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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隆進來,「明朝才可喝水。」

「王醫生呢?」

「她在休息。」

科隆進來握住她的手,「這次,我把你的麵皮拉緊,收小傷口,左右必須對稱,所以兩邊都有傷口。」

文昌點頭,「我做了拉皮手術。」

科隆笑,「正確。」

「相貌可有改變?」

「本來圓臉,此刻成為杏臉。」

「那多好,謝謝你,醫生,求之不得,終嘗夙願。」

整個頭顱在繃帶內,文昌說話口齒不清。

科隆醫生說:「明日,你可以把身世告訴我,此刻你需要休息。」

文昌看着他,「這麼晚了,還在醫院,家人不反對?」

「我是專科醫生,沒有家庭,沒有妻兒。」

文昌點點頭,閉上眼睛。

接着幾天,科隆陪她下棋,一邊交換了身世。

文昌問:「後來怎樣?」

「車房着火焚燒,波及鄰居,至今那家人不肯原諒我,同我父母說見到我要打我手心。」

「你真幸運。」

「你也是,文昌,你是生還者。」

文昌低頭,「你說得對。」

王醫生進來,「科隆,你尚未替阿昌拆除紗布?」

科隆有點緊張,「師傅,你來。」

王醫生取過小剪刀,拆開紗布,真好手勢,繃帶上幾乎沒有血漬,他仔細端詳,露出滿意表情。

「阿昌,三星期後可知分曉。」

文昌說:「鏡子。」

文昌看到反映中的她頭臉浮腫青紫,如萬聖節裏面具,連忙放下鏡子。

「科隆,讓文昌到你家休息一個星期可好。」

文昌嚇一跳,「如何方便打擾,我--」

誰知科隆說:「房間已經準備妥當。」

王醫生說:「不久你可以回家。」

文昌由科隆接走,他住在山邊一間西班牙式老房子,小路一邊滿滿攀著鮮紅哀艷的棘杜鵑,環境寧美。

文昌忽然轉頭問他「這些日子你在哪裏,為什麼我以前沒有見過你?」

「我在研究院,一直到最近才回來。」

他斟出冰茶,文昌一口氣喝盡兩杯。

「文昌,我的家即你家,請勿見外,我的圖書室還過得去,你可以挑些書看。」

「我明白,你放心工作好了。」

廚房有現成佐料,科隆是歐亞混血兒,喜歡麵食。

一連幾天,文昌作了面點做晚餐,留給他一份,科隆看到,熱一熱,開一瓶白酒,吃得十分自在。

他們彼此已有默契,互不道謝。

文昌看着面孔一日比一日平復,終於,只看到新膚顏色略淡,如果補些化妝品,不容易看出。

王醫生有點興奮,「手術成功。」

文昌不語,還需等待一段日子呢,以往手術后也是這樣平滑,但是個多月後皮膚才開始扭曲。

鏡中人與先前文昌已經不大相像。

文晶這時聞訊趕到鄰埠探訪,看到妹妹,她怔一會,只說:「漂亮多了」落下淚來。

文昌輕輕說:「這是最後一次手術。」

不一會文晶故態復萌,「這間療養院環境不錯,什麼,是朋友家,友人是男是女,男生?可又加時,多大年紀,做什麼職業,王醫生介紹,那即是有保人啦。他長相如何,能住到他家,既有進一步發展可能?」

文昌只是不出聲。

「公司追你很緊,要你上班。」

「還有無其他人找我?」

「劉祖光打過好幾次電話來,我說你出差未回。」

「他還沒有返家鄉?」

「他也許另有打算。」

文昌說:「大姐,請帶我回家。」

文晶與王醫生接文昌返家,那早,科隆在醫院工作,沒有出現。

王醫生吩咐:「傷口一有變化即時知會我。」

文昌速速趕回公司應付業務。

同事歡呼:「回來了。」

絲毫不留意她相貌有何轉變。

一個女子的五官不復為人注意,究竟是悲是喜?

同事們正在用照片做疊影效果:把一個精壯的男子背影重疊到胖子的肥肉上去,可是映象並不理想。

他們又把幻燈片打到肥胖模特兒脊背,仍然不夠明顯。

文昌忽然說:「讓我來畫。」

「畫?」同事們大為訝異。

胖子犧牲色相,脫下襯衫,一個平滑裸背彷彿一張畫布似呈現眼前。

文昌調了顏色勾出壯男背部肌肉輪廓,同事們已經笑着叫好。

這一幅畫做了兩個多小時,驟然看有點詭異:肉上有肉,人上疊人,是一隻靈芝補藥的廣告,意思是,長期服食,可脫胎換骨。

攝影師高興到極點,立刻拍攝。

同事說:「想不到如此立體逼真,阿昌,有機會幫我畫一對巨胸。」

「或是細腰,哈哈哈。」

有人注視文昌,「阿昌,你瘦了。」

文昌微笑,「是嗎?」

她正在洗手,劉祖光上來探訪。

文昌意外,只得找些不相干的客套話說:「你晒黑了,旅程一定愉快。」

「的確很高興,我們一直希望你可以同行。」

「請坐,今日有何貴幹?」

「很想念你,所以來看你。」

「我很好,這次,成功見到元嬰師傅嗎?」

「見到一次。」

文昌點頭,「感覺可好?」

「她很和藹,比我想像中年輕,她請我們吃精緻糕點,然後,略談幾句,便推說疲倦,我識趣告辭。」

「她可有指點你一二?」

「一塊茯苓糕上有一隻蒼蠅,我暗暗伸手趕它,它動也不動,終於忍不住去捏它,原來它是畫在紗紙上的蒼蠅,多麼有趣。」

文昌忽然問:「師傅站着還是坐着?」

「她一直坐着。」

「師傅與你說話之際,小雲在什麼地方?」

「小雲,她在園子采梔子花。」

「你走的時候呢?」

劉祖光想一想,「我走到門口,才看見小雲朝我走過來。」

文昌微笑,劉祖光見到的哪裏是元嬰師傅,分明又是小雲喬扮,師傅早已不理世事,不見人客。

文昌不去拆穿。

小云為着討好祖光,故此出到這一招,由她扮師傅,大概有三成真,「那隻蒼蠅--」

「在這裏。」

祖光取出一本小小筆記本,打開,露出一隻米粒大小蒼蠅。

呵,確是傑作,一看就知道出自師傅之手,因為只聊聊數筆,看上去已有磨擦足部像振翅若飛的感覺,文昌又「啊」一聲。

叫她工筆畫昆蟲,當然做得到,邊翅膀上紋路都可以絲絲繪出,但不會比這隻更生動。

「師傅用的是意筆!」

祖光說:「這隻蒼蠅是最佳見面禮。」他小心翼翼收好。

「太有啟發性了。」

「小雲說元師傅有一整本昆蟲像真圖。」

文昌搖頭,「我沒見過。」

祖光怪羨慕,「民間多傳奇。」

「但是,元師傅卻覺得稀鬆平常。」

劉祖光微笑,「真正大師很少自誇是偉大藝術家。」

文昌也笑,手術后臉皮覺得繃緊。

劉祖光說:「文昌,你今日化妝了。」

文昌連忙伸手揉一揉面孔。

這時有同事進來要求文昌補妝:她要去拍護照相片,偏偏下巴長滿小瘡,文昌找出化妝品,用一支尖筆頭,替她把瑕疵點掉。

祖光說:「你忙你的,我們改天再約。」

「你真的沒有特別的事?」

祖光這才坦白:「文昌,我想公司調我到本市來工作。」

文昌輕輕說:「不走了。」

「可是,亞熱帶天氣潮熱,教會擁護不堪,我又有所顧忌,會習慣嗎。」

文昌忽然嘲笑他:「那你要想清楚啊,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一個北美洲土生兒會否習慣?」

文昌據實答:「看他來自哪一個城市,若是溫哥華或三藩市,絕有能力適應,可是小鎮出生長大,少見華裔,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劉祖光沉吟。

文昌大膽問:「你留下來,可是為着小雲?」

他猛然抬頭,「文昌,你與小雲都是我的好朋友。」

文昌一怔,代小雲失望,她輕輕補一句:「像是手足一般。」

祖光連忙答:「是,是。」

他與她們已經太過接近。

「小雲與你,都是卓越藝術家。」

文昌微笑,「謝謝你。」

他自背囊取出一隻盒子,「對,這是你的新任務。」

文昌攔住她,「祖光,我容易明白,小雲那邊,你要小心處理。」

他答:「我決無故意誤導任何人。」

文昌不出聲,那就不應與人並肩共游鄉間探親。

他靜靜離去。

文昌臉上疤痕有點麻癢,她取出藥膏仔細塗抹,這往往是疤痕急增的先兆。

下午,她學着師傅,在紗紙上畫了一隻蒼蠅,剪出,隨意貼在身上白襯衫的袖邊。

結果,每個經過她身邊的同事都伸手替她趕昆蟲。

下班時候,文昌取下蒼蠅,把它貼在一盞枱燈上。

第二天,小雲來找她。

精靈的她一眼就看到紙蒼蠅。

小雲微微笑,她稚氣的孩兒臉永不長大,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她說:「祖光來過了?」

文昌答:「是,他來探訪。」

「你沒有拆穿我吧。」

文昌卻說:「師傅去了何處?」

「她與友人去了昆崙山。」

「怪不得。」文昌點點頭。

小去說:「阿昌,你有家人,」她指著文昌與姐姐一家合拍的照片,「又有事業。」她指指文昌那群忙碌工作的同事。

文昌一怔,只得微笑答:「真好似什麼都有。」

「師傅回家之後,你也不大到開懷台,不如,把門匙還給我。」

文昌愕住。

師傅明明吩咐過,開懷台由她們兩人主持。

「你認識我姑姑不過短短日子,就博得她信任,你很聰明能幹。」

「小雲,你想說什麼?」

「開懷台原是我元家事業,傳了好幾代,你是外姓,沒有理由佔一份,我希望你忘記姑姑口頭承諾,把門匙還我,退出。」

文昌只得說:「我明白的。」

「還有,阿昌,希望你不要在外招搖,說與元家有任何關係,元家的技巧,不傳外人。」

文昌只看到一個面貌天真的小女孩語氣冷酷地說出這一番話,斬釘截鐵,必要與文昌斷絕關係。

文昌背脊一陣涼意。

她說:「開懷台鎖匙不在這裏,我一向放家中,我明早一定交上。」

小雲似乎滿意了,她說:「明日傍晚不見你,我也會召鎖匠更換大門門鎖。」

文昌也是年輕人,也會生氣,她心灰意冷地說:「你放心,我都明白。」

小雲告辭。

大概是心裏高興,她腳步輕快,走到大堂,忽然跳了一下,頭髮揚起,從後面看去,活脫像一個小孩,但,她不是小孩。

這叫文昌毛骨悚然。

元師傅的意思是請文昌輔助小雲,既然當事人不領情,反而怕文昌占她便宜,那麼,文晶只得退出。

她有她的工作,她有她的家人。

文昌知道,事情起端,是因為劉祖光,啊她們之間的友誼是何等經不起考驗。

下班後文昌到姐姐家,可是她們母子去朋友家參加生日會,只得姐夫一個人在露台喝啤酒。

文昌說:「姐夫,我是阿昌,我陪你喝一杯。」

文昌看見茶几上貼著小小字條:「啤酒在冰箱」、「我們七時回家」、「傭人今日放假」,都是大姐的字跡,可見姐夫的記憶時好時壞,靠她提點。

楊光說:「阿昌,你面色不太好,有心事?」

文昌振作,「姐夫,朋友誤解我。」

楊光嘆口氣,「朋友之間往往諸多疑猜忌,人性如此,無可避免,阿昌,你應放開懷抱。」

「至親之間呢?」

他答:「像你們姐妹親密無間,實在難得。」

「是,我很幸運。」

「將來,你會組織家庭,記住,要對家人赤誠。」

文昌說:「多謝指教。」

楊光垂下頭,文昌看到他的禿頂,那光亮褐色的一搭皮膚,看上去是那樣古怪奇突,真是人體上最難看的皮膚,所以最好要有頭髮遮住。

這時楊光又抬起頭來,疑惑地說:「你是誰,是阿晶的朋友?她出去了,傍晚才回來。」

楊光的記憶又開始模糊。

幸虧這時大門一響,文晶回來了,她由衷關心丈夫。

「我不放心他,回來看看,孩子們玩得高興,一會再去接。」

文昌說:「你忙得不可開交。」

「今日傭人放假,比較麻煩,」她停一停,「再說,忙些好,無暇胡思亂想。」

文昌說:「那我走了。」

她與大姐擁抱一下。

文晶送她到門口,「不要笑我,阿昌。」

文昌說:「誰敢笑你倆,我會用拳頭對付他們。」

文晶笑,她丈夫在後邊問:「孩子們去了何處?怪寂寞,叫他們回家做功課。」

文昌寂寥地回到小公寓。

她打開抽屜,取出開懷台的門匙,她很珍惜這一份禮物,特別用一束紅穗結著。

她輕輕解開絲條,把門匙放入一隻平常的白信封內,反正要還,何必等到明天。

文昌想一想,出門去開懷台歸還門匙,如果小雲不在家,那就放進信箱,好讓她一早看到放心。

文昌黯然出門,到達開懷台,看到有燈光,伸手按鈴。

她等沒多久,有人來開門,她真沒想到會是劉祖光。

祖光打開門,與文昌一照臉,立刻張大嘴,像看到鬼魂一般。

「你,文昌,怎會是你。」

文昌訝異,即使他與小雲約會被人知悉,也不必恐懼,他們三人之間沒有婚約,全屬自由身。

可是劉祖光指着她,又指向屋內,緊張得說不出話。

文昌生疑,她走向客廳。

她忽然看見自己坐在沙發上,還聽見自己問:「祖光,是誰來了?」

不錯,坐在沙發上的,正是一個與文昌一模一樣的女子,梳着她的髮型,穿着她的白襯衫與卡其褲,只是這個文昌比真的文昌矮許多,所以她不得不坐着不動,以防拆穿。

文昌覺得凄酸,值得嗎?

她聽見自己輕聲問:「值得嗎,我已準備完全退出。」

文昌把白信封放在桌子上,「門匙還你,從此之後,我與開懷台再也沒有(車葛)(車寥),我倆,從來也不認識對方。」

那個女子用雙手掩臉。

劉祖光顫聲問:「你是誰?」

文昌答:「我是文昌。」

劉祖光指著沙發上女子,「那邊,她又是誰?我與她談了二十分鐘,她自稱文昌。」

文昌忽然苦笑,「你問她好了。」

劉祖光問那女子:「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是文昌,你說你不再當我是朋友,還有,你出賣了小雲……」

文昌不想再看下去與聽下去,她轉頭離去。

劉祖光並不是笨人,他忽然明白,「你是小雲,只有你才能扮得這麼相似。」

這時小雲跳起來。

果然,兩個文昌,一真一假,真文昌比假文昌高許多。

文昌不想與她對質,拉開大門離去。

可是小雲撲上,她伸手抓文昌的臉,「你這個疤臉,你憑什麼與我搶人!」

她手指甲尖銳,把文昌的臉抓出血,可是文昌在手術后並沒有戴着面具。

文昌奮力推開小雲,小雲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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