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烈戰勝嘆口氣,「荷生,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協助你開始新生活。」

荷生微笑,「烈先生,我聽不到你說什麼。」

烈戰勝搖搖頭,「你這孩子。」

「孩子,還是孩子?」荷生失笑。

烈戰勝說:「至少考慮我的建議。」

「烈先生,我一直在想,那天在琪園,如果不是我多事,上樓到烈雲房間去探測,烈風會不會自動離去,悲劇是否可以避免?」

烈戰勝抬起頭來,「荷生,我永遠不去檢討過去的事情。」

「即使是這件事?」

「即使是這件事。」

荷生低頭看牢雙手。

「我安排你明天就走,言諾會陪你一個學期。」

「我怎樣探訪烈火?」

「荷生,他不要見你。」

「什麼?」

「他已說得很清楚,他不要看見你,不要讀你的信,也不要你等他。」

荷生沉默。

過一會兒她問:「為我好?」

「不,為他自己好。」

「我不相信。」

烈戰勝說:「對不起,荷生。」

「就這樣,一聲對不起就把夏荷生一筆勾銷?」

「沒有人可以這樣對夏荷生,」烈戰勝握緊她的手,「耐心一點。」

荷生只得點頭。

烈戰勝忽然問:「為什麼烈家不能有你同言諾這樣的孩子?」

荷生不相信他會問出這個問題來,這麼聰明的人,竟連如許粗淺的道理都不懂。荷生訝異地說:「正因為我們不是你的孩子。」

任何人在琪園這種環境長大,都會變成烈火烈雲,甚或更加悲哀。

臨走之前,荷生並沒有見到烈火。

他不願意見夏荷生。

幾個談得來的同學都來送行,見言諾與荷生在一起,心裏頗有點寬慰:也許她打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他身邊去了,只要有人接手,過往不名譽的花邊很快會淡出傳為美談,希望夏荷生可以得到較為理想的結局。

言諾攙著荷生上飛機,她同他笑,「我不是老太太。」

話還沒說完,已經一跤跌在地上,嚇得服務人員爭向扶持,荷生掙扎拾起手袋,一不小心,袋中物件落出來,又得一件件揀起。

荷生苦笑。

抵達西岸,她與母親住了三天。

夏太太桌上成疊剪報,都是有關烈氏一案的新聞。

世界太細小,你知道的,別人也知道,你去過的地方,別人都去過,多說無益。

從亞洲到美洲,才十來個小時飛機,誰也甭用想把誰當鄉下人。

長輩臉色凝重,但看到言諾的時候,卻舒一口氣:荷生能夠靠着這塊金漆招牌,就什麼都不怕,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荷生看看言諾,人們太過高估他,卻低估了她。

即使如此,她也不想特地證明什麼。

言諾問她:「睡得好不好?」

荷生答:「還可以。」

言諾有點意外。

荷生解釋說:「還有三年時間,沒有人可以三年不睡。」

言諾明白了。

荷生與母親道別,她不能與她住同一城市,怕會窒息,受傷的人需要額外自由與更多時間安靜地來調整心理及生理。

荷生害怕每天早上起來看到母親焦慮憂傷的面孔,逼切殷勤地,希望女兒在一天之間痊癒,為母親爭一口氣。

荷生搬到另一個鎮,租一間小小公寓,簇新的環境,截然不同的人與事,連她自己都相信可以忘記過去,從頭開始。

這個大學鎮里華人不多,沒有人認識她。

荷生買到一張尺寸理想的書桌,坐下來,開始寫信。

第一封信被退回來的時候,恰恰是她寄信十四天之後。

郵期很准,以後,她每寄一封信,就收到一封退信,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字跡,荷生有種突兀的感覺,彷彿有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在天之涯海之角,找到了她,要與她通消息。

烈火不肯讀她的信。

他要令她失望,死心,放棄,不收信是最直接的表示。

荷生繼續寫,她不是要與烈火比賽意志力,她只是想尋找一個精神寄託。

她用一格抽屜,專門來放退信。

言諾對這件事並沒有發表意見,每一個人都有權對他的過去表示懷念。

在一個隆冬晚上,言諾問荷生:「有沒有算過你認識烈火共有多少日子?」

荷生想一想,訝異地答:「七個月。」

才七個月。

連當事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過一會兒輪到荷生問:「我此刻的生活費用由誰在負責?」

「我。」言諾答。

「謝謝你。」荷生一度以為是烈戰勝,「你不覺辛苦?」

「辛苦時告訴你。」

「別抱怨你動用了老婆本。」

「老婆,」言諾笑,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新名詞,「老婆。」

荷生低下頭,「你已經仁至義盡,言諾,也該回去幫烈先生照顧生意了。」

「烈先生早已決定將公司逐步西遷,我們有一組人在這裏部署。」

荷生意外,「言伯父也在此間?」

言諾點點頭。

「呵,都把這裏當行宮了。」

「烈先生做事業的心已不能與從前比較。」

荷生點點頭,任憑他是金剛不壞之身,遭此巨變,怕也會灰心。

「他後天來,要是你願意,一起去接他飛機。」

荷生自然沒有反對。

那是一個萬里無雲,清寒的大清早。

烈戰勝看到她,即時問:「荷生你的耳朵怎麼樣?」

荷生強笑答:「一直像打着了汽車引擎似的。」

「醫生怎麼說?」

「沒有答案。」

「我很樂觀。」烈戰勝拍拍她肩膀,「一定會痊癒。」

荷生拉拉他袖子,「烈火可好?」

烈戰勝聲音低下去,「他沒問題,可能參加一個進修計劃,排遣時間。」

荷生凄酸地說:「他不肯收我的信件。」

「我已告訴過你。」

荷生牽牽嘴角,她總不相信他會做得到。

「他叫我帶口訊給你。」

「是什麼,他說什麼?」荷生緊張地看着烈戰勝。

「他認為你與言諾原屬一對。」

「叫他管他自己的事情。」荷生賭足了氣。

烈戰勝凝視她一會兒,嘆口氣,「有好消息給你,烈雲問起你的下落。」

「太好了,言諾,過完年我們去看她。」

「別太早高興,她的情況不甚穩定,一時記得,一時忘懷,記憶片斷不能連貫。」

「但她在進步。」

烈戰勝點點頭,踏上來接的車於,一邊對言諾說:「晚上一起吃飯。」

見面的時候,卻只見烈戰勝一個人。

他解釋:「言諾同他父親有話要說。」

荷生一怔,父子倆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何用千里迢迢,跑到這裏來講,思念一轉,已經明白:「是因為我嗎?」

「他父親要他回去。」

荷生猜對了,微笑道:「言伯母非常不喜歡我。」她從前曾對荷生讚不絕口。

烈戰勝告訴她:「今天晚上他們就在這間酒店的二樓宴客,請未來親家。」

荷生一呆。

漸漸打心底凄涼出來,當然,她不能叫言諾一輩子侍候在側,默默耕耘,不問收穫,但這麼快!

她清清喉嚨,「那位小姐,品貌學問都很好吧。」

烈戰勝說:「是老言拍檔夥計的女兒。」

「言伯伯不是你的合伙人?」

「他想另起爐灶,我支持他。」

這樣看來,真不能叫言諾再墊支生活費了,人家會怎麼想,等那邊那位小姐發話,找地洞鑽都來不及,荷生知道母親尚有一點節蓄,或許要同她商量商量。

香而甜的香檳酒在荷生口腔里變得酸澀。

烈戰勝猶疑一下,把手放在荷生手背上。

荷生輕輕告訴說:「言諾並沒有提起他要結婚。」

「也許他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時機。」

荷生只得點點頭,靜靜取起香擯杯,呷一口酒。

這個時候,震中才抵達荷生心中,她明白到自己竟是一個無法自力更生的人,她渴望自由,卻無能力振翅飛翔,荷生至為這個事實震驚。

她推開面前的美酒佳肴,「烈先生,我覺得不大舒服。」

「我不應該告訴你。」

「不,謝謝你知會我。」

「如果是經濟上的問題——」

「不。」

「那麼我送你回去。」

車還沒有來,兩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烈戰勝說:「荷生你請稍候,我去叫司機。」

荷生獃獃地看着大堂中的節目牌。

忽然之間,她聽到一陣歡愉的嬉笑聲,荷生抬起頭來,看到三對男女迎面走來,兩老一嫩,她起碼認得其中三人,他們是言氏夫婦及言諾。

只見言諾穿着禮服,彬彬有禮與女伴聊天,那女孩子肩上搭著一方輕而柔的青秋蘭披肩,巧笑倩兮,容貌十分秀麗。

太不巧了,荷生自慚形穢,急急要躲到柱后,本來這種場面不難應付,大家裝作看不見大家,便可避過,但不知怎地,言太太立定心思不肯放過夏荷生,她眼尖,立刻揚聲叫:「那不是夏小姐嗎?」

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荷生身上。

言諾只看到瘦削憔悴的她沉默地站定,像是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但不,她的一雙大眼睛裏仍然閃爍著倔強的神色,嘴角雖懷凄酸,脖子卻挺直。

言諾就是愛荷生這一點。

他撇下女伴趨向前去,「原來你與烈先生也在這裏吃飯。」

言太太看見兒子的態度仍然如此親呢,不禁心頭有氣,竟轉頭對丈夫說:「把別人害得家散人亡了,也該知足了,莫又出來尋替身才好。」

荷生怔住,她凝視言太太。

那中年婦女已被丈夫以目光及手勢阻止,頗覺得自己失儀,一抬頭,與荷生的眼神接觸,不禁機靈靈打一個冷顫,這雙眼簡直有毒,如一頭獸般透出精光,她連忙借故走開。

荷生一生中從沒被人如此侮辱過,握緊拳頭,全身發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言諾羞愧地向荷生道歉,「看我份上原諒她。」

過一會兒荷生才能說:「他們在等你,你還不過去。」

「荷生。」

「去吧。」

那個俏麗的女孩子折迴向言諾招手,他只得歸隊。

言諾不滿地說:「母親,你原不必那樣。」

言老卻顧左右而言他,繼續適才的話題。

言諾轉頭,看到荷生獨自站在那裏,身形寂寞仿惶,言諾心頭一陣酸痛,忍無可忍,撇下雙親,撇下女伴與她的父母,不顧一切,大踏步走回荷生身邊。

言太太的眼睛瞪得如銅鈴,但一點辦法都沒有。

言諾走到荷生身邊說:「我送你回去。」

荷生剛抬起頭,烈戰勝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怎麼,我才離開五分鐘,好像已經發生許多事。」

荷生如逢救星,「烈先生,你回來了。」

「車子馬上到。」

言諾低下頭,對於未能及時保護荷生,慚愧不已。

烈戰勝一出現就控制了場面,那班人如小學生見到訓導主任,個個循規蹈矩起來。

烈戰勝與他們招呼過,才與荷生上車。

他訕笑道:「真不應該離開你。」

荷生面孔向著車窗不語。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

荷生喜歡聽烈戰勝說故事,他的表達能力強,故事情節又豐富,荷生但願他時常有說故事的興緻。

「我小時候,住在繼園台附近。」

荷生不以為奇,該區在五十年代最多新移民。

「一日放學無聊,在附近溜達,竟在山間發現一座鞦韆架,大樂,偷偷玩了一會兒,盡興而返。」

那必定是人家的花園。

「過兩日,放了學又去,只見已有人在,我不顧三七二十一,拉着架子,就要站上,忽然之間,面孔上著了一巴掌,金星亂冒,又被人痛罵一頓,只得知難而退。」

荷生動容。

「過數天,我再去。」

荷生驚愕,他自小是一個這樣的人,永不放棄。

「這一次,我看到白衣黑褲的女傭在推一個小女孩坐鞦韆,那女傭很婉轉地同我說:『這是私家地方,不是你可以進來的,走吧。』」

荷生怔怔地聽着,他不外想她知道,他也受過羞辱。

「我終於走了,以後沒有再去。」

荷生雙眼潤濕,她明白他一番好意。

烈戰勝笑笑,「後來,我也賺得好幾座私人花園,卻並沒有設鞦韆架子,不過那熱辣辣的一巴掌,至今難忘。」

荷生問:「打你的是誰?」

烈戰勝想一想,「是一個十四五歲穿唐裝衫褲身形粗壯的女孩於。」他大概永遠不會忘記她。

荷生點頭說:「住家打工妹。」

「我猜想也是。」

「當時你有多大?」

「七八歲。」

荷生氣平了,笑出來。

「我一生受過不少挫折,皆能忘懷,大概無論什麼事,第一次最難應付。」

「謝謝你。」

烈戰勝面孔上打着問號。

「這個故事的寓意很好。」

司機把車停下來。

烈戰勝送她下車,抬頭看看天空,「明天會下雪。」

荷生茫然,她不懂天象。

烈戰勝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摸荷生的面頰,隨即放開。

荷生卻如遇雷殛,退後一步,那感覺,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臉,她便頓感一陣酥麻,她認得這種震蕩,她記得它不曾真正發生過,但卻在夢中經歷無數次。

她獃獃看着烈戰勝。

錯了,不可能會是他,她實在太疲倦太焦慮。

荷生匆匆掏出鎖匙啟門進屋。

關上門,腳下又是一封退回來的信,荷生彎下腰,疲倦地拾起它,丟在桌上。

她沒有更衣,躺在床上一會兒,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枕頭濕儒儒,荷生將它翻到另一邊,仍然賴在床上。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荷生只得披上外衣去應門。

下雪了,一如烈戰勝所預料。

門外是言諾。

荷生說:「不要解釋,一切都是我的錯。」

這是維持人際關係最好也是唯一的辦法:原來對的是你,錯的是我。

言諾站在門口說:「荷生,你願意嫁給我嗎?」

荷生並不覺得意外,「進來再說。」

昨夜那件事完全激發了他的同情憐憫之心,言諾放棄睡眠,與母親吵了半晚,另外半夜用來傷懷。

言太太至為震驚,她的孩子是好孩子,從來未曾使父母不快,統共是這個不祥的女孩子作祟,於是她更加進一步表明立場,「她要進門,我走。」

言諾馬上說:「不,她不會進來,因為我可以走。」

他真的走了出來,身邊有件小小行李,裝着簡單的衣物。

他對荷生說:「我沒有地方可去,想在你處借宿。」

小公寓只有一間睡房,客廳沒有沙發,只得一隻睡袋,要是他想打地鋪,或許有商量餘地。

「喝了這杯咖啡,或許你改變主意。」

「我不會,第一次與你約會,我就已決定娶你。」

「言諾,當中發生了許多事。」

「這些事也已經過去。」

很多人不會這麼想,言諾的母親是其中之一。

奇怪,人人都以為社會風氣真正開放了,以前所計較的細節,今日都可以放過。

但不,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反應一樣激烈。

荷生可以猜想假如言諾失去控制的話,言伯母隨時會同愛子登報脫離關係。

荷生說:「要是你願意,你可以在廚房露營。」

「沒有問題,這已是我最佳歸宿。」

荷生看着他,「你會傷你母親的心。」

吉諾握住荷生的手,「在人生漫長的路途中,總有些人有些心會傷害到你我或是被你我傷害。」

荷生剛正想笑着對這句話置評,忽然之間,掩著胸口,把適才喝下去的咖啡全部噴吐出來,言諾連忙抓起毛巾替她拭抹,荷生臉容蒼白,伏在桌上喘息。

「你身體不妥,來,披上大衣,我同你去看醫生。」

「不用麻煩你。」

「荷生,我同你之間,說這種話來做什麼。」

他挾持着她上車,找到醫務所,上去掛號排隊候診。

醫生同荷生做過簡單的診治,抬起頭滿心歡喜地對言諾說:「恭喜你們。」

言諾立刻明白了,他訝異意外地看向荷生。

只聽得荷生鎮定地說:「可否請大夫薦我去看婦產科。」

「當然。」醫生寫出單子。

兩人道了謝,緩緩走出醫務所。

言諾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過了很久很久,他問:「你打算怎麼樣知會他們?」

荷生失笑:「是我的孩子,何用知會任何人。」

言諾問:「你肯定你要他?」

荷生答:「已經考慮了整整四個月。」

言諾吁出一口氣,「那麼讓我幫你。」

「我會害苦你。」

「荷生,情形不會比你離開我那一天更慘,請你放心。」

荷生搖搖頭,「我願意獨自承擔這件事。」

「我只不過在一旁協助,非必要時不出手,荷生,我並不打算把肚皮借出來。」

荷生覺得漫天風雪,大難當頭之下,言諾還能擁有這一份天真,實在可貴,她笑出來。

言諾拉住她的手,百感交集,「我只希望有人愛我,如你愛他那麼多。」

荷生微笑,「也許這不過是一個最最愚昧的選擇。」

「我們回去再說。」

言諾為荷生預備簡單的午餐,一邊批評公寓不夠大,最好有兩個房間,不,三個房間,空氣要流通,屋后要有玩耍的空地。

荷生坐在窗前,一言不發。

這時她聽見門底唰的一聲,轉頭一看,是郵差送信進來,她的信封,她的手跡,是一封退信。

荷生沒有拾起它,讓它躺在地上。

言諾在廚房裏猶自說:「搬了房子,就該準備一切,我們要去找有關書籍來讀增加常識,同時託人介紹個好醫生,你要維持心情愉快,荷生,荷生?」他探頭出來。

荷生坐着不動,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言諾喃喃地說:「活像西伯利亞。」

他過去拾起退信,放在荷生面前,過一會兒問:「怎麼樣把這消息告訴烈火?」

荷生平靜地問:「為什麼要告訴烈火?」

言諾不敢再提。

「你千萬別亂講,我會不高興,暫時我不想別人知道這件事。」

言諾溫柔地說:「但是幾個月之後每個人都會知道。」

荷生堅決地說:「以後再說。」

言諾問:「你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負擔,可是這樣?」

「這件事與他沒有關係,你別想歪了。」

「荷生——」

「我不想再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

「當然,」言諾低下頭,「我尊重你。」

荷生吁出一口氣,「言諾,氣消了就回家吧,伯母會挂念你。」

言諾微笑,「我情願留在此地,二十三歲的男子大抵擁有自主權了。」

「有人會覺得你傻。」

他沒有回答,打開了睡袋。

第二天,言諾出去辦公,順道送荷生到醫務所。

荷生有點疑心她走起路來頗為蹣跚,但又不得不到城內商場買幾件用品,返回公寓,覺得疲倦,靠在電梯口休息。

「夏小姐。」

荷生抬起頭,是言伯母。

她穿得很莊重,黑嘉瑪大衣,高跟鞋,可見是特地來探訪荷生。

荷生輕輕說:「伯母你以前是叫我名字的。」

言太太嘆口氣,「那時候怎麼一樣。」她也懷念那段日子。

「有什麼不一樣,我仍然是夏荷生。」

「荷生,你是不是要等烈火出來?」

「是。」

「那麼,為什麼要利用我的言諾?」言伯母開門見山,老實不客氣地問。

「伯母要不要坐下喝杯茶慢慢講?」

「言先生在車裏等我。」

「言伯伯可要一起上來?」

荷生本與言家諸人極熟,此刻因無所求,問心無愧,更加坦然無懼。

言太太看着她,「我只有幾句話要說。」

她跟荷生到家,在狹小的客廳坐下。

荷生斟杯熱茶給她,為她脫下大衣,小心掛好。

言太太開口,「荷生,我一直喜歡你。」

「是的,我知道。」

她痛心地說:「你太不自愛了。」

荷生忍不住,側着頭偷笑起來,如此陳腔濫調,如今難得聽到。

「我要你離開言諾,他有大好前途,快要訂婚,你不能自私耽擱他。」

荷生微笑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言伯母你這番話簡直說到我心坎里去,你勸他回家吧。」

言太太驚疑地看住荷生,「你不愛他?」

「我待他如兄弟,他是我好友。」

「你不會纏住他?」言太太不放心。

「那種技巧,我一直沒有學會過。」荷生向她保證。

「他現在何處?」

「上班去了。」

荷生這樣合作,不外是幫助減低這位母親的焦慮。

或許她十分過分,或許她侵犯他人私隱,或許荷生可以攆她出屋,但無論如何,她這一切所作所為,都是為着言諾,她是一個好母親,正如所有好母親一樣,她認為孩子即使已經成年,但一旦失卻她的厚愛保護,照樣會化為一灘濃血。

言太太卻認為夏荷生甘心聽她教誨,乃是因為理虧的緣故。

她說:「當初你不該離開言諾。」

荷生不響。

「你有沒有後悔過?」

荷生回答了這個問題:「我沒有時間後悔,不知道會不會後悔。」

言太太異常固執,「你會後悔的,放棄這樣好的男孩子,你一定會後悔。」

這個時間,荷生覺得熱,她站起來,脫下大衣。

言太太到底是個有經驗的過來人,她注視荷生片刻,大驚失色,「你,你有了孩子。」

既然被她看出來,荷生點點頭,「是。」

「誰的孩子?」她指著荷生。

荷生笑笑,「我的孩子。」

「這孩子是烈火的吧?」

這可抵觸了荷生的忍耐力。

她取下言太太的貂皮大衣,「言伯伯在樓下等了你好久了。」

言太太大驚失措,「我不准你再見言諾。」

荷生把大衣搭在她肩膀上,拉開公寓大門。

「你別妄想把這宗爛賬轉嫁言諾身上,我們祖宗積德,我們不會遭此污辱。」

她的愛至為狹窄,自家的孩子尊若菩薩,他家的子女賤若泥斑。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烈火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烈火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