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就在這個時候尖銳的響了起來,我着實嚇了一跳,迅速取起話筒。

「誰?」

「家明——」藍剛的聲音。

「什麼事?」

「她服毒了!」

「什麼?」我耳朵里嗡地一聲。

「她服毒了。」那邊氣急敗壞。

「我叫你不要逼她!」我聲音忽然提高,「現在如願以償了吧?」

「你先別罵我!」

「人怎麼了?」

「從急救室里搶回來,看的是私家醫生,幸虧沒鬧出笑話,現在睡着。」

「我馬上來。」

「不要你來!」

「為什麼?」我凄厲的叫一聲。

「我就是要知道你攪些什麼?為什麼她口口聲聲叫着『家明』?」藍剛的聲音燃燒着憤怒。

「我更要來!」我摔下電話。

我到房中拿車匙的時候流下眼淚。

她叫着我的名字。而我卻傻氣地坐在房中看《維隆那兩紳士》。家明這兩個字簡直就是代表愚蠢。

電話又響起來,媽媽匆匆忙忙的走出來要接聽。

我大叫:「別睬他!他是瘋子,他說什麼都別去理他!」

我奔下樓,開了車子往藍玉家就沖。

我把車於開得飛快,轉彎時聽見輪胎貼在地上發出「吱吱」的聲音,聽着牙齒髮酸。

為什麼我會對她發生強烈的感情?

多年來的寂寞我都受慣了。周末一個怪物似的躺在宿舍中,他們到了時間都帶着女同學出去,有時我必需承認,女孩子,無論是哪一種類,聽到她們的笑聲也是好的,她們露在袖子外的手臂,雪白粉嫩,她們的頭髮拂來拂去,我為什麼不可以約她們出去玩?

為了理想,為了驕傲,我孤獨至今,但無緣無故,卻註定我的感情是全盤花在藍玉身上。

我把車駛上行人道,下車沖至鐵閘前,大力按鈴。

藍家的大丹狗靜靜的走出來,注視着我。

我用力按鈴,女佣人出來。

「找你們小姐!快開門!」我嚷:「醫生來了沒有?」

那女佣人顯然認得我,尷尬地笑,「先生,你……」

「開門!醫生呢?藍剛呢?」我問著。

門開了,我沖了進去,大丹狗迅速跟在我身後。

我推開大廳的玻璃門。

女傭說:「小姐在樓上。」

我奔上樓,推開門,藍玉轉過身子來看着我。

「你——」我呆住了。

「我怎麼?」藍玉微笑,「剛才鬧得那麼大聲的,是你?」

「是我。你——」我指着她,「你——」

「家明,」她溫和的說,「你這一陣子,真是被我們害得魂不守舍。」她往身邊的椅子拍拍,「來,這邊坐。」

「我,」我坐下,「我是為你呵,藍玉。」

「看你那傻乎乎的樣子!」她笑着,眼睛裏含着眼淚。

我低下頭,我終於把心事說出來了。

她低聲抱怨,「那時候梁山伯趕去看英台的時候,也不見得這麼慌張。」

「後來他傷心死了呢。」我提醒她。

「呀,對不起。」藍玉問,「你匆匆趕來幹什麼?」

「我?藍剛打電話給我,說你……出了……」我說不出口,「說你出了點毛病。」

「什麼毛病?」她問我。

「你在家幹什麼?」我問。

「我在查帳簿,別轉移話題,他說我出了什麼毛病?」

「他說你服了毒。」我只好講出來。

藍玉笑一笑,「我要死早就死了,並不等到今天。」

我沉默一會兒,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剛想分析一下,藍玉已經開口,「他親口說的?」

「我剛接到電話,就趕着來,我原以為你身邊圍着醫生護士,誰知——」又不像是誤會,藍剛的聲音又驚又怒,他的激動——忽然之間我心頭一亮。

我看着藍玉,藍玉看着我。

我脫口而出:「是璉黛!」

「是她。她為什麼服毒?」藍玉問。

我自脖子到臉都紅了。

藍剛說,璉黛一直在叫家明。叫我。

叫我做什麼?

藍玉問:「藍剛既然叫你去,一定有事,你趕快去一趟吧。」

我煩躁的說:「他找我有什麼用?那是他們兩口子的事!」

藍玉看着我:「但是你聽見是我就來了。」

「你怎麼一樣!」我說,「藍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你的意思,我這些日子來,可為的是誰。」

她愕然,「你對我的意思?」像是真的不知道。

我瞪着她。藍玉別再保護自己了。

「你對我的意思?」她明白了,不安的站起來。「家明,你對我……我想都不敢想。你是我哥哥的同學,你對我們這麼好,這……」

她獃獃的看着我。

我沉默地坐在那裏。

她輕輕的說:「太遲了。」

「什麼太遲?」我問,「你爹爹已經將你許配馬家了?」

「不!不!家明,別說笑話。」她退後一步,「你不會明白,我——」她深深呼一口氣,一臉絕望。「太遲了。」

現在追求女孩子,哪裏還有這樣子方法的。

「你不明白,家明,你是君子,你不會明白,你回家去吧。」她像是極累的樣子。

「如果有困難,你可以告訴我聽。」我說,「我會諒解。」

「我沒有困難。」她說。

「你有什麼委屈?」

她搖搖頭,「回去吧,家明,別叫我為難。」

「告訴我。」我輕輕說。

「如果我真要告訴你,」她也輕輕說,「說三個月也說不完,而且我不想你知道這些。」

「那麼不要說。」

「如果我不說,我不忍瞞你一輩子,將來有風吹草動,你還是要怪我的。」

「讓過去那些事永沉心底,永遠忘記。」

「我忘不了,每夜做的噩夢,都是以前我做的事。」她抬起頭,「太遲了。」

「沒有太遲這種事,王於一到,咒語就破了。」我說。

「家明,」藍玉笑,「你是孩子呢,你不明白的。」

「那麼告訴我,」我堅持,「告訴我就明白了。」

「家明,我有我的世界,我無意越過界限,你請回吧,而且最好別再來了。」

「我會一直來的。」我說,「一直來到你點頭。」

「你看小說看多了,」她笑,「我過得很好,我會有法子打發時間,你放心。」

「是我沒法子排遣時間。」我說,「我需要你,我會再來,今天再見。」

「家明!」她叫我。

我向她擺擺手,便走了。經過她的大丹狗與鐵閘。我回到街上。有一張告票夾在雨撥中,我不知深夜也有警察例行公事,我開車回家。

一進門,媽媽迎上來說藍剛在家中等我,她有點擔心。

我推開房門,我跟藍剛說:「有事出去說,別在我父母家中惹任何麻煩。」

「真是體貼的兒子!」藍剛冷笑。「有什麼事?」

「璉黛服了過量安眠藥。」他站起來指着我說。

「那是你的煩惱!」我說,「關我什麼事?」

他忽然出手,給我一拳。拳頭打中我的嘴角,我馬上流血,同時倒在床上,發出響聲。

母親在門口問:「家明,什麼事?」

我用手揩去血,「媽,沒事,你去睡吧,我們有話說。」

媽媽進自己房間去了。

我聽見她關門的聲音,才說:「藍剛,我不是故意說風涼話,你清楚我的為人,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用手掩著嘴角,傷口激烈地痛。

「她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你說藍玉,我馬上趕到她那裏去了。」我拿出毛巾洗傷口,面頰已經腫脹起來。

「你與璉黛到底什麼意思?」藍剛很激動。

「我連手都沒碰過她!」我說,「只喝過兩次咖啡,吃過兩次飯,還是你介紹的,我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很美,不錯,但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型,而且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的妹妹。」我扔下毛巾,「你還要我招供什麼?其實我不說你心中也明白。」

他變得苦澀,說道:「可是璉黛口中念着你的名字。」

「那麼你要去問她。」

「她愛上了你?」

「我不知道。」

「她暗示過你?」

「沒有。」

「家明,我希望你關心一點,璉黛是我的未婚妻。」他說,「這件事會影響到我們的將來。」

「我真的無可奉告。」我說,「你別逼我了。」

「你對這件事的過程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問我。

「好吧,告訴我。」我說。

「我約她去看電影,她不肯出來,她說她不想看血腥片,她想看《星期六夜寒熱》。我告訴她那套片子還沒上映,她說她想看尊特伏泰跳舞,我說她無理取鬧,她說我永遠不會明白,但家明是不一樣的,家明會知道,我掛了電話。她為什麼在我面前說提另外一個男人?」

我等藍剛說下去。我怎麼會知道她幹嗎想看尊特伏泰?她完全弄錯了,我與藍剛同樣的無知,她把我看得太高了。

「隔了沒多久,她打一個電話來,說已經吃了太多的葯,我只好趕去把她送院,她抓住門,大聲叫家明。然後昏厥過去。我真的氣瘋了。」

「因為尊特伏泰?」我冷淡的抬起眉毛。

「家明!請你合作一點!」

「她並不像動輒流淚的女子。」我說,「我了解她是很獨立的。」

「那天是周末,她一個人留在家中。」藍剛說,「大概有點不開心。」

「那怪你對她不夠小心。」我說,「你得警告她。這種事不可以多做。」

「等她出院,我要求解除婚約。」他說。

「別開玩笑,又訂婚又解除,幹嗎?」我責問,「你貪什麼好看?」

藍剛看了我一眼,低下頭。

「訂了婚又解除婚約,對你當然沒有關係,你仍是大男人,人家會美言你風流成性。但是對璉黛又怎樣呢?她可下不了台,以後叫她怎麼去見人?」

「她要見什麼?現在不是婦權運動嗎?」

我嘲笑他,「你真相信那一套?自然,現在對男人是更有利了,女人們活該出去賺錢挨苦,如果她們哭哭啼啼,我們可以說:咦,你們不是已經被解放的人群啊。」

藍剛悶聲不響。

「請你不要衝動。」我說,「你仔細想想。」

「她的心不在我這裏,我娶她只有更錯。」

我坐了下來,嘴角猶自辣辣作痛。「一切都是誤會。」我說。

「不是誤會,家明,你知道這些不是誤會。」他盯着我,「你至少不肯告訴我你做過什麼,說過什麼?」

「時間太晚了,你請回吧,你太自私,請別影響我的生活。」

藍剛看着我,面色轉得煞白,薄嘴唇緊緊地抿著。他終於轉身走出我的房間,我替他開大門,看他進電梯,然後關上門。

他走後,我獨個兒睡在房間里良久。母親咳嗽的聲音使我知道她並沒有睡着。天亮了。

天呵,竟有蟬鳴。又是一個夏天。

我厭倦地起床刮鬍子洗臉。

彷彿耳邊聽見璉黛的邏輯。她的聲音在說:「家明,為你的緣故,一切是為你的緣故。」

須刀一歪,血從下巴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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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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