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他渾身寒毛直豎了起來。

「我娘把我推上車,馬車飛快向前跑,爹爹抱着我……」劉惜秀又開始劇烈地發抖起來,自己卻絲毫未覺:「可我都看見了,村子裏那些……那些「人」,抓不到馬車,他們被遠遠地甩在後頭,然後他們就轉而抓住了我娘,他們在咬她……一直咬她……」

冰冷的懼意緊緊揪住劉常君的胸口,背瘠竄過一股惡寒。

老天!

「我知道,」她的手死死攢着衣角,指節用力到泛白,蒼白臉龐卻出奇地平靜,「他們吃掉了她了。」

「不要再說了!」他緊捧住她的臉,強迫她正視自己,「看着我!別再說,也別再去想了——聽見沒有?」

劉惜秀被他的手捂得雙頰生疼,恍惚渙散的眸光總算漸漸凝聚了,怔怔地看着他,眼底殘存的驚悸猶未褪去。

「那只是一場惡夢,都過去了!」他喉頭髮緊,惡聲惡氣地低吼道:「現在沒有誰會被誰吃掉,尤其是你——聽懂了嗎?」

她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慢慢回過神業:「……懂。」

劉常君鬆了一口氣,溫暖大掌卻沒有放開她,因為掌心感覺到的柔嫩肌膚仍舊冷得像冰一樣。

事實上,她整個人都像掉進寒冷池子裏一樣,臉龐嘴唇毫無血,通身上下半絲暖意也無,就連裹着被子還是不勝寒苦。

下一瞬間,他想也未想地脫下自己的衣袍,一把罩住了她瘦削的身子。

衣衫上猶有他暖熱的體溫,在劉惜秀還來不及回過神前,身上已經被他的氣息包圍住了,她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

「我是不是更瘦了?」劉常君顧不得自己僅著輕薄單衣,雙手為她攏緊袍子裏,察覺到了指下弱不勝衣的身形,不由濃眉一皺。

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為什麼就是不能多長點肉?」他胸色越沉越難看。

「我……我……」她低下了頭,再也抑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他像捱了一記鞭子般,微微一瑟縮,「不是讓你別再掉眼淚了?」

「對不起……」淚水走珠兒般滾滾而來,她嗚咽着想憋住,卻還是徒勞無功,「對不起……」

他最痛恨面對她時,這種不知所措的心慌感。

好像他什麼都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被悲傷吞沒。

他恨自己只會給她帶來無止境的責任和苦難。

這輩子,他再也不想見她在自己面前忍耐地活着,把一生盡喪在「報恩」二字上。

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只要能夠還她自由之身,能夠終結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該死的「恩情」,就算她會恨透了他,他也在所不惜!

「別以為這樣就可以改變什麼,」他突如其來放開她,又恢復一貫的冷漠無情,「明天,天一亮,你就走。」

劉常君匆匆翻身下床,隨手攫過掛在屏架上的外衣就要往外走。

「常君!」

他腳步倏地停頓住。

「可不可以……不要休了我?」劉惜秀聲若細蚊,顫抖不已。

劉常君腦中一片空白,胸口湧上滿滿酸苦灼熱的痛楚感。

「事已至此,多說何益?」他一橫心,咬牙道:「為何你要留下來?」

「求求你,」劉惜秀慘白的唇瓣囁嚅著:「我會很乖,很安靜,你甚至不會感覺到我的存在,這樣……也不可以嗎?」

胸膛的灼燒感變成了蝕腐入骨的陣陣劇痛,他緊呀牙關,幾乎無法言語。

「我不用名分,我、我可以只做一個丫鬟就好,只要能一直陪着你,我做什麼都可以……」她努力攀住最後一絲希望,「求你不要趕我走……我、我答應爹娘要照顧你的!」

「可是,我不想再把你留在身邊。」他狠下心腸毅然決然道:「因為你不是我要的那種女人。」

劉常君彷彿聽見她在低泣,但是又不敢確定,他甚至連回頭都做不到。

他目光僵直地瞪着前方緊閉的門扉,耳際只聽見自己變得沉重的心跳聲。

「沒錯,你就走吧,離得我越遠越好!」下一刻,他怒氣沖沖地甩門而出。

那重重的關門聲,瓦解了她最後一絲佯裝的堅強。

劉惜秀緊緊咬住指節,吞下了哭聲,卻止不住自心底深處、裂胸而出的哀哀痛楚悲鳴……

【第九章】

早晨,面對着他,向他辭別,劉惜秀面色蒼白,神情卻極是平靜。

像是一切情緣俱逝,愛恨皆空。

劉常君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她空空洞洞的眸光,負着手,昂首眼望天際曙光乍現,突然低聲問道:「什麼時候出發?」

「等到佛堂誦完最後一次經書,」她輕輕低下頭,「我就走。」

他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

劉常君不禁煩躁鹽業,胸口糾結得陣陣生痛,一整夜未能合眼,更令他太陽穴突突劇疼。

他深吸一口氣,假意冷淡客套道:「屆時,我命人送你。」

「不用了,這樣太顯眼,若教外人知道了,恐怕於你的仕途名聲有礙,我自會從偏門悄悄走的。」

劉常君倏地轉過頭,憤慨地瞪着她——事到如今,她還心心念念盡顧全他的名聲做甚?

這笨女人!為什麼就連休離了她,她還是只光為他着想?

若換作是旁人,早怨極了他,恨不得拿把刀生生剮出他的狼心狗肺……

「外人又知道些什麼?」他胸色一沉,極盡挑剔之能事道:「你的意思是,想教人知道我劉常君就是個拋棄糟糠妻的負心漢嗎?」

為什麼要一如往常的忍氣吞聲?就算狠狠甩他一巴掌,或是咬牙切齒地痛罵他一頓也好啊!

劉惜秀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只是溫言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說有就有!」他眯起雙眼,直直逼視着她。

為何他還不肯罷休?他到底要什麼?

她低垂眸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那麼你想我怎麼做,你才會滿意?」

「讓我派人護送你回山東。」

「不。」她抬起雙眸,正正地迎上他的視線,溫和卻堅決地道:「不。」

他一臉不悅,「誰許你拒絕了?」

「你忘了,」劉惜秀忍不住揚起一抹苦笑,「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就不是你的責任了。」

劉常君被她的話一堵,登時有些惱羞成怒,「因為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所以你就膽敢不聽我的話了?」

她望着他良久,最後嘆了一口氣。

「回、答、我。」他咬牙。

「常君哥哥,你多保重。」劉惜秀深深凝望着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默默轉身就走。

這女人……竟敢在還沒有得到他的應允前,就這樣無情地轉身離開?

更該死的是,為什麼眼見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視線之外,他心底就有種說不出的,椎心刺骨的恐懼?

好像她這麼一走,這一生,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好,走就走,誰又擔心了?」他憤慨道,怒氣騰騰地往大門方向走,自顧上早朝去。

只是當轎子行過漸漸蘇醒過來的京師街道,他不禁掀起轎簾,頻頻回道探看。

下了朝,天光近午,劉常君和幾名內閣大學士下壯麗的金殿外台階,突然聽見有人議論——

「山東今年慘得很哪,盜賊如毛,尤其是鄰近的幾個縣,唉!」

他背瘠竄過一陣冷冰冰的寒意,霍地回頭,搶前一步緊緊抓住了說話的官員。

「你說什麼?!」

「劉大人,你怎麼了?」那名被揪住官員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道:「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其他文武轉了上前來,關切好奇地問——

「是有什麼誤會?」

「劉大人,你的臉色怎麼這般難看?身子不適嗎?」

「吳大人,」劉常君心下滿是沸騰的恐懼和惶急,但他極力想鎮定下來,慢慢把話問清楚,卻抑不住聲音里的發顫,「你剛剛說的是,山東有盜賊橫行,很危險嗎?」

「呃,是、是啊。」吳大人吶吶道:「山東府尹轄下不力,治理無善,也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聽說這回被人蔘上了好幾本,萬歲爺好生震怒,我以為啊,這次……」

餘下的話,劉常君全沒聽進耳里,深深驚悸在腦門炸了開來——

盜賊如毛……危險……

「秀兒。」他臉色瞬間慘白如冰,跌跌撞撞地排開眾人,瘋了般地拔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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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恩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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