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振漸漸恢復知覺,她一陣心酸,無法抵擋,蹬蹬向後退廠三步。

她的學養、她的理智、她的聰敏,終於在這一刻派上了用場。

她的聲音鎮定得令她自己都吃驚,"你原本可以早一點告訴我。」

朱立生迷茫地答:「直到這一刻,我才肯定我的去向。」

雷家振轉過頭去看蘇西,"你呢。」

「我會與他結婚。」

「朱啟東又如何。」

「他是我的責任。」

雷家振悅:「看樣子,好像無人無事查以抵擋你倆。」

他們異口同聲回答:「正確。」

雷家振低下頭,她看到地下血跡斑斑,哎呀一聲,掩住胸脅這血只有她一個人看得見,她腳步踉蹌,觸鼻是一陣腥臭昧,這紫色的叫什麼花,如此難聞,令人一世難忘,雷家振頭都昏了。

蘇西想過去攙扶她。

雷家振深深吸進一口氣,轉頭,一個人走出去。

蘇西跟在她身後,被朱立生拉住。

「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蘇西低下頭,"我無異用一把利刀插進她的心臟。」

朱立生訝異問:「你真認為有這樣嚴重?」

蘇西看着他,"你太不了解女性了。」

「我們不要再討論這個問題。」

有人出來找他們。

蘇西一時不能走,她負責賀詞。

人客中已沒有雷家振,她一定已經離去。

等到筵會結束,蘇西與朱立生趕回家去,只見人去樓空。

那把西伯利亞玉裁紙刀摔在大理石玄關上,斷為兩截。

朱立生自樓上下來,"走了。」

明知如此,失望依舊。

雷家振當然不會坐在朱宅等他們回來談判。這會

兒恐怕她已經乘飛機離去。

蘇西覺得元味。

連蘇進都希望得到親友祝福,蘇西自然也不例外,

這是人之常情。

失去雷家振,她心中極不好過。

這位女士待她如子侄,一向幫她、扶持她,真沒想到,今日她會負她。

朱立生看着蘇西,"內疚?」

蘇西點點頭。

「可是,感情是自私的。"朱立生有點焦慮。

她擁抱着朱立生,落下淚來。

朱把下巴扣在她頭頂,說不出話。

蘇西自幼渴望有人照顧她,以她為重,在必要時扶持她。這樣的願望,朱立生似乎可以成全。

她當然自私自利,即使霄家振一生一世憎恨她,她也不會退縮。

算到最後,她不過只有她自己,她不為自身設想,誰會為她設想。

「讓我們回去吧。」

蘇西點點頭。

朱立生替她作出一連串安排。

趁母親尚未回來,她搬了家。

商業社會中,有錢好辦事,最快最美,立刻可以辦妥。

蘇西就是這樣搬進風景最幽美的小平房裏去。

母親回來,蘇西告訴她:「我已經搬了出去。」

黃女士訝異,"加了薪水。」

「一點點」

「搬到何處?」

「寧靜路。」

黃女士更加意外,"你中了彩券?」

蘇西想想,答:「是。」

黃女士凝視女兒,"你知道你在做什麼?」

「完全清醒。」

「對方,可是有婦之夫?」

「不,早已離婚。」

「可有證據?」

「有雷律師證明。」

「蘇西,你自己當心。」

蘇西略覺悲涼,這麼些年來,都是她自己當心,燈塔是她,船也是她。

「我明白,母親。」

黃女士別轉面孔,嘆口氣,"我不是好母親。」

蘇西連忙說:「你是世上最好的母親。」

黃女士看着女兒,"也好,享受了再說。」

蘇西笑,"我也是那麼想。」

受寵,被愛惜,都是難得的享受。

並且,他給她很大的自由,他甚至沒有限她同朱啟東攤牌。

這個時候,啟東已經有三天沒見過蘇西。

不過,她還是來接他出院。

啟東一見她便說:「蘇西,你見了我腿上的疤痕再說話。」

輕輕揭開褲管。

蘇西蹲下檢查,從未見過那樣可怖的瘡疤,如果在電視熒幕上出現,肯定要加陵鏡打格子,但是蘇西一向沒怕過這些。

她問:「可痛?」

「還可以,每星期回來做物理治療。」

「要多久才能跳舞?」

「也許永不,"他有心開玩笑,"你還要我嗎?」

蘇西一怔,"啟東,我想同你詳談。」

他坐上輪椅,"出去再說。」

蘇西推着他出醫院大堂。

朱家的司機過來接手。

在車上,蘇西握住啟東的手,"啟東,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朱啟東轉過頭來,"你為什麼強調我們是朋友?」

「啟東,我們的確是朋友。」

朱啟東變色,"你的話里有蹺溪。」

「啟東,我只能做你朋友。」

「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他着急,"你是我愛人。」

「我從來沒有答應過。」

「你種種暗示接受--」

「對不起,是我引起你誤會。」

「蘇西,發生什麼事?」

蘇西低下頭。

「因為我受傷?」

「當然不是。」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蘇西說:「我有強烈依賴性,需要對方大量時間人力與物力,並非你理想對象。」

朱啟東看着她,"這個說法真夠技巧,到頭來是為我好。」

蘇西不出聲。

「你另外有人。」

蘇西點點頭。

「他條件比我高。」

「不,只是比較適合我。」

朱啟東鼻子先紅,"你已盡量做得最好,講話如此圓滑。」

「啟東,工作才是你全部。」

「我可以——」

「不,不要為任何人改變自己。」

朱啟東雙目也紅了起來。

「而且,還有誰會比你更了解自己,你會放棄你的

工作嗎?」

朱啟東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

蘇西淚盈於睫,卻又含着微笑,"說不定幾時,你

決定到澳洲大曠野去為土著治病一年,或是到加拿大

北部冰原去替愛斯基摩部落服務。」

他們緊緊握手。

蘇西懇求:「別惱我。」

朱啟東不肯應允。

蘇西嘆口氣,落下淚來,用手背抹去。

她感懷身世,不能控制情緒。

車子停下來。

「到家了。」

朱啟東輕輕說:「早知這樣,永遠不出院也罷。」

「請不要這樣講。」

「我怎麼樣說話,不用你管。」

他拄著拐杖,獨自下車走進屋子裏去

司機說:「蘇小姐,我送你回去。」

蘇西上車。

車廂里還有朱啟東自醫院帶出來的消毒藥水味。

朱立生在家等蘇西。

他打量她,"臉色那樣壞,可是攤了牌。」

「猜得對。」

「他可接受?」

「還好。」

「噫,"朱立生說:「在繁華都會中,最易求的是名利,倘若不是名利,事情就比較複雜。,'

「我渴望被愛。」

朱立生答:「你必須明白,我們之間,有一個年齡差距。」

「我很清楚這件事,就因為這樣,你才有時間、智慧、能力愛一個人。」

朱立生相當鎮靜,"將來呢?,'

蘇西笑,"多遠的將來?你指明天,抑或明年。」

「十年,二十年。」

「推想到那麼遠,豈非自尋煩惱。」

朱立生釋然。

蘇西笑道:「肯定二十年後,你仍然比許多男於英偉。」

朱立生從來沒有接受過對他外型如此直接的讚美,一時說不出話來。

蘇西問:「不是說去坐船嗎?」

那是一隻簇新的白色遊艇,船長一百六十英尺,船身上課著蘇西二字。

她伏在甲板上,曬得背脊金棕色。

「你肯定?」

「他的至愛並非我,而是他的聽診器。」

朱立生說:「但願那日我沒有叫他去代我見你。」

蘇西卻又微笑,"我相信命運,你呢。」

朱立生吁出一口氣。

他們走到露台坐下,那日有煙霞,並且懊熱,蘇西只穿一件單衫,也漸漸冒汗。

她問:「你愛啟東嗎?」

朱立生很平淡回答:「假如有一顆子彈向他射夫我會毫不猶疑替他擋住,他對我也一樣。」

蘇西頜首。

朱立生轉過頭來,"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問,秒可以告訴你,在這種生死大事發生之前,我仍然會追求理想生活,而他也是,並且沒有事可以阻擋我們。,,

蘇西印去唇上的汗珠。

她做了一大壺冰茶,自斟自飲。

朱立生看着她微笑,"口渴?」

蘇西答:「是,時時口渴,我的心理醫生司徒曾徽那可能是因為心底熱烈貪慾一件東西的緣故。」

「可是名利?」

朱立生游出去老遠,然後再游回來,游泳是他最喜歡的運動。

第二天,蘇西仍然去上班。

雷家振的電話來了。

「我低估了你,你竟然還在做白領,這簡直是報復性示威。」

蘇西笑:「只有你最了解我。」

「想證明什麼?」

「我喜歡工作,即使是從前為生活,我也喜歡。」

「蘇西,我想與你談談。」

「我隨傳隨到。」

那樣爽快,雷家振又一陣難受,這原本是她最投機的小朋友,今日卻成為敵人。

「下班後到我寫字樓。」

「一定。」

蘇西知道非說清楚不可,這次會面躲都躲不過。

下午五時,她獨身去赴鴻門宴。

雷家振在等她。

辦公室內有冰鎮香擯,蘇西覺得比任何時候都口渴。

她自斟自飲。

雷家振開門見山。

「蘇西,你繼承亡父一半財產,已經十分富有,不必貪圖朱家財富。」

「不,"蘇西說:「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認識這個人超過二十載,"雷家振聲音苦澀,"他不是一個易相處的人。」

「我可以猜想。」

「他的前妻失敗,我又一無所得,憑什麼你認為有機會勝出。」

「我年輕,樂於嘗試。」

雷家振語塞,過片刻間:「你不會後悔。」

「愛人,被愛,怎麼會後悔。」

「將來,你會替自己不值。」

「愛人,被愛,有何不值。」

雷家振嘆口氣。

「我有家母遺傳,在感情事上,十分勇敢。」

「蘇西,我一直喜歡你。」

「此事千真萬確。」

「我從來沒有求過人。」

蘇西攤攤手。

「現在有一事相求。」

「我能做到的話--」

「你絕對做得到。」

蘇西微笑,"那是什麼事?」

「為着我的緣故,離開朱立生。」

蘇西訝異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雷家振會像所有愚婦一般,開口要求情敵自動退出。

這種做法,華人有句成語,叫與虎謀皮,怎麼可能成功,蘇西深深悲哀。

而雷家振居然還以為可以打動他,"蘇西,你年輕貌美,又繼承了遺產,如虎添翼,適齡對象多的是,何必一定選擇朱立生。」

她說對了,那的確是一項選擇。

「我與他已有二十年感情,我再也找不到人替代他。」

蘇西不語。

「蘇西,你可願意離開他葉

蘇西不加思索,一口拒絕:「不。」

雷家振臉色灰敗。

她忽然露出老態,眼角與嘴角都添了皺紋,且嚴重下垂,形成悲苦之相。

蘇西覺得不忍,別轉了頭,站起來,"我告辭了。」

雷家振卻說:「慢著。」

蘇西更加難過,忍不住說:「別再說下去了,你是雷家振,你損失得起。」

「我也是人。」

「無論如何,你應比其他人更有智慧。」

「蘇西,我會叫你後悔。」

未了,蘇西雙眼看着天花板,嘆口氣,"一定要做得如此醜陋嗎,我們曾是好友。」

「正是,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好友?」

「我告訴過你,我不知道你們的關係,這是實話。」

「現在你已知道。」

「你是資深律師,為何在這種簡單的事上與我夾纏不清。」

「蘇西,你與朱氏兩父於同時戀愛,有乖倫常,十分墮落,我是蘇氏遺產執行人之一,我判決你失去領取遺產的資格。」

蘇西一愣。

雷家振以為她會軟化。

但是她沒有。

蘇西笑了,"取消就取消,我不關心,現在,你終於明白我繼續工作的原因了,自食其力,最最開心。」

她拉開門,自顧自離去。

真沒想到雷家振會上演這一齣戲。

蘇西還以為她會伸出手來。」蘇西,我祝福你們,仍然是朋友廣

當然不會殷勤地請蘇西與朱立生吃飯,可是場面話總得那樣說,才不失身份,才對得起自己的學歷年齡。

可是她竟然出言恫嚇。

蘇西對父親的遺產有無限厭惡,又不是天文數字,即使無條件發放也不會使任何人過着王公般生活,卻又限制多多,逼使子女承認墮落,不知是什麼意思。

她不要父親的錢。

蘇進與蘇周棄了權,不一樣生活得很好。

少了這筆遺產,也不是損失。

這筆遺產逼使她最尊敬的長輩與她敵對。

萬惡的金錢。

回到辦公室,她才鬆一口氣。

小小斗室,無限溫馨,同事們有時合作元間,有時互相往背脊插刀,都是活生生的人情。

她喜歡工作。

現在,她又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女子了。

蘇西用手捧著頭,沉思起來。

秘書探頭進來,"蘇小姐,你還沒下班?」

「快走了。」

原來寫字樓是避難所。

她到了樓下,發覺朱立生坐在車子裏等她。

他微笑,"小姐,載你一程。」

「去何處?」

「但聽你吩咐。」

「可以隨時下車嗎。」

「絕對自由。」

「只載我一人?」

「正確。」

蘇西滿意了,她拉開車門,上車。

朱立生把車駛走。

「我聽說了。」

蘇西無奈地攤攤手。

「我會補償你。」

「為什麼?我的損失不過是由於我的選擇。」

「可是你選擇了我。」

蘇西嘆口氣,"一直生活得很好,直至宣讀了遺產。」

朱立生更加覺得蘇西是他的責任,"你放心,我會保護你。」

蘇西微笑,"我最愛聽這樣的話。"其他一切空泛之詞,都元聊兼肉麻。

她很慶幸他手臂有力,看着朱立生笑起來,那燦爛的笑臉在他眼內猶如一朵芙蓉花,他淚盈於睫。

得來越不容易,越是珍惜。

她是他從另一男子手中奪來。那另一男子,是他的兒子。

回到平房,看到溫室花圃派了員工來。

一貨車都是花卉,蘇西隨意挑選好幾款。

她比較喜歡有香味的白花。

「真奇怪,上帝是公平的,顏色濃艷的花多數不香。」

園丁笑,"也不是,紫藤、玫瑰、牡丹,都香氣撲鼻。」

「難怪歷來畫家最喜歡這幾種花。」

「蘇小姐我們幫你搭一個紫藤架如何?」

「好呀。」

「兼蓋一小小玻璃綠室,幫你置些蘭花。」

這其實都是朱立生的主意。

人家送花,他送整座花園。

正當蘇西認為可以休息的時候,一輛小房車飛馳到門口,緊急剎車。

蘇西吃驚地抬起頭,她看到了這一刻最不願意看到的人。

朱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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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蘇西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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