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在工作人員休息室里,曦西站在玻璃帷幕前,額頭吻著冰冷冷的透明玻璃,讓夕光滿滿地耀入眼底,她罕見地不發一語,更罕見地那愛笑的臉,蒙上淡淡的哀愁。

殷秀蘭正在整理問卷。「你還不出去啊?四點日笙企業的貞夫人要來參觀了,你還不趕快去接待她,人家贊助兩百萬哪!」

看着樓下不斷湧入展館的人們,那些人衣着邋遢隨便,吵鬧喧嘩。他們也是來看張摩爾的吧?他們不是熱愛藝術的人,他們的眼睛閃爍著好奇的光。

「曦西,今天有三家報紙都在報導我們的展覽,超成功的。尤其是張摩爾,哈哈,誰想得到那麼多人都沖着他來?你還真有那麼點小聰明……」注意到曦西的憂鬱,她問:「幹麼愁眉苦臉的?不高興啊?捧紅新人張摩爾,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說你只會幫大師策展。」

「可是張摩爾的作品很爛。」

「管他的,大家喜歡啊!」

「我竟然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捧紅一個假藝術家……」不開心,她很心虛。媒體太盲目太熱烈了,超出她想像的程度。

「幹麼?還會良心不安噢?神經。」秀蘭嗤笑。

「這個展覽,應該被關注的是真正的藝術家,像白御飛……」

「哈!」秀蘭嗤之以鼻。「原來是因為你愛慕的白御飛被冷落,所以在不爽啊?」

曦西轉身,靠着玻璃帷幕,郁在夕光中。

「看他們的作品被冷落,看他們難堪地站在空蕩蕩的展區,我覺得很有罪惡感,我好像做了很糟的事。」

秀蘭不像她多愁善感,她務實道:「重要的是展覽很成功。」

不對,重要的是,優秀的藝術品,有被好好的傳播給大眾,這才是她踏入這行的理想啊。「當初應該聽你的。」

「啊?」

「聽你的話,不要讓張摩爾參加,我真的好後悔。」貪圖自己的名聲,卻忘記策展人該有的正直態度。

貞夫人參觀后,興高采烈地同曦西說:「我是特別來看新人張摩爾的作品,看完后,終於了解羅董為什麼願意花五百萬買他的作品。曦西,你真有眼光,能挖掘出這麼了不起的藝術家。我要藏集他的全部作品,幫我約張摩爾吃飯,我要在我們公司的藝廊掛他的畫。」

當藝術修為極高的貞夫人也這麼稱讚張摩爾,曦西在一旁聽了羞憤慚愧,心虛至極。

偷空,曦西離開朵美藝術館,到路口的咖啡館透透氣,在靠近花院的角落,她看見張摩爾。他摘下墨鏡,獨坐在那,瞅著花園,不知正在想什麼。

點好咖啡,曦西過去,停在他面前。

「張摩爾,你不可以擅自離開展場,你應該先跟我說一聲。萬一參觀的人對你的藝術品有疑問,你最好是在現場跟他們解釋。」

張摩爾緩轉過臉來,看着她,他臉上沒有別的表情,只有陰沉。

「那些人,吵得我快煩死了。」他說。

曦西臉一沉。「張摩爾,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就他的展區最熱,他應該高興得要命,還矯情嫌煩?

她眼中的不屑,張摩爾全看見了。這段日子她的冷淡,也讓他捱夠了,他已經沒力氣再去對她溫柔或微笑。她跟白御飛正打得火熱吧?嫉妒和絕望,使他憤懣不滿。

他惡毒道:「我就是覺得煩,你這個策展人管真多。」反正已經被討厭,自暴自棄,索性讓她討厭得更徹底。

曦西倒抽口氣,端著咖啡的手微微顫抖,很想將熱咖啡潑他臉上。

她咬牙道:「怎麼?現在我這個策展人對你不重要了?也對,不需要我了,怎麼?今天收集多少張媒體記者的名片?」冷笑着說:「再跟你說個天大的好消息,日笙企業的貞夫人想約你吃飯,想收藏你所有作品,我一向佩服貞夫人的眼光,現在才知道她膚淺,根本分辨不出作品好壞。」

「太好了,我還不及待想跟她見面,也許她可以金援我、讓我更無後顧之憂的從事藝術工作。」

愛與恨,也許如雙面刀吧!張摩爾感覺痛徹心肺,愛她有多強,此刻恨就多巨大。那不甘心的感覺,日夜折磨張摩爾。感情挫敗,讓他憎起曦西,他故意氣她,現在,看她氣得面孔漲紅,竟自虐地感到一絲快感。同時,他心酸地暗暗嘲笑自己,到最後,讓她注意他的辦法,竟然要靠惹她生氣。可憐啊,張摩爾。

曦西心灰意冷。「原來如此,原來我被利用。為了出名,你還真是卑鄙。」利用完,就換另一種嘴臉,她不寒而慄。

「你這樣說不厚道,你應該要謝我。」他說得更絕了。

「我還要謝你什麼?」

「謝我讓展覽這麼成功,讓你的實力有被肯定的一天,畢竟,你靠美貌辦展覽也夠久了——」

鏗一聲,人們驚呼,瞅向他們。張摩爾駭住了,他看腥紅的血,從曦西指尖淌落。

曦西本想將咖啡潑向他,硬是忍住,可是太氣憤,使她重放下時,杯子敲破,破裂同時,她感覺到熱燙和指尖銳利的痛,碎片划傷拇指了。

張摩爾霍地站起,拽住她的手檢視,卻被她甩開。她面色冰冷地瞪着他,他則是忘了憤怒,而是惶恐無助地看着曦西,他被曦西的受傷嚇到了。

「對不起……讓我看看。」他抽了面紙,想替她止血。

「不用你來!」她閃躲,拿紙巾按住傷口。「等展覽結束,希望再也不用看到你,你太令人討厭了。」說完,離開了。

張摩爾怔怔地看着她離去,低下頭,看着右掌,那裏沾著曦西的血。他心頭酸苦,坐下來,失神地看服務生過來清理,默默承受投注來的好奇眼光。他恨自己害她受傷,碎片划傷她的手,同時,也在他心房割出裂痕,為什麼,他好痛,好痛苦啊!

這剎,張摩爾明白了,忽從這陣子的渾沌迷茫中清醒……

有人說:「當你看過某種東西之後,才可能作關於它的夢。」

年少時,眼睛看過美麗的曦西,記住了,於是作了很久關於她的夢。夢想和她戀愛擁抱,期待她愛他,她會屬於自己……

當這些期待,在努力后竟然落空,當他發現她去愛另一個人,這期待,變成許多的挫敗。挫敗讓他失去智慧,失去理性。他恨她,恨她喜歡混蛋,可是萬一她喜歡的不是白御飛呢?不是混蛋,他就可以接受?就甘心了?不,他還是會生氣。

愚蠢哪!原來不斷地提醒她白御飛有多壞,以為為她好,想保護心愛的女人,但其實是出於自私,他沒有以同理心去照顧她的夢想。也許她迷戀白御飛,就像他迷戀她。試想如有人,詆毀卓曦西,他也想拚命,也會覺得那個人該死,他也不會相信自己迷戀的曦西有壞的一面。

張摩爾這才明了,這陣子在曦西眼中,他的嘴臉有多討厭。

他蒙住臉,臉埋入掌心,眼眶發熱。好慚愧啊,他的愛是這麼自私,只想要滿足到自己。所謂的為她好,其實是惡意地,要她對白御飛的美夢快破滅,難怪她要心痛,難她怪會討厭他。

張摩爾從束縛中解放,忽然,他的愛從狹隘的滿足,進化到海闊天空的境界。他願意看開了,就讓愛她只因為愛,不管她迷誰,只管自己愛的是誰。不管她前往的方向是何處,如果不能跟隨,就默默祝福她永不傷心,她的美夢不會碎。

這分鐘,放下得到曦西的念頭,不再渴望她的回應。他不要求了,也不期待了,這樣子,也就不再會感覺到挫敗。很愛她,仍然愛着,但明白到,愛她的那份感覺,那熱烈的感動,本身,已是最大回饋。不再嘗試去強縛她,也不再束縛了自己,從此,這份愛,大自由……

都怪白御飛的展區人太少,所以當那對母女一進來,立刻被白御飛發現了。

當面色蠟黃,身材臃腫的婦人,神色緊張地拉着四歲大女兒,匆匆繞過展區時,白御飛走向她們,經過時拋下一句:「你過來。」

他們到美術館旁,偏僻的草坪處說話。

「你什麼意思?」白御飛厲聲問。

婦人低頭隱忍,女孩看看白御飛,再看看媽媽。她上前,拉拉白御飛褲子喊:「爸爸。」

白御飛厭惡道:「在外面不要叫我!」他避開女兒的手。

「哇——爸爸討厭。」女孩大哭。

婦人趕緊蹲下抱住女兒安慰:「嘉嘉不哭,嘉嘉乖喔……」她抬頭瞪白御飛。

「幹什麼凶她?」

「為什麼帶她到我工作的地方?陳淑美,你故意讓我難看?」

「你放心,我根本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我才不希罕一個連女兒都不敢認的男人,我對你早就死心了。你凶我沒關係,我習慣了,但是拜託你可不可以對女兒臉色好一點!」

白御飛緩了臉色,但是口氣很不耐煩。「如果不是你違反約定,帶她到我工作的地方,我也不會——」

「我讓她看看爸爸的作品,有錯嗎?難道連她爸爸做什麼都不能讓她知道?你會不會太無情了?」

無情?他嗤笑,看都懶得看她,不屑道:「是我要你生她嗎?無情?你生個小孩,每個月就能跟我拿三萬塊安家費,這麼輕鬆,算起來是賺到了。」

陳淑美看着他,寒著臉,冷冷笑。「你有沒有良心?已經有三個多月了,這陣子你有給錢嗎?」

白御飛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他惱羞成怒地說:「所以你就故意帶她來,讓我難堪好威脅我?呵,這招厲害——」

陳淑美恨恨道:「白御飛,不要拿你的水準,來衡量別人的行為,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那麼多心眼!」拖女兒就走,不顧女兒哭喊爸爸。

白御飛厭煩地別過臉去,不想理會,如今,每看見那個衣着邋遢身材臃腫的女人,他就反胃作嘔。當初瞎了眼,才會和她交往,她卻故意懷孕,硬要生下孩子來綁住他。昔日愛情,褪色后,變成他白御飛的背後靈,令他困擾不已,悔不當初。

「我不要回家,我都還沒看,我不要——」嘉嘉掙扎踢踹,不肯跟媽媽走。

母女倆在美術館前拉拉扯扯,嘉嘉的尖叫聲,引人側目。

「怎麼啦?為什麼哭呢?」曦西正要進展館,就看見她們,過來關心。

是策展人?陳淑美注意到她戴的工作證。「很吵喔,對不起,我們要走了。」

「我不要!」嘉嘉跺足尖叫,陳淑美尷尬,半拖半拉女兒走。

「乖,聽媽媽的話,乖喔。」曦西從沒見過脾氣這麼大的小孩,她手忙腳亂,幫着安撫。

「啊!」嘉嘉坐下,兩腳亂踢,其野獸狀,成為展館最受注目的「行動藝術家」。

陳淑美氣急地吼:「閉嘴,閉嘴!」

嘉嘉尖叫「啊——」

陳淑美揚手。「你要媽媽打你嗎?」

嘉嘉大哭。「哇——」

曦西柔聲哄著:「不哭不哭喔……」

「媽——」嘉嘉還在鬧。

這兩大一小亂成一團。

忽然,全安靜了,都愣住。一隻拇指大的小狗公仔,朝嘉嘉汪汪叫,還搖著尾巴。

嘉嘉蹲下,瞅著玩具,抬頭,望向放玩具的男人。他好高好高,冷酷的表情有點嚇人。嘉嘉鼓起勇氣問:「叔叔?可以摸它嗎?」她不哭不鬧,裝乖中。

曦西看張摩爾拾起玩具,丟給女孩就走。

「好可愛,汪汪汪。」嘉嘉破涕為笑。

陳淑美望着那走遠的高個子說;「真好心啊……他戴着工作證……他是……」

「是……我們其中一位藝術家。」曦西被張摩爾的行為弄糊塗了,好心?他會好心?剛剛在咖啡館她才罵他卑鄙,這會又被他的舉措驚駭。

「媽媽,我想帶小狗一起看展覽。」嘉嘉懇求。

「都說要回去了你還講。」

「你們還沒看展覽嗎?」曦西問。

「爸爸把我們趕出來了。」嘉嘉說。

「哦?你爸爸還在裏面?」

「我爸爸是藝術家。」

「噓!小孩就愛亂講。」陳淑美對曦西說:「謝謝,我們回去了。」

曦西看嘉嘉癟嘴,淚汪汪的被媽媽帶走,看了心疼,上前勸著:「展覽六點才結束啊,你們可以繼續逛沒關係嘛。」她蹲下,問女孩:「你跟阿姨一樣愛看藝術展嗎?在二樓有一個阿姨將房間點了好多蠟燭,還有三個人高的大蜡燭,你有沒有看見啊?」

「沒有,我好想看。」

「那阿姨帶你們去看好嗎?」

「媽媽,」嘉嘉望着母親,「可以嗎?拜託!」

「呵,我沒受過這種氣,你看,這麼少人,我不是來陪新人做展覽的。」墨霓跟白御飛抱怨。「你呢,你的展區人多嗎?」

「多少受了影響,但應該是暫時現象,媒體都這樣的,愛炒作新聞,好作品還是會——」

「晚上開會時,你不要再幫曦西講話,我要她給我們一個交代,找我們展覽,結果讓我們受這種羞辱,難道這個展覽是為張摩爾一個人辦的嗎?她應該想辦法解決這種情況。她——」看曦西進來,墨霓住嘴。

白御飛震驚,注意到隨曦西來的陳淑美和女兒。他臉色丕變,女兒一看見他,忘了叮嚀朝他喊:「爸——」

沒留意到白御飛驚慌的眼神,曦西看了看裏面,問嘉嘉:「喔,哪個是你爸爸啊?」

嘉嘉伸手指白御飛,陳淑美忙制止。「嘉嘉!你又忘了媽媽說的話嗎?」

在白御飛注目下,陳淑美緊張地朝曦西說:「我帶她去看蠟燭喔。」拉女兒到角落去。

白御飛暗鬆口氣,心神不寧。

曦西過來和他們招呼:「你們都在啊,還順利嗎?」看白御飛跟墨霓在一起,曦西尷尬,笑得不自然,還是忍不住會想到張摩爾說的話。

「順利?你沒眼睛看嗎?我的展覽從沒有這麼冷清,蕭禾跟巴熙那邊也好不到哪去。白御飛,你呢?」

白御飛恍惚,注意著陳淑美跟女兒,擔心她們亂講話。墨霓喊他幾次,他才回過神,參與討論。

「也許可以考慮看看別的宣傳辦法,但只剩三天……」

最後,曦西說;「在我的立場,你們的作品當然比張摩爾優秀,媒體冷落你們我也覺得很抱歉,我已經打電話約廣告公司晚上開會,打算——」

滋滋滋……

天花板忽然響起異聲,眾人往上看,一盞美術燈短路,閃着火花,火花忽然觸及清潔防護網,瞬間燃燒。

有人尖叫:「失火啦!」

眾人亂竄亂逃,工作人員忙制止,火苗沿天花板燃燒,一名男生逃跑時滑倒,撞到了燃燒中的大蜡燭。

墨霓驚呼:「我的作品!」

蠟燭倒下,眾人尖叫,嘉嘉還愣在原地,被嚇得動彈不得。

曦西衝過去。「小心!」她一把拽開嘉嘉,同時蠟燭倒地,噴濺的燭液,燙傷曦西左踝,曦西痛叫蹲下,懷中的嘉嘉大哭失聲,火勢從天花板迅速延燒開來,現場一團混亂。

「媽,爸爸——爸爸——」

曦西被煙嗆得猛咳,淚眼模糊中,看人們朝門口逃去,看白御飛也跑向門口,她喊:「白御飛……白——」

她駭住了,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白御飛明明聽見她呼救,回望她,卻又視而不見,轉身,和人們跑出去,撇下她們。

「爸爸,不要走,不要,爸爸救我!」嘉嘉朝白御飛嚷。

「誰?」曦西瞪住嘉嘉。

「穿白衣服的是我爸爸,走了他走了!」嘉嘉指著白御飛哭。

「來,我們走。」曦西掙扎站起,忍住痛,拉着她往外跑,燙傷的地方,像被尖針扎著,每走一步都敦她痛出淚來。

混亂中,陳淑美找來,一手抱住女兒,一手拉着曦西往外跑,人群互相橫衝,踩痛彼此的腳,慌亂中,曦西被人群衝散了,獨自陷在黑色煙霧中。她扶牆站着,漸漸聽不到奔跑呼救的人聲,黑影幢幢中,只聽到耳畔烈焰吞噬的噼滋聲。她頭昏目痛,肺悶得快炸開,喉嚨干,看不清楚,不停流淚,扶著牆走,寸步難行。

「救……救我……咳……咳咳……」好熱,我會死在這裏嗎?救命……曦西意識昏茫,呼吸困難,地板因烈焰熱燙,她恐懼顫抖。

忽地有人衝來,一把將她拉起,那人脫下外套,罩在她頭上,拉住她,走向逃生門,往樓上跑,火不斷追焚過來,像飢獸要吞噬他們。

曦西腳步踉蹌,跟着他跑,濃煙密佈,在火光中,看着他背影,看他動作敏捷地帶她往上跑,腳步篤定,像完全知道該怎麼做。而她,也全然地信任著這個人,讓他帶着跑,這個她罵過氣過恨不得他消失的人啊,為什麼會在所有人逃走時,卻現身來救她?

逃到天台,曦西按住膝蓋,咳喘。同時,被眼前景象震懾,驚懼的淚珠一顆顆滾落,逃不出去了,天空被火光映紅,四周冒着烈焰,他們被火包圍,消防車呼嘯,像死神在呼喚他們。

曦西癱軟在地,呆望竄燒的紅火。「完了……」她顫抖著,啜泣著:「完了……」

張摩爾望着烈焰,眼裏閃著詭異的光,他的表情,異常鎮定。他走到天台邊,俯望下面情況,又回望她說:「過來,我們往下跳。」

十層樓高?不可能!曦西直搖頭。

「下面在打氣墊了,快過來。」

這個小她四歲的男人,此刻望着她的眼神,卻是權威而不容拒絕的。

「不要,我怕高,我怕,你跳,你不用管我,你快跳。」

他目光一凜,知道她有懼高症,但這是唯一辦法。他大步過來,拉了她就往邊緣拖。曦西大叫掙扎,他不理她的哀求,不管她抖得厲害,將她硬拉到牆邊處,曦西瞥見底下深淵,一陣腿軟。

他扶住她說:「不要看下面,看着我!」

曦西望向他,眼裏蓄滿驚恐的淚。她看見他對她笑了。

「你看——」他從罩在她身上的外套,取出公仔。

曦西愣住,那小公仔的模樣,竟是大學時的自己,衣着打扮,是她最愛的風格。看到迷你卓曦西,她呆住。這是……

「很像你是不是?」將公仔塞入她手裏,他湊近她的耳邊說;「老師,你忘了你的學生嗎?」

學生?曦西震驚,看見那雙黑眸,被火光耀亮。他臉上,浮現詭異的笑,趁她失神,猛地抱住她,身子往前撲,往下跳。

曦西尖叫,在急速下墜中,看見火紅天空,看見他一雙黑色眼睛,她昏眩,在緊抱她的有力雙臂中,漸漸失去意識。

熱風灼痛肌膚,底下人們驚呼,他們看着那墜樓的身影,穿過黑煙,往水泥地,往尖銳的灌木叢,往壓克力透明遮雨棚,往窗架,往這些危機四伏處下墜——

人們尖叫,有人掩面不敢看,有人厥過去,然後砰地一聲巨響,都結束了。

她隱約記得,窗外有白樺樹,書桌是檀木製的,午後,陽光斜入窗內,映着桌面,被烘暖的書桌就呵出檀香味,還有,這間書房超大,總是擺滿茶水點心,傭人不時進來換茶水……

她記得這些,卻忘了面貌模糊的學生,以至於後來沒有認出他的長相,也沒認出他的名字。當年,那兒氣派豪華,卻不是她愛的調調,教了兩個多月英文就不去了。

她記得那裏很悶,她的怪學生,蒼白瘦削,陰鬱寡言。她別的學生,跟她互動熱情,有說有笑的。但這個怪學生不一樣,他安靜內向,害得她每次都像在演獨腳戲。他的沉靜令課堂瀰漫窒息的氣氛,有時甚至懷疑大書房只有她在自說自話,後來實在是被怪學生悶怕了,只好狂介紹自己熱愛的西洋藝術史……

這是她大學生涯的小插曲,早淡忘了。直至今日,張摩爾帶來迷你版的卓曦西公仔,他喊她老師,才勾出回憶,那個帶點自溺神態的病態少年浮現腦海。他為何在多年後,來到她面前?為什麼?曦西昏沉地想着。

急診室鬧烘烘的,護士醫生來來去去,她和他的病床相鄰,她左踩燙傷,沒有大礙,張摩爾比較嚴重。逃命時,他把外套給她了,結果背部二度灼傷,需趴在病床,光裸著上身,讓護士纏繃帶。

她側躺着,看張摩爾雙手疊在下顎,瞅著面前牆壁,不發一語。他跟她一樣,髒兮兮的,像被人從煤堆翻了幾翻掘出來。

曦西問他;「很痛嗎?」

「唔。」張摩爾悶哼。

「我想起來了,你以前住陽明山對吧?你家花園好大,種很多白樺樹。」

終於想起來了!張摩爾看向她,但願看見她眼中有更多對他的情感,但她只是笑笑地,像個朋友。他心裏一陣苦。算啦,想起來又如何,他已經看開了,她是不愛他的。

曦西盯着他問:「在咖啡廳說的話,是故意氣我嗎?如果真的只想利用我,又怎麼會冒險救我?還有這個——」攤開手,掌心是迷你的卓曦西。「為什麼有這個?剛剛巴熙還告訴我,當時你已經逃到外面,但看我沒出來又衝進來救我。是這樣嗎?是為什麼?」

她好感動,但又很困惑著。她始終不明白張摩爾的行為,他總是教她意外。十多年不見的學生,忽然成為畫家,千方百計參加她的展覽,是偶然還是刻意?如是偶然,那麼,如何解釋這個小公仔,竟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他看着她,沉默著。眼色哀傷,衡量著該怎麼說好。當她心裏只有白御飛,說「我愛你」已太多餘。在咖啡館時他已經決定了,對她的情感要藏心裏,沒想到發生意外,對她的情感曝光了。現在對着那雙燦亮的眼睛,他的內心沸騰,欲言又止。她會接受他的感情嗎?不,他沒把握。

「怎麼不說話?」她追問:「為什麼有這個?」晃晃手中公仔。

「我讓人做的,我另外有別的工作,我賣玩具。」

「賣玩具?你做這個……來賣?!」

「不是……」又去瞪牆壁了,唉!「這個只做一個,這一個不賣。」

「噢。」曦西怔怔地,閉上嘴。做跟她一樣的公仔,穿當年和她如出一轍的衣服,答案很明顯!他暗戀她?!曦西驚訝,腦袋混亂。這小她四歲的男人喜歡她,所以……想着張摩爾的種種行徑,漸漸理出模糊的邏輯,卻更心驚。

「你參加展覽……是為了想出名?還是……有別的原因?」

知道是瞞不住了,乾脆道;「為別的原因。」

她瞠目。「那個,那個別的原因該不會是……跟我有關?」好混亂!「但怎麼可能?不,不對,難道連畫畫都因為我……不,不可能,十年呃,而且那時我只教了你兩個月又不熟,怎麼可能是因為我……」

算了,攤牌吧。「你希望這原因跟你有關,還是無關?」他盯着她,問得很直接,他也不想變成令她為難的問題。愛,能不能被成全是個謎,可這陣子,他隱約已參透謎底。

卓曦西不愛他,這就是謎底。

現在呢?難道救了她,謎底會改變?她會愛他嗎?還是變成她心裏的負擔?變成她會憐憫、會感到內疚的一個她不愛的恩人?

不,不想扮演那可憐角色,所以試探地問了這一句「你希望跟你有關?還是無關?」,他將決定權交給她。

她會怎麼說呢?張摩爾看她垂下眼睫,掩住美麗的眼睛。看她蹙起眉頭,在她臉上看見了苦惱,從她美麗的臉,他讀到這些情緒,就是沒讀到喜悅或高興。他移開視線,將臉重重埋入雙臂間,深抵著床鋪,醫院的床單,冷酷的消毒水味,他的濃情,彷彿也被這刺鼻的氣味毒滅。

無意識地,他揪緊床單,她還沒回答,自己先說:「算了,為了什麼原因不重要啊。」一開始這就是自己的問題,一個屬於他自己的,秘密的夢想,夢碎了,也是自己的苦痛,與她無關。

曦西不知該說什麼,得知這份驚人秘密,她好震驚,不可能接受他,更何況他還小她四歲。即使救了她,她感動莫名,可是愛情沒辦法拿來做報答,感情不能勉強,更怕他繼續陷下去……十年?天啊,他贏了嗎?花十年追她,太笨了。

曦西斟酌著該說什麼,最後只能勉強地安慰他。「我想……我跟你,會是很好的朋友……」

他聽了,除了背很痛,心,也被這無望的愛灼痛。他苦笑,慶幸有雙臂做掩護,她不會看見他表情多痛苦,要是能哭出來就好了,這陣子胸口總是悶着,喉嚨苦着,偏偏眼淚倔強到流不下來,憋著,心更痛啊,好痛好痛啊!

他很難過嗎?曦西凜注目光,不知為何,忽然好難過好難過,心擰緊了,看他趴在床上,看着他頹喪的身子,看着那揪緊床單的手,她的眼睛起霧了。

「對不起……」她哽咽。

張摩爾愣住,轉過臉,看着她。他很震驚,竟看見一雙濕潤了的大眼睛。「怎麼了?」

曦西凝住眼,忽然掩面哭起來,淚水攔也攔不住。「對不起啊……」

「幹麼哭?」該哭的是我吧?他愣住。

曦西慌亂地揉眼,抹淚,哭又笑,尷尬又抱歉地拿面紙擦淚又擤鼻涕,她歇斯底里地哭着說;「只要想到你……那麼久的時間,是怎樣……怎樣努力着……結果卻,對不起……真的真的很對不起……」在不知道時,有人默默接近她,想要愛她,可是她竟沒法回報這份厚愛……她可以想像他的絕望,這一想,心就替他好痛

張摩爾愣住了,她竟哭得比他傷心?她竟能體會他有多痛?他哭不出來的淚,她正替他流着。在那張美麗的臉兒上,她晶瑩的淚啊,是最溫柔的安慰哪!他凜住視線,苦苦地笑出來了。

他故作輕鬆地揶揄自己:「我有沒有這麼可憐啊?」呵呵笑,但臉龐一陣濕熱,原來,自己也哭出來了。

看她為他哭成這樣,這就夠了。真的,以為沒有她的愛,他會很孤獨很冰冷。但這刻,好意外啊,他竟覺得很溫暖,他沒遺憾了。

因火災送來醫院的人們,大部分只受輕微嗆傷或擦傷,檢查無礙后陸續回家了,張摩爾也從急診室轉到普通病房,曦西不用住院,檢查后,沒腦震蕩,只有左踝被燙傷。

她恢復精神,忘了剛死裏逃生。急着去和助理處理災后瑣事。

消防人員初步推測,火災應該是鹵素燈短路造成,朵美私人美街館館長郭老先生,也帶着秘書趕來醫院處理。

郭老一見曦西就抱,眼睛都紅了。「幸好沒出人命啊,唉呀快把我嚇死了。太好了你沒事,你這麼漂亮,要是讓火燙到臉什麼的還得了。」

看老先生擔心她,曦西哽咽了。「可是美術館燒成那樣子……」

「這個不用擔心,我都有保火險跟公共意外險,倒是你,那些藝術品怎麼辦?火災那麼嚴重,就算沒燒到,應該也毀了吧?」

「沒關係沒關係,沒問題的,我也有幫藝術品保險的。」

「你確定?」秀蘭冷不防插話。「我是有提醒你投保,合約也填好了,但是,曦西,你確定你最後有送去保險公司嗎?」

「嗄?」曦西跟館長同時啊一聲,她忽地腿軟。「我……難道我忘了?」

「對,你忘了啦!」

「啊?我完了……」曦西一暈,老館長忙扶住她。

「幸好!」秀蘭忽大聲起來,得意洋洋地說:「當下,一發現你忘了,我立刻飛車過去,在保險公司關門前一刻,送出被你忘記了的那份保單,曦西啊曦西,你沒有我怎麼辦啊?。」

卓曦西跟老館長一起瞪殷秀蘭。

老館長問曦西;「這是你的助理?」

曦西回館長:「是我的助理。」

「嗯。」兩人心照不宣點點頭,都覺得助理做得好,但是都很想要揍她。

稍晚,曦西辦手續,將張摩爾轉到單人房。他為她受傷,她決定留下來照顧。

秀蘭和美館人員,跑來跑去申請各項證明,和保險公司斡旋。

一陣忙亂后,深夜,大家驚魂甫定,藝術家們聚在張摩爾病房外講話。

蕭禾像被墨水浸過,手上還抓着因逃難摔壞的古董眼鏡。「等一下我要到行天宮收驚,有沒有人要跟我去啊?」可憐干扁孱弱的身子,仍有餘悸抖顫不已。

巴熙一整晚對曦西又摟又抱又親,噢噢不止。

「噢,曦西寶貝,噢天啊天啊,感謝上帝,都以為你死定了!親愛的,這都要感謝張摩爾,要是你死了,我不知道會有多難過啊!寶貝……」巴熙哭了。

曦西被她的熱情弄得很尷尬,反過來安慰她:「好啦,沒關係了,沒問題的喔,明天我們大家集資簽樂透,搞不好中大獎哦,火代表旺!」

哼,都什麼狀況還想到樂透?墨霓冷哼。「這展覽被詛咒了,真是災難,觀眾沒水準,我的作品都毀了,差點連命都沒了,我白痴才會答應參加!」

「嘿,至少沒人死翹翹。」巴熙瞟她一眼,又補上一句粗話,再加贈個很粗魯的手勢。

墨霓還她一記青眼,拿煙盒去外面抽煙了。

蕭禾告辭,收驚去。

巴熙說:「我進去看看張摩爾,他真了不起,以後他就是我巴熙的麻吉!」她問白御飛:「你咧?要回去了嗎?」

「等一下再走。」他說。

「哦,那等我,順路送我回去。」

白御飛點頭答應,巴熙一進病房,又是一陣熱情地嗨嗨哈啰寶貝嚷。

此時,走廊只剩白御飛跟卓曦西。

白御飛從剛剛就很沉默,他不像他們骯髒狼狽,顯然他是打理過了,臟西服換成乾淨的灰西裝,曦西注意到他儀容整潔,身上淡淡古龍水味,不像他們全是焦味,連鞋子都乾淨得像新蛇。

以前,很欣賞白御飛的好品味,可現在事情有改變,望着讓她痴戀的男人,以往激狂的心跳,怎麼沒動靜?當大夥狼狽骯髒,他潔凈的外表,教她心寒。長久迷戀他而戴上的有色眼鏡,似乎也被這把火燒壞了。

白御飛走向她,微笑着說:「還好你沒事,我好擔心。」

「是啊,好幸運哪,還好都平安。」她沒忘,在火場喊他時,他回望時那無情冷漠的一瞥,他撇下她,讓她留在火海里,她也沒忘,嘉嘉那個小女孩喊他爸爸……迷團一個接一個,她快要不認識這個男人了。

「剩下的事都交給助理就行了。」他握住曦西胳臂,溫柔道:「我讓司機送你回去,發生這麼大的事,你要早點回去休息才行。」

縮回被握住的胳臂,曦西低着頭說:「我要留下來照顧張摩爾。」

「也對,他救了你。」

「嗯。」你卻撇下我……

「可是你是女孩子,照顧他不方便吧?我幫你請看護,給專業的人顧比較好,你有通知他的家人嗎?」

「他不讓我通知,而且,我覺得應該自己照顧他才對。」奇怪了,曦西打量他,明明撇下她不管,為什麼現在跟她說話卻若無其事。難道當時她看錯了?他沒聽見她的呼救?是她誤會了?可是,那女孩喊他爸爸又怎麼說?她會聽錯又看錯,她有這麼糊塗?曦西眯着眼看他,疙瘩梗在心中。

「怎麼?」白御飛笑了笑,摸摸臉。「我臉上有什麼嗎?」

曦西搖搖頭。「你早點回去吧,你也要好好休息。」她轉身進病房。

他忽從背後圈住她,在她耳邊說話,聲音飽含着情感。「失火時,找不到你,我快瘋了——現在我才知道……我愛你……」說着吻上她的臉。

曦西來不及躲,驚訝著,他的吻,怎麼走味了?她的心和身體,為何對他的告白,無勁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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