻空無一人。

西澤爾有些意外地止住了腳步,轉身退出。然而,他在門口怔了一怔——教堂里看到過的那一隻白鴿居然一路追隨他到了這裏。它正落在走廊的光影里,潔白的羽毛在光線下彷彿煥發出光芒來。回頭靜靜地看着他,發出溫柔地咕咕低語,彷彿在和他低聲交談。

那種眼神無比熟悉也無比眷戀,令他不由自主的走近。然而就在差一步就要捉住它時,那隻鴿子忽然展開了翅膀,撲簌簌的飛去,越飛越高,隨即淹沒在日光里。

西澤爾抬頭凝望着太陽,炫目的光刺得他想要流淚。

某一種奇特的預感攫取了他的心臟。黑暗的盡頭彷彿有人在竊竊地笑或者低聲地哭,那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令他心裏的血都沸騰了起來。他忽然開始奔跑,起先是小步的疾走,然後是奔跑,不顧一切的飛奔。

「阿黛爾……阿黛爾!」他大喊着她的名字,一路奔向那個密室,不顧一切的撞開了門,「阿黛爾,出來吧!我來了——不要害怕,出來吧!」

然而,密室里也沒有人。

房間正中那張紅色的椅子上空空如也,並不見那個美麗蒼白的少女。

「阿黛爾。不要玩了,」他低聲喃喃,視線轉向房間角落的那個柜子,「你又躲到了那裏吧?不要和我捉迷藏了——要知道,從小無論你躲到哪裏我都能找到你。」

柜子的門微微開了一線,裏面露出了一角白色的裙。那是修女的長袍。

西澤爾走過去,抬手握緊了那個鎦金玫瑰的把手,輕輕打開了柜子。那一線光慢慢擴大,照亮了黑暗的柜子裏的每一個角落。

她果然在裏面——在這個唯一能給她安寧的小小角落裏。彷彿是因為初春的寒冷,抱着膝蓋,身子蜷縮成很小的一團,仰著蒼白的臉望着打開的櫃門。

西澤爾舒了一口氣,唇角浮出了笑意,向她伸出手去。

阿黛爾躲在柜子裏仰著頭,眼瞼下有乾涸的血跡,然而她似乎並沒有看見他,眼睛裏有一種奇特的表情:彷彿哀傷、卻又彷彿歡喜,就像是望見了什麼夢寐以求的景象——那種奇特的欣喜和寧靜在她眼裏一層層湧現,一層層凝結,彷彿深不見底的結冰的湖面。

「讓你久等了。」他向她伸出手去,「不要怕,如今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然而,她沒有撲到他懷裏,甚至眼睛裏的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

「阿黛爾?」他驀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你怎麼了?」

當他小心翼翼地觸及她的面頰時,她還是沒有說話,眼睛裏的歡喜神色也沒有變化——在那一瞬,西澤爾忽然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下去了。

她的臉!她的臉居然是冰冷的!

「阿黛爾?」他不敢相信的低語,想要再去試探柜子裏少女的鼻息,然而令人震驚的事情突然發生了:就在他的手觸碰到她臉頰的瞬間,眼前那張美麗絕倫的臉忽然間碎裂了!就像是冰面上迅速蔓延的裂紋,向著她全身擴散而去!

「阿黛爾!阿黛爾!!!」

西澤爾不可思議的狂呼,整個人撲入了柜子。想要緊緊抱住正在消失的妹妹——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彷彿被某種奇特的力量摧毀,就在他的眼前,那一具美麗的軀殼冰一樣的碎裂開來,化為了寸寸飛灰!

「不可能……不可能!」他狂亂的喃喃,伸手去握住她的手。然而那一隻纖細的手也在輕輕一握之間碎裂成千片,「阿黛爾……阿黛爾!」

一切消失在一瞬間,柜子裏只留下了一堆殘片。

當阿黛爾的身體灰飛煙滅之後,有一面小小的銅鏡從她手裏錚然跌下,落在碎片里,反射著粼粼的光芒。

西澤爾下意識地拿起了那面鏡子。然後,他終於在鏡子裏看到了阿黛爾。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魔力,那面古舊的銅鏡里居然還殘留着最後的幻影:那個美麗絕倫的少女緊緊握著鏡子,睜開了眼睛,沒有一絲猶豫地凝視着自己流血的雙眼。瞳孔里充滿了恐懼和堅決、留戀和欣喜交織的複雜表情。

血從她的眼睛裏流下,地獄之門在她眼前打開,然而她卻彷彿似看到了天堂。

她沒有如約等待他,而是選擇了投入失望的懷抱。西澤爾凝視着鏡子裏她最後的表情,竟然久久無法移開眼神——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見過阿黛爾的眼裏露出過這樣欣喜的表情。她在最終的一剎看到了什麼?

天堂和地獄,毀滅和重生,愛憎和宿緣。

在最後那一刻,她想到了誰?那玫瑰般的笑靨,又是為何而綻放?

西澤爾頹然垂下手,失去力氣一般地跌倒在柜子裏,捂住臉,發出了呻吟似地嘆息。他筋疲力盡的倒在柜子裏,一把把地抓起那些碎片。親吻著,徒勞的想要把它們重新拼湊出來。然而那些精緻美麗的碎片就如一片片冰,越是握緊,便在他的掌心越快的化為齏粉。

終於,他不敢再動,就這樣靜靜的跪在柜子裏,看着從手指間滑落的碎片。

「是哪裏錯了呢?為什麼結果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已經很努力了,想要做好。可到底是哪裏錯了呢?最後所有人都離開了我。」他喃喃自語,「到底是哪裏錯了呢?」

阿黛爾,你是如此的憎恨我,所以想徹底的毀滅我么?

忽然間,他的視線凝聚起來,看着柜子門的內側,驀然撐起了身子——

古舊的柜子內側的橡木板上,似乎有着什麼東西在黑暗中隱約閃著淡淡的光,一行又一行,彷彿有什麼被密密麻麻的書寫在上面。那是希伯萊文寫的信。雖然死亡之翼已經在頭頂降臨,但是她依舊寫的優雅而從容,字裏行間充滿了歡喜滿足,不透露半絲憂傷——就如多年來從每一個遠嫁的國度給他寫來的信一樣。

這是最後的道別。

哥哥,我愛你。非常非常的愛你。

——這句話,原來只有在死後才能對你說。

直到到最後的一刻,我才知道一切其實很可笑。原來折磨我們一生的所謂血緣羈絆,所謂的禁忌詛咒,其實都是子虛烏有——因為,我們根本不是人世法則可以約束的!而我們,卻居然為此痛苦掙扎了畢生。

哥哥,我一生都在等待你的到來中渡過,但這一次,請原諒我要先一步離開了。感謝神的仁慈,終於讓我有了一次控制命運的機會——所以我選擇了放棄不潔的生命,拒絕重新沉淪入黑暗,哪怕為此灰飛煙滅。

不必為我哭泣。

因為在最後一刻,我聽到蘇美女神在對我微笑,她說:因為我心中對光的嚮往和最後的抉擇,她將寬恕我所有的罪孽,賜與我一個不滅的靈魂。

是的,不滅的靈魂!

哥哥,我沒有化為虛無——在寫下這一行字時,我的靈魂正穿越了晝夜之門。女神在對我微笑。天國繁花盛開,歌聲回蕩。神回報了我全心全意的奉獻,賦予了我掙脫束縛的力量,並賜與了我夢寐以求的「愛、自由、潔凈和安寧」。

我將在那兒繼續等着你。無論是活着還是死後,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

——永遠愛你的,阿黛爾。

「永遠?」他在黑暗中喃喃重複了最後幾個字,忽然間有什麼東西在暗中滾落面頰,滲入了那一片碎片里,消失無痕。她一生都在羅網之中苦苦掙扎,從沉默溫馴逆來順受,到漸漸覺醒,開始反抗——她不願向這個骯髒的世界屈服,不願意為男人的權謀霸圖而祭獻,如今,她終於成功的擁有了掙脫的力量。

她離開了他,卻說會在那裏永遠等待——難道,她不知道她所去的地方,是自己永遠無法抵達的么?

西澤爾坐在柜子裏,怔怔地望了那些字半天,直到金光漸漸隱沒。他回過身看着那一堆碎片,眼神漸漸變幻。

「你真美,阿黛爾。」他輕輕伸出手去,彷彿觸碰著虛空中某個不存在的人的臉頰,極其溫柔的低嘆,「真美,美得就像一碰就會碎掉一樣。」

「跟我回家吧,阿黛爾。」

※※※※※※※※※※※※

沒有人知道西澤爾·博爾吉亞皇子在聖特古斯大教堂里做了什麼——只知道一天一夜的等待之後,晝夜之門終於重新打開了,那個死人無數的鬼蜮里走出了一個人。

西澤爾皇子出現在拱門下,臉色蒼白的如同一個鬼魂。

他從黑暗的教堂里踉蹌的走來,腳步虛浮,身後拉着一隻古舊的柜子。加圖帶領着侍從們震驚地簇擁上前查看,卻被皇子制止。

「噓……輕輕的,不要發出一絲聲音。」年輕的獨裁者豎起一根手指,用一種夢囈般的語調吩咐周圍的人,「抬着它,小心的走下台階,一定要輕輕的……阿黛爾在裏面里睡著了。我要帶她回家了,誰都不許吵醒她。」

侍從們吃驚地接過那個亨利一世時代的古老柜子,發現裏面輕得根本不像是有一個人。

「阿黛爾公主她……」加圖脫口。

「她就在裏面,一片都沒有少,」西澤爾喃喃,將手扶在柜子上,就如扶著一台靈樞一樣,俯身喃喃,「看啊……阿黛爾她是多麼的美麗!——就是碎成了一千片也還是那麼美麗!」

所有人的臉都是微微一白,相互對視了一眼

這個翡冷翠的年輕獨裁者,莫非是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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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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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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