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東曦些微

天空浮雲涌聚，遮蔽了日光，投下了大片陰影，竹葉索索有幾分幽暗，一陣裊煙如紗從竹林深處飄蕩而來，淡影朦朧，如夢似幻，我起身隨着紗煙往前行，逶迤穿過叢叢修竹，看到一堵高牆突兀出現在眼前，一扇漆紅小門半掩著，我心中有些疑惑，猶豫了一下，伸手推門，門悄無聲息打開了，視線望去，霧影蒙蒙，什麼也看不真切。我遲疑的抬起腳，終於還是踏進了門。

門的另一邊，是陰風瑟瑟的院子，雜草叢生荒石散落，幾叢稀疏的竹子孤獨生長著，蕭索清冷。天空濃雲遮地，天光昏黃黯淡，沉鬱壓抑，讓人凄惶憋悶，透不過氣。

熟悉無比的景緻，如刻畫在靈魂深處的符咒，讓我渾身痙攣，腦袋驟然一擊，冰涼墜入深淵。

「不……」靈魂在顫抖，腳止不住哆哆嗦嗦的往後退。

「哈哈……」

「嘿嘿……」

猥褻淫慾的笑聲如風灌進我的耳朵，我拚命的捂著耳朵，搖晃着腦袋，想要擺脫聲音的魔咒。可那無邊的肆意笑聲毫無阻擋衝進我的耳朵，充斥我的腦袋，讓我無處可逃。我無力的彎下腰，呼吸急促，虛弱的張著嘴巴大口的喘息，渾身冷，眼前一片昏黑迷濛。

「啊……」凄厲的慘叫聲刺破我的神經。我猛然抬起頭，茫然的眼睛穿透眼前的迷濛，看着色白刺目的空蕩房間里，幾個衣冠不整的禽獸正圍着一個凄慘孱弱的身體……癱在地上的軀體虐痕血跡斑斑，兩眼空洞死寂毫無生氣，那面目正是默子游，那人正是我自己。

我渾身止不住的戰慄，心寒魂殤，濃郁無盡的絕望悲哀瀰漫包圍了我，鎖縛如囚。淚水無法控制的奔流，混著涎液滴落，「啊……」我尖聲狂叫，卻穿不透這遮天蔽日的雲霧，禁錮的囚牢，我呼吸不暢，快要窒息。

為什麼？為什麼？！我萎悴的靈魂悲愴呼喊，我怎樣才能逃離這深沼，誰能來拯救我……我寧願死去……

「錚……」一道長音凌空而起，琴聲從杳渺深處破開重重迷霧傳來，猶如罪惡深淵裏的一道光明，我仰起頭拚命叫喊，瘋似的四處尋找，竭力的伸出手，急欲找到逃離的出口，「救我，救我……」

「錚……」一道尖利長音，我神魂一驚，睜大了眼睛，眼前霧茫慢慢消散。

「……殿下……」

濃霧如絲縷般漸漸消散……

視野里滿是挺挺翠竹，碧幽生姿，勃勃生機綠意盎然，這裏是琴篁殿。

「殿下……」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帶着小心輕輕搖晃着。

「別碰我！」我厲聲呵斥，用力甩掉那隻手，竭力要甩掉心底的異常感受，像是要甩掉粘在身上的污穢。

「奴才該死！」小林子一驚，「啪」雙腿跪倒在青石地面上，滿心惴惴的深埋下頭。

「滾開！」我強忍着難受。空氣里憎惡的味道，恨不得他離開遠遠的，現在的我極其厭忌其他人的存在。

我面色蒼白透著青，只覺頭暈目眩，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在緩緩蠕動，我難受的蜷縮起身體，雙手本能的抓住衣襟裹緊了胸口，想要止制顫微的身軀，五內顛翻攪動，一陣異味湧上心頭，難以抑制的腥味噁心，終於忍不住「噗」哽吐出一口酸水，涎液長流不止，我雙眼澀痛逼出了淚水，潮紅了眼睛，不知道是身體的異樣，還是心裏的感受。

「奴才該死！奴才冒犯了殿下，奴才該死！」小林子見我神情突異，大反常態，很是惶恐不安，不知怎麼冒犯了我，又害怕我突染急症，身體出現什麼狀況，他心神難寧，焦急惶憂緊張。

「錚……錚……」清亮的琴聲響起，如鶴鳴抑揚悠然，突然沉靜了整個天地。

琴聲時斷時續，不成樂章，但那飄渺的似吟似唱的天籟之音，猶如清風拂過我的心間，碧泉滌淌我的靈魂。我萎靡蜷縮的身體慢慢舒緩，清吟的琴聲讓我的心深潛沉浸，那琴聲清明透涼，如水滋體，似冷卻暖。

「一切萬境是夢，一切萬象作幻，一切萬法是空花，夢幻空華……」平緩無波的聲音清涼如水，淡漠如風，行過消逝無痕，飄進我耳朵里卻不啻為梵妙聖語。

我迷濛惘然的眼睛漸漸清晰，抬眼望去，寒翠碧陰間的一塊大青石上盤膝坐着一個人，青衣如舊，平凡無華，淡淡的目光投過來，平定面無表情，那是一張清恬寡慾的臉，似乎世間的一切事情都不能讓他移動半分，無法讓他的表情變化絲毫。一陣筠風夾着空中飛舞的翠葉吹來，青衣襟袂拂動，飄飄欲飛若仙。

宮清樂，只有他才有此等風姿。在延祿殿第一次見到他，我恍忽他非常人，後來在琴篁殿再見他，他無欲無為的神態，襯著周圍瀟瀟篁竹，一派仙風道骨，脫凡離俗之姿，我就確定，他決非紅塵中人物。

我靜靜無語望着他。

第一次拜訪琴篁殿，本以為不得其入，意外的竟然宮門大敞相迎，我驚異現了另外一個天地，徜徉遊盪於竹林，看到宮清樂眠琴綠蔭，正「掩門撫清樂」，我如墜入竹海琴境，久久回不過神。他隨心所欲，清傲不羈，琴音是心境和自然的天人合一，那是無欲而為的境界。我不禁慨嘆道：「一折青山，一扇屏，一灣碧水，一條琴。」他聞聲轉頭，我與他彼此對視的第一眼，有什麼東西輕輕觸接，頓然通神達意。

就那一眼，從那雙淡褐色的眼睛裏，我看到了一種洞穿一切的瞭然，我就知道了我在他面前是透明的，他穿透表面軀殼的偽裝，看到了真實的我。然而，就那一眼，在那雙直視人靈魂的眼睛裏，我知道了我無需隱藏，我是安全的。我的心底油然升起一种放松，那是靈魂的輕盈自在，我的靈魂似乎找到了一個缺口，得以放泄掉心中沉積的塵垢，顯露一個真實存在的我。

我睫毛微微顫抖，慢慢閉上了眼睛。我知道他早已看到我靈魂深處隱藏的痛苦，然而我從沒在他面前表露過，可如今那夢魘把渾身**裸，遍體鱗傷的我暴露在了他面前。我感到羞恥難堪！

我抑制的微微喘著氣，一把端起茶杯，仰頭很快飲了一大口，掩飾內心的黯然。

宮清樂注視我的目光平靜沒有變化，手下未停撥動着琴弦，淡漠的聲音吟出一句：「……看得桃花零落盡，何處見靈雲，直流轉將去。」

「……桃花零落盡，何處見靈雲……直流轉將去……」我兩眼無神愣愣的低聲喃吶，「……直流轉將去……流轉將去……」一語偈唱猶如佛音引渡，眼前似乎破開了一層紗霧，透出了微弱朦朧的光。

琴聲悠悠穿林繞竹縹緲雲間，我在琴聲中慢慢平服心情，一點點拾視自己的心，但是紛繁雜沓的記憶在眼前走馬往複，不得停息。直流轉將去，真的容易嗎……

日暮西斜天將盡，琴聲已杳，我沉沉站起身。

「我明日即將離宮。」宮清樂開口道。

「明日？」我一頓，心神愴恍飄忽，忽然感覺有些失落，「……半年……」

宮清樂雖身為宮廷樂師，但自由瀟灑，不受一般宮規約束，一年之中有半年奉職皇宮，半年卻是「出門尋山水」，遊歷天下，自在徜徉山林郊野之中。

自由暢快的呼吸，那是我多麼渴望的呀。

「你閑暇了來看看吧，這裏不要荒廢了。」宮清樂神情淡然隨意說道。

「好。」深沉的心渙然消釋，些微生機復甦。

這裏還是我的一片凈土，可以讓我的靈魂安靜的休息，只是少了撫慰的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