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第1節

奧諾雷-德-巴爾扎克(1799~1850),法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對他有小說界的拿破崙之美稱,這不僅因為他常用軍事術語描寫自己創作想像力的奔突馳騁,大約也有他以宏大的小說陣容征服世界的原因。

巴爾扎克的志向是以小說繪製法國社會各個方面為一幅巨大畫卷。他一身中寫作了94部長篇、中篇和短篇小說,並受但丁《神曲》(又譯《神聖喜劇》)的啟發,把所有這些小說構成的巨著稱作《人間喜劇》,冠以《人間喜劇》的總名。他自稱為「法國歷史的書記員」,把當時的事件事無巨細記錄下來,《人間喜劇》正好體現了這一思想。

《被遺棄的女人》是巴爾扎克最有影響的長篇小說《高老頭》的續篇,被收入《人間喜劇》第二卷《私人生活場景》。它描述了巴黎貴婦鮑賽昂侯爵夫人遭人遺棄,離開巴黎到諾曼底隱居后,因受到一年輕男爵的追求,再次陷入情網,演出了新的一輪令人震驚的愛情悲劇。

獻給達布朗泰公爵夫人

她的忠誠的僕人

奧諾雷-巴爾扎克。

巴黎,一八三五年,八月。

一八二二年春初,巴黎的大夫們把一個病後復原的青年送到下諾曼底來,他害的是炎症,原因是用功過度,或者是生活放蕩,漫沒節制。他的康復要求絕對休息,飲食清淡,周圍有寒冷空氣和完全避免過度的感宮刺激。貝森的肥沃的田野和外省死氣沉沉的生活,似乎最有利於他的恢復健康。於是他就到貝葉城住進他的一個表姐家;貝葉是一個美麗的城市,離海只有八公里①,他的表姐過慣了隱居的生活,有一個親戚或者朋友到來就喜不自勝,對他表示了特別熱烈的歡迎。

除了少數特殊習俗。所有小城市都是相似的。這位名叫加斯東-德-尼埃耶男爵先生的巴黎青年,在他表姐聖瑟韋爾夫人家裏,或者在她的一夥朋友家裏,參加了幾個晚會以後。不久就認識了這個僻靜社會視為全城頭面人物的人們。加斯東-德-尼埃耶把這些人視為永久不變的人物,任何一個觀察家在從前組成法蘭西的無數封建藩侯的首府里,都可以發現這些人物。

這些人物中的頭一個屬於一個貴族家庭,這個家族的世系在二百公里以外就無人知曉,可是在這個省里卻被認為是無可爭辯的最源遠流長的閥閱門第。他們是小型的王室,沒有人懷疑他們通過婚親關係搭上了納瓦蘭家族、格朗利厄家族,又同卡迪央家族沾上親,和布拉蒙肖弗里家族也有瓜葛①。這個望族的領袖通常總是一個果敢的獵手。他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經常用姓氏的優越壓倒一切人;他容忍縣長的存在,如同他忍受捐稅的繳納一樣;他不承認十九世紀創立的新貴,並且指出如果首相不是貴族,乃是政治上極端可怕的事。他的妻子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聲音極高,擁有幾個崇拜她的人,可是她規行矩步,經常在復活節前後半個月內領聖體;她教養女兒們教養得很不好,總認她們有了貴族姓氏就永遠富有。妻子和丈夫對於現代的奢侈豪華一無所知,他們還保持着戲台上穿的服裝,古色古香的銀餐具、傢具和馬車,如同他們保持着古老的生活習慣和語言一樣。這種老式排場同外省的經濟條件倒也相當適應。總之,他們是過去時代的遺老,只不過缺少徵收土地移轉稅的權利,缺少一群群豬犬和鑲著飾帶的制服罷了;他們在自己人中間是充滿榮譽感的,他們全都對離他們十分遙遠的親王們忠心耿耿。這個歷史上的家族名聲不揚,卻像一幅古老的立紀掛毯那樣保持着古怪特點。這個家簇必然會孳生出來一個叔伯兄弟,當上了少將,佩帶紅綬帶,出入宮廷,曾經追隨過黎希留元帥入侵漢諾威①,你會發現他在家族裏宛如路易十五時代一本舊書上面散落下來的一頁紙。

跟這個古董似的家庭相對立的一家人家比較富有,可是貴族世系沒有那麼古老。每年冬天丈夫和妻子到巴黎去度過兩個月,總帶回來短暫的時髦風尚和曇花一現的流行愛好。夫人是個風雅人,可是有點拘謹。總跟不上時興的款式,不過,她卻嘲笑鄰居們裝腔作勢的無知;她的銀餐具都是新式的;她擁有幾個小斯。幾個黑奴和一個隨身男僕。她的長子有一輛輕便雙人馬車,無所事事,領有世襲財產;幼子是最高行政法院助理辦案員。父親熟悉內閣的種種黑幕,經常講述關於路易十八和迪-凱拉夫人②的軼事;他購買五厘公債,避免關於蘋果酒的談話,有時怪癖發作,便去更正省屬財產的數字;他是省議會的議員,衣服都在巴黎定製,佩帶榮譽團的十字勳章。最後,這位貴族理解王政復避,會在議會裏搞錢;但是他的忠君動機卻沒有同與他敵對的那家人家那樣純潔。

他訂閱《法蘭西新聞》和《爭鳴報》。同他們對立的一家人家只閱讀《每日新聞》③。

從前的代理主教,現在的主教大人,就在這兩大勢力中間搖擺不定,這兩大勢力完全是為着宗教的緣故才尊敬他,所以有時也向他暗示,叫他領會一下拉封丹在他的寓言《馱聖物的驢子》結尾時所提出的教訓①。因為這位主教是平民出身。

接下來就是一些二等星了,他們是些每年入息一萬到一萬二千法郎的貴族,有的當過海軍上校,有的當過騎兵上尉,有的什麼也沒有當過。騎馬在路上走的時候,他們的位置是在捧著聖餐器的本堂神甫和出外巡迴的稅務監督中間。他們幾乎全都在宮廷里學習過禮儀,受過騎士訓練,當過火槍手,現在都清清閑閑地在自己經營的田莊里消磨日子,更關心的是伐木或者他們的蘋果酒,而不是君主政制。不過,他們有時也談論憲章和自由黨人,那是在惠斯特紙牌打了一個大局以後,或者在擲骰戲中間,在他們計算過嫁妝,妥善地按照他們能背誦如流的家譜來安排婚事之餘。他們的妻子坐在柳條輕便馬車裏,一面孔自命不凡,裝出宮廷中人的神氣;她們怪裏怪氣地披上一條披肩或者戴上一頂帽子就認為已經打扮入時了;她們每年經過幾度深思熟慮以後,才購買兩頂帽子,有時也叫人家從巴黎買回來;她們一般都是品行端正而嘴巴喋喋不休的。

圍繞在這伙貴族的主要角色身邊,有兩三位有身份的老小姐,她們已經解決了人類的定居的問題。因為她們彷彿澆鑄在你遇見她們的那所房子裏面:她們的面孔,她們的服飾,已經成為本宅、本城、本省的一部分;她們就是本宅、本城、本省的傳統、紀錄和精神。她們全都有倔強的和叫人吃驚的地方;她們通常都懂得在合適的時候微笑頷首或者搖頭,她們不時也說句把被認為俏皮的話。

有幾位富有的資產者也混進了這個貴族小圈子,那是因為他們具有貴族的政見或者由於他們有錢。可是,儘管他們年紀已經上了四十歲,這些貴族的每一個人提到他們時總是說:「這小傢伙想的不錯!」於是就把他們選為眾議員。一般的說,他們的後台都是那些老小姐,不過,這也是人家隨便亂說罷了。

最後,兩三個教士也受到這班社會名流的接待,那是因為他們具有宗教權力,或者因為他們人很聰明,貴族們在自己人中間覺得煩悶無聊,就把平民出身的人帶進他們的客廳里來,正如麵包師把酵母放進他的麵糰里一樣。

在這些腦袋裏所堆積起來的全部智慧都是由一定數量的古舊觀念所組成的,其中也混雜進去一些新思想,這些新思想是每天晚上大家共同攪拌進去的。代表這些思想的詞句正像小海灣里的海水一樣,也有每天的潮漲潮落,也有永恆的波動,完全一樣。今天聽到空洞的回聲的人,明天也能聽到,一年以後也能聽到,永遠能聽到。他們對世事所下的永遠不變的判決,已經成為一門傳統的科學,誰也沒權加上一點一滴新的見解。這些墨守成規的人們,生活在牢不可破的習慣圈子裏同他們的宗教、政治、道德和文學觀念一樣牢不可破。

如果一個外來人被允許參加這個小團體,那麼每個人都會帶點嘲諷地對他說:「這裏可不象你們巴黎社會那麼光彩!」

同時每個人都斥責別人的生活方式,儘力叫人相信他是這個社會中的一個例外,他曾經設法改革這個社會而沒有成功。如果,這個新來的人不幸也說了幾句批評的話,證實這些人彼此間互相指摘的意見是正確的。那麼他馬上就被視為無法無天的壞人,是個腐化墮落的巴黎人,跟通常所有的巴黎人一樣。

加斯東-德-尼埃耶在這個小小天地里露臉的時候,事先他已經被貝葉城公共輿論不會有錯的天平稱過斤兩。因為在這個小小社會裏一切完全遵守禮節,生活里每件事都是協調的,沒有半點事情能瞞過別人,所有爵位和領地的價值都有價格標明,跟報紙末頁所登載的債券價格一樣。他的表姐聖瑟韋爾夫人早已說過他的財產數字,他的未來希望,也展示過他的家譜,吹噓過他的學識,他的禮貌和他的廉讓。他所受到的歡迎是他理應受到的,他被不客氣地接待為一個優秀的小貴族,因為他的年紀只有二十三歲;可是有幾個年輕姑娘和幾位母親卻對他另眼相看,允滿溫情。他在奧熱山谷里擁有一萬八千法朗的年地租,他的父親早晚會遺留給他那座馬內維爾古堡及其他部附屬建築物。至於他的所受教育,他的政治前程,他的人品,他的天才,都不成其為問題。他擁有的土地都十分肥沃,地租是有保證的;栽種的植物尤其優良,維修費用和捐稅都由佃戶負擔;」蘋果樹都已經長了三十八年了;而他的父親還在商量一筆交易,想把同他的花園連接的二百阿爾邦①森林買下來,給花園圍上圍牆;這些優點是任何當部長的希望,任何人世的聲譽都不能與之競爭的,不知是出於狡猾或是另有打算,聖瑟韋爾夫人沒有提起加斯東的哥哥,加斯東自己也一字不提。這個哥哥患上肺病,似乎不久就要被人埋葬、哀哭而且遺忘了。開頭加斯東-德-尼埃耶拿這些人物來作消遣,可以說,他把這些人物的尊容都描繪在他的畫冊里了,他把這些人物的有凌角的、多皺紋的、鈎鼻的模樣兒描繪得有趣而逼真,他注意到他們的服裝和臉上肌肉的抽搐多麼古怪而可笑;他非常喜歡聽他們說話里的諾曼底方言,非常喜歡他們守舊的觀念和粗野的性格。可是,在一段時間內習慣了這種松鼠在籠子裏打轉似的生活以後,他覺察到在這種停滯而不可改變的生活中缺乏對立的變化,同修道士關在修道院裏沒有什麼兩樣,因而他就苦悶起來,雖然這種苦悶還不是煩惱和厭惡,但是這兩者的效果都有了。經過這種過渡時期的輕微痛苦以後,一個人像植物一樣移植到一個相反環境的過程就完成了,在這個新環境中他必須自行萎縮,過着一種生長不良的生活。事實上,如果沒有任何東西把他拉出這個社會,他就會在不知不覺間適應了這個社會的生活習慣,他不再怕這個社會的空虛無聊,這種空虛無聊會侵襲他,把他完全消滅。加斯東的肺部早已習慣於呼吸這種空氣了。他已經完全準備好要確認在這種無所用心、不動腦筋的日子裏有一種麻木不仁的幸福,他開始忘記了那種精力不斷更新的運動,忘記了他在巴黎曾經那麼熱愛過的能經常結出豐碩成果的腦力運用,他要永久留在這裏,在這些化石中間僵化,像尤利西斯的夥伴們①一樣,在豬身里就滿足了。有一天晚上,加斯東-德-尼埃耶在一家人家的客廳里,坐在一位老太太和本主教管區的一個代理主教之間。這所客廳的細木護壁板漆成灰色,地上鋪着白土大方磚,掛着幾張家裏人的畫像,擺着四張賭桌,十六個人圍着賭桌一邊閑談,一邊打惠斯特紙牌。他在那裏什麼也不想,只在消化他吃下去的美味晚餐,這種精美的晚餐就是外省日常生活的美好未來,他出乎意外發現自己正在贊同當地的生活習慣。他明白了為什麼這些人繼續使用昨天的舊紙牌,為什麼他們在破舊的賭桌上洗牌,他們怎樣才能做到既不為自己,也不為別人穿上好看的衣服。他猜到了有一種哲學思想隱藏在這種循環往複、千篇一律的生活里,在這種合乎邏輯的安靜習慣里,在他們不識時髦豪華為何物里。總之,他幾乎懂得了奢侈生活的無益。巴黎城,連同它的激情,它的風暴,它的歡樂,在他的心中已經變成了童年的回憶。他真心誠意地讚美一個年輕姑娘的紅潤的雙手,謙卑和含羞的神態,雖然初看起來,他覺得她一臉蠢相,舉止缺少風韻,全身令人厭惡,外貌尤其可笑。他已經無可救藥了。從前他從外省到巴黎去,現在他又從巴黎火熱的生活中回到外省的冷冰冰的生活里來,沒有一句話可以震動他的耳膜,可以使他突然激動起來,如同一出沉悶歌劇的伴奏,突然出現一段奇特的樂章叫人興奮一樣。

「你昨天不是去看過德-鮑賽昂夫人嗎?」一位老太太問這地區最豪華府第的主人。

「我是今天早上去看她的,」他回答。「我發覺她十分愁悶和痛苦,以至我沒法子叫她答應明天來我家吃飯。」

「你是同尊夫人一起去的嗎?」老太太大聲問,露出驚異的神色。

「不錯,是同內人一起去的,」貴族平靜地回答。「德-鮑賽昂夫人不是勃艮弟家族的人嗎?雖然只是女家方面的親戚,可是這個姓把一切都洗刷了。內人很喜歡鮑賽昂子爵夫人,這位可憐的夫人孤單一個人已經過了這麼長的日子了……」說着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德-尚皮涅勒侯爵冷冷地、平靜地環顧周圍聽他說話而且端詳着他的貴婦人;不過幾乎不可能猜出他是同情德-鮑賽昂夫人的不幸遭遇呢,還是對她的貴族身份讓步;也不知他以接待她為榮呢,還是他為了滿足自尊心,要強迫當地的貴族和他們的夫人們去接見她。

在場的貴婦面面相覷,彷彿用眼睛來互相商量;於是最深沉的靜寂籠罩着客廳,她們的態度看來是表示不同意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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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棄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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