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夜剛落,張府。

張司長的千金張麗莎正準備從一大堆服飾前為今天的舞會找出一件令自己滿意的禮服,顯然很不容易,令旁邊伺候着的梅姐忍俊不禁,在替這位大小姐參考了起碼有四五十次后,她開始覺得小姐有些小題大做。

「小姐,行啦,這件旗袍真的很不錯,穿在你身上啊真的很服貼。」

「梅姐,每次你都這麼說,」張麗莎瞪了梅姐一眼,撅起小嘴,「到底有沒有一件最好的啊?」

寬大試衣鏡里的麗人一身織花絲絨改良旗袍,身姿阿娜,成熟間又不乏活潑,任誰也難挑出個什麼不好來,可她自己的眉頭總是挑剔地皺着。

梅姐幫她整理著頭髮,望着鏡中人苦笑:「哪件都好啊,我說了好多句很好啦,你不是還在挑?」

張大小姐嬉笑,吐了吐舌頭:「平時不怎麼覺得,現在看這些衣服總嫌不夠出挑,要不要再去西施瞧一瞧?」

「好啦,」梅姐點了一下張麗莎正皺巴巴的鼻子,把一頭捲髮用絲帶綁上,愛憐道,「你瞧你往日的自信去哪裏了,馮家那個小子再出色也用着你張大小姐急成這個樣子吧,整一個傻丫頭的模樣,盡給自己掉價兒。」

「梅姐呀,」張麗莎羞紅臉,「人家哪有啊,只不過……只不過……」

「好啦,別只不過啦,你的心思啊只差沒有寫在紙上貼在牆上了,還羞個什麼勁啊,」梅姐被她的羞急樣給惹笑了,「已經是夠漂亮了,放心,如果那個小子連你都看不上,準是瞎了眼,不要也罷。」

「真的?真的可以了嗎?」張麗莎眉開顏笑,對着鏡子原地轉了三圈,方才好象放心了點。

梅姐不禁在一旁搖頭,這位大小姐她已是伺候多年,從未見過被人捧呵著長大的小公主這樣緊張兮兮地為一場普通的舞會成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而且原因只有一個,馮家的二少馮宣仁今天會出席。這位馮公子她是沒見過,大名倒常聽得,雖說是好的方面居多,但不久前才被傳了訊,張家也從中為他周旋過,攀這麼個准婿還不是因為張麗莎一顆早送了人家的芳心嘛。馮二公子能耐倒不小,梅姐在深知其小姐的挑剔性子下對他好奇起來。

待舞會開始前,張麗莎終於把自己的行頭給搞定了,一身深紅灑金絲綢禮裙,頭髮高高束起,任縷縷的髮捲垂散在雪白的頸邊,一串晶瑩的粉色珍珠鏈繞於頭髮下方,盡顯嫵媚,妝不淡不深,恰到好處,足夠讓她的明眸嬌容閃亮於整個舞會。

張麗莎總算面露滿意之色,沖着鏡子微微一笑,卻聽着房門被敲響,梅姐前去應門。

「女兒啊,客人們都差不多到齊了,你還磨蹭個什麼,難道要我一個老頭子去招呼你那幫子朋友啊?!」她老爹進門就叫喚。

「爹啊,你看我怎麼樣?」張麗莎嬌笑着扯動了一下裙擺,擺個款款的姿勢。

「唔,好看好看,我的寶貝當然是最好看的啦!」張司長堆起笑臉滿心歡喜道,然後沖他女兒作悄悄狀:「馮家的二少爺已經來了哦。」

「爹你……怎麼也這樣?!不理你了。」張麗莎佯怒,啐了她老爹一聲,轉身就走出房門,準備下樓見她的白馬王子去了,梅姐緊跟其後。她老爹在後面偷笑不止。

一臉無聊的馮家二少在用手撓著頭髮,把一絲不亂的髮型硬是給揉出了兩道指坑,很是觸目。

「少爺,別揉,頭髮亂了。」站立在其身側的阿誠看不下去了,只得發聲提醒。

「啊?哦。」馮宣仁心不在焉地回著,他蹺腿而坐在這個使人不注意的角落,阿誠不知道少爺為什麼要躲開張家熱情的招呼和那一團團軋堆的人群,他平時並不討厭交際的。

「卟噗——」

阿誠聽到馮宣仁的笑聲,把筆直向前的眼光轉向他,對方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你幹嘛這麼嚴肅啊,人家還以為你是我保鏢呢。」

阿誠悻悻然,只因是身上這套西裝讓他很不自在,雙手空蕩蕩不知往何處擺,他寧願穿短衫也不要這幅怪模樣。可是少爺不讓,說是這種場合是要人穿衣襯著,要不人家會覺得馮家出來的人不識禮儀,但此番打扮讓他不知道該擺個什麼表情來相陪,不知不覺就繃緊了起來。他寧願呆在家裏燒水,也不要陪着參加什麼舞會。

「你不喜歡這裏吧?」馮宣仁打了個哈欠,又不自覺地用手去搔頭,「我也不喜歡,真沒辦法,忍一忍吧!」

「少爺,不要再揉了!」阿誠急了,實在不想看到在美髮院裏吹了兩個多鐘頭的髮型慘遭如此蹂躪,今天少爺的表現讓人費解,被人硬逼着似的百般不得勁。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馮太太怒火衝天的臉彷彿還在馮宣仁眼前晃着,是他今天沒有找借口推託而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裏的重要理由。這個媽什麼都好,就是管得太寬太會算計,連兒子都不放過。馮宣仁不禁苦笑連連。

「咦?馮二少怎麼一個人干坐在這裏啊,」有人終於發現新大陸,急忙過來打招呼,「我們才說呢,剛見你進門,一會兒怎麼沒影了。」

這個大大咧咧稱馮宣仁為馮二少的年輕人可是大有來頭,他爹是內政局裏當得了家的主,連着兒子也是萬不能怠慢的人物,馮宣仁只得擠出笑容應付:「王少爺真是有心,有那麼多小姐們陪着,還能惦得着小弟啊?」

王平「嘿嘿」一笑,伸手把馮宣仁從椅子上拖起來:「你不要這麼沒精打彩的啦,莎莎下來了,你瞧人家左顧右盼的,找誰呢?」

還能找誰?

張麗莎一身盛裝剛步下樓梯,迎來了陣陣掌聲和雙雙驚羨的眼光。眾人簇擁而上。

「莎莎,你怎麼才下來?都不理我們嘛。」

「莎莎,你今天好漂亮啊,等會兒能不能請你跳舞?」

「莎莎,今天你真是這兒的公主啦,不不不,是女皇!」

……

美麗的公主是見慣了這種場面,周旋於眾多年輕的男男女女之中落落大方親熱得體,只是眼裏總捕捉不到想看見的身影,不由奇怪。

主角下來后,佈置在廳前的樂團開始奏樂,舞會正式開始。

張麗莎着急起來了,想見的人還是沒看到。有男士向她走來,她開始猶豫要不要接受邀舞,畢竟自己是今晚的主人,不跳的話會掃了大家的興緻。

「張小姐,能請你跳舞嗎?」

一隻手及時地伸到面前,張麗莎不禁驚喜交加,這人當然是馮宣仁,他總算沒有忘記今天自己應是另一個主角。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舞入舞池中央,隨腳步旋轉的還有人心,張麗莎望着眼前人,輕聲說道。

「張小姐的邀請,我怎麼敢不來。」馮宣仁淡淡笑回。

張麗莎嫣然一笑,微微低頭,無限嬌柔。

舞曲正奏至高潮處,衣裙擺動間,風光旖旎無限。

阿誠還是站於原地,像個穿衣服的木樁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少爺走的時候沒有對他說任何話吩咐任何事,所以他只得站着,一邊在人群中找到自己東家的身影。

有人走過來,對他笑道:「小兄弟,不要這麼傻站着,一起過去抽根煙怎麼樣?」此人三十齣頭,穿着半舊不新的西裝,面目倒是親切溫和好脾氣的樣子,阿誠一眼就知是和自己一樣的身份,要不怎麼會來招呼一個小跟班呢。

「你是陪馮公館的二少爺過來的吧?我剛才看見你們下車的。」來人遞給阿誠一支煙,言語間頗為老練,想是久跟東家出來見世面的,「我是王公館的人,喏,就是那個王少爺的人。」手向人群中一指,阿誠也沒看得清人,只是擺着手推卻了那支煙。

「讓少爺小姐玩他們的,我們聊我們的,沒事!」來人見阿誠還是一臉專註盯着主子的模樣,不由笑開,「不要那麼在意他們,他們樂得興頭上呢,哪會管我們啊。」

阿誠也笑了,敷衍著,他鮮有機會和自己的同行打交道。

「來來來,」來人見阿誠笑,就一把抓起阿誠的手往一旁拉,「站這兒聊會礙人事的,而且也聊得不痛快,我們去找塊地方罷了。」

阿誠想了想也對,與其在這兒看馮宣仁跳舞倒不如往外去透透氣,人太多,空氣有點悶。

兩人走出廳,在走廊階前坐下,阿誠的手指里又被塞進了煙。

「沒抽過煙不要緊,總有開始的時候嘛。」那人瞧著阿誠木訥的表情大笑,取下口中的煙對着點燃,「來,抽一口試試,這是個好東西啊,平時伺候那幫少爺可真是累啊,這東西能讓你精神一點。」

阿誠看着手指間燃出裊裊青煙的小白棍,心裏犯嘀咕:我不覺累啊,要我干一輩子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啊。

「我叫王福,你呢?」

「阿誠。」

「阿誠,馮家二少的脾氣怎麼樣,」王福吐出一口煙,長嘆道,「唉,我們這些下人啊就要圖個主子脾氣好,要不就難過嘍。」口氣頗有感觸。

「少爺脾氣很好的。」阿誠維護似的回答。

王福瞧着他又笑了:「嘿,你真是個好孩子,我見你的模樣就知道你沒跟主子多久,楞是較勁似的認真。」

「少爺真的很好啊,」阿誠反駁道,「他幫了我很多。」

「嘿嘿嘿,」王福不以為然地乾笑幾聲,「東家再好,對他來說你總是個下人,一條狗而已,有用的時候當你跟寶似的,沒用的時候就一腳踢你在旁。」

阿誠沉默著,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讓他無從辨別是非對錯,想跟王福說不是這樣的,卻無從說起,想着覺得氣悶,好似回到廳內那會兒了。他看着指間的煙,舉到唇邊咬住,然後學着王福的模樣用力吸了一口,一股辛辣難聞的氣味直衝咽喉。

「咳咳咳……」

淚快給嗆了出來,急忙把手中的東西扔出去。王福「哈哈」大笑,把煙撿回來,然後幫他拍著背:「甭急甭急,慢慢抽,你會知道好處的。」把煙放進嘴裏,輕吸一口,吐出,然後取出遞給阿誠。

「不,我不要了。」阿誠一個勁地擺手。

「嗨,你這小子怎麼跟娘們似的,真是沒用!」王福皺眉,卻發現煙馬上被阿誠接過放入了嘴裏。

這次阿誠倒沒咳,他強忍着,煙沒有下肺就給吐了出來,看着已經蠻像那麼回事了。

王福笑着,好玩地看着這個逞強的少年,好似看到數十年前的自己。

「咳咳咳……」可好成績沒有保持到第四口,煙不小心入喉,他又猛烈咳上了,這回眼淚真的出來了,劣制煙的味道不會太好的。

王福替他拍著背:「慢點慢點,不要急啊。」

煙再想入口時,卻被從身後伸出來的手一把抽掉。

「少爺……」

阿誠淚眼迷糊但還是看清了眼前板着臉的人。

煙被碾碎在皮鞋下。

「少爺,我……才走開一會兒啊……」阿誠小心地瞄了一眼那張看上去不怎麼愉快的臉。

「呵呵呵,馮少爺,是我拉阿誠出來聊天的。」王福還是蠻講義氣替阿誠開脫。阿誠雖想少爺應不會對這種事計較的,但對王福陡生出些好感來。

「王福,你家少爺正找你呢。」馮宣仁冷冷地說。

「哦,知道了,我這就去。」王福偷偷沖阿誠吐了吐舌頭,就向大廳奔去。

「煙的味道怎麼樣?」馮宣仁轉頭問阿誠。

「不好。」阿誠老實回答,用袖管拭着眼睛。

馮宣仁一笑后即板起臉:「沒和王福說太多話吧?」

「什麼?」阿誠疑惑著,但轉眼一想就明白了,「沒有啊,不該說的阿誠心中自有數。」

馮宣仁點頭道:「我不是想阻你和人聊天,但怕你很少與外人接觸,沒個心眼,嘴漏了不該漏的事,特別在這裏與人交談特要留個心,難保人家不是有意套話。」

阿誠聽着不語,想少爺還是不信自己啊,難免有點失落堵在心裏。

「知道你聰明,我只是提個醒而已,」馮宣仁似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伸手攬過他的肩,「走吧,我儘快搞定事我們就回家。」

這句話讓阿誠無端感覺一暖,馮宣仁總是有意無意地把介亭街的洋樓說成「家」,而且是「我們」的,雖然知道只是聽着舒服的話,阿誠還是止不住的歡喜,笑意就不自覺地爬上嘴角,緊跟在馮宣仁身後進了大廳。

「喲,馮少爺,總算找到你的小跟班啦!」

說話的人是梅姐,轉個身招呼一下客人就看見張麗莎旁邊殷勤溫柔的護花使者沒了影,一問才知去找下人去了。

馮宣仁堆起笑容,一手挽起梅姐身後的張麗莎,輕聲道:「對不起,讓你久等了。」然後迅速瞥了一眼呆站在不遠處的阿誠。

「馮少爺,你的小跟班太年輕啦,有很多事不懂規矩,你帶着都不嫌麻煩啊。」梅姐順着他的目光看着阿誠。

「不,他人挺機靈,我使得慣了。」馮宣仁回道,轉首向著張麗莎:「莎莎,真的很抱歉,我還有些事得回去了。」

張麗莎面有不情願的:「你不是說要陪到結束的嘛,現在怎麼又變卦了?」

馮宣仁捏着她的手,軟聲安撫著:「對不起,剛才想起來的事,和人約好了不能失信的,是我不好,最近事多,早先約的竟忘了去推掉,改日一定來陪罪。你看,怎麼是好?」說着,低頭吻了一下她潔白的手背。

見他這麼說了,張麗莎再不情願也難攤在臉上,要不倒顯得自己不識大體了:「既是這樣當然不應失信於人,我怎麼會怪你呢,再說……以後機會多得呢。」說到這裏,臉有些泛紅了。

馮宣仁微微欠身:「我先告辭了,要玩得開興啊,改日再上門陪罪。」

張麗莎聞言抿嘴而笑,心裏甜滋滋起來。

待一一打過招呼,出了張家也已是不早了。

街邊人跡稀少,陡亮了一排街燈。

馮宣仁親自駕的車,阿誠坐於旁邊,目光穿過車窗看着天上的數點寒星,嘴卻不閑着:「少爺,你真有事啊?」

「啊?沒有啊?」

「舞會還沒有結束,你不怕張小姐不高興啊?」

「哦,這個啊……」馮宣仁懶懶地吁了一口氣,「不會的,我已經哄過她,最多再買些禮物去陪罪罷了。我在那裏呆得煩透,早就想出來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阿誠把目光轉向馮宣仁的臉上,今夜不知怎麼搞的,他莫明多嘴起來,自己也管不住。

「因為……因為她將來可能會成為你的二少奶奶。」馮宣仁聳肩,事不關已似的。

阿誠不再問,依舊把目光調到天空,輕輕地說:「她很漂亮,一個漂亮的二少奶奶,少爺你好福氣啊。」

馮宣仁白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悶聲擠出一句:「嘿,你倒越來越會說話了,才有人說你不識規矩,現看來倒真是有長進了呵?!」

阿誠碰了一鼻子灰,識相地馬上閉嘴不再開口,看來少爺又不知吃下哪杆子的火藥了。

一時靜默,只剩車行的聲音,還有街邊偶爾傳來一兩聲爆竹,想是哪家的頑童,時逢節氣耐不住半夜還在放着玩。但聽得此聲,常讓阿誠心驚肉跳,恍然想起曾在咫尺而飛的槍聲,不禁打個寒噤。

「你冷啦?」馮宣仁皺起眉峰。

「不,沒有。」阿誠搖頭。少爺的細心有時真讓人吃驚。

「不冷的話陪我走走吧。」

阿誠這才發現車子行的方向不是去介亭街的:「少爺我們去哪裏啊?」

「不要怕,只是隨便走走。」馮宣仁神秘地笑了笑。

車停之處竟是江邊,兩人走在江堤上,阿誠這才發覺那句「不冷」說得太早了,寒冬的江邊怎麼會不冷?夜風雖不算猛,剔骨的寒意卻使人不由覺得身體如毫無遮飾,阿誠覺得自己的雙腿快要抖斷了。

江邊有輪船停靠,上面的燈光撒在江面,漣漣波光如一地碎金,可惜阿誠實在沒有這個興緻去欣賞,只瞧著走在前面的馮宣仁饒有興味地沿堤踱步邊看邊走。

「阿誠,你能不能快點?」他回頭招呼慢吞吞的阿誠。

「少爺……好冷啊……我們回去吧。」阿誠努力小跑步到馮宣仁身邊,可憐兮兮地求着。

馮宣仁看着他,舉手去解身上的外套扣子,把阿誠嚇壞了,連忙按住那隻手:「不用啊少爺,你也要冷的,阿誠我能……挺得住,挺得住!」最後三個字顯然是說給自己聽的,他咬牙,把抖動不已身體克制住,只是效果不佳,止了身體的抖動,卻聽得上下牙在嘴裏「咯咯」打架。

馮宣仁歪著腦袋略作思索:「那這樣吧,誰都不會冷。」他一把摟住阿誠,把兩人的身體貼在一起,兩隻手臂箍住阿誠的肩膀,讓這具寒冷的身體擠在自己懷裏。

暖當然是暖了,阿誠卻更怕了,這樣的姿勢讓他覺得彆扭不堪:「少爺……少爺,我看還是算了,我不冷,真的不冷……」

「嘖,你怎麼這麼麻煩啊?!」馮宣仁皺眉佯怒道,但隨即狡黠一笑,「噓,這兒又沒人看見,你在怕個什麼?」

這句意欲未明的話更讓阿誠頭皮發麻,什麼叫沒人看見啊,又不是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可是這樣……阿誠倒真不想被人看見,早知如此隨便扯個理由也不要跟着來這裏。

兩人像個連體嬰,一步一搖擺地向前走着,一直踱到堤岸口方才止住腳步,靠在撫手上望着江上的風景。

「你從哪個方向來啊?阿誠。」馮宣仁靠在阿誠的肩上,在他耳朵低問著。

阿誠四顧,黑茫茫的夜色里無法看到自己來時的碼頭,它想必在很遠處。

「不知道,我只記得和阿三剩著一條鐵殼船從北方來的,很遠很遠,我們乘了有四天四夜的船,阿三都吐了,我也很難受。」阿誠回憶著。

「誰帶你們來的?」

「陳阿叔,娘死後,他就帶我們出來了,說去大城市裏討生活要容易,總比餓死在家裏好。」

「你喜歡這裏嗎?」

阿誠靜默半晌,緩緩道:「以前不喜歡,剛被賣給東家的時候,我和阿三逃走過幾回,想再乘船回去,可惜那時我們找不到碼頭在哪裏,而且總是被抓回去挨揍。」

「現在呢?還想回去嗎?」

「現在我不會走了。」

「為什麼?」

「我想把我們帶出來的陳阿叔是對的,如果我和阿三沒有出來,可能真的已經餓死了,而且我們被抵債給馮公館,又遇到少爺你,我們的運氣真的不錯了。」

馮宣仁抬頭望向遠處飄渺的江火,忽然笑着:「也許在以後,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不,不會的,」阿誠反駁著,卻覺得自己不夠有力,試圖組織著有說服力的語言讓馮宣仁相信,「少爺對阿誠這麼好,阿誠銘記在心,對少爺忠誠一輩子的話絕對是阿誠真心的!」

「忠誠……」馮宣仁喃喃地念著,低頭看着少年,淡淡地說:「那讓我看看你有多忠誠吧。」

話落,嘴唇跟着也落,落在了少年的頸上,然後扭過開始驚慌失措的臉,貼住了又想說些什麼的嘴。

當身體強制地被抵在撫桿上,掙扎顯得徒勞,阿誠不得不再次體驗上次讓他幾乎窒息的暈眩。身體已經不是用溫暖可以形容得了的,不知是傳導過來還是自身湧起的熱量都足夠讓阿誠在寒冷的江風裏冒汗了。他無力地任那張嘴無所顧忌地在臉上尋找着落點,每一寸皮膚每一個器官難逃其手,它從下巴開始往下游移,吸吮著頸子又碾轉回到嘴唇上,緊緊貼附。

「唔……」阿誠艱難地從齒間擠出一聲呻吟,不僅是唇舌間的交纏讓他失措,更是不知何時在自己背部動情摩挲的手彷彿喚起了他從未有過的一種難以控制的慾望,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想阻止那隻手的撫摸,只是照現在的樣子根本不可能,他無法抓住它們。

「不要……」本能的拒絕著,阿誠不知道自己在拒絕什麼,手已經穿過衣衫摸上了自己的身體,從背部移到前胸,赤裸的撫摸,與隔衣有完全不同的震撼力,帶着如火般熾熱的溫度,要把皮膚燙傷。它在撫摸,它在揉捏,它在……挑逗,阿誠還沒有想到這麼一個詞,可他確確實實感到自己在被這隻手摺磨著,他努力扭動着身體,試圖甩去在身上游移的手,但是這個舉動只引來更多的動作。

怎麼會這樣?!他欲哭無淚,溢滿慌亂和迷糊的腦子無法做任何有力的思想來對抗現在的處境。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麼事?他腦中一片空白。

幸好。

鏗鏘一聲船笛從遠處江面傳來,猛然驚醒了忘乎所以的人,當四唇分開時,那隻手也如驚蛇般迅速從阿誠衣服里逃竄出來,寒冷就乘虛而入,讓兩具身體的熱量迅速消散。

兩人喘息,都是一臉的驚魂未定。

「你倒沒有害怕嘛。」馮宣仁首先鎮定過來,居然還在可惡的笑。

「如果少爺認為這樣是忠誠的話,阿誠就……」少年咬着牙,卻是說不出「任你」兩字,似是理直氣壯,其實不經得一碰似的恐慌著的。

「哦?」馮宣仁失笑,他不想給少年解釋自己的行為,這無法解釋,對自己也一樣,任著性子的事他覺得陌生,卻能讓身體及心裏某處沸騰起來,特別殘留在手上皮膚的觸感和體溫……讓身上才熄的火又將燃起來。

耳朵能聽見江水拍打堤岸一波接着一波的噼啪聲,阿誠覺得自已好象又回到那條載他來的船上,而且他和阿三一樣暈著船,只覺頭重腳輕。

「少爺,我們回去吧,太晚了。」

阿誠乘其不備,掙脫壓制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急急忙忙步履踉蹌地向停車之處奔去。

馮宣仁冷眼看着他的背影再次匆匆逃離,跨著大步追了上去。

「好,我們這就回去。」他在笑,眼中有一種火焰在閃動,阿誠看不出也是看不懂的,只是惴惴不安地坐在車內,一邊抵制着對剛才那一幕的回憶,怕想着又不由自主的面紅耳臊起來,又找不到理由搪塞馮宣仁偶爾往自己臉上瞟的目光。那一抹從上車時就掛在面上曖昧不清的笑容也是使阿誠不安的對象,他覺得今天的少爺不比往日般容易對付似的溫柔,這種笑容,讓他不由會想到那晚殺人時的凜冽目光,完全是兩種不同的表情,他不知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不合理的聯想,想從這一天的事情上找些蛛絲馬跡出來,卻是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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