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法國巴黎

下了飛機,沒有在戴高樂機場的侯機廳看見小語的身影,有幾分意外,也有幾分懦弱的安心。

走出機場的大門,我隨手招來一輛淺黃色計程車,在坐進助手席的同時用不太流利的法語告知了司機小語在巴黎臨時投宿的地址。

然當載着我的計程車一里一里靠近小語時,心中些微的忐忑卻漸漸擴散成一片烏雲,使我窒息。

雖然義無返顧地決定自己是來充當炮灰的人,但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因為,無論是出於道義,出於常情,還是出於一個男人該有的責任心,我都無法為自己的自私辯護——愛不能當作借口,也無法當作借口。

小語的好,我不想回憶得太多,因為那會使我的良知愈加地負重,直至龜裂……即使傷人是在所難免的罪,我卻仍然奢望着能將傷害化解到最低。

——這是所有罪人無須多責而自有的默契,我想。

窗外,巴黎的美景如電影中的一幕幕迅速閃過,曇花一現,一如我和她曾經攜手同度的那些日子。

貼身T恤袋裏的手機忽然發出悅耳的聲音,我取出銀灰色的機子翻開顯示屏,一幅令人屏息的奇觀猛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璀璨的陽光之下,奇異的愛琴海和黑海分界線在慢慢模糊,蔚藍色的迤儷與深藍色的蜿蜒交錯著成一條纏綿悱惻的艷麗綢帶伸展於遼闊的天海之間,宛如天方夜潭般不可思議,又似夢裏仙境般絕美如幻。

『奇迹』。

——這是唯一附着在短訊之下的文字。

合上手機,我的心止如水,明如鏡——他的隻字片語於我,就好比一針效果奇佳的鎮定劑,在必要的時刻給我平靜,也讓我安心。

我決定坦然面對,無論我將要經歷的是什麼。

計程車穩穩地停在一幢米黃色的花園小洋房前,下了車,我走向那泛著淡淡清香的薔薇柵欄。按響了門鈴,很快地,一個雖然年邁但卻精神奕奕的法國老太太出現在我的面前。

「小夥子,你找誰?」她那藍灰色的眼睛帶着好奇。

「請問這是蘇菲·卡羅的住所嗎?」

「是的,她是我的孫女。」一番估量之後,老太太笑眯眯地拉開了柵欄,「你也是她的同學之一?」

「不。」我失笑,「不過,我要找的人是她的同學。」

「哦,你是要找小語?」老太太恍然大悟,繼而露出有些懷疑的神情,「小夥子,容我多問一句,你是小語的誰?」

「我是她的丈夫。」我道。

聞言,她眼中的懷疑更重了——

「你是她的丈夫?」

「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在四天之前趕來?

我的左眼皮忽然開始猛烈地跳動,「……她出了什麼事?」

「她在四天前遇上了車禍。」

跟着老太太來到了醫院,機械地穿過一道又一道白色的迴廊,最後停在了一扇沉重的橡木門前。

「小夥子,你自己進去吧。」老太太嘆息著敲了敲拐杖,離開了走廊。

推開門,令人窒息的雪白頓時撲面而來,侵襲了我的視線和意識。

小語靜靜地躺在那裏,神情安寧而平和,她那光潔的額頭被滲著點點暗紅色血跡的紗布包裹着,即使她的容顏因此而顯得有些憔悴,但卻仍然美麗一如從前。

我走到她的身邊,看着她慢慢地睜開眼睛。

「還好嗎?」我伸出手,憐惜地撫了撫她略顯蒼白的臉龐。

「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至少還能貽害人間五十年。」她輕輕地笑,並將臉貼着我的掌心摩挲了一會兒。

「……對不起,我來晚了。」

懸在心頭的巨石慢慢落下,沉澱在心的深處,把所有曾經幸福的夢境一併壓碎,化為灰燼飄散。

「爸爸好嗎?」

「……很好,已經基本康復了。」

也許,奇迹本來就只能是奇迹,它無法代表一生,也無法承諾誓言。

「今年我們父女倆好像都有點流年不利,不過沒關係,這類的小Case還難不到我。」

雖然這麼說,但小語的臉上卻是全然地不在意。可是,也就是這份不在意,卻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也刺痛了我的心。

「魚魚,你怎麼了?」發現了我神情的異樣,小語頑皮地捏了捏我的鼻子。

「沒什麼。」我用掌心包住她的手,「躺了這麼多天,想不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好啊。」小語立刻興奮異常,她指了指床頭櫃旁邊銀色的金屬,「因為我暫時還不能走路,所以就用叮噹牌愛車代步好了。」

抱着她坐上輪椅,輕輕地為她蓋上保暖的輕暖毛毯,我推著輪椅走出了病房。

即使只是醫院一個小小的花園,卻仍是不負『花都』巴黎的美譽,在一片屬於秋的繁花似錦中,我停下了腳步。

「好漂亮的花園。」小語小聲地嘖嘖嘴,「光躺着不動果然是吃了大虧。」

「以後每天我都可以帶你到醫院的四處去走走。」

「知我者,魚魚也。」小語俏皮地皺了皺鼻子,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魚魚,千萬不要把我在巴黎受傷的事告訴爸爸,否則他一定會不顧自己的傷馬上趕來。」

我沉默了。

「快回答『好』,不然我就要哭了哦!」小語裝出小可憐的模樣。

「好。」

我拿出手機。

「吶,魚魚,你該不會是想偷偷告密吧?」小語立刻緊張地拉住我的手臂。

「你變笨了,小傻瓜。」我輕颳了一下她俏麗的鼻尖。

「……也對哦,如果你要告密,應該趁我沒看到的時候。」小語摸摸自己的腦袋,嘿嘿地乾笑數聲。

毫不猶豫地切斷了電源,也切斷了我們之間所有的糾葛。

「等你的傷完全好了,我們一起去你想留學的那所大學看一看。」我推著輪椅,漫步在鵝卵石鋪就的林蔭小道上。

小語眼睛一亮,「嘿嘿,是個好主意,不過在這之前魚魚還要陪我一起去領向日葵獎!」

「已經決定了?」

「還沒有。」小語自信滿滿,「不過,我有信心。」

「小心吃癟,自大魚。」

「安啦安啦!不過還是蠻傷腦筋的……」她嘆。

「說來聽聽。」

「初步估計領獎的那一天我還是沒辦法走得很順,那樣的話,爸爸不就會看出倪端了?」小語雙手撐著臉,「我可不想被罵到狗血噴頭……」

「那就想一個不會被發現的辦法。」

「我一個人的腦筋……唔……好像不太夠用。」小語瞅了瞅我,一臉期待。

我抬頭望向明媚的天空,「時間還很充分,不用着急。」

「魚魚……」小語的口吻變得有些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在生氣?」

「沒有。」我低頭看她。

「我只是不想你們擔心。」小語非常『誠懇』地看着我,「因為傷並不是那麼嚴重,很快就會好了。」

「我知道。」撫了撫她秀麗的長發,我答道。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享受着林間拂面而來的清風。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魚魚。」

「什麼?」

「我一定可以再站起來的,你不用擔心。」

「……我知道。」

「也能像以前那樣追跑奔跳。」

「……是的。」

「等我恢復以後,我們就可以要一個小Baby了。」小語看着遠方說道,「魚魚,你喜歡男生還是女生?」

「女生。」

「那我們就生一個小公主,像魚魚一樣才華橫溢,像我一樣漂亮。」

「……對。」

「為了這個目標,我會好起來的。」小語轉首沖着我一笑。

「……我相信你。」

***

骨科專家會診室里,蘇菲把屬於小語的腿部X光片放在直立的燈箱前——

「我想即使是外行人,也能從這四張X光片中看出結論來。」

「小腿骨粉碎性骨折,雖然經過骨科專家三十六小時手術的拼整縫合,能再站起來的可能性也只有百分之零點三。」她沒有表情地看着我。

「只要有零點一的希望我就不會放棄。」我的聲音冷靜,但精神卻異常疲倦。

「她是在給你打電話后發生的意外,請問你四天前的早晨在幹什麼?」

蘇菲的語氣咄咄逼人,然而我卻無法回答,更沒有立場反駁。

「雖然我是不知道你和小語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作為一個丈夫,而且是新婚丈夫,你顯然很失敗。」

「我承認。」

「多說無益,你好自為之。」關掉燈箱,蘇菲取下X光片,「你以後會陪在她身邊吧?」

「……對。」

「那就好。雖然小語知道她可能這一生都無法再像常人那樣跑和跳,但她也和你一樣抱着只要有希望就永不放棄的念頭。有你在的話,奇迹說不定真的會發生,即使要花上幾年甚至是十年以上的時間。」

「我明白了。」

「去陪小語吧,她的堅強只是表面的。」

站起身,我向門外走去。

「魚魚。」

我轉頭。

「我想我該說聲對不起,因為我既沒有照顧好她,也沒有醫好她。」蘇菲誠懇道。

「我只想說聲謝謝,因為是你在她手術時給了她支持。」

語畢,我隨手關上會診室的門,朝小語的病房走去。

我想,在我這二十六的人生里,沒有哪一段時候會像這一個多月以來那樣久地待在同一類型的空間里——即使地域不同,氣候不同,周圍的人群不同,但所有的白色永遠都是那麼相似——枯燥、單調,且了無生趣。

沉悶的午後,我靜靜地坐在小語身邊譜著一首曲子,她在午睡,睡臉平靜而安寧。曾經,這是我唯一希望的幸福,然而現在一切卻都已人是情非。

我和他的那段時光就像是被誤置的沙漏,短暫地失恆之後依然會被重新放置成正確的位置,而原先留存在小空間中的沙子會慢慢流向大空間,然後靜止不動,直到海枯石爛。

……沒有結局,也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魚魚。」

我轉過頭凝視着她,「醒了?」

「唔……」

「要吃蘋果嗎?」我從身邊的水果籃里拿出一個。

「要。」

展開小刀,我去除果皮后將雪白的果肉切成小塊。

「啊——」

小語張嘴,我用竹籤串起蘋果送進她的嘴裏。

「好吃。」吃完整個蘋果,小語滿足地嘖嘖嘴,「吶,魚魚,我想洗澡。」

「現在?」

小語指指腿,「只要這裏不碰到水。」

「那好吧。」

我走進浴室,擰開流水,並調節到適宜的溫度。趁著儲水的當兒,我把小語抱進浴室。

「可以自己來嗎?」

她點了點頭,眼神卻有些黯然。

「洗完了叫我。」

不便多做停留,我退出浴室並關上門。

半小時后,我聽見了小語的聲音,推開門走了進去,卻意外地發現她依然坐在漂浮着大量白色泡沫的水裏,並沒有沐浴完畢的跡象。

「還需要什麼嗎?」坐在她身邊,我望着她有點濕潤的眼睛。

「魚魚,我們……只能這樣嗎?」她抬起頭,迎向我的視線。

我沉默了片刻——

「為什麼這麼問?」

「你答應我我們會有個小公主的對不對?」

「……對。」

「……可是,我們這樣下去……是不會有小公主的。」她黯然低下頭。

「不是現在,因為現在不是時候。」我握了握她的手,給她安慰。然而,我心中的壓抑和窒息感卻更深更重。

「等我出院?」她的眼中泛起了希望的光彩。

「等你出院。」

不再多說什麼的小語拿起放置在一邊的浴巾裹住身體,伸出雙臂任由我抱着走出浴室。

諾言之所以會被稱之為諾言,是因為它的實現——無論這期間破除了多少障礙,克服了多少挫折,穿越了多少困難;而當諾言失去了實現,它就成了謊言。

等待小語恢復的日子是意外得漫長,又是異常得短暫。即使骨骼碎裂后的恢復期長達三個月到一年,但在這段日子裏小語除小腿骨以外的地方都已基本復原,更何況小語原本就借住在她的主治醫生——蘇菲的家中。基於上述原因,我們順利地辦妥了出院手續。

回到蘇菲家中,迎接我們的是一個豐盛的祝賀小語出院的家庭派對,在歡鬧的氣氛中我們度過了一個這些日子以來最輕鬆的夜晚。

夜深了。

當時針指向『1』的位置時,我儘可能小心地協助微醺的小語洗完了澡,在送她上床后又替她拉好了棉被。做完這一切,我走進浴室擰開水流,沖洗去一天的疲倦。

水氣氤氳中,偌大的鏡子裏映出了一張沒有生氣的臉,落寞的眼神,無動於衷的嘴角,隔夜孳生的胡茬,透著蒼白和憔悴的臉色——一個潦倒的男人,狼狽得不堪入目。

耙開被衝到額前的濕發,我閉上眼任憑痛心肆虐在我身體的每一角落……

……只是失去了愛情,只不過是讓一個原本就虛幻的東西更加飄渺不着邊際,竟然讓我落魄至此——這叫人情何以堪?

……在這荒誕的世界上,有多少夫婦同床異夢地攜手走完一生;又有多少情侶因為相愛而結合,因為相厭而分手。即使我並不愛小語,但我挑選了她作為我的終生伴侶,也認為她的一切都值得我去愛,這就夠了。

不想,也不必再奢求太多……

機械地套上睡衣,我走出浴室,然而等待着我的卻是睜着眼望向我的小語。

「睡不着?」我在她身邊坐下。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要喝杯牛奶嗎?」

她依然無言地搖搖頭,只是凝視着我。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確定是今天嗎?」我撫了撫她的長發。

「這是夫婦之間的義務,很抱歉因為害怕我拖了這麼久。」小語脫下睡衣,露出白皙的肌膚和幾近完美的身軀。

「……現在你不怕嗎?」親吻着她的額頭,我問。

冷靜的我依然冷靜如昔,這讓我清晰地意識到自身的改變——就在數天之前,我還像一個普通的丈夫那樣期待着與妻子分享夫婦之間的秘密;然而今天,一切都因為心境的改變而迥然相異。

「說一點都不怕是騙人的。」小語閉上眼睛低低地嘆息,「……可是,如果不經歷這一步,我就算不上是真正的俞太太,小公主也不會誕生……」

……不再多言語,我閉上眼吻住她的唇……

……在意識的深處,我看着那片曾經蔚藍的海洋慢慢地褪色,乾涸,在記憶中緩緩消失,不復存在;屬於我身軀的一部分也隨之慢慢地被掏空,變成一片空洞的荒蕪……

……不知道過了多久,因為時間的流逝在我的腦海里只是一聲又一聲平淡而刻板的『滴答』,直到我的下肢察覺到一種奇異的,不該有的觸感時,時間的流動才又有了意義——

我想張口,但小語卻輕輕地用食指封住我的唇

「……不要問我為什麼。」

她眼中的悲傷阻止了我所有的話語。

「……明天,我會告訴你答案。」

小語放開手,從容地坐起身披上睡衣,然後邁開輕盈的步子朝門外走去。在關上門之前,她露出一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容——

「別擔心,今晚我會睡在蘇菲的房間里。」

關上的門放逐了一陣名為寂寥的聲音迴響在空曠的房間里。

……這一切都是個謎,然而,這一切的謎底卻又在我心裏呼之欲出。

***

下了計程車,我走向眼前那幢精巧的大廈,並在越過大門前下意識地將一張繪著淡雅圖案的卡片顯現在欲攔住我的工作人員面前,工作人員隨即退開一步,展開一個公式化的笑容——

「歡迎參觀『梵』國際藝術會展。」

穿過陳列著或灰暗或鮮艷的色彩群落,我的方向始終只有一個——清晨時分,小語留在我房門下的信箋上清晰標明的地點——會展中心,Blue。

在彷彿永遠走不到盡頭的殿堂深處,我終於看到屬於Blue的區域,停下了腳步,我猶如一尊風化而成的雕像那樣佇立——

仿若太陽般絢麗的金紅和宛如夜幕般深邃的藍,不是雲與地,也非天與海,單純的海水與海水在晝與夜綻放出迥然相異的璀璨。在幾近互不相融的璀璨中,兩抹無法看真切的身影交疊著透現而出……

即使看不見神情,但那專註的身影彷彿能使人聽見小提琴的悠揚和鋼琴的清朗……晝的金紅與夜的深藍似在那悠遠和諧的樂聲中慢慢地相溶,緩緩地流淌……

應是平靜,應是寧謐,應是發自心靈的共鳴,然而這一切卻糾合成一種難以言語的複雜心緒——失落、傷感、祝福、解脫、滿足,所有的矛盾,矛盾然卻共存。

「很特別的畫。」

身側,一個女孩輕輕地拉了拉戀人的衣角。

「對。」男駭握了握女友的手。

「……畫這幅畫的一定是個女孩子。」女孩凝視着眼前那幅佔據了三分之一牆面的畫。

「你怎麼知道?」男孩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因為從這幅畫里,我能感覺到她深愛着畫里那兩個人,但又為他們相愛而失落的複雜心情。」女孩子笑了笑。

男駭看着畫的銀制標籤一字一字地念道——

「HalfoftheOcean——半,個,海,洋。」

走出會展大廈,我並不十分意外地看見了蘇菲。脫下了白大褂的她身穿米黃色洋裝,優雅而嫵媚地站在距我不遠的地方。

「明了了?」

她走近我,微微上揚的嘴角有着深意。

「百分之九十五。」我沒有什麼表情地望着她。

「剩下的百分之五,我想這些東西會給你最後的答案。」

她將一本類似於日記的精美簿本交給我。

「這是小語要我交給你的。至於她本人,現在正在塞納河邊的露天雕塑博物館那裏等着你。」

蘇菲朝我微微一笑,然後翩然離開了。

坐上前往塞納河的公車,我隨手翻開那些神秘的日誌,卻有些意外地發現這些紙頁並非日記的全部,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且在扉頁上,赫然顯現著『米蓮娜』這個名字,以及泰戈爾的名句——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帶着無法理清的心緒,我開始翻閱那用娟秀的英語字體記錄下的歷歷往事——

1983年5月6日晴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寫日記,為的,只是想記錄下今天這個難忘的日子——我結婚了。

但,這並不是我夢寐以求的婚禮。

因為站在我身邊的新郎不是從小陪伴我一起長大,收藏了我所有的歡笑,給了我腹中的小寶貝生命卻又永遠地棄我而去,不再回來的那個人。

然而,這又是我所期待的婚禮。

因為修聿是我這一輩子最信任的朋友,我們之間有太多的相似之處——對彼此而言,對方都是鏡子裏的自己,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樣相似,那樣默契。

我失去我所愛的人,而修聿從未找到過自己真正愛的人。這樣的我們是不是合適在一起生活一生?

——我不知道。

但我唯一知道的是,如果有一天修聿遇到了自己生命里那個人,那一天就是我該獨立的日子了。在這之前,他的肩膀可以讓我暫時依靠。

我累了。

……

1983年11月5日晴

寶寶終於誕生了,是個美麗的小女生,修聿為她起了個和她一樣美麗的名字——語歆。

小語的眉眼有他的影子,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小小的她看周圍事物的眼神有幾分修聿的味道。我幾乎可以預見,未來小語的個性一定會很像修聿——深沉、溫柔、充滿了包容力和使人安心的力量。

其實,我偶爾也會覺得困惑:以修聿的條件,追求者不計其數,難道其中就沒有一個會讓他動心的人嗎?而當我將這樣的問題問出口時,他卻笑着回答我:感覺不對。

——一個徹底的浪漫主義者。

但我卻能體會他的感受。如果我不是這樣幸運與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也許我也會和修聿一樣,一直漫無目的地等待着生命另一半的出現。

我們是如此地相象。

也許正是這樣,失去所愛的那一天,我才會因為修聿堅定而溫柔的眼神模糊了想要結束生命的念頭,挽救了自己,也挽救了小語小小的生命。

有友如此,復夫何求?

沒有了愛情,無法替代的親情和友情卻讓我有了繼續生存下去的意義和希望。這一切都是修聿帶給我的。希望有那麼一天,我也能為他做些什麼,讓他從心底里覺得幸福。

……

1984年6月12日多雲

我想今天該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為小小的小語終於邁出了她人生的第一步,為此,我喜極而泣。

我懷着虔誠的心情翻閱著這六個多月以來的點點滴滴,雖然很辛苦,但也很快樂。雖然小語和修聿並非血緣上的父女,但他們之間那種融洽的親子氛圍比起真正的父女來絲毫也不遜色。看着小語一天天健康平安地長大,我心裏的幸福感簡直難以用言語來表達。

而讓我更高興的是小語一天比一天更像修聿——她漸漸成為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的綜合體,容貌像她那已故的親生父親,而脾氣和性格則像修聿。至於我,我想她是繼承了我繪畫方面的天賦。

可是,就像幸福的背後會有陰影那樣,我一直有一種微妙的預感:在修聿的生命里,他真正的另一半或許仍然在等待着他的出現。我和小語只是填補他生命里親情的那一部分,至於愛情,我們始終無法取代。

然而在這樣安寧的幸福面前,我卻不願意去思考當那個人出現后的種種……也許,幸福會使人貪婪。

——那麼,就讓我暫時貪婪吧,在那個人尚未出現之前。

……

1987年9月9日晴

再過兩個月,小語就滿四歲了。她的可愛和美麗已經遠遠超過了我的想像,我為有孕育了這樣一個小生命而感到驕傲。

就如同我們傾注給她的愛一樣深厚,小語也用她獨特的方式回饋着我們。例如,上街時她一定要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修聿,而自己則高高興興地走在當中。任何人都無法用任何方法剝奪她的這個嗜好,即使是與我如出一轍的愛蓮娜偶爾會想要『惡作劇』地替代我的位置,她都能輕易地認出來加以童稚的『譴責』。

四年了,修聿真正的另一半卻始終沒有出現,這讓我開始禁不住竊喜——也許,那個人真的不存在。也或者,那個人也像修聿那樣,已經找到一個可以安心的地方,這一生都不會與他再相遇。

這樣的想法,讓我幸福,也讓我慚愧。

是修聿在我最艱難的時候給了我希望和活下去的勇氣,但我卻自私地想着如何遏止他的幸福以保住我和小語的幸福,人性里黑暗和卑劣的一面已經慢慢佔據了我的思想。

這樣的我,或許終有一天會受到真主的懲罰。

……

1993年10月10日小雨

為了慶祝修聿的生日,應了修聿的希望,我們一家三口特地飛去香港欣賞了一場小提琴獨奏會。

獨奏會的演奏者是一名剛滿十六歲的小提琴天才,據說當天除了觀眾外還有十幾位在國際古典音樂界赫赫有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和評論家到場,為的,只是傾聽這位名叫『俞虞』的華人少年演奏。

事實證明,這確實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小提琴獨奏會。

在這之前,我從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會有人能夠賦予已漸漸成為大眾化樂器的小提琴以如此與眾不同的個性——即使是一些耳熟能詳的曲子,經過那個少年像是具有魔力的指尖后也變得陌生且具有不可思議的、讓人如痴如醉的魅力。

我只能說,這個叫做『俞虞』的少年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提琴天才;昂貴到離譜的票價和一家三口的機票花費,也確實算得上物有所值。

但,令我覺得有一絲不安的是演奏會過後修聿遠遠地注視着那名少年的眼神,那……似乎超越了一個古典樂愛好者對心儀樂手的敬重和仰慕……

……也或者,是疲倦的我多心了?

……

1993年12月20日小雪

聖誕節快要來了。

自從那一場演奏會後,有關於那位小提琴天才的消息和演出出現在電視上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修聿也越來越多地關注這些節目和從節目里透露出的信息,而對於他自己的走秀轉播或者重播他卻從來都不注意。

——這一天還是來了,儘管遲了十年。

……或許,我該慶幸對方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而且他的世界對我們來說是那樣遙不可及,就好像是兩個星球那樣陌生又遙遠。也許終我們一生,都未必會和他有交集。

——這是真主給我的恩寵嗎?讓修聿愛上一個或許永遠都得不到的人。

我不知道。

然而我唯一知道的卻是我的心境不再會像如鏡的湖水。

……儘管我比誰都清楚修聿是一個多麼注重家庭和責任感的人,但自私的我可以因此而剝奪他來之不易的幸福嗎?

如果有一天,當那個少年真的來到我面前,我可以笑着祝福他們並坦然離開嗎?

……

1994年1月2日晴

從昨天的慈善拍賣上,修聿帶回了一把有瑕疵的意大利制菲爾那多小提琴,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小提琴的模樣,也是第一次那麼深刻地了解到修聿對那個少年的用心。

……其實,我該高興的不是么?

同樣是水銀燈下的星,如果修聿真的有心,他完全可以為自己製造與那個名叫俞虞的少年相遇和相戀的機遇;然而他的家庭責任感卻迫使他只能用一把小提琴代替俞虞陪伴在他的身邊,而在拍賣會上的那一眼、那一次握手也將被製成永遠的記憶琥珀珍藏在他的心裏。

……在我們和俞虞之間,他幾乎沒有多加猶豫就選擇了我們。

他的抉擇,成就了這個家庭的完整和我和小語幸福的生活。可我知道,在他的心裏,永遠有為俞虞留下的角落;在他的人生里,永遠會有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我該如何抉擇?

……

1994年6月26日雨

我想,對於修聿,還有整個古典音樂界,今天都是個難以忘記的日子。

因為今天,是那個十七歲的小提琴天才——俞虞毅然遺棄小提琴的日子,就在三天前,他剛剛以傲視群雄的姿態奪得了著名的國際小提琴大賽的優勝獎。

有人傳聞他的退出是因為已經到達頂峰,無法再超越自己;也有人說他的退出是因為家庭的破裂……但真正的原因,誰都無法了解。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來不喝酒的修聿獨自坐在陽台上,靜靜地喝完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天快亮時,他才收起了所有的殘骸,洗去一身的疲倦,以平靜的神情面對新一天的到來。

……俞虞像一顆璀璨的流星那樣划我們的天空,消失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也許這一生他和我們都不會再相逢,然而他的光芒卻永遠留在修聿的心裏,成為溫暖着他的源泉。

——是我自私的願望得到了不該有的實現嗎?

可我知道,仁慈的真主是不會這樣做的,是我在無意中出賣了我的靈魂與魔鬼做了交易,為的,只是能夠保住屬於我的幸福。

……

1995年11月5日多雲

今天是小語十二歲的生日,不知不覺中,小小的她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在生日Party上,我有些驚訝也有些好笑地看着一堆十來歲的小男生圍在她身邊猛獻殷勤,把她捧得像個高高在上的小女王。不過,這個小小的女王顯然還是熱衷於成熟男人的魅力,只見她牢牢地粘在修聿和晟茗的身邊,甩都不甩那些眼冒紅心的小男生,真是人小鬼大。修聿看向她的眼神是那麼寵溺又滿足,可我比誰都清楚,他是將沒有歸宿的那份愛化作親情傾注到小語身上。

……那個曾經熟悉的名字——俞虞,在這平淡如水的一年多時間裏,似乎已經漸漸變得陌生了,世俗也似乎慢慢淡忘了這個曾經轟動古典音樂界的天才少年。也許,當天才將自己的羽翼完美地隱藏起來之後,他就成了一個隱居著的凡人,不再起眼。

可是,無論世人怎樣遺忘俞虞,修聿卻永遠也不會遺忘他。在他的心裏,那把小提琴就是俞虞的化身。他對小提琴呵護倍至,就如同呵護俞虞本人那樣用心用情……比起我,小提琴更能解除他的疲倦,也更能撫平他的創傷……也許當許多年以後修聿的生命之火已將燃盡之時,他不在乎我的陪伴,只在乎小提琴能否陪着他長眠到永遠……

……有許多次,我想要放手……可當我看到修聿溫和的身影和神情,看到小語可愛的臉蛋和活潑的模樣,懦弱和貪婪便讓我無法痛下決心放棄這握在手中的幸福……只要我活着一天,一天不能放手,這樣的自責和內疚就一直會糾纏着我,使我不得安寧。

也許真的只有當我生命結束的那一天,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

……

1996年4月14日晴

今天是個很好的天氣,陽光溫暖,氣候宜人。

當我拿到病情報告單的那一刻,我竟是如此心平氣和,就像這天氣一樣明朗而沒有任何陰霾。白血病,多麼可怕的字眼,可在我眼裏,它就像一把解除痛苦的鑰匙。

醫生告訴我,因為發現得太晚,所以我只剩下兩年的時間。

兩年呵,兩年之後,小語已經十五歲了,能夠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了;而修聿,他也終於可以自由地去追尋屬於他的幸福了。

和修聿共同生活了近十五年的時光,也佔住了他整整十五年的時間,我的滿足已無人能及。長久以來,一直壓在我心裏的沉重負疚也將隨着我生命的消逝而終結。

我的結局,一如我想的那樣圓滿。

我由衷地感謝真主給我的恩寵。

……

1997年8月5日小雨

我的病情一直在持續地惡化中,可是我卻覺得很幸福。

因為這些天來,修聿一直陪在我的身邊。而這十五年來,我從來不曾感覺我們的心會像這些天這樣靠近。

我曾有的美麗在一點一滴地枯竭,而修聿則一如我們相遇那一年的耀眼——歲月在他的身上刻下了成熟的烙印,也使他變得更加完美。為此,我慶幸我的生命即將結束,否則,在他的面前我會自慚形穢。

算起來,俞虞今年應該已經二十歲了,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齡莫過於此。

其實,我常常會想像他和修聿站在一起會是怎樣的模樣——才華洋溢的青年和成熟穩重的男人,兩個同樣出色的男子構成的,是一幅讓人心醉的和諧畫面……只可惜,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不能,也不可能看到了。

我想,我是愛修聿的,而他,也是愛着我的。

只是我們的愛不同。

我對他的愛,接近於愛情;而他對我的愛,高於友情低於愛情。

但不可否認,人生最美滿的婚姻恰恰正是由這樣的愛構成的——沒有轟轟烈烈,也沒有大起大落,涓涓如水,平淡而真切,唯細水長流以致遠。

這一生,我愛過,生活過,擁有曾經愛情的記憶,擁有屬於自己的丈夫和女兒,人生最大的幸福我一一佔有,再無遺憾。

1998年1月22日小雪

今夜我格外得清醒,幾個月以來反覆無常的痛苦似乎也暫時告以段落,這讓我清楚地知道,當明天來臨的時候,我的生命之火就將熄滅,而被我束縛著的一切也都將解脫,我為此而感到欣慰。

這將是我人生中的最後一篇日記,小語,當你看完這些日記的時候,請你幫我完成我所沒有完成的心愿——給你父親幸福。

他為我們已經犧牲了太多太多,現在該是我們給他幸福的時候了。

雖然我已不在了,但你要記住,當你在為你父親尋找幸福的時候,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着你,你不是孤單的一個人——這是,只屬於我們母女倆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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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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