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依然是去年那堵牆,也依然難不倒他,反而比去年更輕鬆地登上了牆頂。所謂輕駕就熟,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吧,呵呵!

唔,聽說,『他』前不久剛中了狀元,成了當今天子面前的紅人,不知這消息是真是假?

探出一顆腦袋去,果然在偌大的前園裏瞧見門庭若市、人來人往的熱鬧場面。那,『他』人呢?

更努力地望屋內瞧去,這一瞧,人是瞧見了,可瞧見的,卻是一張掛着忍耐微笑的臉……不太好看,嗯,確實沒有以前那種笑好看!

不過也難怪啦,瞧站在『他』面前的那個肥頭大耳的蠢縣令,看了就叫人氣不打一處來;還有那個濃妝艷抹的丑妖姬,簡直倒人胃口,還有……反正林林總總一大串兒,個個諂媚得叫人噁心!

說實話,他還真有點同情『他』。

如果狀元是這麼可怕的差使……

那他決定了——

以後絕對不當那個什麼勞什子狀元!

華美不俗的大廳內,水夫人正坐在紅木椅上悠閑地欣賞清雅的園間晨色,等待着兒子媳婦的到來。看見小倆口並肩踏入廳內,她慈祥的麗容上漾起了滿意的笑容。

「流溪。」水夫人拉過雲飛瀑,笑容可掬,「讓娘仔細看一看。嗯,十年不見,你已經從那麼個一頂點兒大的秀麗小女孩長成一個可人的大家閨秀了啊。」

轉眼看向兒子,「揚霽,我怎麼總覺著只除了你爹那件意外,天下所有的好事兒都讓你佔盡了,你簡直是想什麼就有什麼。如今,還娶到了這麼個美人兒做媳婦!」

「是啊,娘。」水揚霽揚揚眉。

雲飛瀑敢用自個兒今後一個月的女裝生活發誓,他確實在水揚霽那雙眼裏看到了他想要大笑一場的衝動——儘管只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

……唔,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少夫人,這是上好的凍頂龍井茶。」

就在雲飛瀑暗暗思忖之時,水夫人的貼身婢女春芽帶着甜甜的笑顏奉上了擱置著玉制茶碗的托盤。

「娘,請用茶。」

在水揚霽的眼神要挾兼指導下,雲飛瀑雙手端起茶碗鄭重地遞到水夫人手中。

「好,好。」水夫人眉開眼笑,顯然是極其中意這門媳婦,「我還記得十年前,揚霽無意間在你家後花園瞧見了那年才滿十歲的你,結果,這孩子一回頭就嚷嚷着將來要娶你做媳婦。如今啊,也真的讓他得償所願了。揚霽,既然是你自己選的媳婦兒,那你一定要好好疼她啊。」

「我會的。」

「說到這個兒。」水夫人轉首朝春芽吩咐道,「你去看看,親家老爺和夫人起身了沒有。」

「是。」

「看看時辰也不差不多了,我們去膳廳等吧。」

待婢女消失在門外,水夫人站起身,笑眯眯地領着兒子媳婦走出廳外。

——會是個大關!

雲飛瀑不禁在心裏冒出一顆冷汗。

外人的話,他還有可能以假亂真;然倘若是生他養他的爹娘的話——即使他們在大哥和他成年之後便經常雙雙遊盪在外,但爹娘之所以是爹娘,就是因為他們從他還是嬰孩起就一直瞧着他瞧了近十五來年,雖然他們偶爾也會把他和流溪弄錯——可前提是流溪偷穿他的衣服。基於上述原因,所以,他能矇混過關的可能性還是異常之低。

危險啊,危險……

流溪,你就自求多福吧。

跨入膳廳的外室,眼光掃到自家的爹娘已入座等候着他們了,下意識地往水揚霽的身後挪了挪,好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嬌小,咳……也比較小鳥依人一些。

忽然,右前方的高大身型略微一動,下一刻,雲飛瀑便整個兒被壓進了一個寬闊的胸膛中。就著這個曖昧的姿勢,水揚霽不容分辯地順手將他『夾』進了正廳里。

「瞧這小倆口兒!」

落座於沙若雪身邊的水夫人一回頭便瞥見兒子對媳婦的親密行為,莞爾之際不免要小小地揶揄他們一番。

「感情好得真叫我們這些長輩臉紅呢。」

「是啊。」

沙若雪邊微笑着附和,邊用微起疑心的眼神瞧著依偎在夫君懷中的女兒……她怎麼覺著,眼前這個看起來格外清雅飄逸的『女兒』,與其說是流溪的另一種風情……倒不如說更象是飛瀑男扮女裝的樣子?還是說……其實是她眼花了?

回頭睨了丈夫一眼,果然也在他的臉上看到了狐疑的神色,雖然只是淡淡的。

沒有察覺親家公和親家母臉上略顯奇怪的表情,水夫人意有所指地朝貼身婢女看了一眼,機敏的春芽立即吩咐眾婢女奉上豐盛的早膳。

「來來,親家公親家母,就當這裏是雲府,請隨意用。」

水夫人熱心地招呼雲書傲和沙若雪夫婦倆用膳,當然,她也沒有遺漏了那對正膩在一起『親親我我』的新婚小倆口。

「揚霽,別忘了替流溪布菜。」

「好。」體貼地夾起離『愛妻』較遠的清爽早膳菜色,放進他的碗中。

飛快且半帶狐疑地瞄了水揚霽一眼,「謝謝。」

「多吃一些。」

此刻鷹一般犀利的雙眸只有如水的溫柔,就象一個打從心底里疼愛妻子的好丈夫。

「唔。」

這傢伙的演技還真是一等一的好!

雲飛瀑邊用着美味的早膳邊不可思議地思忖著。

且不論昨晚盛怒之下那可媲美凶神惡煞的樣子,就只今早,他也就那一臉一零一號的忽冷忽熱表情。所以,眼下這溫柔深情的樣子可真是難得的好風景。

思及此,不免多看了自家『好夫君』一眼。卻不料,剛側首,便對上了一雙高深莫測的深邃眼眸。

「呃。」

下意識地咽下口中的涼拌翠芙蓉。

「雲兒,要嘗嘗水晶魚脂嗎?」似笑非笑的神情,但口吻卻是不折不扣的細心體貼。

「對啊,流溪,嘗嘗看,這是長安城的一道名菜。親家公,親家母,你們也嘗一嘗。」水夫人笑盈盈地招呼大家。

「好。」

雲氏夫婦倆看着水揚霽柔情的眼神和窩心的動作,心中的疑慮便不覺消散大了半。

也對,如果真是飛瀑的話,昨夜洞房時水揚霽這孩子就該發現了。但現在看起來,他們的懷疑似乎完全沒有必要,那個看起來跟飛瀑特象的女兒應該是流溪沒錯——雖然他們怎麼看怎麼覺著不太象平日裏的流溪……唔,也或許……是初為人妻的緣故吧。對,應該就是這樣沒錯……

「流溪,你可知你二哥這幾日去了哪裏?」雲書傲細細地瞧著被女婿照顧得一絲不苟的女兒。

「應該是跟大哥一起在蘇州與合作的商家談判吧。」盡量模仿妹妹的口吻,雖然他的真實嗓音要比流溪略低沉一些,但就只聲音而言,他的刻意掩飾應該能瞞過雙親。

「自己親妹子的大喜之日,你那兩個哥哥居然還東跑西走,連個人影兒都沒見着。」沙若雪果然沒再起疑心,只是徑自嗔責兩個埋頭於生意的兒子。

「奔浪的話我還能理解,但飛瀑那孩子不出現的話,是有些不妥。」雲書傲仍然心存些許的疑慮。

「不要緊的,二哥此去一定有他的理由。再說,爹娘不是已經來了么?爹娘特地為我的大喜之日從白雲山趕來,很讓我高興。」

好在流溪說話的語調總是淡淡的,不若時下大半女子嬌嗲的甜膩,不用他強『聲』所難着實是一值得慶幸的事。

「是啊,流溪說的有理。雖然有點可惜沒見着飛瀑那孩子與流溪大抵如出一轍的容貌——想必定是俊逸出眾吧,但若是生意上的差事,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親家完全不必嗔責他們。」水夫人慈祥地微笑。

「娘親所言極是。」看到母親朝自己看過來,水揚霽便朗聲附和了一下。

「既然親家不介意,那我們也就安心了。」沙若雪微微頷首,「不過,也真是白白便宜了那兩個生性好玩的小子,婚禮當天他們一點忙都沒有幫上呢。」

「有揚霽和我們就足夠應付了。」言語間,水夫人已笑着為雲氏夫婦布上了豐富的菜色,雲書傲和沙若雪連忙道謝。

「大哥和二哥已和我約好,六天後直接從蘇州來看我。」被半強迫性地『膩』在水揚霽懷裏,雲飛瀑的臉上下意識地飄過一縷紅雲。

「哦?那就好。」

聞言,雲氏夫婦贊同地點點頭,連水夫人的臉龐上也露出了高興的神色。

「真是很期待呢。」

眼角掃到兒子和媳婦『粘』在一塊兒的甜蜜情景,水夫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方才流溪在給我奉茶時,我就在嘮叨著幸好十年前揚霽在我們拜訪雲府時,偷偷地溜去後花園欣賞滿塘荷色,不然,這對般配的小倆口就要失之交臂了。」

「是啊。」彷彿回憶起當年情景般的,沙若雪莞爾,「我至今還記得那一天晚膳時,揚霽提出要娶流溪為妻時他臉上堅定的樣子——就象是倘若我們不同意的話,他就要直接把流溪搶走。」

水夫人也忍不住失笑,虧了兒子一句,「對啊,幸好當時那三個孩子還沒有到膳廳,不然的話,流溪可能就要被揚霽那匪徒般的惡霸神情嚇跑了。」

提起當年十五歲的水揚霽鴨霸求婚一事,三位長輩便開懷而笑;而水揚霽那線條分明的英挺臉龐上也浮現起一抹由衷的溫柔。

淡淡的苦楚如薄霧般輕輕瀰漫,而後,又悄悄地煙消雲散了。若有所思的眼神下意識地飄向門外,自由地遊盪於金色的晨光中。

「在想什麼?」敏銳地發覺懷中人開始走神,水揚霽低下頭凝視着那張心不在焉的清麗臉龐。

被喚回天馬行空的思緒,輕揚嘴角,「沒什麼,只是覺得吃飽了。」

「想睡?」

「有一點。——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倘若已經泄露了天機,那還是老實承認比較好。

「實屬正常。」水揚霽的眸中有着絲絲邪氣,「昨晚你並沒睡多久。」

櫻色的緋雲不禁掠過雙頰,「因為某人的好奇心,即使我想睡也痛得睡不着。」

「用完早膳后,你可以繼續睡。」

漠然的語調掩蓋去了些許的悔意和內疚,雖然只是僅存的幾縷。

「我個人倒是不以為自己能在這大好的陽光中睡得着。」閑閑的語調,有一絲醉人的庸懶。

如果他真是個女子,或許他會很樂意這樣的陰差陽錯。畢竟,雲飛瀑有着跟當年他在塘邊為之驚艷的小女孩極為相似的面容,且那性子,也是他最喜愛的……不知那尚未謀面的正牌夫人云流溪是否會有和兄長相似的性情?還是,一如時下女子般的嬌柔嗲媚?

但願,不會是後者。

「躺着假寐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端看是躺在哪裏——如果是大好的陽光下,我倒是可以考慮。」

其實,自下身傳來的痛感直到現在仍是在發威,雖不至於不能忍受,但終究是讓人懶於動作。所以,現下『站不如坐,坐不如躺』的至理名言已在他的腦海里發揮了充分的催眠效果。

輕彈手指,忠實守侯在膳廳一角的邊城立即靠上前來,「將軍有何吩咐?」

「立即命人在後園裏擺上軟藤椅,待一會兒夫人要在後園小憩。」

「是。」

不理會雲飛瀑微微的膛目結舌,水揚霽在順手摟住他纖腰的同時,朝着露出疑惑神色的娘親、岳母和岳丈從容道:

「爹,娘,我想昨晚我可能是累著雲兒了。」

「哦——」

三位長輩頓時露出恍然的神情,但繼而恍然便被曖昧和喜色所代。

「是件好事,是件好事。親家,看來我們很快就能含飴弄孫兒了。」水夫人笑得開懷。

「是啊。」雲書傲和沙若雪也笑着頷首。

「如果爹娘不介意的話,我可否現在就帶雲兒去休憩?」

「去吧,去吧。」

三老喜上眉梢地揮揮手。見狀,水揚霽便攬著臉色微紅的『愛妻』朝後園漫步而去。

「還真是說風就是雨。」

四平八穩地躺上白藤編成的船型長椅,雲飛瀑頗為不可思議地喃喃自語。

「說想休息的人可是你。」吩咐邊牧取來書籍,水揚霽淡淡道,「更何況待會兒娘親和岳丈岳母要去逛長安城,以你的情形似乎也太過勉強了。」

「……也對。」

待水揚霽揮手示意貼身侍衛和立於不遠處的婢女們退下后,雲飛瀑隨手摘取了一支草葉含進口中,閉上眼眸愜意地享受初冬溫暖的陽光。

看了一眼雲飛瀑本性畢露的自在模樣,水揚霽俊朗的劍眉下意識地微微蹙起。

「你現在的樣子似乎太過不倫不類了。」

睜開清靈的鳳眼,瞄了瞄身上的女裝。

「……唔,說的也是。」

直挺挺地坐起身,三兩下便擺脫了華服和蓮髻的束縛,下一個動作,就是只著雪白中衣倒回軟硬適中的藤椅上繼續小憩。

眉間的丘壑忍不住又深了幾分,無須多加思考地,水揚霽站起身朝他們的房間大步而去。

待到再感覺到水揚霽存在的氣息時,一條輕暖的薄被已覆上了他稍覺涼意的身體。沒有睜眼,但一抹醉人的笑意已在唇邊漾開——

「我若生病,對你的行程會有影響對不對?」

微微一怔,眉宇間那因他嘴角的笑而浮現起的惱怒與迷戀交織成的複雜情緒隨之慢慢地散開了。

「——沒錯。」

「想也是這樣。」話雖如此,但醉人的笑仍然輕輕地,如漣漪般地漾開,漾開,直至眉梢。

「你明白即可。」

話一出口,水揚霽便生平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何為欲蓋彌彰,懊惱的感覺不期然浮上心頭,平添悔意。

轉首欲言,卻不料一張似已入夢的平靜容顏驀地映入了他的眼帘。然,於另一種氣惱卻上心頭之時,胸口的鬱悶感亦在同一刻煙消雲散。

深深地凝視着那頭如瀑布般閃耀着盈盈光芒的黑髮,那張在瀑布映襯下更顯清逸脫俗的俊美臉龐……光陰,彷彿就在這一刻停住了它永恆的流動……

這美的令人屏息的一幕,止住了三老欲踏入園中的腳步。相視一笑,三老便很有默契地同時退開了。

一覺醒來,微啟的眸子下意識地望向天際,卻不料一輪紅似卵心的落日卻驀地映入了泛著水澤的眼帘中。

驚訝之餘,半夢半醒的神情頓時轉為清醒。訕訕地轉首,果然在身旁發現了一雙略帶戲謔之色的鷹眼。

「醒了?」將手中的書卷交由邊牧送回書房,水揚霽舒展開因長時間閱讀兵書而略顯疲倦的身體。

「唔。」

坐起身,薄被輕輕滑下,一陣初冬特有的透骨涼意瞬時侵襲了只著單衣的軀體。剛想運起內功以抵禦寒氣,溫暖的外衣卻在下一刻披上了他的肩頭。

「謝謝。」

雖然在瞧見外衣樣式的同時不免要在心裏嘀咕兩句,但還是勉強套上了——被逼食肉的出家人果然是痛苦的!

「在後園走一走,還是去膳廳等候用晚膳?」懶洋洋地看着小月專心致志地為『夫人』重新梳理起如蓮的髮髻。

「前者。」想了想又補充道,「如果爹娘未在膳廳等候我們的話。」

「他們剛才差人回來傳口信,說晚膳打算在外頭用。」

「哦,那就好。」

寬了心,整裝完畢的雲飛瀑站起身。剛想邁出步子,卻不料險些被過長的裙裾絆倒。

「睡迷糊了?」強而有力的臂膀適時地從背後託了他一把,不致讓他在下人面前失了『當家主母』的光鮮體面。

「……算是吧。」

雖不想承認,但——還真是滿糗的!

這麼思忖著,眼角卻不期然地瞄到了一干侍衛婢女們羨慕的眼神,不覺啞然失笑。

「走吧。」

確定雲飛瀑已站穩,水揚霽便邁開步子,朝後園最迷人的景緻——荷塘挹翠引路而去。

顆顆圓潤卵石鋪就而成的小徑盡頭,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荷塘。因已是深秋初冬時節,荷塘中只矗立着無數支褐色的殘敗,而不見盛夏的氣宇風華。

「很美。」

倒映着粼粼水色的眸里有着淺淺的贊,淡淡的迷。

「即使是這凋零?」揚起眉,水揚霽悠然發問。

「生命的過程不僅是鮮活亮麗,也有頹敗消逝。如此想來,黃昏之姿也未嘗不是一種完滿。」

「說的好。」

踱了兩步,更靠近荷塘,凝視着縷縷裊裊的水煙自波面冉冉升起,緩緩消失在黃昏的暮色之中。

「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低低輕吟,唇邊,是一抹莞爾。

「只可惜此時並非碧雲天,黃葉地,而是緋霞天,褐泥地。」

「異曲同工之妙處,不言而喻。」

眉宇間浮現淡淡的賞,「如果賞完了,就繼續往前走如何?」

「好。」

悠然漫步,依然踏着圓潤的卵石小徑前行,只是不再是來時之路,而是蜿蜒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然有時,不知目的地,反倒讓人揣著濃厚的興味,期待乍入眼帘的驚喜。

輕風拂過,偶有一、兩瓣細小的潔白翩翩而至,又飄然而去,宛若春蝶,亦如冬雪。漫步間,小徑似已至盡頭。卻不料轉過盡頭,一番柳暗花明竟再度現於眼前——

漫天飛舞的雪色讓人有置身於隆冬的幻覺,然那微帶清香的氣息又易使人誤以為自己在無意之間闖入了仙人的居所。

「何為世外桃源,我今日終於領略到了。」

忍不住跨入櫻林,站在樹下仰望那重重無暇的白雪,櫻之靈彷彿旋舞著迎面而來,揚起眩目的璀璨。

立於林間看風景,看風景的人亦駐足細細賞味那融入風景的修長身影,似曾相識的感覺再度於心頭浮現。

是雙生子的緣故么?

眉宇間泛起淡淡的疑,然很快便消之腦後。

「酌飲如何?」

水揚霽走近那因着雪色櫻花的重重環繞而顯得遺世獨立,甚而至於幾近羽化成仙的飄逸人影。

「是個好主意。」

回首,毫無異議地揚起柳型的眉,似有似無的笑溫和而滿足。

上好的『沉潭』被穩穩地放在櫻林中央的石桌上,酒壺的旁邊亦擱置著兩隻白瓷製成的酒盅。

提起酒壺,往瓷盅里傾注無色的液體,一股淡淡的醇香便隨之漾起,交織以櫻的芬芳,獨成一脈人間能得幾回有的清雅氣息。

兩隻瓷杯在空中發出微小而清脆的聲響,美酒便隨之被一飲而盡。再註上滿滿一盅,不急於飲入喉中,而是細細回味瀰漫於喉間的甘美。

「好酒。」雲飛瀑滿足地低低嘆。

風,再度輕盈地飛舞而過,也再度揚起漫天潔白的櫻瓣,一抹無暇隨着風逝悄然落下,沾點出小小的漣漪,泛舟於那一圓醇香的水面。

凝視了片刻,水揚霽端起酒盅,將櫻舟與輕波共飲入腹。

「好一個落花流水。」

笑,意味深長。

再斟一盅,慢慢啜飲。仰首,賞的,卻不僅僅只是櫻花。

「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從不知道……只在春日盛開的櫻也能在深秋初冬時節綻放,且綻放得如此美麗。」

「本該如此。但這些櫻樹顯然例外。」

「……如此珍貴,怕是人間能得幾回有啊。」

端著酒盅,優遊地穿梭於林間,象個頑皮的孩童那樣每一棵都撫摸了一下,輕拍了拍。

「本想跟你提議在這裏用晚膳的,但實在不忍人間煙火破壞了這仙境般的美景。

一圈轉回,身上多了幾許櫻的淺香,唇邊略略惋惜的莞爾與那一塵不染的雪色天地相映成輝,宛若一體。

「……該穿白衣的。」低低地,水揚霽象是喃給自己聽。

「你說什麼?」

聽不真切,反倒更勾起人的好奇心。

「沒什麼。」稍稍沉了沉嗓音,以便增添幾許說服力。

揚起眉,忽地瞭然了那個不坦率的『夫君』的心思。瞧了眼已退至二十丈以外的侍衛婢女,下一刻,雲飛瀑便灑脫地除去自己身上略顯累贅的華麗女裝。

「感覺好多了。」

異常輕鬆地活絡活絡筋骨,舒展開手腳——既然某人有此意,那剛巧正中他下懷,皆大歡喜!

有啼笑皆非的感覺,但頃刻又被被人看穿的不悅所取代,然再度望向那修長而飄逸的身影時,卻下意識地再次沉醉於仿若渾然天成的無邊雪色之中。

由於被美景所迷,兩人在櫻林耽擱了許久,回到膳廳時夜色已鋪天蓋地地籠罩了整個天地,飢腸轆轆的兩人極有默契地快速用完了自己面前的飯菜,連一頂點兒殘羹剩湯都沒有留下。

抬起頭,卻意外地發現『愛妻』眼中意猶未盡的神采——儘管被掩藏得很好。

「邊牧,吩咐廚房端些膳食上來,我還沒用飽。」在心裏暗笑之餘,水揚霽轉首,朝貼身侍衛如此說道。

「是。」

呃,被發現了!

雖然用只有水揚霽才能聽到的音量訕訕地乾笑了數聲,但云飛瀑仍然直直地坐在椅子上期待即將上桌的美食。

好在熱氣騰騰的數盤佳肴很快就被一一送了上來,不至讓他剛剛吞下肚塞牙縫的食物消失得無影無蹤。

「邊牧,我要和夫人單獨用膳。讓所有的奴僕都退下,包括你。」待菜都上齊之後,水揚霽揮了揮手。

哦哦哦!又來了!將軍居然這麼熱情……夫人,您真是太令人敬佩了!

帶着夾雜着崇敬和曖昧的眼神,邊牧很盡職地將一干閑雜人等驅逐出境,當然,也連帶他自己。

當最後一個奴僕也消失在被掩上的紅木門后,雲飛瀑舉起筷箸繼續大啖美食。

「你的食量是天生如此,還是因為餓了一整天?」水揚霽在舉箸品味的同時,看向正吃得津津有味的雲飛瀑。

「兩者皆有。」又不緊不慢地吃完一碗飯,終於覺得飽了的雲飛瀑放下筷箸,好心情地答道。

聞言,凝視着他的眸里不覺多了份曖昧,「那我倒確是要懷疑那些糧食究竟去了哪裏?」

撈起袖口,露出修長有力的臂膀,「在這裏!」

眼裏的曖昧更濃了,「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

刻意頓了頓——

「該看的,我都已經看過了。」

楞了片刻,俊臉驀得紅了紅,「那不就是了?」

「就是因為看過了,我才如此說。」

「以普通男人而言,我尚不算瘦。」非常有自信。

「但也算不上結實。」

「北方和南方的標準不同。」

「哦?」上揚的尾音突顯了水揚霽的揶揄之意,「你的意思是,在那一票弱不禁風的江南公子哥兒里,你可算得上是強龍?」

「即使是在北方的男人里,你的身形也是地頭蛇。」

話音剛落,雲飛瀑便在心裏直呼『不妙!』。

沉默了片刻,水揚霽再度響起的聲音里夾帶着濃濃的嘲諷——

「好一個強龍不壓地頭蛇。」

……唔,果然被踩到了死穴……

凝重的氣氛在膳廳中漸漸擴散開來,雲飛瀑的表情也由隨意轉為略略的懊惱。

「既然吃飽了,那就回房吧。」

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水揚霽站起身淡然地做了決定。

回到房中,略顯凝滯的氣氛依然瀰漫在兩人之間。雖然被吩咐來支起彩屏、抬來浴桶、傾注熱水的奴僕們忙忙碌碌地打散了房中的清冷,然兩人之間仍是誰都不曾開口。

「主子,可以入浴了。」

報告完畢,邊牧便退出了房門。

偌大的房裏再度只剩下形同陌路的兩人。

水揚霽自書柜上隨意地抽取了一本詩詞集,落座於梨木椅上閱讀;見狀,雲飛瀑便走至屏風后脫去衣物入浴。

輕微的水聲穿過彩繪的玉屏逸入敏銳的聽覺里;而書頁被翻動的聲響亦透過水聲飄進了內功修為極佳的耳中。

不知是因為小憩時受了涼,還是在賞花時吹多了夜風,喉間的輕癢在此時化做了微小的咳嗽情不自禁地溢出了口。

下一刻,低沉的嗓音便出現在屏風的另一邊。

「是不是着涼了?」

「象是有一點。」摸摸鼻子,依然有幾分癢。

「那就快些。」

「哦,好。」

水花的聲響隨之大了一些,不消片刻后,只著內衣的雲飛瀑便從屏風后揉着鼻子走了出來,濕潤的黑髮隨意地垂在身後,沾濕了幾處布料。

順手抽下懸於屏上的巾帕,未曾經由迷糊主人的同意就開始拭擦那一頭猶在滴著水珠的黑色瀑布,以免它沾濕更多的布料。

愣了愣,但隨即便會心一笑。

「謝謝。」

「穿上外衣。」依然是命令式的口吻。

「好。」乖乖地套上暖和的冬裝。

在邊牧指揮奴僕更換入浴所需的同時,水揚霽亦吩咐他喚來小月為雲飛瀑梳理微濕的長發。

「夫人,將軍真的是很疼你吶。」

花廳里,小月邊用暖玉製成的梳子梳理著雲飛瀑的長發,邊用略帶羨慕的口吻道。

「哦。」

懶洋洋地應了一聲,雲飛瀑半帶忍耐地『享受』理應屬於女人的特權。

「夫人累了嗎?」細心的小月立刻就發現了主子的心不在焉。

「唔。」

其實是暖暖的外衣讓人昏昏欲睡,似乎從今早起,他就退化成冬眠的蟲一條。若是被爹知曉,準會引來一頓教訓。呵,當人家的『夫人』果然是件辛苦差使!

「那您就小睡一會兒吧,等長發乾了,小月再喚醒您。」

「……也好。」

反正以小月的忠心程度,說到就一定會做到的。如此思忖著,便合上眼打了個小盹。

豈料,這一睡,便睡了個昏天黑地,不省人事。待到再醒來時,卻發現自己正身處不知何時已入浴完畢的某人懷裏,地點是在柔軟的床上頭,輕暖的被下面。

——這……是什麼情景?

不可思議地眨眨眼,一時之間睡迷糊的腦袋仍是沒意識到在他死睡的當兒發生了什麼事兒。好一會兒之後,才模模糊糊地推測出或許是小月臨陣脫逃,才害他象女人一樣被水揚霽抱上了床……唔……

「醒了?」

低沉的嗓音忽地自耳邊響起,驚異之餘,便望進了一雙深邃的眸子。

「醒是醒了,但還尚未完全清醒。」

「那就繼續睡。」

象是要驗證所言般的,深邃的眸子隨即合上了。

「爹娘他們還未歸?」

「半個時辰前他們來過。」

「而我睡死如豬?」些微的尷尬浮現於俊臉上。

「差不離。」

「為什麼不叫醒我?」有點懊惱。

「叫不醒,且也沒有必要。」依然是言簡意賅的回答,「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的話,就繼續睡。」

「哦,好。」

再度合上雙眼,純男性化的沉穩氣息在四周蔓延開來,將他環繞於其中。慢慢地,濃濃的睡意再一次地侵襲了意識。

夢境,亦漸漸地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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霽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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