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他拉住她的手,她蹲下來。

「我也可以替你們開設酒吧,鎮長會發執照給我,恕之,留下來,做王宅的女主人。」

恕之重重吸進一口氣,像是十分訝異,她獃獃的站住,似不置信王子覺會突然求婚。到頭來,一切是王子覺子自願,她深恕之可沒說什麼,也不曾有任何建議。

每一次,她都可以得償所願,他們會不惜一切留住她,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這樣犧牲,說到底,她只不過陪他們聊天跳舞散步而已。

「恕之,你可願意?」

恕之用手掩著胸,「太意外了。」

「答應我恕之,你可願意?」。」

恕之過去擁抱他,「子覺,我太高興了,可是,凡事要與忍之商量。」

「答應我。」

「我們明日即請牧師來主持婚禮。」

「可是――」

「請客筵席以後再辦,請勿離開我。」

王子覺把她的手放到腮邊,他落下淚來。

恕之輕輕說:「是,是。」

那晚,王子覺服藥后沉沉睡去。

恕之卻不見她兄弟回來,她在房內來回踱步,直至天亮。

恕之手中握著一瓶梅洛紅酒,邊飲邊等,酒瓶空了,天邊露出曙光,忍之仍然未歸。

她出門去找他,她要把好消息告訴他。

他會在什麼地方?一定仍然在酒店房間里,覺得悶,喝多了,倒頭大睡。

恕之開動車子,往鎮上出發。

她要向他高呼:成功了,計劃整整一季,贏得松氏夫婦信任,繼而進入王家,成功了。

她把車子停在酒店停車場,走上二樓,用鎖匙開門。

房間里有人醒覺。

恕之疑心,走到窗前刷一聲扯開窗帘,看到床上躺着兩個人,一個是忍之,另一個是陌生妖冶紅髮女子。

那女子並不害怕,聳聳肩起床穿衣,嘴裏還問:「是你愛人?」

忍之笑嘻嘻,「是我妹妹。」

紅髮女大笑,「多麼特殊的妹妹。」

忍之看牢恕之,「你到這裏來幹什麼?你應該好好侍候那具骷髏。」

恕之顫聲說:「你永遠不改。」

紅髮女取過手袋外衣一溜煙似開門逸去。

忍之霍地站起來,斥責說:「你一早大呼小叫擾人清夢,我受夠你這種脾氣。」

恕之撲過去。

他力氣大,一手摔開她,恕之跌到牆角。

他過去,「別發瘋,快回到王宅,繼續做戲。」

恕之像是變了一個人,酒精在她體內作祟,她再度撲向忍之,張嘴咬他頸項,一嘴是血。

忍之痛極,把她一直自窗戶方向推去,嘭地一聲,窗格撞開,恕之身軀直摔出二樓,蓬一下落到地上,她痛苦地扭動身軀。

忍之大驚,連忙跑下樓搶救。

這時,已經有人聽到聲響,高聲問:「什麼事,什麼事?」

他急急把恕之抱起,奔到停車場,找到車子,把恕之塞進車廂,高速駛返王家。

「你記住,無論如何不可叫救護車!」

他把車停在門口,大聲呼喊:「救人,救人。」

僕人們紛紛起來,連王子覺也驚醒,一見恕之滿臉鮮血,他知道形勢危急。

他仍可維持鎮定,「快請安醫生。」

他蹲到恕之面前,恕之爭開雙眼,忽然流淚,她伸出手去抱住王子覺。

王子覺安慰她:「不怕,醫生就來。」

安醫生十萬火急趕到,檢查過恕之,鬆口氣,替她注射,「沒有生命危險,但必須入院檢查。」

王子覺忽然說:「切勿通知派出所,只說她不小心摔倒。」

安醫生緘默。

恕之輕輕說:「是我自己造成的意外。」

醫生回答:「你一條手臂需要接駁,到了醫院才知道肋骨是否折斷。」

由司機開車送她到醫院。

一路上王子覺陪着恕之。

恕之忽然笑起來,她嘴角帶血,面孔青腫,十分詭異,「怎麼反而叫你照顧我。」

王子覺緊緊握住她的手,從頭到尾,他一句話也沒有問。

恕之感動,誰愛她,誰不,已經很明白。

安醫生稍後說話:「深小姐,現在由專科醫生替你診治,不幸中大幸,你只需治療手臂及肩膀。」

王子覺看着恕之進手術室。

安醫生說:「子覺,我有話同你講,平律師隨後到。」

王子覺攤攤手。

安醫生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分明自高處墮下。」

王子覺坦白說:「我不知道。」

「你不問她?」

「以後,我不會讓她離開我視線。」

這時他們背後有一把聲音傳來:「即使該女子來歷不明,形跡可疑?」

安醫生說:「平律師來了。」

平律師是一位中年女士,一臉精明能幹。

王子覺說:「平律師來得正好,我與恕之要結婚,請立即為我們籌備。」

平律師一怔,能言善辯的她一時像是不知說什麼才好。

隔一會她說:「大家坐下來,慢慢談。」

王子覺搖搖手,「我心意已絕,你們不必勸阻一。」

平律師尷尬,她解嘲:「誰要勸你,安醫生,你想勸子覺?」

安醫生嘆口氣。

平律師說:「子覺,本來以為小鎮空氣清新,風景怡人,對你健康會有幫助,現在看來,有利有弊。」

王子覺答:「我精神好多了。」

「子覺,這名女子究竟是何人?」

「她已答應我求婚,恕之是我未婚妻。」

「子覺――」

「請兩位擔任我證婚人。」

「立一張婚前合約吧,否則,三年之後,她可瓜分你一半產業。」

王子覺像是聽到世上最滑稽的事一般,他哈哈笑幾聲,然後輕輕說:「我並非富翁,況且,一個男子,總得照顧妻兒。」

安醫生抬起頭來,忽然想起,「她那兄弟呢?」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溜走。

平律師這樣想:幾乎每個漂亮女子身邊,總有如此不成才的男人,不是兄弟,就是愛人。

手術順利完成,恕之緩緩醒轉,已是清晨。

病房裏有人坐在她對面披閱文件,那是安醫生。

醫生抬起頭,「醒了。」

恕之輕輕問:「子覺呢?」

「他回家休息,一會再來,深小姐,到底發生什麼事?」

「意外,一不小心,我自二樓窗戶摔下。」

「幸虧不是頭先着地。」

安醫生看着她,「深小姐,手術前,醫生做過多項檢查,你不止二十一歲了。」

恕之很鎮定,她微笑,「我從未說過我只得二十一歲安。」

「抱歉,是我們誤會,報告還提供了其他消息,你健康良好,無任何傳染病。」

恕之看着醫生。

「深小姐,我有話說。」

「請直言不妨,安醫生,你是我所尊重的人。」

「在報告中,我們得到一個非常重要的訊息。」

恕之不禁狐疑,「那是什麼?」

「深小姐,想必你也知道,王子覺尋找配對骨髓作移植用已有兩年。」

這時,恕之睜大雙眼。

病房裏鴉雀無聲。

恕之揚起一道眉毛。

安醫生走近她,有點激動,「是,真沒想到,他的救星就在身邊,得來全不費工夫,深小姐,子覺可能有救。」

恕之毫不猶豫,她跳下床來,「安醫生,我願意,告訴我何時可以簽同意書,立刻做手術。」

安醫生沒想到恕之不問細節,不提條件,一口答允,他十分感動,首次對這名身份隱蔽的女子發生好感。

「子覺知道這好消息沒有?」

安醫生搖搖頭,「我還未告訴他,免得造成你與他壓力。」

恕之說:「呵,醫生你真是好人。」

在她生活經驗里,每個人都只為本身利益打算,很少有安醫生那般,事事為他人着想。

恕之想一想,「那麼,就別告訴他好了。」

安醫生一怔,「你的意思是隱名。」

「沒有必要把捐贈者姓名知會他。」

安醫生更加意外,原來王子覺一直沒看錯人。

「在適當時候,才向他透露未遲。」

安醫生點頭,「可以安排,我代病人及其家屬,向你致無限敬意。」

恕之吁出一口氣。

「深小姐,手術會引起若干痛楚。」

「趁我在醫院裏,請即時安排收集骨髓。」

「我即時叫人準備文件。」

他匆匆走出病房。

恕之感覺良好,這是她第一次自主,且肯定是件好事。

她閉上雙眼。

中午,文件已經準備妥當,她簽下同意書。

安醫生告訴她,手術並不複雜,危險性也很低。

他只知會王子覺,捐贈者來自東部,是一名女子。

恕之問:「他可覺興奮?」

「他叫我暫時別將消息告訴你,萬一節外生枝,你不致失望。」

恕之笑出聲來。

安醫生激動地說:「你倆真誠相愛,雙方都只為對方着想,令人感動。」

恕之突然羞愧,「哪有醫生說的那麼好。」

安醫生說:「你先做手術,他跟着來。」

平律師到訪。

她握著恕之的手,「深小姐,我代子覺多謝你。」

「你們都愛惜他。」

「手術后我會為你們主持婚禮,你喜歡何種儀式,在什麼地方舉行?」

恕之牽動嘴角,「也許,他痊癒之後,不再願意娶我。」

平律師握住她的手,「那我頭一個不放過他。」

看護進來替恕之做麻醉。

平律師與安醫生碰頭,她輕輕說:「本來我欲着手調查深恕之身份。」

「可是,今日已無必要。」

安醫生點點頭,「她愛子覺,這已經足夠「。」

兩人都重重吁出一口氣。

醫生安排得很好,她回家那日,剛好王子覺進院,她還可以送他。

王子覺說:「我只是例行檢查,有好消息,安醫生會通知你。」

恕之微笑。

王子覺充滿信心,「等我回來。」

恕之看他出門。

那天傍晚,僕人對她說:「深先生回來了,他在客舍。」

恕之抬起頭。

十多廿年來,她與他相依為命,兩為一體,如影附形,她對他惟命是從,赴湯蹈火,他對她也一樣。

可是今日,她第一次嫌他多餘。

她聽到他的名字,心中一凜。她緩緩走到客舍,正好看到他慢慢走出來。

有好幾日沒回家梳洗,他頭髮骯髒凌亂,半臉鬍鬚,衣衫不整,他朝她伸手。

她不去理他,只說:快去清潔。

他陪笑:看到你無恙才放心。

恕之不出聲,他過來拉她,她本能地掙脫。

「還在生氣?我已經趕走那女人,以後不再犯。」

恕之不出聲。

「我實在悶不過,這一段日子整天無所事事困在屋裏……我再向你道歉。」

恕之雙手繞胸前。

「聽僕人說,你們將準備婚禮。」

恕之黯然,低頭不語。

他所關心的,不過是這件事。

「證書上有雙方簽名,又有見證人,不怕他抵賴,恕之,你將繼承他全副財產,恭喜,你日薪不止十萬。」

恕之聽到這種話只覺刺耳。

從前,他們默默行動,今次,他一定是覺得要用加倍力氣說服恕之。

「王子覺人呢?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時僕人走近:深小姐,安醫生找你。

恕之看到忍之眼中有一陣喜悅,他認定王子覺危殆。

恕之走到客廳聽電話,安醫生在那頭說:恕之,手術成功,他想見你。

「我立刻來。」

司機把車駛到門口,恕之看到她兄弟似只夜梟似遠遠觀望,等待死亡消息。

恕之打了一個冷顫,因為她也是梟的同類。

恕之看到王子覺躺在隔離病房裏沉沉睡着,她希望這個無辜善良的人可以繼續生活下去。

她問醫生:可以說話嗎?

「暫時不行。」

這時王子覺忽然睜開雙眼,看到玻璃窗外的恕之,他笑着朝她擺擺手。

恕之說:子覺有頑強生命力。

恕之把「早日康復」寫在紙上給他看讀。

安醫生把恕之帶到會客室,他說:在你之前,他已經放棄,整日在書房內,自擬訃聞:王子覺,江蘇省崇明島人士,在世寄居27歲……

恕之抬起頭微笑:原來他只有27歲。

「他是孤兒,並無親人。」

「我也是。」

「恕之,你還有兄弟。」

恕之點點頭,「呵是。」兄弟。

「子覺也有若干表親,患病之後,沒有精力應酬,漸漸疏遠。」

看護敲門進來:王子覺想吃覆盆子雪糕。

安醫生攤攤手:病人一有精神便開始刁鑽。

恕之說:家裏有,我回去拿。

安醫生告訴她:明早再來,可以與他講話。

恕之揉揉雙目。

「你自己也需要休息。」

司機把她送回家去,雪是停了,氣溫卻更加寒冷,地面銀光閃閃全是冰屑,一不小心就會摔跤。

忍之在大門口等她,他問:可是不行了?

恕之不出聲,他伸出手拉住她:告訴我。

恕之回答:他精神穩定。

「我有話同你說。」

「今日來回奔波,我已經十分疲倦。」

「明天早上我找你。」

第二天,他起得晚,恕之早已出去。

過了幾天,她接了王子覺回家,同行還有醫生看護,病人坐在輪椅上,穿着斗篷保暖。

從那天開始,病人一日勝一日地康復。

恕之陪着王子覺散步,下棋,聊天,在莊園里無憂無慮談到婚禮。

王子覺說:請什麼人,吃何式菜式,你儘管說,喜歡哪件禮服,叫專人去定製。

恕之凝視王子覺,他開始長出毛茸茸頭髮,皮與骨之間有脂肪墊底,不再像一具骷髏。

他長相併不難看。

最主要的是,他心地善良,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愛恕之。

恕之這樣回答:牧師到莊園主持儀式就可以,無所謂穿什麼吃什麼。

王子覺笑:就這樣簡單?

「下星期一好嗎,會否倉促?」

「我請平律師安排。」

恕之站起來替他斟葡萄酒。

「恕之,多謝你走進我生命。」

這個可憐的人,至今他還不知引狼入室。

恕之伸手握住他的手。

王子覺說:我決定把松鼠餐廳贈予你兄弟,設法幫他領取售酒執照,你們兄妹仍然住在同一區。

他為她設想周到。

恕之忽然想起:但松鼠餐廳是松山的生意。

「松氏夫婦仍然可以留下。」

恕之當時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王子覺說:天氣暖和了,我們可以揚帆出海,或是往歐洲旅行。

他說得彷彿整個世界就在他們面前。

「恕之,我們間中還可往城內小住,逛博物館觀劇游公園購物。」

他雙手緊緊握住恕之的手:我倆永遠不再寂寞。

他們背後有人咳嗽一聲。

王子覺抬起頭:忍之,過來,好消息,醫生說我有完全康復機會,屆時我倆出去打高爾夫或是網球,我還喜歡賽車及風帆,我倆可以作伴。

忍之整個人僵住。

王子覺看着他:恕之沒告訴你?她一定是太高興了,我已接受骨髓移植,手術成功。

忍之動也不動。

王子覺說下去:真幸運,捐贈者不願透露身份,我已托安醫生衷心致謝。

忍之取起桌上酒瓶,自飲自斟,他臉色煞白,雙手微微顫抖。

「忍之,從此把王家當自己家好了。」

恕之忽然說:忍之,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子覺說,把松鼠餐廳轉贈給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鄉間生活,你情願到城市發展,是不是,你大方向子覺講清楚,不用客套。

忍之一雙眼睛瞪着恕之,難抑怒火。

王子覺輕輕問:忍之,你要到城裏去?

忍之不出聲。

恕之說下去:忍之,子覺或可以給你一筆投資

王子覺有點納罕,他一直以為未婚妻與她兄弟相依為命,但聽她此刻口氣,她像是不介意兄弟單獨到城裏發展。

忍之臉色轉為灰敗,他太了解恕之,她是叫他走:給你一個數目,走,走得遠遠,最好永不見面,你我一刀兩斷。

她竟當着陌生的子覺說出這種話來。

忍之怒極不發一言。

恕之卻很鎮定:說你需要多少?

隔了很久,忍之壓低聲音:松鼠餐廳會是個好開始。他一聲不響的走出書房。

恕之失望,她心底也知道忍之不會這麼容易罷休。

王子覺同未婚妻說:他不想往城裏發展。

恕之輕輕回答:是我搞錯了。

「這事可以慢慢商量。」

恕之不出聲,她內心不安。

「你放心,我一定支持他。」

第二天,平律師往松鼠餐廳走一趟。

她這樣對松山夫婦說:王先生計劃收回餐車改營酒吧。

松山夫婦面面相覻,他們已經聽聞有這個謠言,沒想到惡夢成真。

松山喃喃說:這好比晴天霹靂。

平律師微笑:松叔太緊張了,王先生會付出適當賠償,你們已屆退休年齡,樂得休閑。

松山忽然說:法律規定公路旁不可開設酒吧。

平律師不再回答:這是文件,請細閱並且簽署。

松山又說:我們願意出價買下松鼠餐廳。

平律師詫異:餐車生意並不太好,你倆何必月並手月氐足辛苦經營。

松山夫婦也說不出具體理由。

平律師告辭,貞嫂送她上車。

她說:平律師,我知道很多話你都不方便講,可是我想證實一下,聽說,王先生做過手術,身體將會康復?

平律師伸出手指,在車窗上點了兩下。

「還聽說,王先生會在過幾天結婚?」

平律師又點了兩下。

「新娘,是我們認識的人?」

平律師微笑上車:貞嫂,保重。她開動車子離去。

松山跟着出來:謠言都是真的?

貞嫂點點頭:他們說,新娘正是那個深恕之。

「怎麼可能,她是一個乞婦。」

貞嫂凝視舊穀倉:老山,我倆引狼入室。

松山卻說:我還是覺得好心會有好報。

「老山,你也聽過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

「恕之身世可憐,我不相信她是一支狼。」

貞嫂忿忿說:我心有不甘。

「多少煩惱由此而來,我們必須隨遇而安。」

貞嫂忽然落淚:帶大孩子,飛了出去,一年只回來一次,剛把餐車生意搞好,一聲遣散,又吃白果。

「你並不是看不開的人,這次怎麼了。」

他們剛想轉回餐車,忽然有一對年輕男女走近,他們背着巨型背囊,臉容疲倦,分明流浪到此。

男子問:可有臨時工嗎?

松山回答:快開春了,三月會有。

貞嫂看着他倆,心中一動。

他倆坐在石凳上,打開背囊,取出冷麵包。

好心的松山說:我請你們吃熱菜。

那男子卻說:我們不是乞丐。

松山笑說:我當你們是客人。

他向妻子示意,貞嫂正想進餐車去取食物,忽然看到那對年輕男女改變姿勢背對背坐起來。

那個坐姿好不熟悉。

呵是,深恕之與她兄弟也有這個習慣,流浪兒必須保護自身,背脊不能危險地臨空。

貞嫂看牢他們,稍後松山取出大盤肉食以及飲料,他們站起道謝。

這時。貞嫂猛然想起一件事,她似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哎呀"一聲。

不久之前特別罪案組人員向她展示的照片,那對坐在遊艇甲板上男女,也是背靠背坐。

松山喚妻子:你怎麼了,還不進來工作。

貞嫂不出聲,回到餐車,找出特別警隊的名片,看到朱昌兩個字。

她撥電話過去,說了幾句。

松山大聲喊:廚房忙得透不過氣,你幫幫忙好不好?

貞嫂全神貫注聽電話,她壓低聲音說:照片中男女年紀比較大,相貌也不同,可有新照片?

那邊又說了幾句。

「他們過去犯案詳情,可否告訴我?」

終於,貞嫂掛上電話。

松山走近:你幹什麼?

他一眼看到名片上警察圖樣:你莫多管閑事。松山的聲音變得嚴峻。

這時,傳真機嘀嘀響起,貞嫂過去取過紙張,低頭一看,立刻交給松山。

松山只見一男一女照片,文字註明:兩人看上去可能比實際年齡年輕。

貞嫂輕輕說:方便行騙。

照片中男女正是深恕之與深忍之,這次照片比較像真,松山一樣認出,他沉默無言。

半響,松山問:他們犯什麼案?

貞嫂回答:一摸一樣作案方式,利用人們同情心,冒充是一對孤兒,走投無路,露宿街頭,在橫風橫雨中要求教會、民居、社團收留,伺機行竊欺騙傷人。

「我們怎麼沒看出來!」

「因為人有善心。」他們演技逼真。」

「警方說他們並非兄妹。」

「什麼?」松山震驚。

「他們是一對情侶。」

松山把嘴張得老大,又合攏,十分沮喪。

貞嫂頓足,「這一刻想起來,真怪我倆愚魯,怎麼會看不出來,他們是何等親密。」

「可怕,你可有把他們下落通知警方?」

貞嫂不出聲,她搖搖頭。

「你還在等什麼?他們曾經傷人。」

「在東部一間教會,他們用刀刺傷神職人員,一路逃到這裏,警方說,那人因拆穿他倆是假兄妹關係。」

松山抬起頭,「不止這麼簡單吧。」

「警方亦說,那人威脅深恕之,要她順從,她反抗起來,與忍之合力刺傷對方。」

「教會裏也有陰暗角落。」

「松山,他們兄妹目的不是我倆。」

松山抬起頭,「他們旨在王子覺「。」

「正是,」貞嫂嘆口氣,「真好計謀。」

「從什麼地方,給他們知道王子覺這麼一個人?」

「王子覺在松鼠鎮是名人:頗有一點財產,但只得三個月壽命。」

松山搓着手,「也許,凡事只是巧合,我們為安全起見還是通知警方吧。」

貞嫂卻無行動。

「你打算怎樣?」松山起了疑心。

「我想找深恕之談一談。」

「談什麼?」

「松山,我想要回松鼠餐車。」

松山大驚失色,「不可,他們是職業騙子,早有預謀,深恕之已將王子覺玩耍在股掌之上,你不是對手,危險。」

「不能叫壞人順風順水。」

「你與他們混一起,你也變壞人。」

「我不甘心明吃虧,被他們利用。」

「阿貞,你千萬不可有這種念頭,此事只可由警方處理「。」

貞嫂想一想,「你說得對,明早,我會通知警方,說他倆匿藏在王家。」

「記得隱名。」

貞嫂感慨,「這是什麼世界,好人怕壞人。」

「你沒聽過這話:神鬼怕惡人。」

貞嫂心中暗暗盤算。

下午,她藉故到鎮上購物,駕車駛往王家。

松山多次勸阻,並不生效,這個中年女子犯了她一生中最大錯誤。

到了王宅,她看到僕人來來往往忙着把花束鮮果搬進屋內,春季尚未來臨,全屋已經五彩繽紛。

有人迎上來,「大嬸找誰?」

貞嫂回答:「我找深恕之。」

「深小姐在書房,請問尊姓大名,我去通報。」

貞嫂不相信這種排場,什麼深小姐,在書房忙啥?個多月前,深恕之還在廚房洗油槽,走近她,可以聞到一股油膩味,雙手浸水過度永遠紅腫。

「就說是貞嫂。」

「請稍等。」

貞嫂抬起頭,看到大廳新裝置的水晶玻璃燈,別家的水晶燈形狀通常像一隻蛋糕,這盞卻是一條直線,一直自門口通往走廊。

滿室鮮花:藕色的牡丹、玫瑰、玉簪,擺滿整個客廳,近壁爐處擺着小小講台,分明是牧師主持婚禮的地方。

這麼快!貞嫂錯愕,深恕之已經爬上女主人位置。

在松鼠餐車,一切如常,與一年、甚至兩年前沒有分別:少年們放學仍然來喝雪糕蘇打,貨車司機照舊要一客三層漢堡。

很明顯,深恕之的世界已經前進好幾個光年。

「貞嫂。」有人叫她。

貞嫂抬頭轉身,看到一個穿白色套裝的年輕女子。

呵,這就是深恕之了,貞嫂沒把她認出來。

只見她把捲髮剪得極短,烏亮油滑地貼在頭上,耳上戴兩顆珍珠,映着雪白無暇的皮膚,乳白色凱斯咪衣裙下美好身段畢露,這女子已脫胎換骨。

這是深恕之?貞嫂覺得匪夷所思。

「貞嫂你好,找我有事?」

的確是恕之聲音,語氣仍然非常尊敬有禮。

貞嫂看着她。

恕之親手自僕人手中接過茶杯遞給貞嫂,「貞嫂有話對我說?」

貞嫂輕輕說:「你要結婚了。」

恕之十分坦率,「是,明天早上十時,牧師來主持婚禮。」

她白皙手指上戴着一枚寶石指環,誰還認得出她就是先前討飯的乞婦。

貞嫂決定長話短說:「我都不認得你了。」

「貞嫂太客氣。」

貞嫂走近她,「你的事,我都知道,只有我曉得你們躲匿在王家。」

恕之呆住,內心悲哀多過震驚。

她握著雙手,看着貞嫂,她沒想到貞嫂會出言恫嚇,人心難測,這個原來老實勤工的中年女子此刻心裏想些什麼?

「把松鼠餐車還給我們,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啊,原來如此,貞嫂來恐嚇勒索,恕之從未想到貞嫂會那樣做。

她緩緩坐下,「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貞嫂握緊拳頭,「你當然知道,你們根本不是兄妹,刑警正追緝你倆,我一去報告,你倆立即關進監獄,榮華煙消雲散,把餐車還給我,我只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恕之看着她,「我仍然不知你的意思。」

「你想想清楚,明早十時之前,我要得到你的答覆。」

這時,僕人帶着禮紗公司職員進來,他倆捧著一件像一朵雲般的禮服,笑着說:「深小姐請快來試禮服。」

貞嫂轉身離去這時,僕人帶着禮紗公司。

恕之看着她背影,利之所在,竟叫一個平實村婦變得貪婪奸詐。

原來每個人都可以受到引誘,每個人都有可能變質,但恕之並沒有因此原諒自己,她忽然微笑。

明日就要結婚了。

那一邊,貞嫂上車,剛啟動引擎,發覺後座有人,她嚇一大跳,霍地轉過身去,看到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雙眼油油發光。

是深忍之!他什麼時候來躲在她的車後座?

貞嫂低喝一聲:「你想怎樣?」

深忍之不徐不疾地說:「恕之說,明早六時正,迷失湖邊近公路出口等你,她會把餐車地契交給你。」

貞嫂一呆,這麼容易?

他已開門下車離開。

貞嫂開車回家,松山在門口等她。

他一味苦口婆心:「你可不要亂走,平律師來過,他放下一張支票,那數目足夠我們到別處購買一家小咖啡店。」

貞嫂低聲說:「深恕之會害死王子覺。」

「他們都是成年人,知道在做什麼事,你切莫妄想替天行道,我們速速收拾,離開是非之地,你也別去派出所說三道四了,免得警方先詳細調查你我底子。」

貞嫂點點頭。

松山嘆口氣,提早打烊。

他最後提醒妻子:「松鼠餐車從來不是你我物業,我們不過是夥計,一向以來,也沒替老闆賺過什麼錢,應該心足,切勿記怨。」

貞嫂不出聲,她仍在沉吟。

她一直沒有睡,融雪時分,氣溫驟降,她覺得冷,沒到天亮,她就已經決定聽從丈夫忠告,從此撒手,不再管他人閑事。

人家已經再世為人,這是深恕之重生機會,一切恩怨,由她與王子覺自理。

貞嫂悄悄出門開車去迷失湖,她把車停在公路出口,緩緩走下湖畔。

天還沒有亮,略見魚肚白,她可以看到鱒魚在湖中心跳躍,雁群組成人字飛歸北方。

她打算告訴深恕之,她與松山將離開松鼠鎮,不管閑事,她甚至想祝福她。

忽然,貞嫂聽見有腳步聲,那是靴子踩在碎融冰上特有的清脆聲。

她轉身問:「你來了?」

沒人回答。

「恕之,是你?你放心,我不會害你。」

就在這時,貞嫂頭上著了一下重擊,她眼前一黑,立刻失去知覺,倒卧草坡上。

濃稠血漿自她額角冒出,接着,有人把她拖到湖邊,一腳把她踢進水裏,她身軀緩緩沉下水中。

這時天上飄下大量濕雪,稍後,這濕雪化為大雨,初春終於來臨。

七時,松山起來,不見妻子,暗呼不妙,他披上外套冒着傾盆大雨開車追出去,只見她的小貨車停在路邊,車匙還在匙孔。

松山立刻通知警長。

他小心翼翼走下山坡,大雨沖着融雪,泥濘一片,寸步難行,他什麼也沒有看到。

警長隔了半小時才到,口出怨言,「那麼大一個人,對這區地形了如指掌,會跑到什麼地方去?你太緊張。」

松山不出聲。

他已盡了力,叫她自我控制,別做出叫人後悔的事,她偏偏不理。

小鎮的警長問:「老夫妻耍花槍可是?過半天她下了氣自然會回家,你先把貨車駛走。」

松山不出聲,貞嫂分明來見一個人,大約說幾句話就打算迴轉車裏,所以車匙還留在車上。

警長並沒有敷衍塞責,他在現場仔細觀察,卻無發覺任何異常跡象。

大雨傾盆,似要把所有冬季遺留下的冰雪沖走。

積雪融化,露出黑色泥地,他看到小小萌芽,一種叫早見櫻的紫色花朵已經展露花瓣。他看不到足跡或是掙扎痕迹,假使有,這場大雨也肯定幫助了行兇者。

松山說:「警長,陪我到王家去一趟。」

「王子覺今晨舉行婚禮,他沒邀請任何親朋。」

「警長,我們也是多年朋友。」

「好好好。

他還是去年由王子覺努力推薦,才由巡邏警員晉陞。

倒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不願打擾王家,而是他由衷認為拄著拐杖走路的王子覺同鎮上任何壞事都沒有轇轕,倘若世上還有一個乾淨的人,那就是這個患重病的王子覺。

警長與松山到達王宅,剛巧碰到牧師。

牧師微笑,「相請不如偶遇,兩位請進來觀禮。」

王子覺已經準備妥當,坐在大廳等候新娘,看到不速之客,絲毫沒有不悅。

王子覺穿着深灰色西服,大病初癒,仍然消瘦,可是神清氣朗,他左手握著拐杖。

大廳里全是鮮花,兩位證婚人安醫生與平律師也已準備好了。

這時琴鍵輕輕響起,原來平律師兼任司琴,王子覺緩緩站起,慢慢走到講台之前,微笑站好。

大廳門前新娘出現,她似一團亮光,皎潔的容顏在這個雨天早上照耀了整個大廳。

她的微笑安詳秀麗,她挽着他兄弟的手臂,隨着琴聲,走到王子覺身邊。

警長點點頭,「他倆十分相配。」

松山發獃,只有那纖細的身形告訴他,新娘是深恕之。

她穿着一襲貼身軟紗衣,頭上罩着小小面紗,似仙子一般,她的兄弟謹慎地把她的手交給王子覺。

牧師行禮,講出簡單誓詞。

他倆在證書上簽名。

警長上前恭喜。

恕之笑說:「多謝兩位觀禮。」

王子覺問客人:「恕之是否世上最美新娘?」

警長答:「肯定是。」

他並沒有忘記執行任務。

他輕輕問新娘兄弟:「各位今晨一直在這間屋裏?」

深忍之笑答:「我一直睡到九點,由新娘拉我下床。」

「他們打算去何處蜜月?」

「還未決定,子覺不適合遠行。」

警長抬頭,看到平律師把松山拉到一邊,詳細交談「。

然後,松山低下頭,對警長說:「我們走吧。」

警長意外,這是怎麼一回事,松山像是泄了氣。

他們坐警車離去:

「婚禮簡單聖潔。」

松山不出聲。

警長送他到門口,「貞嫂回家時,同我說一聲。」

松山應一聲。

剛才,平律師告訴他,東部華園市有一間咖啡店出售,請他過去看看,如有意思,她可代為接洽。

華園市離他們子女近,本來,兩夫妻可以立即動身前往東部,可是貞嫂偏偏要節外生枝。

客人走了,王子覺問平律師,「警長有什麼事?」

平律師答:「他說松山以為貞嫂來了此地。」

「何用驚動派出所?」

「在這小鎮上,每個人都是朋友。」

安醫生走近,「子覺可望完全復元,雙喜臨門。」

他們享用茶點,安醫生這時與王子覺走進書房,關上門。

開門出來時,王子覺雙眼與鼻尖都有點紅,他一聲不響,過去握緊新娘的手。

平律師走過去,低聲對醫生說:「告訴他了?」

「他倆已是夫妻,他娶她,並非為着她救他一命。」

「君子成人之美。」

平律師點頭,「他倆彷彿註定要在一起。」

這時,恕之切了一小塊蛋糕,送到王子覺口中。

平律師旁觀者清,她認為這是真情,並非假意。

王子覺轉過頭來說:「小鎮沉悶,我與恕之打算離開此地,到城裏居住。」

安醫生說:「春季再說。」

恕之抬起頭,「忍之呢,他在什麼地方?」

僕人輕輕回答:「深先生回到客舍,正在摔東西。」

恕之一怔,沒有反應。

王子覺問妻子:「可要問他為何發脾氣?」

恕之緩緩說:「還不是喝多了,酒醒便沒事。」

王子覺說:「忍之應該少喝一點。」

平律師不好理他們家事,「我告辭了。」

安醫生連忙追上去:「我送你平。」

「我自己有車。」

「那麼你送我,平靜,給我一個機會。」

他們走出門口。

恕之笑出聲來,「他倆若可以成為一對,那該多好。」

「平律師嫌安醫生老相。」

「平律師不是那樣膚淺的人。」

王子覺笑着撫頭,「幸虧我的頭髮漸漸長回來了。」

恕之看着他,「我可不重視那些。」

他倆穿着結婚衣服並排坐在一起,像結婚蛋糕上裝飾用的那對小小人形,恕之握著王子覺雙手,從此她有一個家了。

她輕輕說:「子覺,其實,你不認識我。」

她把臉靠在他肩膀上,他雖瘦小,但是她覺得他可以保護她。

王子覺看着她,「剛相反,我對你有深切認識。」

恕之不安,「我想向你解釋。」

「不用多說。」

「我有些過去,可能會給你惹若干麻煩。」

王子覺笑,「應在婚前告訴我。」

「我知道,」恕之吁出一口氣,「可是――」

「噓,恕之,不要解釋,你的事即我的事,你若像我在鬼門關打轉兩年,你也會覺得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倆肩靠肩那樣坐着低談。

僕人進來,微笑着替他們添茶,又輕輕走出去。

恕之忍不住飲泣。

三天之後,松山向警署報案:人口失蹤,他妻子一去不返,並沒有回家,她的銀行存摺、旅行證件、衣物全部留在家裏。

警方幫松山發出尋人啟事,他再三到迷失湖那個公路出口去尋人,徘徊又徘徊,始終找不到蛛絲馬跡。

警長說:「松山,水溫再回暖一兩度,潛水人員會到湖裏打撈。」

松山變色,垂頭不語。

「貞嫂可有親戚,是否為着賭氣迴轉娘家?」

松山搖頭嘆氣。

不知怎地,他沒有把特別刑警調查深氏兄妹的事說出來。

警長說:「我若不是認識你一輩子,松山,我第一個懷疑的人是你,據警方統計,百分之七十五女性遇害者認識兇手。」

松山把王子覺付出的支票存入銀行,把松鼠餐車交回平律師,打算沉默地離開松鼠鎮。

他沒有任何證據指控任何人,在小鎮上住了幾十年,這是他唯一可以到城裏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他不願失去那筆補償金。

現在,他可以住到子女身邊,試圖親近他們,他若是樂意付出的話,他們大抵不會討厭他,想到這裏,松山悲哀落淚。

松山離去的第二天,就有工人開來一輛推土機,把舊穀倉剷平,接着,又推倒了餐車,從前的松鼠咖啡店,已變成一個空置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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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只是古老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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