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在哭……」

琉拉輕啟眼帘,他剛剛好像聽見吉納莎在哭。

「你說誰在哭?」

「咦?」

在門圖荷太普懷中的琉拉突然驚醒。

「啊!是你……」

琉拉像只受驚嚇的小貓一樣地在門圖荷太普懷中亂動,掙扎著。

「為……為什麼我會跟你睡在一起?你做什麼?你怎麼在這裏?這裏又是哪兒?」琉拉又驚又怕地如連珠炮似的一連問了一串問題。

「有什麼好害臊的?我們都是男的,不是嗎?」門圖荷太普放開了擁着他一整夜的手,下了床。

這話倒讓原本激動的琉拉停止了反抗的動作。

「你……你知道我是男的了?」他挑起眉毛,那長長睫毛下如黑水晶般泛著奇異光芒的眸子直瞪着他。

門圖荷太普望着這張美麗而倔強的小臉,那臉上的表情教人猜不透琉拉的心裏想些什麼東西。是不是他也跟自己一樣,在真相大白時,有着和他一樣的失落?

「你的傷是為了我而被罰的,我昨晚見你在長廊上走着,背上流着嚇人的鮮血,便杷你抱回我的房間,想剝了你的衣服替你看看,誰知……這一看可真教我失望啊!包裝雖美,可裏邊長的東西同我一樣。」門圖荷太普想起昨天的震驚,不免搖搖頭大口嘆氣。

「我又沒有請你看!」琉拉沒好氣地說着,他的心竟有些遺憾。

琉拉也說不出那是什麼樣的一種奇怪感覺,是因他男扮女裝被拆穿的遺憾嗎?

「哎呀!」琉拉突地一聲驚呼。

這又讓門圖荷太普嚇了一跳:「又怎麼了?」天!這小子真愛大驚小怪!

「我的衣服呢?」琉拉發現他身上的衣裳全不見了,系在他上身的,是一圈一圈的白色紗布。

「我請大夫來看過你的傷口,我讓他給你治療后包起來,你的衣服全是血,我把它丟了。」門圖荷太普簡單地解釋著,他不想讓琉拉太過於驚嚇。

「啊……」琉拉記起他昨天是在宮中,然後起身要到宴會廳……「對了,我昨晚想去看看門圖荷太普總督到底長什麼樣子……然後,然後我就在長廊上暈倒了。」

「你終於想起來了啊?」門圖荷太普靠在繪滿代表上埃及的禿鷹彩繪牆面,投給琉拉一個邪氣的笑。

琉拉突然警覺到,在稀微的曙光照射下,這間房間看起來似乎很華麗,比一般官員住的房間還要華美;他記得以前到其他州的貴族家表演的時候,也從未看過如此華麗的擺設和裝潢。莫非……莫非……

「你在看什麼?」門圖荷太普問著一直注視着他的琉拉。

「你……你叫什麼名字?」琉拉不如往常般的伶牙俐嘴,現在倒是吞吞吐吐地說着。

門圖荷太普笑了,他訝於琉拉的反應迅速。

「不錯,辛姆培養出來的刺客果然是一流的。」門圖荷太普那張極為俊俏的臉在曙光的照耀下,顯出一種不凡的氣質。

「你……你竟然知道辛姆?」在床上坐着的少年愈來愈驚訝,亦愈來愈害怕眼前的人是不是就是……

「我就是門圖荷太普二世。」

待眼前這名男子說明他的身份后,琉拉只覺得他的小腦袋好像「轟」地一下,被人炸得七葷八素!

門圖荷太普殿下?

他就是門圖荷太普殿下?

琉拉覺得這對他真是一個天大的衝擊啊!

這個從初次在穆特女神聖湖中把他粗魯地「拖」出來的男人、他捨命救的這個男人,竟然就是他最崇拜的門圖荷太普二世?

難怪他會知道辛姆……

天啊!他昨天還和殿下「睡」了一夜!

琉拉再仔細詳端眼前這器宇非凡的男子,的確有着年輕王者的風範。可只怪自己笨,怎麼會這會兒才發覺呢?但是,這怎能怪他?是門圖荷太普自己一副吊兒啷噹的模樣,所以他只把他當成一般的普通貴族,浪蕩子一個也算正常……而且還在馬背上戲弄他!

喔!天啊!對啦!

殿下還吻了他,奪去了他的初吻……

「喂喂,你還好嗎?」門圖荷太普見他的臉色一下青、一下白,連忙坐到床沿看着他。

「殿……殿下!謝謝……謝謝您的關心,我……喔,不!小的很好!」

這下可好,門圖荷太普表露了自己的身份后,反倒讓琉拉更抗拒自己;瞧瞧現在他還用敬語和自己說話呢!上次在馬上還對他又打又罵。

「哈……哈……」門圖荷太普看着態度大轉變的少年,竟忍不住哈哈大笑。

只見和他相當靠近的琉拉,還不明白他笑中的涵意,直瞪着大眼瞧他。

「對了!我得快一點回去!」琉拉想到歌舞團,他連忙想離開。

可這時的門圖荷太普怎肯讓他離開?只見他抓住琉拉那柔嫩而細長的手腕,那力道是強而有力的手勁。

這樣的力氣讓欲走的琉拉迷惘,門圖荷太普和他的臉頰靠得極近,琉拉都可以感覺到他呼出的氣,可是他不敢把臉往上抬,他好害怕見到門圖荷太普那雙像會把他燒成灰燼的灼熱視線。

「不要回去。」男人用着沙啞的聲調說着。

琉拉不知道要怎麼應付當下的情況,那雙大眼中依舊寫着恐懼和疑慮。他不了解門圖荷太普想要做什麼。在他已悉知他便是辛姆刺客團里的人物后,他應該讓他回去的,可這會兒他不但救了他,還讓他睡在他自己的床上,他到底要自己做什麼?

「你……你應該知道我是刺客吧?」他不安地囁嚅著。

「當然。」這被尊稱為上埃及的年輕領導人簡單地回答著。

「那……那你應該……」琉拉的聲音愈來愈小。

「什麼?」門圖荷太普聽不到他的問題,又更加接近他了。

可這舉動,讓原本就不知所措的琉拉再次地臉紅。他在心底一直罵着自己:

鎮靜一點!又不是娘兒們!不過是見着了大人物,有什麼好慌亂的?

「我說……我該回去了!」他挺著單薄的胸膛,像只驕傲的小公雞似的。

「我的任務是為殿下您剷除政敵,不是讓您照料的。」

門圖荷太普聞此言,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用他修長的手指將琉拉肩上的亂髮撥到身後。

「上次你還對我嚷着無禮,可今兒個知道我的身份后,獅子變病貓啦?」

「不……我……」

「不跟你玩了,我只想說一句話——留下來。」門圖荷太普離開他的身旁,倏然站起來。「反正他們大概也不會管你去哪兒了,不是嗎?」

一語道破琉拉心中所擔憂的事。

「據我所知,辛姆不會用一個不能殺人的刺客吧?」門圖荷太普繼續說着。

「你是因為我的關係而受傷,所以,我有這個責任把你留下。」

「話是沒錯,可是……我身上的傷口未愈,也不能為您做什麼事……」琉拉不安地回應着。

「你來當我的貼身侍從吧。」門圖荷太普撫著自己桌上的雕飾,緩緩地說明:

「你已經無處可去了,不是嗎?我不要你殺人了,你只要像那些下人們一樣地做事便好。」

琉拉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用再殺人?

不用再擔心,被人發覺被逮捕的恐懼感?

不用每次完事後,為那被他所了結的生命充滿悔意?

不用再像以前一樣,冒着生命危險,出生入死地深入敵陣?

門圖荷太普所下的命令讓琉拉高興得像進入天堂一樣。

「真的嗎?這是真的嗎?」琉拉瞪大那雙靈活的大眼,望着那賜予他恩惠的主人。

門圖荷太普也回給他一個善意的微笑,那笑容足以讓所有宮中的貴婦傾倒。

只見琉拉愣了幾秒,然後高興得在床上跳了起來,蹦跳到門圖荷太普的身上緊緊地抱住他。

「好棒喔!好棒喔!」他緊緊地摟着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的門圖荷太普。

「不用殺人!不用每天練舞、表演!也不用扮女孩子了!」

不用扮成女孩子?

這句話讓原本直愣愣站在原地的門圖荷太普着實想到一個事實——這麼熱情抱住他的琉拉,是個道道地地的絕世美少年。

這細長的手腳,熱情地纏着他;那如花般嬌美的臉上,表情是如此地快樂;激動的情緒,讓他原本慘白的雙頰霎時飛上兩朵紅雲;而那水亮的大眼裏,閃著一個僕人對主人的無限感激……

可這一切,竟是一個跟他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孩子!

雖然覺得心中有無限的失落,可看他這麼興奮的樣子,也足夠了……

「啊,對了,您的劍借我一下!」

「咦?」門圖荷太普還覺得納悶的時候,這孩子已拿起他桌上的長劍,抓起他一大把及腰的長發,大力一揮!

「啊……」門圖荷太普慘叫了一聲。

眼睜睜地看着那如黑檀一樣美好色澤的長發,就這麼和它們的主人告別。

「發生什麼事了?殿下?」

門圖荷太普的慘叫,把守在外頭的士兵、宮女都嚇了一跳,紛紛敲門詢問。

「沒事,我沒事!」門圖荷太普恢復原來的語調,向外頭安撫著。

可那肇事者還笑嘻嘻的,抓着一手滿滿的細長青絲,向自己說道:「當僕役不能留這麼長的頭髮吧?啊!現在感覺清爽多了!」

門圖荷太普搖搖頭。這個小子,真是讓他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他搖搖鈴鐺,對着外面的人說:「去叫僕役長來,我這兒有人要他安排一下。」

御醫的葯果然有效,門圖荷太普暗想着。

看這個瘋小子已顧不得什麼君臣之禮,在他的房間亂蹦亂跳——不過他自己大概也瘋了,門圖荷太普想着。因為他的眼睛一直隨着琉拉的一舉一動被牽動着。

在知道琉拉是男子后,他竟然還會為了琉拉的病情而整晚沒睡,就這樣看着他直到黎明驅散黑暗,直到旭日東升。

他怎捨得不看着琉拉的睡容呢?

這個為他捨命的少年,是如此地純真、固執,像一張白紙,又似一團正在拚命燃燒的烈火,無窮的變幻著各種姿態,不吝惜地揮舞着他的青春。

門圖荷太普苦笑着,等會兒又得受王弟和勞米的嘮叨轟炸一番了。

☆☆☆

在另一方面,辛姆的歌舞團正準備朝下一個目的地旅行。

「該動身了,吉納莎。」

走進吉納莎的個人營帳中的辛姆以極為平靜的聲音說着。

「你滾!我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你!」吉納莎將床上的一條毯子丟向辛姆。

吉納莎原本嬌美的小臉蛋此時因為哭了一夜和滿胸憤怒而脹得紅通通的,那雙大眼也因為琉拉的失蹤而哭得紅腫了。

「冷靜點!」辛姆大聲地說着:「琉拉不見是一件遺憾的事!可是我們還是必須遵從下一個指令去工作!琉拉不見,很有可能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工作,怕拖累大家,才自己消失的。」

「鬼扯!」吉納莎大吼著。她從未向首領大聲咆哮過,可是如今失去了心愛的琉拉,吉納莎的情緒像山洪爆發似的傾倒出來。

「他一定是被哪一個好色的貴族給劫走的!他受重傷啊!琉拉單薄的身子哪堪走那麼多路?都是你!這一切都是你!」她指著辛姆大喊著:「你不請人來幫他看看傷口,讓他拖成這樣的重病!他本來可以好的,還可以工作的,是你害得他……琉拉萬一就這樣死了,他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辛姆臉色大變,吉納莎的激烈反抗似乎已超過他忍耐的極限。

「給我把吉納莎捆起來!」

辛姆大吼著,外面的人便沖了進來壓住了瘦小的少女。

「把她捆好,派人送三餐給她,直到我們上路為止,都不可以放她自由!」

眾人無言,只能照着辛姆的話去做,將依舊掙扎的吉納莎五花大綁着。

「嗚嗚……琉……琉拉……」吉納莎的眸子裏面,充滿著失去心上人的痛苦。

她不敢相信,自己會失去琉拉。

難道,這就是她最近一直心神不寧的原因嗎?

琉拉驟然消失,在她的精神上無疑是一大打擊。

她對這個沒有了琉拉的歌舞團,從這一刻起,有了深深的恨意。

她要讓所有讓琉拉消失的肇事者嘗到她今日失去心愛的人的痛苦。

吉納莎的恨意,像地獄之火一樣地燃燒了起來。

☆☆☆

當僕役長來了以後,門圖荷太普便囑咐他一些事項,讓他領走琉拉。

在門關上以前,門圖荷太普竟有股想把琉拉留下來的衝動。他發現自己的樣子實在可笑,門圖荷太普扶著自己的頭,搖頭苦笑。

他不斷地提醒自己,都已經知道琉拉是一個小男生了,就不應該再去找尋他的影子,可他每次出現都這麼地偶然,又這樣的短暫,他不得不把他留下來,就怕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尤其是已經知道他做的是比舞姬更危險的工作時,門圖荷太普不能說不震驚;尤其是一想到他是這般出生入死地為這個家族工作……這讓門圖荷太普更怕失去他。

「呵呵呵……我看到了喔!」

門圖荷太普着實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怪聲給嚇著了。他連忙轉頭一看,原來是他的孿生兄弟正躲在門后偷笑着。

門圖荷太普沒好氣地對這個與他同樣調皮的弟弟說:「幹什麼鬼鬼祟祟的?索伊爾!你愈來愈沒有宮裏的規矩了!」

「別這麼說,我可是敲了半天的門呢!」索伊爾笑盈盈地接近被他逮住小辮子的王兄。「而且,不守規矩的人應該是王兄您吧?」

「我……我哪有不守規矩了?」門圖荷太普記得從他繼承總督的位置后,就再也不曾為這樣的小事說謊,這下子被自己的弟弟撞上這般光景,他的口齒變得不清晰了。

「哼哼,你可別說是我眼花,倘使我眼花,也不可能連這麼多的侍女都跟着我眼花吧?」索伊爾像個孩子似的,坐在唯有總督才能擁有的柔軟床鋪上,翹起二郎腿說着。

「聽侍女說,昨晚你帶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回來,是吧?可今兒個早上怎麼瞧見是個小男孩哩?還七早八早讓僕役長領了出去,敢情你是要那名叫琉拉的舞姬女扮男裝入宮嗎?你小心勞米和亞士奇說話。」

這一句話真是說中門圖荷太普的心事了。

「亞士奇……他人又不在上埃及。」門圖荷太普心虛地攤開桌上未批完的公文:「我不是讓他到努比亞去運黃金了嗎?少說他也要十天半個月才回來吧?」

索伊爾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哈哈……少來了,王兄,我們小時候只要亞士奇『哼』一聲,什麼鬼主意都不敢做了。可他上次派人來通報說大概明後天就會回來了喔!」

亞士奇,這位從門圖荷太普一世便開始為底比斯鞠躬盡瘁的官員,門圖荷太普自小便和弟弟接受這位可敬的長者教授知識;他與勞米一樣,都是對上埃及忠心耿耿的老臣。

門圖荷太普低頭沉思著,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之前勞米就因為琉拉的身份而頗有微辭,現在若再讓他和亞士奇知道他收下琉拉在宮中工作,那不知道要在宮中引起多大的喧嘩!搞不好他們兩個會聯手起來,讓所有的大臣都向他抗議這件事,鬧得不可開交也說不定。

「不……那是在他們都不知道琉拉是男的前提之下,所以才極力反對……」

門圖荷太普喃喃自語地說着。

「什麼啊?王兄?」索伊爾向這位年輕的領袖問著。

「我是說,琉拉是個男的。」門圖荷太普轉向索伊爾正色地說着:「我昨天晚上見他在宮中的長廊上走着,他受了好重的傷,所以……」

於是,門圖荷太普便向弟弟說明了一切。

「……整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門圖荷太普從在神殿中巧遇琉拉,到他因捨身救人被鞭打的事,一口氣將所有的事情道盡。

只見索伊爾一愣一愣地跌坐在床上,被這樣精彩的故事給震得說不出話來了。

「所以,我想讓他留下來,不再讓他去殺人。」門圖荷太普嘆了一口氣。

「雖然他留在宮中不知是福是禍……勞米他們那群老頑固也不知又要說什麼,可是,我希望能將他留在我身邊。」

「這也是戰爭女神的安排嗎?」索伊爾又恢復笑鬧的本性。「讓你活到這個年紀,好不容易看上一個女子,但卻又偏偏捉弄你,讓這女子一下子變成了男子?」

門圖荷太普推了一下索伊爾:「喂,若我早就知道他是一個男的,你以為我還會在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把他擄上馬來嗎?頂多就是賞他幾匹布和珠寶,草草打發他走人了!」

索伊爾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像是不點破哥哥的謊話一樣。

「真的嗎?」他問。

門圖荷太普沒有回答,只是搖了一下鈴,讓侍女進來幫他更衣。

真的,是這樣的心態下,才留下他的嗎?

因為可憐無家可歸的他,所以留他在宮……

門圖荷太普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真正答案。

他只是覺得,昨晚在他懷中睡得香甜的孩子,是一個少年。

是一個把從未見過面的主人當神一樣地尊敬的天真少年。

他無邪的睡容,和醒著的伶牙俐齒都各有一種不同的風情。

西元前的二○三八年,底比斯的秋天。

陽光灑在這炙熱的大地上,完全不吝惜地傾泄着它的無比熱力,現在正是尼羅河的泛濫末期,農人們正要開始播種的時節;而這位年輕的統治者,似乎亦被不知名的種子植入心田,一種莫名的情緒,像是要冒出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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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的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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