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喬庄看了看在紅葉小築里進進出出的人,已不知第幾遍問任未傷。「青兒,你真的不跟我回家嗎?」

她沒答話,東方未晞倒接過話頭。「我說喬少俠,你擔心甚麼?人家俞樓主要是想始亂終棄,哪裏還用得着來見你的寶貝妹妹?別操那個心了,容易老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喬庄仍記着昨晚的事,有些尷尬。「只不過,我很想把青兒正正式式地嫁出喬家。」

「省了吧。」任未傷拿把匕首切水果玩,順便塞了一塊堵住他的嘴。「你想叫整個江湖到喬家報仇嗎?我的仇家遍及大江南北,只怕到時候喜事變喪事。」

「小姐!」婆婆在一旁連忙制止。「這種話不吉利,不能亂說。」

「是是是。」她轉頭四處看了看,奇怪地問:「咦?十三呢?今天一直沒見他。」

婆婆無奈道:「這小子知道以後還是要在長天樓待下去,想不開,一個人躲著生悶氣。」

「呵呵,這個小鬼,再怎麼裝老成,還是沒長大呀。」仰著頭考慮了一會兒,正色道:「不如給他找個老婆好了,管住他,省得這麼孩子氣。」

「小姐!」

她立刻搖手。「開玩笑啦,如果他不喜歡我不會強迫他的。」

這時,有下人走進廳來。「先生。」

「甚麼?」東方未晞一邊咬着果子,一邊含糊地問。

「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可以啟程了。」

「啟程?」任未傷甩著自己的匕首,差點忘了接住,她詫異地看着東方未晞。「喂,你要出門嗎?去哪裏?怎麼沒聽你說過?」

東方未晞瞅了她一眼,站起來,伸手拍拍她的肩。「去京城。」

「京城?難道是前段時間某位大官的邀請?」任未傷若有所思。「你不至於吧?不是不想去嗎?」

「唉,有人端官架子,有甚麼辦法?」東方未晞的話聽來像是自嘲。「再怎麼着,我東方未晞還是一介平民。」

「這樣啊……」

忖度了一會兒,她道:「如果碰上了甚麼不高與的事,就去長天樓吧,別忘了俞驚瀾還欠你人情,那個傢伙向來狂妄,就算權勢再大,他也不會看在眼裏。」

東方未晞微微一笑,昂然抬頭。「我也未必放在眼裏。放心好了,我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那我們也該走了·」

眼角瞥到俞驚瀾,任未傷站起身,對喬庄道:「哥,雖然我不會從喬家嫁出去,但我永遠都是你的妹妹。」

喬庄點頭,眼角有點濕。「我知道。」

「那咱們就各走各路吧,有空再聚。」起身,很乾脆地對他們揮了揮手,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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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傍晚,蒼柏夾路的官道上樹影斑駁;陽光已近橘紅,在地上投射成滿地的光斑,閃爍耀眼。

俞驚瀾瞧見樹影下一個黯淡的影子,抬手下令停步。

蒼勁的古樹下,一個烏衣人倚著樹榦,頭戴斗笠,懷抱着同樣黯淡破舊的烏鞘古刀,幾乎與周圍融成一體。

那人身形中等,軀體顯得修長有力,此刻微微低着頭,懶洋洋地倚著古樹。

見一行人停了下來,那人慢慢地抬起頭。在周圍黯淡蕭條的映襯下,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出現在光圈裏,剎那間鮮明得如同水墨畫里泛出的一抹脂胭,耀人雙目。

這個人,渾身充滿張狂,只是看那麼一眼,那種目空一切的囂張便鮮明地印在腦子裏,幾乎令人難以正視。

任未傷坐在馬上,抬目四望。很熟悉的場景,很熟悉的人物,只不過上一次她並未親眼看見。

偏頭微微一笑,道:「我說歸神捕,你怎麼就這麼喜歡用這種方式出場?」

金刀神捕歸離天,此時抬頭瞧了她一眼,懶洋洋地回道:「沒辦法,你愛這麼趕路,我也只好這麼截你。」

「喔,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這麼勞煩你。」

「客氣客氣。」她還真的拱手回禮。

俞驚瀾懶得聽這兩個女人言不由衷地胡扯,看了看任未傷,轉向歸離天。「歸神捕,三年未見,不知有何指教?」

歸離天深感有趣地抬了抬斗笠,隨意向他拱了拱手。「俞樓主,沒想到三年之後,你居然還沒有悔改。怎麼,常真準備給這女人收拾一輩子的爛攤子?」

俞驚瀾淡然道:「歸神捕想說的就是這個嗎?」

「你說呢?」目光在兩人之間掃過來掃過去,最後停在任未傷不再病態蒼白的臉龐上。「任未傷,你的病都好了?」

任未傷微微一笑,拱手。「托福,在下如今活蹦亂跳得再活三五十年也不成問題。」

「唉……」歸離天慢悠悠地嘆了口氣,百無聊賴地道:「我說吧,禍害遺千年,你想那麼快死沒那麼容易。」

「聽歸神捕的口氣,似乎很遺憾。」

「任姑娘大概是聽錯了。」歸離天似笑非笑地把玩著懷裏的金刀,道:「沒有你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我可是寂寞得很吶。」

任未傷悠閑無比地搖頭,萬分不以為然。

「歸神捕開玩笑吧?在下雖然三年未出江湖,卻也聽說過閣下大鬧武林大會、獨闖流霞堡的英雄事迹,這等驚天動地,在下萬萬不及。」

「那些人,鬥起來哪有第一刺客來得有意思?不算!」手一揮,很是豪氣。

雖然二人素來為敵,然而嘲諷之間,歸離天無疑將她推得極高。這兩人,若不是迥異的身分,倒是當真相似得緊。

俞驚瀾聽她們胡扯一堆,始終沒有說到正題,便自行開口問道:「歸神捕,我們還要趕路,閣下如果有事,還請直說。」

「耶?」聽他此言,歸離天驚訝地睜大眼。「我都表現成這樣了,你還不明白嗎?」說着,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好吧,照顧一下你的理解力,明白地告訴你,我是來逮人的。」

「那麼很抱歉,有我在,你不能動她。」他的語氣仍然平淡,平淡得不帶一絲起伏,與三年前並無兩樣。

歸離天慢慢收斂起笑容,緩聲說道:「俞驚瀾,三年前我問過你,如今還是要說這一句。你要想清楚,任未傷身負七十條人命,在刑部案底累累,你要護她,便是與朝廷為敵。」

俞驚瀾臉色平靜。「我的答案,仍是一樣。」

「不惜因她與天下為敵?」她的追問咄咄逼人。

他只說了四個字,語氣平淡得彷彿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對他來說,這本是理所當然。

「雖死無悔。」

聽到這四個字,歸離天沉默了很久,久到他們能清楚地看到夕陽漸漸西斜。

長久之後,她極輕極緩地嘆出一口氣,道:「俞驚瀾,這世上竟有你這樣的男子。」

這個男子,狂傲自我,全然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裏,然而,卻能這樣堅定而絕決地為一個女子放棄所有。這到底是怎樣的堅持?

「那我這裎就難辦了。」歸離天的神情卻輕鬆得很。「傳言長天樓俞櫻主的冰火掌已至化境,而第一刺客的天傷劍又從未遇上敵手,一個已是棘手無比,叫我一次對兩個,唉,好難得的經驗。」

「那麼歸神捕想先對哪個?」

她聳了聳肩。「當然最好是一個也別對上。」

歸離天轉而以從來沒有過的認真看着任未傷,正色道:「任未傷,我第一次這樣羨慕你,你擁有全天下女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微微一笑,又道:「今時今日,你的答案想必也不會像三年前一樣了,因為,你,也心動了。」

任未傷抬頭望着遠處朗曠的青天,微笑。「事至今日,我若再推開,豈不是太假惺惺了?該把握的,就要把握住,不是嗎?」

歸離天給她一個真正的笑容。「你變聰明了。」

任未傷只是淡淡一笑。「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怎麼着也要有點長進不是?」頓了一下,接着說道:「有些話說出來,你當我自我辯解也好,懺悔也罷,總之,我已經放棄做一個刺客了。」

「想做回一個普通的女子?」倚著樹榦,歸離天抱着金刀微笑。「你真的認為你可以平靜地過下去嗎?你的仇家遍及天下,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想退出,太難了。」

「我知道我不是好人,」她自嘲地一笑,全然明白她的意思。「三年前,我一直以為,像我這樣滿手血腥的人,是沒有資格幸福的,可是,有個人告訴我,前半生如何已是無可奈何,然而下半生仍然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無法為我的罪孽辯解,可是,下半輩子,我要為自己而活。」

不管結果能否如願,不管過程如何艱辛,她知道,有個人會一直陪着她。

歸離天聽得很認真,她很少這樣認真聽別人說話,然而這一回,她卻將每一字都聽進了耳中。

好人?壞人?她當捕快將近十年,這是與非、黑與白,又哪裏能分辨得清清楚楚?看了太多的醜惡,甚麼正義,也早就不相信了。

她輕輕撫弄著用性命換來的金刀,目光有如愛撫。做了十年的捕快,卻只有這件東西,才是真正屬於她的。

「你以後不會再殺人了?」

任未傷搖頭,坦然道:「這我不敢說,我不想再殺人,卻未必真正做得到,世事難料,我猜不到我的未來。」

歸離天不禁輕輕笑了出來,望着她的目光很複雜。

這個她抓了好幾年,卻從來沒有認真抓過的對手,其實與她有着一樣的本質,只是走的路不同,便有了不同的結果。

「任未傷,我能找到你,別人也一樣能,你做好心理準備,你沒死的事,可能已經傳入江湖。」

「你這是提醒我嗎?」

「你說是就是。」說罷,轉向俞驚瀾。「俞樓主,以長天樓的威名,也許過一段時間后,事情就會平息了。希望能如你所願,與鍾愛之人一生相守。」

俞驚瀾難得地微笑。「歸神捕是放棄追捕血手林第一刺客歸案了?」

歸離天身形一晃,輕輕立在樹梢上,大笑。「我可不笨,明擺着會輸的仗,我為甚麼要打?」

揮了揮手,腳尖一點,身影急速離去,遠遠只傳來一句話。

「俞驚瀾,今天我不動手,你就算是欠我人情了!以後可要記得還吶——」

聲音漸漸遠去,終至不聞。

任未傷似笑非笑地轉頭看了俞驚瀾一眼,悠閑地晃了晃腦袋。「俞樓主,你可欠了不少人情了。就我知道的先算算:嗯,當年那個姓狄的小子和那位凌公子救了我,你答應的條件是甚麼?好像是隨便甚麼要求都可以吧?然後是未晞,現在又是歸離天,嘖嘖,我的天,我看要賣了長天樓還債了。」

俞驚瀾轉向她,眉目隱隱帶笑。「那你後悔嗎?一無所有的俞驚瀾,是不是能入你的眼?」

任未傷放聲大笑,「呵呵,俞樓主,你以為小小的長天樓,就能入我的眼嗎?哼哼,我任未傷可未必放在眼裏。」

看着她不可一世的樣子,他不禁微微一笑,揮了揮手。「上路。」

「哎,現在就回長天樓嗎?」

「你不想回去?」

「也不是不想啦,只不過挺無聊的,想去玩玩。」

「你想去哪裏?」

「嗯……杭州怎麼樣?不然蘇州也行。去杭州看西湖煙雨,去蘇州正好探望一下那位凌公子。」

「好,那我們就先去杭州,再去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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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煙雨蒙蒙,籠罩着天地,空氣里縈繞着江南特有的纏綿旖旎。極目望去,綠樹繁花,春風細雨,景緻如畫。

煙雨中,一個青衣女子執傘而行。

行至橋上,幾個各執兵器的漢於攔在路中,看穿着打扮,是江湖中人無疑。

「任未傷?」

青衣女子停下步伐,負手靜立。「幾位有何貴幹?」

「你是任未傷吧?」

她微微一笑。「我是叫任未傷,但是,不是血手林第一刺客任未傷。」

那幾人愣了一愣。「任未傷便是血手林第一刺客,怎麼不是?」

她面容含笑淡定,一張並不如何出眾的臉龐,此刻隱隱流動着玉的光彩。「刺客以殺人為業,不殺人,自然就不是刺客了。」

「我們管你殺不殺人,只要你是任未傷,那就沒錯了。」說罷,幾人一擁而上。

青衣隨風揚起,煙雨中飄蕩如雲,撐傘的青衣女子,身形略一晃動,閃過砍來的眾多兵器。淡淡青影旋即飄忽不見。

微風細雨中,傳來她的輕嘆。「以你們的武功,是動不了我的。」不再有詭譎的殺氣,即便在兵刀環伺之下,她的神情仍然悠淡閑散,不再是刺客的任未傷,只是個性格懶散的女子而已。

此時,風聲送來輕柔而清晰的聲音。「未傷,該走了。」

她微微一笑,倏然飄遠。「好。」

那幾人怔立於橋上,抬頭望去,兩道身影在煙雨中漸漸朦朧,終至不見。

血手林第一刺客,自此歸去。

【全書完】

編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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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牌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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