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某夜,禮部尚書洪永喜家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由於公務繁忙,洪永喜那天直到入夜時分才匆匆乘轎回家。

他一入家門,管家便上前稟報,有位客人已經在前廳等候了他許久。

「是怎樣的客人?」洪永喜一邊脫官服一邊問。

「很奇怪。」管家躬身答道。

「嗯?」洪永喜的手停了一下,「怎樣奇怪法?」

「那人是拿了太傅宇文元大人的介紹來的,說無論如何一定要見到老爺本人,可是他卻一直帶着面紗,小的也不敢問,剛才有人去奉茶,聽說那面紗還戴着,沒有取下來過。」

「面紗……?」拜訪一位朝廷的正二品官員,居然還戴着面紗?不過既然是一向與他交好的宇文元介紹而來的,應該沒有問題吧。他對這個人的身份忽地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換上便服,道:「管家,帶路,我倒要看看,那個人會是什麼身份?」

一個身穿黑衣,矇著黑色面紗的人負手站在前廳中,似乎在觀賞其中的奇花異草。

洪永喜遠遠走來,那人如有感應般轉過身,一雙灼亮的眼神盯着他看。還未走到,洪永喜已經拱手大聲道:「不知是太傅大人的使者到來,多有怠慢!得罪,得罪!」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道:「是我叨擾了。」

只是一句簡單的話,洪永喜突然愣住,隔了很長時間,他才將視線從黑衣人臉上那雙發亮的眸子移開,對身後侍奉著的下人道:「你們下去吧,我與這位貴客有要事相談。」

下人們告退而去,洪永喜走到門口巡視了一下門外,沒有其他人,便急急關門,落了栓,回身,一甩衣擺,行大禮叩拜,同時用興奮得顫抖的聲音低聲道:「原來是吾皇駕臨!洪永喜未能儘早迎候,實在是罪該萬死!請皇上降罪!」

龍令取下臉上的黑色面紗對他笑道:「是朕有意隱瞞身份,愛卿何罪之有?快快請起!」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洪永喜聲音幾乎哽咽,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之後方才起身,垂手恭立一旁。

龍令坐下,道:「洪愛卿,朕分明蒙了面紗,又穿了夜行衣,你是如何認出朕來的?」

洪永喜激動躬身道:「吾皇英名神武,身披皇氣,頭頂紫光,臣下自然一見便知!」

龍令心中皺眉。這個洪永喜雖然對先皇忠心耿耿,能力也相當不錯,就是太過愛拍馬屁,否則今日的尚書令絕對就是非他莫數了。他決意不再問這個問題,反正結論應該很好猜,每當上朝的時候,滿堂朝臣中敢盯着他看的人,除了龍延成就是洪永喜。就算一屋子的人都認不出他來,洪永喜也可以的。

見龍令一時不說話,洪永喜小心問道:「皇上,敢問皇上深夜來訪,是有何重要之事相商?皇上的儀仗……在哪裏?」

從古到今,還沒見過哪個皇帝在半夜跑到臣子家中來,而且一個衛侍也不帶,更沒有儀仗開道,反而神神秘秘,絲毫不顯山露水,悄然而至,這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

龍令道:「朕的時間不多,便直說了吧。洪愛卿,你認為現今朝廷如何?」

洪永喜道:「如今朝廷,奸臣當道,我等空有報國之志,卻礙難施展才華。」

「你認為八賢王如何?」

洪永喜毫不猶豫地道:「亂臣賊子,其罪當誅!」

龍令笑道:「這話傳到他耳朵里的話,你必死定了。」

洪永喜面色不變,道:「皇上不會的。」

龍令又道:「如今朝中大多數人均向著他,你卻又怎敢對他不敬?」

洪永喜道:「臣雖乃一小人,愛拍人馬屁,喜說些中聽的話,但須是正主兒才行。八賢王雖是皇族,但並非先皇欽點之繼承人,他若是當皇帝,小的是死也不服的。只是,臣自知本身勢單力孤,無力回天,只能忍辱偷生,卻絕不敢與之同流合污。只願能保存實力,適時助皇上一臂之力!」

說到激動處,洪永喜猛然跪下,熱淚盈眶地一叩到底。

龍令不喜歡他這種誇張的性格,不過他的忠心的確是毋庸置疑的。他露出讚許的表情——不管是真是假——道:「洪愛卿的忠心,朕是絕對不會懷疑的,否則又豈會深夜來此?起來說話。」

「謝皇上賞識!」

見時機差不多,龍令決定將話題引入正軌。

「洪愛卿,我聽說,你與八賢王手下的大將軍吳子真是表兄弟吧?」

洪永喜剛站起來,立馬又跪下去了:「臣對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鑒!即使他與我有兄弟之誼,我們各為其主,絕不……」

「好了好了,」龍令打斷他,「朕知道你的忠心可表天地,朕不是來審問你的,而是有事情要你去辦。」

「皇上的意思是……?」

「事成之後,你就是尚書令,並賜你家世襲爵位。而吳子真,他若幫我成事,我便許他護國大將軍一職,封定國公。」

洪永喜愣住。

從洪永喜家中出來,已是三更時分。城中的接到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以及不知何處傳來的狗叫。

龍令戴着面紗,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慢慢地走。其實今夜以皇帝之尊嵌入臣子家中密謀大事,是他聽從某人的建議,自兩年前便開始做的事情。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一個普通的十四歲小孩,正是在父母膝下承歡的年齡,被允許任性,被允許胡鬧。可是他不曾有過那種記憶——或許有,但是太久遠了,他已經忘記了。

他早已被一個沉重而虛無的「皇帝」光圈套在脖子上,被勒得喘不過氣來,卻還要做出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輕鬆地去應對可能發生的所有事情。

他忘記了「開心」的意思,「幸福」的意義也想不起來了,他只記得勾心鬥角,只記得虛情假意,心口不一。

如果沒有龍延成的話,他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絕對不會再有這麼多痛苦,不會這麼難過。一切都是龍延成造成的,他毀了他這一生,只留下了一條路讓他走,現在不管那條路是死路還是柳暗花明,他的力量不足,都還無法抗爭,只能就這麼一直走下去。

他不明白,龍延成做了這些事,難道就很快樂嗎?他見不到那個人的笑容,幾乎從來沒有。他真的笑過嗎?一個幾乎已經是皇帝的人,怎麼會這樣的?

玉璽,真的是那麼好的一件東西嗎?

一邊想着心事一邊走,不知不覺,他竟走到了一條岔路上,等他發現的時候,已經離皇宮很遠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對自己的心不在焉感到有點無奈,轉身想從另一邊回去,卻沒想剛一抬腳,卻發現不遠處正對着他的,一扇冷冷的、高大的朱紅大門。

「賢王府……」龍令獃獃地望着那高高懸掛的牌匾,一股憤怒,一股殺意便從一直被壓抑的心底翻滾了起來。

這裏住的,就是這遺缺的罪魁禍首!

是他讓自己無法追隨自己的夢想而去!

是他殺了父皇和母妃!讓自己不得不背負着報仇的枷鎖痛苦、難受!

是他……

是他……

如果能殺了他的話!

如果能殺了他的話!!

如果能殺了他的話——!!

叛黨群龍無首、無首必將生亂、生亂便有可乘之機、趁此便可一網成擒、若如此,便可以最小的犧牲得到最大的勝利!歷時九年的「賢王朝」將落下幃幕,乾聖帝英明神武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個冷靜蟄伏的龍令已經被壓到了理智的最底層,他雙目赤紅,雙手在不斷發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殺了賢王!殺了龍延成!只要殺了他,一切就可以結束了!太后就可以從那高貴冰冷的東宮中出來,先皇和母親也可以含笑九泉!

殺了他!

殺了他!

把他殺了!

殺了他!

他輕飄飄地挪移到那朱紅的門前,腳一點地,貓一般輕盈地竄上了牆。

賢王府內果然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巡邏的兵勇一撥剛去,一撥又來。不過這對於一個即將榮登大寶的「真正皇帝」來說,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何況,為了對先皇的「忠心」而來刺殺他的人絕對不在少數,沒有這種程度的戒備的話,他絕對活不過明天早上。

——可是,即使他是如此森嚴的戒備,對於龍令來說,卻還是差了一點。

他很早以前就被某人訓練,如今可在禁宮內外來去自如,尤其他早對賢王府的陳設十分熟悉,這種防衛對他來說根本不在話下。

他輕盈地落在牆根處的一叢灌木之中,如落葉般未曾發出半點聲響,一隊巡兵從他旁邊的小路上巡查過去,沒有發現異常。等那隊人走過之後,他貓著腰從他們身後穿入另一邊的假山之內,隱去了身形。

龍延成及其家眷的居所在賢王府的中心靠後方的位置上,龍令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可他沒想到,龍延成竟然沒有在他該在的卧房之內,他找遍了各個房間內外,只見了睡得香甜的王妃、側室和他的幾個孩子。

龍延成不是個愛完了的人,入夜之後便很少出門,現在正是三更,他會在哪裏?稍一沉吟,龍令恍然,施展出上等輕功,向賢王府前院飛躍而去。

一隊巡兵整齊地走過門廊,沒有發現異常。

龍令的目的地是書房,若是待辦的事情太多,龍延成有時就會在書房內辦到深夜,然後在那裏就寢,他現在既然開始準備入主東宮,自然有比平時更多了許多的事情要辦,這時必定還在那裏。

龍令沒有猜錯,書房內還亮着燈,他從未關嚴的窗戶縫中看進去,龍延成伏在案上已經睡去,手中的筆傾斜著支在桌上,似乎睡着前正在批改什麼東西。桌上的五支燈燭滅了兩支,剩下的三支也已積聚了厚厚的燭淚,燈芯噼啪作響。

龍令悄悄地推開窗戶調進去,反身將窗戶關上。藉著關窗的動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並不急於馬上動手。因為他需要冷靜,他現在渾身都在激動得發抖,他可不想在如此十拿九穩的情況下失手。他這輩子最大的敵人就在那裏,他一定要確定自己能夠一劍便殺了他,他不能太過興奮,要冷靜,要在最冷靜的情況下,他才能將事情做到最好。

等他顫抖的身體和手指完全平復下來之後,他才轉過身來,看一眼仍然伏案酣睡的龍延成,慢慢地走到書房牆上懸掛的裝飾用劍前面,無聲地拉開劍鞘。

其實他身上帶有包括匕首在內的三種以上的武器,這是他每次暗中出宮都會準備的東西,但是他不想用,他覺得自己興奮的心情還沒有真正冷卻,他要藉著這些動作讓自己更冷靜。

抽出劍,反手握劍柄,龍令又慢慢地走回龍延成的書桌前,舉起劍,輕輕地放在了這個囚禁了他和整個禁宮九年有餘的男人脖子上。

接下來,只要稍微用一點力就好了,一用力,輕輕一抹,這個人的血液就會噴出來,他的頭會掉到地上,說不定還會滾兩圈,死不瞑目的眼睛還會睜著看着他……就像當初被殺的貴妃,即使是死,也在心中積聚了無數的仇恨與不甘。父皇也是同樣的吧,眼睜睜地看着一切就這麼結束,自己卻無力回天,是很無奈,很痛苦的吧。

一陣劇烈的噼啪聲過後,剩下的三根蠟燭又滅了一根。

龍延成伏在案上,沒有動。剩下的兩根蠟燭在他的臉上投下了淡黃色的光輪,五官的陰影隨着燭火的跳躍而跳躍、移動,為他這個人蒙上了一層曖昧的顏色。

據說龍延成在年輕的時候長得相當英俊,又因是個有才的王爺,不知有多少官宦人家都拼了命地想將女兒嫁他,可他一個也看不上,除了先帝——太平帝的父親,聖德帝——為他作主許的婚事之外,他沒有以關乎男女的目光看過任何女人,引得了無數痴情女子為他傷情,當時甚至有人為他起了綽號,叫做「無情王爺」。雖然有戲謔的成分,但也與其人相錯不遠。直到九年前,他一夜之間掌握了整個朝廷之後,才沒有人敢再提起它。

龍令其實沒有真正仔細地看過龍延成的臉,他覺得那張臉會帶給他無盡的仇恨與殺意,所以他不敢看,只是遠遠地,將目光停留在「八賢王」這個人身上,看清楚他的面目表情,知道他的臉究竟長得什麼樣子就好,從不曾仔細觀察過他,半年多前,他驟然發現自己居然會都這樣一個人產生「近似於」慾望的感覺,之後,更不敢直視他。每每看見,只想儘快躲開。想一想,離得如此之近的機會,在過去,幾乎是完全沒有的。至於他的睡相,更是連見都沒有見過。

龍延成的身體在平穩的呼吸聲里微微起伏,完全沒有感覺到身邊竟有一個煞神準備好了刀劍要取他的性命。這是龍令第一次看見那張冷漠的臉上沒有任何防備的放鬆。跳躍的光影繼續在他的臉上移動着,已經快四十的人,臉上竟連一條皺紋、半點斑痕也沒有,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尤其細膩光潤。他的雙目緊閉,平日冰冷而犀利的目光被遮蓋得一點不剩,薄薄的嘴唇抿著,發出一種暗紫的顏色。據說那是因為他的心脈有疾的緣故。

龍令的目光移動到他暗紫的雙唇上,便再也移不開了。他還記得那天在御花園中,蜻蜓點水的強吻。那天的天氣明明很暖,他的嘴唇卻是冰冷的,沒有半點溫度,相較之下,龍令的嘴唇熱得燙人——也只有他一人是火燙的,這個人……始終,都冷得彷彿要死去了一般。

可是他還記得自己的手接觸到的他的頸部,接觸到的那種總柔滑與溫暖,與唇上的感覺差了很遠很遠。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溫度,讓他確定眼前的這個人是活着的,而不是一個死人。

他的嘴唇真的始終是這麼冷的嗎?有沒有可能為了某一個人、某一件事熱切起來?那種熱度會是什麼感覺?會不會熱得人全身都想要燃燒?到了那時,他的眼睛,他的表情,他的身體——會不會都由於這樣而燃燒起來——

燃燒起來的不是龍延成,而是龍令,他覺得自己全身都開始發熱,愈來愈明顯的慾望之火讓他口乾舌燥,他想做一些事情讓身體冷卻下來,如果可以接觸那爽冰冷的嘴唇的話,如果可以更接近那冷漠的身軀的話,如果……可以擁抱他……的話……

無論多麼驚世駭俗的想法在一個被慾望支配的男人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他的理智逐漸被燒得七零八落,把那麼做的結局和可能發生的後果完全拋到了九霄雲外,血緣、仇恨以及最初的目的他全都忘記了,他現在只有一個可怕的念頭,就是什麼也不想,立刻佔有眼前這個人!

冰冷的劍身微動,接觸到了龍延成頸部的皮膚,龍延成微微睜開眼睛,眼角瞥見了身邊那一個高大強壯的影子,他正想張口喝問,卻覺后心一痛,意識又模模糊糊地沉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

有風自窗縫吹入,剩下的兩根燭火也滅了,龍令放下劍,抱起龍延成,走向書房內套的寢室,將他輕柔地放到了床上。他取下自己的面罩,在龍延成耳邊的低聲道:「我沒有完全點住你的昏睡穴,你應該還有一部分清醒,對不對?我就是要你保持這樣,即便要死,也要你帶着這種被男人侵犯的屈辱去死!」

其實,不是被「男人」侵犯,而是被「龍令」侵犯。他真正想讓他記住,一直記到死的感覺應該是這個才對。可是他不敢那麼說,他害怕——他害怕什麼呢?被他知道,自己深陷其中的事實嗎?

是的。

那絕對不可以!

從薄薄的窗紙外透入來的,帶有絲絲青色的光芒籠罩了龍延成的身軀,他躺在那裏,呼吸微亂,身體微微顫動,似乎想掙扎,又無法用力,那是他未完全陷入深睡的證明,他無法睡去,也不能醒來,就在邊緣掙扎著,無法掙脫。

龍令並不急着享用,他要讓他在遭受最為屈辱的事情之後死掉,所以,動作越慢,時間越長,就越能夠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他的手先放到了龍延成的腰上,慢慢上移,放到他的胸部,隔着衣服撫摸那無法清晰觸摸的凸起,他感覺手下胸腔內的心臟劇烈的運動,聽到了血液逆流的聲音,他自己的身體的興奮標誌堅硬了起來。他挑開了龍延成的腰帶,然後不緊不慢地地一層一層剝開他的衣服,直至那身被青白色光籠罩,蒙上了一層朦朦光暈的身體包里路在他眼前。

龍令的心如擂鼓一般跳得瘋狂,他覺得自己的血液在無限制地流向四肢百骸,心臟似乎就要炸裂了。他彎下身體,在龍延成依然冰冷的唇上印下一吻,接着是他的頸部,等下移到胸部的時候,那種柔細的感覺讓他無法控制地張口咬了上去……

結束了這可怕的刑罰,高潮之後的龍令伏在龍延成的身體上喘息。他忽然覺得腹部似乎是潮濕的,一摸,才發現那竟是白色的體液。那並不是他的,他的體液全數射入了龍延成的體內,那麼這個是——

「這是你的?被強姦還能射得出來?你還真是不一般呢。」

龍延成緊閉的雙眼流出了淚水,隨着龍令輕佻的話,全身不斷地顫抖起來。

龍令知道自己達到了目的,他強姦了這個人,讓他感受到了屈辱,然後,現在就可以殺了他了。

他伸出手,放在了龍延成的脖子上。在身體還在被男人侵犯的情況下被殺,一定是最屈辱的情況了吧?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他依然是一副被骯髒了的身體,無論到哪裏,一定都是受盡侮辱的吧。

可是他的手指卻始終使不下力去,明明就差這麼一點了,眼睜睜地看着那個人已經變得慘白的臉色,看着那彷彿流不盡的淚水,他卻殺不了他。

他強暴他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幾乎沒有褪下多少,可是壓在這個人身上,他卻有種是在與他赤裸相擁的感覺。不管是怎樣的情形,他們剛才,畢竟是做了只有情人和夫妻之間才被允許做的事情,他們有了最深的接觸,殺意、恨意——在高潮之後,似乎都隨着那股體液一直射入了龍延成的身體,他的體內,剩下的卻不多了。

他想殺了他。

可是卻殺不了他。

他輸了,為這蒼白、顫抖的身體和眼淚,他輸給了他了。

其實,去除絕非冷靜的因素,再仔細地想一想的話,龍延成是不能就這麼簡單地被他殺掉的。官場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地方,皇帝名義上是最高的統治者,可若是朝官不聽從命令的話,皇帝這個名義就變成了虛銜。假如他此時殺掉了龍延成,之前一直與他相較而弱勢不少的另一邊朝臣立刻會變成朝中的第一大派,這是皇帝最為忌諱的。皇帝可以用這一派的人來牽制那一派的人,所以才敢重用這兩方,而若是失去了一邊的平衡力量,另一邊就會變成最大的威脅。

最重要的是,龍令本身現在還只是一個空有虛銜的「皇帝」,所以,在他沒有在朝臣之中樹立最大的威信之前,龍延成不能死。

龍令不知道自己在現在這種時候冷靜下來究竟是好是壞,但他不能否認,自己的確為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不要殺他的理由而隱隱竊喜。

他抽出身體,整理好衣物,又在那雙唇上印下一個深吻。

忽然發現那雙唇依然還是冷冷的,沒有溫度,龍令的心微微一沉。

「我沒有迷戀你……吶,對吧?我絕對不可能迷戀上你的……」

但是,為什麼會為那雙唇依然沒有溫度,而感覺到如此的失落……

再看被他丟棄在那裏,一片狼藉的蒼白軀體一眼,龍令打開窗戶飛馳而去,消失在夜空之中。

龍延成強忍着嘔吐的感覺,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

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彷彿一場噩夢般,沒有真實感,卻讓人恐懼——恐懼?

已經多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恐懼?最後一次的恐懼是在什麼時候?他早已經忘記了。

那個人的臉他始終也沒有看到,那聲音很朦朧,說不上熟悉,也說不上陌生,他猜不出來那會是誰。誰會有這麼大的膽子、這麼高強的能力,敢夜半潛入已經等同於皇宮的賢王府,在沒有被其他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作出這種事情來!?

天還沒有亮,房間之中依然被黑暗籠罩着,龍延成覺得自己的全身還在發抖。他不想點燈,也不敢點,他害怕看見自己的身體被侵犯后的狼藉,害怕昨晚彷彿是夢中又彷彿是真實的可怕經歷會留在眼睛裏,永難抹去!

可是即使不聽,不看,不想,身體上的疼痛也是逃避不了的。不僅是外部,還有內部,連內臟似乎都被翻攪過一遍,疼痛難忍。他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知道自己的心脈又開始不正常地運動,難道……他會因為這麼可笑的理由死去嗎?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太可笑了!

他用力平穩了自己的呼吸,盡量用與平時相仿的聲音叫道:「來人!」

外面值夜的小廝立刻應道:「小的在!」

「給我燒桶熱水來,我要洗澡。」

大清早的洗什麼澡?小廝雖心中疑惑,卻也不敢問出來,只是應道:「是!小的馬上去辦!」

熱水送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龍延成用錦被蓋住讓他無法面對的證據,勉強裹好衣物坐在床邊,看下人們將水送進來,又頭也不抬地恭敬退出。

小廝上前道:「王爺,要伺候着么?」

龍延成道:「不必了,你出去吧,記住不許任何人進來。」

「是。」小廝退下。

龍延成站起來,一層層褪下衣服。即使不想去看,朦朦的晨光還是會照進來,隱隱約約地映在他的身上,把他身上班班點點的痕迹清晰地映現出來。對現在的他來說,連走路也變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每邁出去一步,都會感覺到下身傳來的劇痛,及至坐入盆中,他的面色已經從蒼白變得微微發青了。

盆中的水很熱,剛坐進去,龍延成忽然就想起了昨晚,自己冰冷的身體所碰觸到的那副軀體的熱量。那個人甚至沒有脫衣服,可是身體的熱量還是透過了那些隔閡,讓他熱得發燙。

那個人是誰?

他是什麼身份?

為了什麼而來?

他殘存的朦朧記憶之中,只有燙熱的身體和強壯的體魄,還有……那可怕的兇器……

龍延成開始嘔吐。

真骯髒……太骯髒了……!這麼骯髒的事情,為什麼會有人喜歡做呢?

他無法忍受與他人肌膚相親,唯一能夠接受的只有他的王妃,連側室都只有名分,因為他無法碰觸她們。可是他不知道從此以後自己是不是還能去碰王妃,他全身都變得很骯髒很骯髒,他不想碰臟她。

還有孩子們……

嘔吐到了最後,什麼也吐不出來了,可是他還在乾嘔。這樣可以讓他好過一點,可以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比剛才稍微乾淨了那麼一點。

他一定會找出那個人的,他會把他找出來,掛在木架上,用他所知道的所有辦法,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活活折磨死他!

龍延成告了三日的病假,三天後上朝時,面色依舊蒼白,神色卻看不出半點異常。龍令也同樣沒有半點不一樣的地方,還是無用而無能。這個朝廷之上,依然是八賢王的天下,傀儡帝王。

【乾聖十年,聖帝大赦天下,祭祖祭天,……,詔曰:……先皇聖明,然朕有負於先皇之託,病體沉痾,無能護持我盛世江山,……,故而,欲禪讓帝位於八皇叔賢王延成……】

「一切……都準備好了。」龍令站在高高的台階之上,俯視整個皇城。他沒有穿龍袍,可是在此時他卻比以往更加像一個皇帝。

一個宮女打扮的女子站在他的身後,臉被黑暗的陰影遮住了。

「既然萬歲已經全部都安排妥當,妾身的職責也就結束了。若在此時功成身退,萬歲必定不會反對的吧?」

「但朕還沒有完全贏,你還沒有到可以功成身退的時候。」

那女子嘆道:「妾身本就不願涉足這皇族中事,奈何先皇有令……罷了,萬歲,妾身還會再為您做一件事,這件事若是辦的好,您就放妾身離開罷。」

龍令看着她:「為我辦一件事?什麼事?」

女子走近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龍令沉吟,冷笑,繼而大笑。

「原來是這樣!好!你就按照這樣去做!等事情結束,你想要什麼朕都賞你!你去吧!」

女子垂下眼帘,退至陰影之中,一閃身便不見了。

「皇叔……」龍令喃喃地念道,「你必定沒有想到還會有這一著吧……你會輸得很徹底,知道嗎?」

但贏了龍延成之後呢?龍令沒有想,也不敢想,他不知道自己會拿龍延成怎麼樣。

他無法想像。

祭祖的時間被定在了清明節,在知道星相師選擇的這個時間之後,龍延成不知為何,心中隱約浮現出了一種很不安的感覺。可是那只是一瞬間的感覺,他並沒有在意,還是依照相師的話去做了。

祭祖當天,皇帝的儀仗從皇城出來,浩浩蕩蕩地綿延了好幾里。由御林軍開道,然後是御仗隊,龍令乘坐在隊伍最中心的龍輦之中,按理八賢王應當策馬在龍輦前方,可是他畢竟是「真正」的皇帝,便坐進了另外一乘車輦,與龍令並駕齊驅。後面是百名文武官員,文官乘轎,武官騎馬,緊緊跟隨。最後依然是御林軍斷後,

自從前次發生夜襲的事件之後,龍延成的身體就愈發地不好,本就清瘦的身體變得單薄至極,可是相對的,他統治的手腕卻變得更加強硬。誰膽敢有絲毫影射他篡位的辭彙,殺!誰膽敢對他有半分的不敬,殺!最離譜的是,一次一位正三品的官員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竟生生把那人腰斬了。

所有的人都在暗中猜測,他是急了,急於想真正坐在那金壁輝煌的龍椅之上。這話對了一半,還有一半,是誰也猜不著的。

龍延成坐在車輦中,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似乎是預感,又似乎根本是他無根據的感覺。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掀開車簾,問旁邊一個常跟他出入的官員:「吳子真去哪兒了?」

那官員在馬上躬身道:「回王爺,他早上來了的,只是後來跟着前方的御林軍開道去了。」

「跟御林軍開道?一個大將軍(注4),跟御林軍開什麼道?」

那官員答道:「下官不知道,不如傳令把吳將軍召回來問問?」

「嗯,」龍延成剛應了一聲,又改了主意,道,「不用了,等回去再說好了。」

浩浩蕩蕩的儀仗排得太長了,由於人多的緣故,速度越來越慢,走到一處較狹窄的山道時,隊伍簡直就是在挪動。

龍延成心中不好的感覺越來越重,到最後,幾乎讓他在這細雨綿綿的日子裡冷汗涔涔。儀仗又向前行進了一點,他和龍令的車輦正巧走到那狹窄腹地的中央,最為細瘦的部分。他從車簾的縫隙往外看,發覺到這一點之後,心臟一縮!

他對戰事並不是很熟悉,但是常識還是有。這不是皇帝的儀仗該來的地方,這太容易被人殂擊了!以往那些年祭祖的時候走過這種路嗎?不可能的!

可惜等不到他出聲令御林軍撤回,兩邊的山坡上忽然便鬼魅般出現了無數人影,舉劍以巨大到了可怕程度的聲音歡呼:「乾聖帝萬歲!乾聖帝萬歲!乾聖帝萬歲!……」

龍延成暗暗喊糟,掀開帘子,正準備向車旁的官員下什麼命令,卻忽地轉頭向旁邊皇帝的龍輦望去。為什麼那裏面沒有反應?有這種聲音,他不該沒有反應的!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埋住了,在慢慢窒息地下沉。不禁大呼:「快!快來人給我看看裏面!!」

幾個官兵跑去打開龍輦的覆簾,果然不出龍延成所料,那裏面空空如也,龍令早就不知道哪裏去了。

山坡上傳來大笑的聲音,龍延成不用去看就知道那是誰。他平靜地望向山坡的方向,出乎他的意料,在山坡上傲視群倫的那個人並不是孤身一個,他身後還站有幾位最重要的朝臣——太傅宇文元、禮部尚書洪永喜、兵部尚書禹甲子、左將軍闐例樊、鎮西將軍夏北閩……還有,大將軍吳子真。

「龍延成!你這個謀國篡位的佞臣!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龍延成的心中浮現出了「大勢已去」這幾個字,或者「大勢」從來就沒有在他這裏過,他只是那隻妄想推倒大樹的螳螂,本以為自己贏了,卻沒想命運已經註定了他輸得會有多慘。

跟在後面的文武百官見到這陣勢,立刻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一些見風使舵的人已經出轎下馬,三跪九叩大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很大,感染力不小,御林軍之中已經開始有人丟下了手中的刀劍,山呼萬歲。

龍延成對自己發出一陣冷笑,一揮手,他身邊便有兩名武官跳上了馬背,對身邊的御林軍大呼:「我等決不逆天行道!八賢王才是真龍天子!能取皇帝首級者,賞金萬兩!大家沖啊!」

愚昧的士兵們舉起了武器,隨武官們往山坡衝去。

龍延成常常想,如果自己當初不是那麼麻痹大意的話,如果當初能早點發現那是個陷阱的話……結局是不是就會不一樣?輸得那麼慘的人,就一定不會是他了吧。

山上射下了雨點般的箭矢,龍延成看着那漫天密密麻麻的箭雨,心裏好像空了,沒有任何感覺。

「延成,延成……你是嫡出的呢!你才應該是太子的!」

「延成,你不想當太子嗎?為什麼呢?母后很失望你知不知道?」

「你應該是太子的。」

「那是你的位置。」

「你應該成為皇帝的。」

「延成,別讓母后失望。」

「延成……」

「延成……」

官兵們在互相博殺,時間彷彿忽然回到了九年前的那個時候,一切似乎都才剛開始,而事實上已經全部都結束了。

血肉橫飛的景象之中,龍令用不大,但保證每一個人都能聽到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所有膽敢反抗的的叛賊亂黨全部就地斬殺!除了八賢王……把他活着帶到我這裏來,誰敢動他一根頭髮,凌遲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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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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