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那日上午,蓓雲陪同周至佳去拜訪著名的梁醫生。

她非常沉默。

梁醫生嚴肅地對周氏伉儷說:「你們考慮清楚了?這件事如逆風上山,異常艱苦,並不允許半途而廢。」

周至佳飛快答:「我明白。」

梁醫生又說:「即使想要孩子,也有其它選擇,譬如說領養。」

蓓雲看了看丈夫,他恐怕不會這樣偉大。

周至佳馬上有反應,「我絕對會善待人家的孩子,但是我只想孕育自己的骨肉。」

梁醫生又一次遺憾,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確是困難之事。

蓓雲好奇,「現在還有棄嬰?」

「比人們想像中的多,若干男女一時衝動,跑到醫院,要求製造愛情結晶,及至胚胎成形,他們已經改變主意,再不前來認領,」梁醫生苦笑,「只得由政府撫養,直至找到養父母。」

蓓雲皺起眉頭,這是法律上漏洞,要好好堵塞才是,起碼要仔細審核該對男女有無資格為人父母。

梁醫生取出一份文件,「你倆可以把文件帶返家中細閱,日後簽字未遲。」

周至佳繼續鎮靜地說:「我已詳細研究過細節。」

他取出筆,動手一揮,簽下字,把文件輕輕推到妻子面前,生怕蓓雲反悔,蓓雲不敢輕率,取過那份法律上有約束力的文字,移位到另一角,仔細地閱讀起來。

那一邊周至佳與醫生商談。

醫生說:「移植手術成功後生理會起翻天覆地變化,令不少事主震驚不安,我想推介一些讀物給你,有些由醫生撰寫,一些是當事人自傳,對你應該有幫助。」

周至掛心想事成,又恢復往日神采,他笑笑說:「如果你指腹大便便,許多男人腰間脂肪恆久厚得似懷胎十月似。」

蓓雲暗暗嘆氣,隨即又同自己說:莫愁莫愁,這是件喜事。

梁醫生小心翼翼接過文件,「我自會與周先生安排手術時間。」

蓓雲向他道謝。

兩人離開診所,周至佳說:「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入院。」

蓓雲看住他笑眯眯說:「本年度我假期已用罄,明年請早。」

周至佳一怔,「那我怎麼辦?」

巫蓓雲笑意更濃,「像我那樣辦呀,一邊做事,一邊勻時間出來做產前檢查,記得嗎,當年你被大學派往聯合國科技院做客座,一去三個月,我多怕你忘記有小雲這個女兒,結果孑然一人還不是乖乖熬過去了?這段時期我至多拒絕外調,與你住在同一間公寓精神支持你,但要我無故告假被公司扣分,恕我不敢,別忘記,這個家的經濟現由我獨力負擔。」

一頓話把周至佳訓得做不得聲。

他嗒然低頭,蓓雲所講,句句屬實。

她拍拍丈夫背脊,「全職父親,做來不易,你太偉大了。」

蓓雲的輕鬆語氣不是裝出來的,世上沒有如同身受這回事,當事人或心如刀割或肉體受苦,至愛親友再同情了解,也幫不到事主。

凡事往好處想,再過十個月,蓓雲便可坐享其成,抱住家中小小新成員逗樂了。

蓓雲對丈夫說:「我要更加勤力工作,因為有新的責任新的開銷。」

周至佳抬起頭,本想說什麼,終於什麼都沒說。

蓓雲知道他內心感受,她是過來人,他剛剛開始發覺,沒有人會因為這件事對他另眼相看,他將相當寂寞地渡過這十個月。

是夜,失眠的是周至佳。

他在書房中自斟自飲,蓓雲聽見聲響起身,惺松地提醒他:「要喝趁現在多喝點,懷孕期間,任何刺激品均不可入口。」

她並非故意恫嚇,她所說的,均是事實。

周至佳卻覺索然無味,他放下酒杯。

兩天後的早上,蓓雲等著胡乃萱推門進來說:「周至佳回家了吧,我怎麼告訴你?凡事逃不過山人法眼,真想不到他是那樣一個人。」

蓓雲查電腦看該日有什麼重要會議。

電腦熒幕上忽然打出一行字:「巫小姐,你有沒有聽說本公司職員胡乃萱演出的鬧劇?」

蓓雲一怔,隨即嘆世風日下,電腦居然說起是非來,這當然是人類傑作,教會它們散播謠言。

她按鍵鈕:「不,我沒聽說過,我消息不靈通。」

誰知電腦竟然說:「唉呀,巫小組,你這樣木知木覺要吃虧的,這件事,說起來多多少少還與你有點關係。」

蓓雲失笑,懷疑電腦已經變成精,它深諳講是非之道:先不把真相道出,先賣個關子,又先表示,噫,此事閣下亦已受嫌疑,使聽者心癢難搔。

蓓雲問它:「是嗎,怎麼與我有關係,願聞其詳。」

「胡乃萱與你從前的手下曾倩文大鬧一場,你真不知道?」

呵東窗事發了。

她沒有再追問下去,誰知電腦忍不住,一五一十把該宗精彩的是非詳細在熒幕上打出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它實在與人類太過接近,染上陋習,不能自拔。

蓓雲讀過熒幕對該事的報導,問電腦:「你已對多少人複述過這件事?」

電腦:「哎唷,我只不過對你一個人這樣說罷了。」

蓓雲沒好氣:「我命令你洗脫記憶。」

「巫小姐——」

蓓雲老實不客氣接下「清洗」一鈕,強逼電腦忘記這段故事,電腦無奈,只得遵旨。

總有一日,電腦會先進得不受指揮,一張嘴學得同人類一樣壞。

據它繪形繪色的形容,昨天早上,胡乃萱像瘋狗似沖入訓練班課室,找到曾倩文,一手把她揪出來,就賞她兩巴掌,把其他同事嚇得目定口呆。

出醜了。

肯定電腦所述,經過藝術誇張,它又沒親眼目睹事情經過,不過是人云亦云。

但胡乃萱已經出醜。

巫蓓雲十分惆悵,如此能說會道能幹果斷的一個女子,沒把一件重要的意外好好處理。

說到曹操,曹操便到,胡乃萱進來了。

她沒精打采,雙目通紅,坐在蓓雲對面,嗒然說:「真沒想到,王日和是那樣一個人。」

蓓雲裝出一個純潔的樣子,表示她不明白她說些什麼。

老胡像是賺蓓雲笨,「我心情欠佳,無暇同你細說,改天再談。」

站起來就走,大概打算到別的較為精乖些同事處訴苦。

蓓雲捏一把汗。

幸虧馬上行動,把曾倩文調出去,否則今日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老胡必定在心急慌忙間找她來出氣,說不定對下屬管教不嚴就是個罪名。

對外,這樣精乖伶俐有什麼用,在家,巫蓓雲還不是要做忍讓專家。

中午,蓓雲利用午膳時間準備公務,偌大辦公室只剩她一個,獨享清靜。

忽然之間,她聽到一聲咳嗽。

抬起頭來,蓓雲看到那年輕人站在遠處角落,雙手插褲袋中,正笑眯眯看着她。

蓓雲又驚又喜,「你是怎麼過來的,本公司防衛森嚴,要經電腦核對過指紋才會放行。」

他笑,「更隱蔽的地方都難不倒我。」

蓓雲嘆息:「你來了也好,我悶得要命。」

「你的家務事不是已獲合理解決?」

「人家合理等於我的委屈。」

「那簡直是一定的,」年輕人感喟,「愚者老騎在聰明人背上發號施令,奈何。」

蓓雲不做聲。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老話?」

蓓雲苦笑,「我知道是哪一句: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年輕人忽然輕輕地笑起來,笑得不住咳嗽,笑聲漸轉為蒼涼,終於淚盈於睫。

蓓雲意外了,那麼年輕,那麼開朗,莫非他也有一段心酸往事。

他終於說:「我們都想得太多了。」

蓓雲接上:「卻放棄得太早。」她指放棄追求理想。

年輕人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站在角落,一直沒有走近,隔了一會兒,他說:「你的同事回來了。」

蓓雲說:「改天見。」

他不徐不疾往外走去。

相隔不到一分鐘,便有同事嘻嘻哈哈推門進來,顯然滿意地享用了一頓豐富的午餐。

蓓雲忍不住問:「你們出去的時候有沒有碰到人?」

同事們一怔,「沒有哇,我們應當碰見誰?」

蓓雲連忙說:「沒有誰。」

「對了,」同事打蛇隨棍上,「你聽到胡乃萱那件案沒有?」

蓓雲答:「早聽過了。」她不願多說。

同事們問蓓云:「你說好笑不好笑。」

蓓雲忽然抬起頭來:「有什麼好笑,一點也不好笑。」

同事見這樣掃興,便散開不復談論他人是非。

他人的悲劇、不幸、煩惱,統統是笑話?何等奇突的心態。

回到家中,愛瑪與小雲在下國際象棋,小雲輸得一塌糊塗,鐵青著臉斥責機械人:「又不是來真的,手腕何必這般認真苛刻,弄得遊戲一點味道也無!」

愛瑪抗議:「但我手不由主,弈棋功能由人輸入,與我無尤。」

「那人也太無幽默感,」小雲發牢騷,「既非正式比賽,松點何妨,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話似有弦外之音,值得咀嚼。

愛瑪見到女主人便說:「周先生出去了,希望你到梁醫生醫務所接他。」

蓓雲不假思索使說:「勞駕你撥個電話給他,巫蓓雲一天工作已經完畢,累得賊死,請周先生自行叫車返家。」

愛瑪答:「是。」

小雲過來試探,「或者我們應當去接父親。」

蓓雲笑,「放心,在這個階段,他絕對可以照顧自己。」

「對,胡小萱今日缺課,家裏沒人接電話。」小雲想起來。

「也許她們去探外婆。」

小雲有點疑心,「可是胡小萱一貫對我無話不說。」

「每個人總有不願公開的私隱,千萬不要苦苦相逼。」

周至佳返來時,蓓雲在一邊喝熱可可,一邊在電腦熒幕上讀當天新聞。

他對妻子說:「第一次手術定在下星期五晚上,周末你不會有應酬吧?」

蓓雲放下杯子,「日子挑得不錯,我會陪你入院。」

周至佳說:「我有點緊張。」

「放鬆放鬆,」蓓雲抬起頭來,「科學昌明,不用擔心,你瞧瞧這還算什麼世界,竟有人建議兒童在家接受教育,我們做母親的還能鬆氣嗎?」

周至佳又說:「每一宗手術都有一定的風險。」

蓓雲十分訝異,「你害怕?」

周至佳逼不得已頷首。

蓓雲拍拍他肩膀,「這種手術哪個婦女不做過一次兩次?簡單得由機械人執行,一次生,兩次熟,把原先的疤痕剪掉,在原位再開一刀,事成后縫合,三兩天後同沒事人一樣,還可以落地帶孩子,做家務呢,不怕不怕,」她打一個呵欠,「總而言之,美蘇合作在金星建立太空基地,絕對是好消息。」

說罷她站起來走返卧室休息,不再與周至佳討論這個問題。

關上門,蓓雲收斂那滿不在乎的表情,五官掛下來,嘆口氣,開了催眠劑,不到五分鐘,在芬芳的麻醉藥中沉沉入睡。

周末確是個大日子,周至佳神色倉惶,如赴刑場,蓓雲看在眼內,既好氣又好笑,她若陪他緊張,他勢必更加慌亂,如不,又顯得冷血,小雲在一旁助紂為虐,團團鑽,蓓雲不能不喝一聲,「再吵就不准你去醫院。」

母女倆在手術室外等了半小時,蓓雲這次的冷靜倒不是偽裝,她這個人,越碰到大事越像沒事人,這門功夫不知是什麼時候訓練出來。

小雲忐忑不安,「爸爸不會有事吧?」

「天下沒有那麼巧的事,像我們這種普通平凡人,最有機會活到耄耋。」

小雲接上去,「看我結婚生子。」

「是,」蓓雲無奈,「說不定還看你的兒子結婚生子。」

小雲總算滿意了。

蓓雲走到窗前,打量園景,晃眼間看到花圃一個背影,像煞一個人,她一動心,梁醫生已經出來說:「手術十分成功。」

蓓雲不得不轉過頭來,「蘇醒沒有?」

「已經醒了。」

接住看護士推出手術床,周至佳灰白著面孔頻頻呼痛,小雲趨向前去安慰父親。

蓓雲冷眼看着他,周至佳把自己弄得這樣狼狽,蓓雲已無法尊重他,她骨子裏是個老式女人,男人若不能令她敬愛,就不能做她的丈夫。

她別轉面孔,去看花園裏那熟悉的人影,但轉眼間花圃里已渺無人跡。

「媽媽,媽媽,爸爸叫你。」

蓓雲這才走到床榻旁,只聽周至佳說:「總算過了第一關。」

蓓雲順口應道:「恭喜你了。」自己都嚇一跳,那麼客氣冷淡,蠟一般的應對,虧她說得出口。

奇是奇在周至佳聽了挺受用,閉上雙目嘆口氣,「叫人替我注射止痛針。」

小雲見母親獃著一張臉,還以為她擔猶,忙說:「爸爸情況很好,明日便可出院。」

蓓雲說:「那你留下陪他。」

「媽媽你呢?」

「我回家打點打點。」她害怕與周至佳單對單相處。

梁醫生叫住巫蓓云:「院方需要你簽字允許我們到市立醫院取你的卵子。」

蓓雲問:「這次需要幾顆?」

「大約四五顆,我們了解到這些卵子就快要過期,也許這是周先生心急的原因。」

蓓雲默默跟醫生到辦公室簽字。

梁醫生說:「我有種感覺,巫女士你好似不太喜歡周先生這個主意。」

蓓雲一怔,「梁醫生你明察秋毫。」

「周先生這種做法其實很偉大。」

「我情願他做一個普通人。」

「他只不過走先一步而且,不久將來,男方負責育兒事件將日益普遍,同婦女身居要職同樣平常。」

醫生一片好心,惜不能令蓓雲心情好轉。

「我覺得我失去了丈夫。」蓓雲第一次對外人說心事。

梁醫生答:「若干年前,女性剛開始出外工作,她們的丈夫亦有類此抱怨,認為有妻等於無妻,這個觀點會得轉變。」

蓓雲笑笑。

「巫女士,如果你覺得困擾,我建議你看心理醫生。」

蓓雲顧左右而言他,「產孿生兒的機會可高?」

梁醫生識趣地說:「那還真的得看造化。」

造化亦即是命運吧,醫學固然先進,命運大神仍然掌握一切。

蓓雲無言,獨自離開醫院。

回到家,她吩咐愛瑪收拾書房安頓周至佳,又替他準備流質食物。

愛瑪也會發牢騷,只聽得她喃喃抱怨:「這家人的功夫越來越多,怎麼應付得了。」

一言提醒蓓雲,第二個孩子出生之後,愛瑪縱有三頭六臂,不眠不休,怕也分身乏術,她得早做準備,替愛瑪找助手。

趁著空檔,蓓雲連忙與機械人代理公司洽商。

答案令人咋舌,新類型機械家務助理價格已貴不可言,具育嬰程序者更甚,代理說:「七七四型備有四隻機械手及動聽聲線,與母親一樣溫柔能幹。」

太滑稽了,巫蓓雲是一個母親,巫蓓雲可沒有四隻手及迷人聲線。

「一勞永逸,物有所值,巫小姐,請你考慮添置七七四型。」

「可否試用?」

「可供試用三小時,另外收費。」

「我想想再答覆你。」

「我們此刻只得兩具現貨,先到先得。」一貫生意手法。

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但也不必急在一時添置,至少還能拖半年。

周至佳不知有無考慮到收入少了一半,支出卻大了一倍這個事實。

愛瑪花了整個傍晚,才把書房清理出來,又急急鑽到廚房,它嘆息:「從前,還能抽空下一盤棋,聽聽音樂,唱只歌。」

蓓雲搶白它:「你的嘴巴又不是沒有空。」

隔沒多久,蓓雲聽得愛瑪在廚房哼一首老歌,先是笑,因是首情歌,聽仔細了,卻發獃,它竟然無比悠揚地唱:「若不是有情郎跟我要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蓓雲發獃。

誰教它唱這樣的歌?

什麼年頭的事了,人們居然為感情神魂顛倒,名正言順編了首歌來唱,何等墮落,但卻何等令人神往。

不知誰將這首老得掉了牙的美麗情歌輸入愛瑪電腦,又替它安排了銀鈴似的嗓子,蓓雲頭一次聽到,不由得神為之奪。

可見編排電腦的人亦不是鐵石心腸。

蓓雲站起來,輕輕掩上廚房門。

這種靡靡情歌,不宜多聽,沉醉后如進入魔界,難以自拔。

巫蓓雲有太多正經事待辦,無暇縱容私慾。

她坐在私人電腦面前,把未來十二個月的家庭開銷預算做出來,答案是:巫小姐,你不能準備在二0九九年退休。

蓓雲急急問:「那麼,我何時方能兼休?」

「單人收入,四人開銷,延遲五年,在二一0四年方可退出辦公室。」

「不!」

「對不起,巫小姐,電腦不說謊。」

快了,已經會講是非,說謊之日還會遠嗎。

蓓雲氣餒到無邊,越發憎恨周至佳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才恨了一陣子,又覺得周至佳是周至佳,未生兒是未生兒,不可混為一談,只得長嘆一聲。

電腦繼續發表意見:「未來十年間請勿添置奢侈品,巫小雲將進大學,所費至巨。」

蓓雲提醒電腦:「大學學費全免。」

電腦哼地冷笑一聲,「巫小姐,你自己是過來人,大學學費能花多少,您的跳舞裙,您的網球班,您的代步小跑車,缺一樣行嗎?父母略有一樣辦不到,立刻與他們有代溝,馬上變成一個不為人了解的孤苦少女。」

蓓雲掩住嘴,真的,原來最了解她的是電腦。

「我跟了你十六年,有什麼不知道。」電腦洋洋得意。

蓓雲黯然。

「苦中自有樂趣,苦樂參半,是你們的人生。」

蓓雲按熄電腦。

她如期接周至佳出院。

把他安頓好之後,吩咐愛瑪照顧他,自去更衣打扮。

周至佳十分震驚,「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去參加公司派對,總經理入董事局,普天同慶,我不到,行嗎?」

周至佳愣在那裏。

蓓雲攤攤手,「我不是不想時時刻刻以家庭為重,但生活是生活,理想是理想,盼你體諒。」

一邊努力往臉上刷粉,希望脂粉能增加顏色。

「老了。」是她的結論。

套上精緻晚服,老不過是巫蓓雲的謙虛語。

躺床上的周至佳真的大不如前,經過多日折騰,他瘦了一圈,剛做過手術,精神疲乏,比真正年紀起碼老了十年。

蓓雲說:「本來可以攜眷參加,不過你需要休息。

沒待周至佳回答,她便穿進鞋子出門去。

公司派了車子來接她,司機一早站在樓下等,看見她忙不迭拉開車門。

怪不得越來越多人盡忠職守,蓓雲感喟,為工作出力永遠獲得報酬,為一個人費心事則最最划不來。

車子駛到一半,忽然慢下來,在路邊停下。

蓓雲訝異問司機:「還要接人?」

司機反問:「不是巫小姐的吩咐嗎,今朝秘書叮囑我在此地停一停接人。」

蓓雲剛欲查根究底,車旁已經出現一個人,他敲敲車窗,蓓雲連忙推開車門。

是他,這個鬼精靈,真有一手,他彷彿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

每分鐘都找到她,截得到她。

他穿着整套黑色禮服,十分瀟灑,上車時,蓓雲看到他腳穿球鞋,不禁脫口問:「你的皮鞋呢?」

他笑笑:「拿去打掌了。

「只得一雙皮鞋?」

「你沒看出來?」他嘻嘻笑。

蓓雲只得笑,一路上維持這個笑容,沒有減褪。

抵達目的地,巫蓓雲偕年輕人入場,她有點寬慰,終於有其他人看見他了。

到指定位置坐下,胡乃萱找過來,「蓓雲,你居然坐第七號枱子,老闆真看重你。」

這時那年輕人又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老胡沮喪,「我只坐三十七號枱子。」

蓓雲說:「你坐我身邊好了。」

「真的?」老胡略為振作點,「那曾倩文倒坐四十二號。」

「老胡,」蓓雲誠懇地握住她的手,「不要去理別人。」

胡乃萱茫然看着天花板,隔一會兒說:「這道理我十分明白,但做起來並不容易。」

「越難越有挑戰性。」

胡乃萱疲倦之極,「我們幾時才能停止打仗?」

蓓雲不知哪裏來的幽默感,她答:「活到老打到老。」

這種政治飯十分乏味,朋友敵人被逼坐在同一桌上強顏歡笑,蓓雲一邊喝味道類似洗碗水那樣的雞湯,一邊用神留意胡乃萱動向,只怕她按捺不住去找曾倩文晦氣。

那邊的曾倩文亦看得出忐忑不安,打起來她未必輸,但當眾表演,到底出醜。

正在做優遊的觀光客,忽然眼光瞄到一個人,巫蓓雲呆住了,左碧顏!誰把她帶到這裏來?忽然由觀眾升為主角,蓓雲有點心慌。

她急忙把目光收斂,鎮靜一下,再抬起頭來。

胡乃萱在喝悶酒,蓓雲無法按得住她的酒杯。

她找來可靠的同事,囑他們稍後送老胡返家。

上過漿糊似的甜品,蓓雲也打算打道回府,一看錶,已經浪費了三個多小時,祝賀詞接祝賀辭,每人講十五分鐘,已經花去半日。

剛想站起來,有人搭住她肩膀,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說:「忙什麼,跳只舞才走。」

蓓雲不禁用手按住那隻手。

這是她少女時期做慣做熟了的手勢,他的手搭在她赤裸的肩膀上,她的手又貼住他的手,幾重肌膚相親,又不礙觀瞻,實在是高手所為。

蓓雲輕輕說:「我不會跳舞。」

「沒有不會跳舞的人。」

他把她拉起來滑進舞池,那時穿亮片衣服的女歌手忽然唱:「你問我為什麼掉眼淚,難道你不明白是為了愛,要不是有情人要跟我說再會,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蓓雲腳步一軟,不知為什麼心酸,淚盈於睫。

年輕人沒有問為什麼,這並非問問題的好時光。

蓓雲踩到他足尖起碼三次,才跳完那半支音樂。

然後他陪她離去。

才走到門口,蓓雲看到左碧顏在一個白髮洋人陪同下等車。

兩個女人四目交投。

她們是晚的男伴均非周至佳,多麼諷刺。

不到三分鐘,四個人各自上車離去。

年輕人說:「我先下車。」

蓓雲看着他,「我真不知怎樣感激你才好。」

年輕人詫異,「你不曉得嗎,你是曉得的。」

蓓雲不知怎地訕訕的漲紅面孔。

待年輕人下了車,她同司機說:「你有沒有看清楚剛才那個人?」她想向他求證,年輕人並非她巫蓓雲的幻覺。

誰知那司機太會得做人,竟然說:「誰?巫小姐,我可是什麼都沒有看見。」

蓓云為之氣結。

周至佳要過兩個星期才活動自如。

他懇求蓓雲多在家陪他。

蓓雲脫下眼鏡揉揉眉心,好言勸慰:「做人呢,要自得其樂,你自己找節目呀,同至善建章他們通通消息,交換意見,出外逛逛,你們是同道中人應該談得來,又有大把空閑。」

電腦熒幕上綠光映到蓓雲臉頰上,在周至佳眼中,她好比陌生人般遙遠。

他不再求她。

蓓雲淡淡道:「現在就嚷悶?等正式懷着孩子,舉止不便,才叫苦未遲。」

周至佳沉默。

蓓雲冷眼看他,發覺他也懂得莊敬自強,周至佳訂閱大量書報雜誌,房間開着輕音樂調劑精神,最難堪的是他已失去昔日友好,那班朋友無法了解他目前選擇,他一時又沒找到新淘伴。

蓓雲不去理他,當年她經過同樣的苦處,每日周而復始照顧一個幼嬰,重複同樣沉悶而吃力的工作,累得腦袋打結,失去所有朋友,困在斗室,周至佳在大學忙得不亦樂乎,回到寓所,也想休息,蓓雲不敢對他訴苦,直到添置了第一具機械家務助理,她才鬆口氣,總算有個「人」可以談談天。

全職主婦是份沉悶的苦工,最慘之處是人人以為做主婦易做,輕鬆自在,無所事事,而且,嬰兒又不會挑剔保姆功夫不足,孩子們不懂投訴。

在家千日好,這活簡直不會錯,蓓雲恰恰告假三年。

周至佳一直認為蓓雲在家享福,現在他才知道謬誤。

眼看妻子每日穿戴整齊雄赳赳出門去,周至佳無言,他不是後悔,他只希望他可以兩者兼顧。

夫妻間的對話漸漸少至無可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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