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宋則無疑是個很漂亮的新娘,對婚姻抱着將就的態度也不能妨礙她做個完美新娘的要求,所有的一切精巧而符合她的品味,因為對這個女人來說,當新娘和婚姻完全不是同一件事。她的新郎是個胖乎乎的大學講師,看上去木訥老實,婚禮的里裏外外似乎只有他的新娘在做主角,他是個陪襯,在旁邊顯露著有點傻氣的笑容,讓這場婚禮像樁婚禮而已。

在心裏做着比較的方子青一手端著酒杯,一手叉在褲袋裏,無趣地立在禮廳的角落裏,和幾個同來慶賀的熟人有一句無一句地閑聊。

「子青啊,你年紀也不小,什麼時候可以請我們吃喜糖啦?」有人問。

見面的同齡人里大有拖兒帶女的,看到他們,方子青也不免悻悻然。

「時下流行單身嘛,自由自在有什麼不好,我現在想也來不及啦!再說子青的年紀還不算大呢,趁能風流的時候還不趕緊多多加以利用哦!」也有人笑着替他回道。

「要死,子青又不是那樣的人!他可是潔身自愛得讓人心疼啊!」旁邊有過去對方子青勾引未遂的學姐捂著嘴角意味不明地笑。

聽着這種話就無端地厭煩,但方子青還是努力應付著,不慍不火的笑容淡淡。

「唉,如果羅桑在的話,子青的小孩說不定也要好幾歲了吧?」總有人不識相地提起方子青最不願聽到的名字。

馬上有人乾咳數聲讓氣氛更為難堪,幾雙眼睛閃爍地瞄過又躲開。

忍着被人當猴看的鬱悶感,方子青想借故走開,無意地巡視,捕捉到多月未見的同居者的身影,他正施施然地走進門,熱情地和新郎新娘寒暄。

難得看到他西裝筆挺一本正經的樣子,居然相當的合適,吊兒啷噹的痞味被收斂了不少,全新的髮型讓人看上去更是神采奕奕,微笑的表情好象也和從前有所區別。

發現對方的目光順着人群搜索時,方子青慌張地背過身去,無意識地抿緊了嘴唇。

「噯,那是誰啊?」有人也被新到的客人吸引住了。

「不知道,大概是新郎方面的客人吧?相貌還真長得不錯誒。」有女人輕輕嘆道,有點相見恨晚的惆悵。

方子青輕蹙起眉頭,朝那女人瞄了一眼,是個早有孩子的大學同學,也是宋則的朋友,他本人對她沒有什麼好感,現在更加不會有。

「咦?他走過來了,你們有誰認識他嗎?」

聽到這話,方子青更是不安起來,如果此時找借口走開豈不是件很唐突的事情?何況現在走的話一定會被他看見的。

但是看見又如何?緊張個什麼?慌亂的思緒在腦海里翻湧著,耳朵已經聽見了違睽以久的聲音,還是陌生的客氣。

「方先生,是你嗎?」

SHIT!

方子青在心裏咒罵了一句,只能在眾人的目光中轉過臉,配以合適的笑容。雖然早就料想到會再見面的,然而經過許久的不通音訊后陡然出現在彼此面前時,都有些不知名的異樣激動。

「這位是……」一旁有人發出疑問。

方子青老實回答:「這位是羅桑的弟弟羅椹先生。」

羅椹走到眾人跟前,帶着一臉謙遜的笑容,毫不拘束於眾人深意濃重的目光。

「怪不得覺得眼熟,原來是羅桑的弟弟啊,長得很相像啊!」

「說得是哦……尤其是眼睛,根本是一個人的嘛。」

逐一打過招呼,羅椹始終保持適當的彬彬有禮:「因為受了方先生很多照顧,我特地過來表示感謝。」

眾人領悟似地連連點頭。

方子青覺得自己背脊上有冷汗沁了出來,這小子裝什麼蒜啊?!

「子青一向是個重情義的人。」有人這樣說。

「真是可惜了,如果羅桑在的話,多麼美滿的一家子啊……」還有人偏在拎起燒不開的壺。

實在受不了詭異的場面,方子青勉強地擠出微笑:「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說完就急匆匆地走開,感覺到背後炙人的注視更讓他頭皮發麻。一口氣奔到洗手間,長吁一口氣后沮喪地靠在鎖緊的門上,舉起手捏揉着太陽穴。

最不願意看到的場面出現了,那個該死的混蛋故意說着不合實際的反話來讓大家誤會似的。

他到底想做些什麼?!更不可原諒的是自己的心緒難安,毫無道理地令人痛恨。

有人敲著門,沉重而急切。方子青心知肚明對方是誰而不想面對,不過真這樣做的話未免太矯情。

他「啐」了一口后扭開了門鎖。

「幹嘛呢?」羅椹進來后就反手重新把門鎖上,一臉的笑容。

「我說你想幹嘛?!」方子青頗為光火的反詰。

「喂喂喂,」莫明受責的人半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依舊是滿不在乎的表情,「我們倆其實沒有什麼可吵的,不是嗎?我只是跑過來打個招呼而已,你何必臉色青得像要揍人似的呢?」

「你少靠近我!」方子青繃緊臉皮,交叉抱臂呈防衛姿態,把身體斜倚在洗手台邊。

看着他的無名之火甚大,羅椹不禁苦笑,故意仰聲高誦:「放心,不會再靠近你,明天我就回去,永遠不會再在你方先生面前出現,OK了吧?」

方子青沉默,他敏感地覺察到自己的話被扭曲了意思。

「唉,老實說……今天我本不想來的,」羅椹低下了語氣,期期艾艾地用右腳尖無意識地踢着地上的磁磚,「只是……突然很想看看你而已。」他小心地抬眼瞄了眼對方的臉。

「……」扭側過臉的人把目光尷尬地落在錚亮的水籠頭上。銀白的金屬表面倒映着兩人扭曲的身影,交疊在一起。

「你……想我嗎,這一個月來?」突兀的提問,並專心致志地捕捉著拚命躲閃游移不定的眼神。

「……不要說這種亂七八糟的變態話!」咽下口水,方子青好容易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毫無底氣地怒斥,不過聽起來倒像撒嬌似的推諉,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滑稽的感覺。

羅椹又笑開,盈盈地帶着釋然:「我以為你還會為這種話揍我呢。」

調侃的口氣讓方子青的臉綳得像鼓皮。

「你真是不正常!」冷硬地扔下這句話,大跨幾步走向鎖緊的門,他聽見自己強壓着粗重的呼息,像只被惹怒的貓一樣從吼嚨里發着「嘶嘶」的微響。他要遠離面前這個讓人頭疼的人物,與這個人的談話總是會脫離正常的軌道向著一個尷尬而曖昧的方向發展,難以應付。

「等一下!」

手臂被抓住,然後身體被重物撞在門上。

「咚——」地好大一聲,方子青的頭如沒有充足氣的球般地沉重彈在垂直的門背面,他眼前昏黑,痛得幾乎要癱倒在地。當然他沒有真正地倒下,被另一個身體壓制在門上,動彈不得。

「你……你想做什麼?!」緊張得話也說不利索,緩過神的方子青看着對方泛寒光的眼神和噴著粗氣的鼻子一點點地逼近,心臟也跟着一點點地揪緊。

近在咫尺的眉目微微地顫動,帶着熱意撲面而來,眼瞳跳躍着明亮的光逼視過來,

恍惚覺著……是不是要挨揍啊?方子青不得不這麼想,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句很難聽的話,招至暴力相向也是活該。或許應該反抗的,雖然對方人高馬大,但自己可以用腳踢用拳揍還可以大聲呼救,如果他一定要動武的話……腦子裏一連串地閃過諸多對策,方子青覺得自己像是回到被高年級男生欺負的學生時光,也是這樣拚命地想着對策,結果還是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反抗只會得到更多的暴力。

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死盯着逼近的人臉,嘴唇被輕微碰觸,令頭腦轟然炸響。舔拭著唇部的舌尖帶着熟悉的煙味和強烈的同性氣味,它顫抖得厲害,像個懦怯的小生物,讓人不忍去驚擾它,不可思議的想像令他忘了應有的反應。這無疑是鼓勵了侵犯,它開始隨着熾熱起來的氣息技巧性地滑進因驚訝而微啟的雙唇內。

「不……」嘆息似的拒絕,聽上去有似是而非的味道。

面前的空氣一涼,壓制自己的人猛然拉開距離,身體也被放開,毫無預兆的。方子青不可置信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才確信自己已經脫離危險。羅椹不知出了什麼狀況,在幾步遠的地方,用雙手蒙住臉,似乎是在努力剋制某種情緒。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方子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索到門鎖,想悄然地把它扭開后奪路而逃。可惜門卻在此時「嘭嘭嘭」地乍響起來,把他嚇了一大跳,手也頓住了。

「裏面有人嗎,請開門!」外面的人邊敲邊喊。

矇著臉的男人略抬眼,從指縫中透出的目光鋒利地盯着方子青停放在門鎖上的手,如兩道兇狠的咒語,強硬地阻止了它的再次運動。

兩人不約而同地默不吭聲,屏息傾聽着門外的動靜。

「難道沒人嗎?」門外的人奇怪地嘀咕著,不一會兒就聽到遠去的腳步,這樓里不止一間洗手間。

許久,屋內的兩人有殺父之仇似的對視,直至眼酸。

半晌,羅椹嘴角一彎笑了,然後是捧腹大笑:「哈哈哈哈……」他前俯後仰樂不可支,滿臉清新的桃緋。

方子青難堪地立在門口,手早已是收回來,要落荒而逃也是輕而易舉的,卻沒有了理由,無從適從的他不滿地瞪着大笑的人:「有什麼好笑的……」

羅椹搖頭,好容易止住自己無謂的笑聲,轉身對着洗手台上的鏡子整理了一下有些亂的頭髮,然後走到門前,一手攀住門把手,一手扯著方子青的袖管,隨意道:「我們出去吧。」

「嗯。」方子青連連點頭,如得大赦。

這廂又沒了動靜,側首凝視,琥珀色的眼黑了,濃郁像夜海。

又要被吻了嗎?方子青往後退的身形被展開的雙臂環繞住了,霸道但不粗暴。

「不要動……請不要動,」溫熱的氣息抵在肩膀上,聲音低啞地耳邊懇求着,「讓我抱一會兒,只要一會兒,真的,只要一會兒……」

不行,太緊了……僵直的感覺真是有苦難言,心臟鼓動的速度彷彿要超過界限,方子青對此無能為力。被擁抱並不是件令人難受的事,相反是如此的溫暖和驚心動魄,如果沒有惶恐的話,他幾乎願意承認自己並不厭惡被這個男人擁抱。

「知道嗎,我本是應該恨你的,甚至……想過要報復你,」羅椹埋首在對方頸邊,盡量冷靜地訴說,「我想……我錯了。你說得對,我的確有病,該離開你回到我應該待的世界中去。」

「呃?」方子青茫然地聽着,無法做出反應,對方的話聽起來很冷靜但缺乏條理不知所云。

「只是我……我我我……」耳邊的「我」字重複了許久,嘆息過後就嘎然而止,終究沒有下文。終於鬆開熱烈的擁抱,羅椹伸手撫平方子青肩部衣服上的一絲摺痕,然後扭開鎖打開門,筆直地走了出去。

呆立在原地的人莫名地目送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腦子裏恍惚地估算,那個「我」字以後是什麼詞兒來着?聽半句話就像吞了魚刺梗在喉嚨里。要不去問個清楚?當然不行!他立即反駁,覺得自己真有夠無聊的,拘泥於沒頭沒尾的話,因為是他說的吧……這樣無意識地分析著,突然覺得渾身異樣起來,連忙走到洗手台前。鏡子裏的人面目依舊,不見得有什麼不同於往常的稀奇之處,還是端端正正的樣子,連頭髮也沒有一絲亂的。

伸手撫摸肩部,免燙衣料的西裝不見有深刻的摺痕,光潔如新……停留在肩膀上的手指突然僵滯不動。鏡子裏的人,臉頰上有兩抹明顯的緋紅,在自己驚愕目光的膛視下,蒼白皮膚映襯的紅色像在水中化開的顏料一樣泛濫成災迅速蔓延。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方子青連忙舉起雙手遮住發熱的臉,許久才露出睜圓的雙眼責備地看着鏡中的自己。

發什麼神經?!他對着鏡中人惡狠狠地罵着。

回到禮廳竟不見了羅椹的蹤影。來不及用目光去尋就被找尋他的宋則給抓住了。

「唉,你怎麼回事啊,說是上個洗手間,老半天不見人,我猜着是不是被某個小姐給勾上了吶!」

方子青苦笑:「你不必招呼我啦,這一大屋子的人還不夠你忙的嗎?」

宋則皮笑肉不笑,湊過身來輕聲道:「是不是跟羅椹吵架啦?」

「呃?!沒有啊……我跟他吵什麼啊?」方子青頗為心虛地回答。大廳里依舊鬧轟轟地賓客如雲,不乏舊知新友,他卻覺察到滲骨的寂寞。

「咦?那他怎麼突然回去了,臉色不好看吶。」宋則困惑地皺緊眉頭。

「啊……我怎麼知道?問我幹什麼?!到底是個任性的傢伙!」方子青負氣似地推託著責任。

宋則鼓起塗着漂亮眼影的眼睛生氣地瞪了他一下,轉身走開回到丈夫的身邊。

「莫明其妙……」被扔下的方子青鬱悶地嘀咕起來,人家要走關自己什麼事啊,又不是他趕的,有手有腳的人去哪兒都不管他方子青的事,他只是什麼啊,不過昔日戀人的弟弟嘛,反正現在又沒有什麼關係的,一個成年男人吶,又不是小孩子,就算是小孩子,也不用對他負責啊,又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關係關係……沒有什麼關係啊……

胡思亂想中心情墜沉谷底,無形的繩索勒在心臟的某個地方,方子青想要忽略它都難以辦到,隱隱地渾身難受,如重感冒時期的頭腦,總是有東西堵著。如果是良心不安的話,未免太遲了。整理所有的情緒皆歸罪於那一句未講完整的話,半調子地懸在心頭,讓情緒如被某根手指不停攪拌的液體,晃晃悠悠地無法安寧下來,直至一路到家。

躺在床上,手捏著客戶要修改的設計稿卻怎麼也放不進心思,方子青覺得很累,索性把稿子給丟在了一邊,閉着眼睛把頭塞進被子裏,腦子裏演起那次把羅椹趕出去時的情景。是做得有些過分了……畢竟他沒有做什麼壞事啊,自己的態度顯得偏激得太過分了。現在進行反思也是件微妙的事,特別是在經過今天的種種。

既然如此……他猶豫着把手伸向床頭的電話又頓住,考慮良久后終於按下。

「宋則,啊,這時候真不好意思,」抬眼看腕上的手錶,暗吁一口氣,現在還不算太晚,「那個……你有沒有羅椹的電話啊?」

對方在電話里精神十足的「嘿嘿」亂笑一通,然後就劈頭怒斥:「方子青,雖然知道你那個破性格,可我從來沒有對你這麼失望過!羅桑生前又沒有虧待過你,你怎麼這麼對人家的弟弟啊,說趕就趕,連點餘地都沒有,羅椹還人前人後地一個勁地誇你的好,連我都替你覺得臉紅啊!那個小孩子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連點情面都不留?!」

方子青被罵懵,對電話筒怔了好一會兒才小心地問:「宋則,你怎麼啦?」

電話那頭嘆出好長一聲的氣:「我不好意思當着你面罵,只能抓住送上門的機會啦!」

方子青聞之氣結。

「羅椹明天的火車啦,就要走的人,你還找來幹什麼嘛?!其實人家也沒有怪你,跟我說的時候還是好聲好氣地體諒着你。他真是一個好孩子,又帥又可愛又會說話又能幹而且又很體貼,而且……」

「得得得,」方子青聽不下去了,這麼多優點在他身邊時怎麼一個也沒有顯露出來啊,「你到底有沒有他的電話啊,我有事跟他說。」

「有啊,」對方洋洋得意,「可是你要來幹什麼啊?道歉嗎?不必了,人家沒有你那麼小氣,人都快要走了,你就不要去鬧得他心緒不寧的。」

「啊……」方子青聽得這話不由心驚肉跳頭皮發麻外加臉皮發燙,「那小子跟你胡扯了什麼東西啊,我跟他沒有什麼關係哦,我只是……只是有些事要問他……就這樣啊?」

聽得出他的緊張,宋則又開始笑起來,很張狂,以至於方子青不得不懷疑她老公是否在她身邊,如果看到女人如此德性恐怕已經頭大如斗。

「你不說我掛電話了啊?」被磨光耐心了,他從來沒有覺得溫雅可人的宋則如此可惡過。

「不要生氣啦,仔細聽着,要道歉乘早哦。」扔下一句詭異的話后,電話立馬斷線。

這女人大概被灌多,滿嘴胡說八道。方子青撇了撇嘴角,接着按剛才聽到的數字。

可惜,電話那頭不是他要找的人。

「喂?」接線的聲音年輕清澈像一泓泉水,方子青敢打賭自己定是聽到過,似曾相識。

「那個……羅椹,羅先生在嗎?」

「他在,請等一下哦。」對方移開話筒,叫了一聲,「椹哥,電話!」

方子青心猛得一跳,他記起來了,這個叫着椹哥的聲音是上次在街上讓羅椹棄自己而去的男孩。

想掛上電話……稍作遲疑,已經有熟悉的聲音在電話那頭詢問:「喂?誰啊?」

「我。」只有回答了。

對方沉默少許:「什麼事啊?」

雖然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詢問,方子青還是沒名堂地煩躁上了:「當然有事啦!」

「什麼事呢?說啊?」對方再次詢問,相當有耐性。

現在輪到方子青沉默了,他可悲地發現其實自己真沒有什麼事要說的,只是一時衝動而已,這個發現更讓他恨不現在就拔電話線。

「那個,今天的事,你……」等到啟口,方子青發現自己沒話找話的本事極其烏龍,一不留神就把話題轉到最不該被提起的事上去了,想挽救也來不及。

「對不起。」對方開口道歉。

「不是……想說這個,」方子青連忙打斷他,現在不想聽到的就是道歉,他飛速地組織自己的思路,急着要把打電話的理由弄得比較合理些,「關於你的那個戒指,因為在我這裏丟的,而且我也得負一部分責任,所以覺得我們應該想法子解決一下吧……你明天就要走了?」最後一句問得輕,希望早知道的答案是宋則喝多了在瞎扯。

「是的,明天就走。」對方回答得很乾脆。

方子青煩惱地撓亂了自己的頭髮,他甚至沒有分析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極其地沒有道理。

「戒指的事沒有關係,讓它去好了,你不必記在心裏的。」對方又說,很大度的樣子,堵得也很乾脆。

方子青咬牙:「可我覺得不好意思,因為……畢竟是你母親留給你妻子的……你說吧,如果能補償的話,怎麼都行。」

對方又是沉默,然後大概是笑了:「怎麼啦,我都說沒事了。你不是懷疑我已經找到了嗎,你現在就當我已經找到好了!」

嘖,這是什麼話啊?!對方急於結束話題的口氣讓方子青滿腹不爽起來:「沒有找到就沒有找到,羅椹,你不要……」

「方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啊?」羅椹突然打斷他,口氣頗為生硬的。

方子青被一嚇,頓時語塞。問得好……他也想問問自己到底想說什麼啊。

「沒事,真的沒事,」興許誤解了他緘默的意思,羅椹首先軟弱下來,放柔語氣地安慰著,「我都說沒關係了,不必多想,如果打電話就為這事的話,你可以掛機了。」

意識到自己越來越反常。方子青依舊沉默,也不掛電話,兀自對着機器發愣。

「你不掛的話我就掛了啊?」羅椹說,很急切。

「喂,等一下,」驀然驚醒的人慌張了,一骨碌地從床上爬起來,差點把電話掉到地上去,「如果……如果我撿到了呢?」話剛出口,他就覺得自己奇蠢無比,馬上去撞牆也不為過。

「呵呵呵,」對方爽朗地笑開,「如果還能找得到的話,就……送給你吧!」

「這怎麼行啊?」方子青覺得再說下去,自己說不定會難看地吼出來。

「沒關係,反正我不可能有太太的嘛,不是嗎?」

「呃……」話都說到這份上,真的沒什麼可談下去的了。

方子青沮喪地光着腳在地上無措地轉悠着,腦子裏一片空白,想不出另外進行下去的理由。你到底想幹什麼呀,何必堵得這麼絕?!他想沖着電話那頭的人大吼一句,可惜隨即聽見腦海深處有個鬼祟的小聲音無情地反問:那你在幹嘛呢?

終於嘗到什麼叫窮途末路的滋味,只能繳械投降:「好吧,那……那再見吧,祝你明天一路順風!」最後的祝福說得真是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口嚼碎電話線那頭讓他無所適從的傢伙。

「謝謝。」對方客氣地回應。

謝你個頭!焦躁得像只困獸,方子青使勁琢磨著能殘喘拖延的時間。

「啊……對了,還有……」作勢又想起什麼似,立即又追問一句,「今天你那句話什麼意思啊,都沒有說完啊?」

「什麼?」對方雲里霧裏的糊塗口氣。

「你不是不是……洗手間的時候在我耳邊說了好多話嗎,最後一句你還沒有說完呢?」方子青堅決不充許自己脫口而出「你抱我的時候」等煽情用句,雖說如此臉皮還是已經高燒成熟蝦色,幸好現在沒有人瞧見奇景。

「哦,那個啊……我忘了。」男人敢情又笑上,喉間輕逸出低沉的氣聲,他頓了頓話頭,「你怎麼在乎我說的話起來,很稀奇哦。」

竭力剋制住摜電話的衝動,方子青氣虛地干哂:「啊,沒什麼,以為是什麼重要的事呢,因為估計不會再有什麼聯絡了吧,所以想問清楚。既然這樣的話,那麼再見吧!」

說完,就把電話「叭——」地掛斷,然後扔向離自己數尺遠的牆角。

滾!滾得遠遠的,最好從來沒有出現過!省得現在害我被老朋友罵,還得背上些不知所謂的目光,這姐弟倆真是一樣地禍害無窮,盡來攪和生活。默聲在肚子裏責備到頭昏的方子青藉此來發泄鬱悶,可惜成效不佳。

他明天要和情人走了。最後,腦子裏只剩下這麼個不爭的事實了……而,自己為什麼如此反常,反常到所有行為和言語都讓自己陌生到害怕?

鬼知道!

「椹哥,把箱子先搬出來吧。」

小呈推著一個行李箱走到客廳。

沒有人回答他。屋內的另一個人呆立在自家的電話機旁,表情陰鬱若有所思。

「椹哥,你沒事吧?」

「沒事。」羅椹搖頭。

「哦。我們就兩個箱子的東西,其他都是房東的,你去把放在床上的衣服理一下吧,我要它們塞在大箱子裏。」小呈熱切地吩咐著,又跑回卧室里去了。

羅椹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卻沒有什麼行動,心思還在掛斷許久的電話上。

如果不是自作多情的話,他對方子青的電話來意頗覺懷疑。可事實擺明了自作多情,對方什麼也沒有說,不是嗎?連點暗示都沒有。想來也是,他本就是視自己為異類,還會有什麼可能性啊,打電話的意圖怕是今後有麻煩而已,幸虧沒把答案如實告訴給他聽,否則自尊掃地敢屬活刻。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脆弱?被人當作有病的時候也沒有覺得自己這麼可悲過,可就是無法面對他的恐同症。

接到電話時的狂喜變成最具諷刺意味的嘲笑,因為用盡身心地抱過之後已經沒有勇氣再滯留下來,所以立即向宋則說明后匆匆逃離,原想是就這麼算了吧,再搞下去自己真的要得病,他不想為一個沒心沒肺的直男人得上要命的相思病。

失望總是和希望成正比的。

羅椹終於離開電話機,舉步向自己的房間走去,狀似平靜如初。

結束了,也就無所謂希望和失望了。

但是最後一句話……他為什麼要如此在意,本來從不曾注意過自己言語的人怎麼會記着沒有說完的話?

木然地整理著自己東西,腦子沒有停止思索的意思。他對此無能為力,因為人總是拚命給自己尋找希望的,雖然心裏很明白這可能是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已。

今天的親吻和擁抱,他竟毫不掙扎,順從地聆聽自己不着邊際的話,這也許是另一種回應,他本來就是那麼疏於表達的人……瞧,又在尋找希望了……羅椹狠命地掐斷著自己的思緒,想把身心都拉回明天的歸途上。

「椹哥,你沒事吧?」小呈站在門口輕聲問道,屋裏的人理了半天,還是一床的衣服,紛亂地互相交疊。

「沒事。」羅椹搖頭。

小呈走近,幫着把衣服一摞摞地收拾整齊。

「椹哥,有人跟我說,如果感情太累,不妨放手。你說,對不對?」

沉悶片刻后,他低聲問身邊心神不定的人,彎下腰撿起落在地上的衣服,連同床上的一起捲成團狀捧在手裏。

羅椹「嗯」了一聲,其實他沒有聽到問話,他在想也許應該對電話那頭的人說實話,即使被傷害,因為以後可能連被傷害的機會都沒有了……

「誰啊?」

「我。」

「叭——」有東西掉在地上。電話聽筒里傳來吸氣聲。

「什麼事啊……凌晨三點了,還沒有睡?」

「你也沒有睡啊,聽上去很清醒的樣子。」

「客戶要修改稿子,我得趕完它。」

「哦,不要太辛苦了,身體要緊。」

「有什麼事就快說,這種時間打電話來總不會跟我扯家常吧?」

好冷。壓低的聲音彷彿凍結在空氣中。

「有句話,我很想說,只不過你別生氣啊?」

「你不是要趕火車的嗎?還有空磨時間啊,快說,不說我可掛了哦!」

「呃,那個……我沒有說完的話是……」

「什……么?」

深吸一口氣,冷清的空氣刺得肺部有些痛。

對着話筒想像那頭的臉,緩緩地一字一頓吐聲清晰,連緊張也沒有。

「你說,我該怎麼辦?」最後,他快把嘴唇咬碎,有一種全身都失去力量的虛脫。當然他也並不真想得到對方的回答。話說完,立即掛斷電話。方子青會有什麼反應?他不想聽到,只要該說出口的已經說了,就足夠了。裹緊身上的睡衣,踏在地板上的赤腳已經冷得沒有知覺。房間里透出小呈沉睡下的呼吸聲,刮擦著耳朵,尖銳得像根細針在戳耳膜。

躺回被窩,羅椹終於閉眼睡去,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安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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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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