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早就說過,好事的背後往往躲著一件壞事情,在幸福到快要飛上天堂時,壞事就會跳出來踹一腳,把人從天堂踹進地獄。這就是為什麼有人說,天堂和地獄只有一線之隔。

現下,閃閃就站在天堂和地獄的交介面,只是她不知道三十分鐘后,自己將墜入地獄,而且翅膀被折成三五段,再也飛不回天堂。

事情是這樣的,在蕭書臨很努力、很盡心,用許多方法仍然沒辦法讓林靜柔打退堂鼓之後,她居然突發奇想,邀請他的父母來到他家用餐,她是蕭家雙親內定的媳婦,針對這點她有絕對的贏面。

她煮了滿滿一桌子菜,冰箱裏還冰著慕斯蛋糕和甜點飲料,都是她一手做的。

更猛的是,她一大清早就來了,在海齊上課、閃閃上班之後,就打開蕭書臨家大門,他勸說無效,只好抱起設計稿到公司,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大掃除。

蕭書臨本想直接跟公司和學校請假,帶閃閃和海齊到南部旅遊去,避開這次聚餐,但想到這樣的話,父母親肯定更加無法接納他的小雨傘,於是硬著頭皮,他帶閃閃一起回家,至於海齊,他還是讓他安心實習,不希望海齊再次從母親那裏得到更多的傷害。

「不行不行不行……我要去躲起來……不對,醜媳婦總要見公婆,而且花瓶換上那麼漂亮的洋裝,看起來一整個像這個家的女主人,我不能被她比下去……」

閃閃來來回回在二樓的起居室逛來逛去,緊張昭然若揭,蕭書臨看得好笑,一把將她抱在懷裏。

「如果我吻你一下,你會不會覺得好過一點?」

她直覺要說好,但想了想又搖頭。「不行,我的口紅畫了好久,你不能把它弄亂。」

連吻都不要了?可見她的緊張已經到了危險級,他摸摸她的頭髮說:「如果真的那麼擔心,不然,別和我父母見面,我帶你出去吃飯。」

「不行,這樣我就變成外面的壞狐狸精,而花瓶變成無辜的小可憐,這種輸法很孬,我不想搬去院子住透天厝。」

「搬去院子?什麼意思?」

「物以類聚有沒有聽過?大孬孬、小孬孬哥倆好,還能不住在一起?」

蕭書臨又笑了。「放心,孬孬不會把房子借你住的。」

「為什麼不?我們的交情很好。」她新藏了三千塊在它的狗屋裏。

「是嗎?上次誰把我的手機泡水,丟到狗屋裏,賴給孬孬,它很記仇的!」

「厚,又不是故意的,我已經道過歉啦。」

誰知道,孬孬對手機也感興趣,對着手機又咬又啃的,還把它抱出來曬太陽!

拜託,那是手機又不是小熊維尼。

「說謊是種惡劣行為,不會那麼快被原諒。」

「我又沒說謊,了不起是你問我知不知道手機到哪裏去了……」

「你說不知道,這句話不是謊言是什麼?」

「唉!以後有人告訴我『男人不會記仇』時,提醒我一下。」

「提醒什麼?」

「我要右勾拳、左勾拳,把那個說謊的傢伙打趴。」

「就准你說謊,不準別人說謊?」他用力捏了她的鼻子。

「是啊。」

「為什麼?」

「因為你愛我,又不愛他們。」

所以她就可以在他面前肆無忌憚了?還是吃人夠夠。

「書臨,蕭爸爸、蕭媽媽到了。」

林靜柔上樓時,見到閃閃正窩在蕭書臨懷裏,她的臉色變調,「柔」不見了,只剩下「靜」在撐場面,她很努力平靜,不讓自己破口大罵,不讓自己尖酸刻薄,也不讓自己衝上前把閃閃抓起來過肩摔,今夜,她要裝賢慧裝到底。

挺直背脊,她轉身走回樓下去。

「走吧,不必擔心,我在。」他握握閃閃的手。

「你準備好高射炮了嗎?」她悶聲問。

「什麼意思?」

「萬一肉食恐龍襲擊我,你要馬上發射高射炮,我的肉不多,如果你動作不夠快,我會連半條胳臂都不剩。」

蕭書臨聽完哈哈大笑,捏捏她的臉頰說:「放心,我媽吃素。」

下樓后,他沒直接帶她到客廳,而是領她進廚房,倒了五杯紅酒,他的父母習慣在飯前喝點酒。

醜媳婦未見公婆,他先教導她,如何靠巴結過關。

深吸氣,閃閃刻意優雅地邁開腳步,走向客廳。

「爸、媽,我來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閃閃。」

抬起眉眼那刻,她看見蕭書臨父母親眼底的震驚。

是震驚,他們沒想過多年之後,會見到一個這麼相像的女子,沒想到刻意在記憶刪除的那段,因着這張臉再度被勾起。

寒冽冷芒躍上蕭太太眼中,翻山倒海的怨恨襲來,將她理智全數殲滅。

至於閃閃,那扇封鎖得牢緊的心門被炸得支離破碎,不堪的、害怕的記憶涌了出來。她一直很想再見到蕭立揚,她有很多的話想問、想說,可是她沒想到竟會是在這樣的狀況下!

腳下踉蹌、手顫抖,托盤裏的玻璃杯相互碰撞,酒翻了,而她的愛情也一併翻倒。

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想起來,原來分離的聲音不是轟,而是鏗鏘,是玻璃杯互相碰撞的聲音。

比較起來,「鏗鏘」似乎沒有「轟」那麼嚴重,但她不懂,為什麼只是清脆的幾個聲響,她的世界一樣像廣島、長崎,碎成千行萬萬片?

蕭書臨快手接下她的托盤,在意外擴大之前。他搖着她的肩膀問:「小雨傘,你還好嗎?哪裏不舒服?」

不舒服?不是,是停電了吧,周遭變得黑暗凄冷,好冷哦,她本來在台灣的,卻被任意門送到北極冰原,凍得她的骨頭哀號不已。

閃閃愣愣地待在原地,目光失去焦距,她不懂,大叔人那麼好,怎麼會和她的爛夢牽扯在一塊兒?

新換上的雪白短裙染上紅酒,那是紅酒?不確定,它們看起來比較像心臟被搗爛、搗成汁液的顏色。

心跳聲震動着耳膜,雷鳴似的,她的腦袋嗡嗡作響。

「你的母親是杜秋棠?」看着這樣相似一張臉,蕭太太極力剋制着滿腔怒濤。

「是。」

她像被操作中的木偶,傻傻回話,還來不及傷心,來不及想像接下來的場景,紛亂的思緒一條條抓住她的神經、捶著、扯著、拉着,讓她連尖叫都來不及。

「你長得真像她,身材、五官連說話的口氣都一模一樣,不知道脾氣性格是不是也一樣,專門勾引有婦之夫!」銳利浮上,蕭太太顧不得其他,只想傷害閃閃,就像當年杜秋棠傷害她一樣。

聽到杜秋棠三個字,蕭書臨立即串起所有的事情。

好得很,他以為愛情很簡單,你情我願,諸事OK,沒想到他的父親竟是害她失去家庭、在育幼院長大的原凶,而她的母親當了他父親兩年的地下情人,差點拆散他的家庭。

這是個怎樣的世界?把單純的愛戀擺弄得不單純。

閃閃回神。她被罵了!所有經驗都教她,被罵要罵回去,這是育幼院小孩的本質,他們沒有父母親站在前面擋去旁人的惡意,他們只能自己挺直肩膀,對抗惡言惡語。

「蕭媽媽,我不是她也不像她,我和您一樣是受害者,您大可不必諷刺我。」銳刺張揚,閃閃筆直走到書臨母親面前。

她的世界又恢復了原色,再不是讓人摸不著頭緒的黑,她偏過頭、直視書臨的父親,大大的眼睛裏沒有半分愧疚。

「是的,她沒錯,當時她只是個小女孩,不該為大人的不貞負責。」

蕭書臨站到閃閃身邊,握住她的手,誰都不準欺負他的小雨傘,就是親生母親也一樣。

蕭太太冷酷的眼光射向閃閃,輕笑說:「我不追究對錯,我只在乎基因,那種女人生下來的孩子能長成什麼樣子,我清楚得很。書臨,我不准你和她交往。」

「媽,你不能以偏概全,這樣不公平。」他抗議。

「要談公平?去找杜秋棠啊,看她是怎麼對我公平法!」

蕭太太怒目看向丈夫,他皺眉,不耐和厭煩在他眼中滋生。那個錯誤讓他在妻子面前抬不起頭,他忍了十幾年,卻忍不到盡頭。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這個!」他壓抑怒潮。

「不說事情就可以船過水無痕?哪有這麼容易,人不管做了什麼事情都會被刻在記憶簿里,蕭立揚,你欠我的,你要用一輩子來還!」

「我還得還不夠嗎?我不敢讓海齊叫我爸爸,不敢把兒子留在身邊,我失去自由、失去尊嚴,所有朋友都知道我為這個錯誤付出所有,只有你,你永遠覺得我還不夠!」

他受不了地一拍桌。這個話題他已經聽厭聽膩,是他的錯,可是這麼多年來,他付出、償還的還不夠?他所有的財產通通登記在妻子名下,不管走到哪裏,他都得帶妻子出門,妻子的緊近盯人已經讓他無法呼吸,可他沒有半句抱怨,因為,他錯、他認。

但似乎還是錯了,他以為忍得夠久,妻子就能遺忘過去,可是那麼多年了,那個結越結越深,妻子的恨日夜增添……他再小心翼翼,都平不了她的怨恨,算了,對這一切,他累了。

蕭書臨悲哀地望着爭執中的父母親。那次的外遇事件造就兩個家庭的悲劇,他以為帶走海齊,就能讓傷痕慢慢遠離,可是目睹雙親的仇怨,他知道,他們之間還有太長的路要走。

海齊也是蕭立揚的兒子?閃閃苦笑,她也弄明白了,那年媽媽肚子裏懷的小弟弟,竟然是海齊。

無巧不成書,巧合把他們三個兄弟姐妹拉進同一個屋檐下,妹妹愛哥哥、弟弟愛姐姐,他們搞在一起演亂倫,她該笑還是該哭?弄不懂了。

其實,閃閃想像過很多次,當她再碰見姦夫和媽媽時,要說什麼話,她模擬又模擬,事到臨頭卻半句都說不出口。

她曾想要指著害她丟掉爸爸的壞男人大聲問:「全世界的女人那麼多,你就不能找一個沒有婚約、沒有小孩的嗎?你的精蟲那麼發達,為什麼不去捐作醫療實驗用?為什麼要拿來製造一條又一條讓人看不起的生命!」

她想丟一把斧頭給他,向他撂狠話,「你把我的命運砍得七零八落的,現在,有本事,你連我的命都砍掉,不然,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我是小人,我會追着你詛咒,直到你活不活、死不死!死無全屍很慘嗎?不活無全屍才慘。」

她還想給他保十億高額保險,然後每天在飯菜里下藥,鶴頂紅也可以、斷魂草也行,她要他死得莫名其妙,身後還把保險金全部拿來讓她爽。

可是她張張闔闔、開口閉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而蕭太太卻有滿肚子怒氣想找到宣洩口,在丈夫反彈之後,她把矛頭對向閃閃。

她指著閃閃對兒子說:「我相信遺傳,這個女孩將來一定會背叛你,說不定她已經背叛過無數個男人之後,才又找上你,不然,哪個正常的女孩會死皮賴臉在別人家?」

「不是她賴,是我硬要留她下來。」蕭書臨搶在前頭回話。

「有貞操的女孩,就算男人硬要留她下來,她不會同意。就像靜柔,雖然她早就是我們認定的媳婦,可是這麼多年來,她有逾矩過?有在這裏待過一夜?這才是知道廉恥的女孩作為。」

「媽,很抱歉,你喜歡靜柔可以收她當女兒,我沒意見,但妻子是我要娶的,不需要你的認定……」

他還想對母親多說些什麼,卻見閃閃端起酒杯,走到父母面前。

閃閃咬唇,不許自己發抖。

「你要做什麼?」蕭太太問。

蕭立揚始終保持沉默,他看着閃閃,想起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戀。愛情無罪,錯在他們相識太晚,妻子的張揚讓他更思念秋棠,即使他耿耿於懷她的背叛。

多年過去,他不再怨恨,只想問問她……還好嗎?

閃閃告訴自己,別怕、別發抖,從頭到尾你都沒錯,你不能選擇父母親,但可以選擇未來的命運。

她吸氣,對蕭太太說:「我不會嫁給大叔,請你放心。你說得對,是基因,我有我媽媽的壞遺傳,以後說不定還要勾引不少有婦之夫,但書臨也有爛遺傳啊,搞不好他也處處留情、會對有夫之婦有特別癖好,在這種情況下,小孩子豈不是太可憐。

蕭媽媽,我鼓勵你,盡量虐待你的丈夫,可以的話把他整得半死,刻一面大號吊牌掛在他胸口,上面用粗體寫着「姦夫」,最後把他綁到101大樓外牆,在跨年放煙火的時候,讓全世界都知道這男人做過什麼壞事。」她吸氣,吞吞口水又續言,「如果這麼做,會讓你感到幸福愉快的話,請盡量。」

蕭書臨望着她,一抹欣賞自眼底閃過。沒錯,如果折磨父親會讓母親感到幸福的話。多年來,他不斷勸母親放下過去、改變心態,試着和父親好好過日子,卻從沒說過像小雨傘這樣貼切的話。

「至於你……」閃閃轉向蕭立揚,靜靜看着這個在她夢出現過無數次的男人。

喊他爸爸?她做不到,他是親手毀去她幸福的男人。

垂眉,看一眼酒紅液體,那是她的心被搗成了爛泥。冷笑,她高舉起手上的紅酒,緩緩往他頭上倒。

「小雨傘,你做什麼?」蕭書臨一把搶過來酒杯,但杯子已經空了。

她沒理會他,只是寒著臉,冷冷對蕭立揚說話。

「這是你欠我的,我已經討回來了,以後我再也不要作和你有關的爛夢,不要把自己的不幸死咬在嘴裏,不要記得你曾經做過什麼,我要努力活出和杜秋棠不一樣的人生。」

轉身,閃閃毅然決然走出蕭家大門,就算留戀很多,她也不許自己回頭。

「閃閃,你去哪裏?」

蕭書臨想抓住她,但林靜柔的動作更快,她擋在他面前,大聲說:「書臨,你在做什麼?蕭爸爸被潑濕了,還不快去找一件乾淨的衣服。」

他發誓,靜柔只擋住他十五秒鐘,當然,他還多花了一點時間對母親說話,他堅定的眼光射向母親,冷靜說:「媽,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總之,我是一定要娶閃閃的。」

然後他毫不遲疑追了出去,但閃閃這個飛毛腿,連幾秒鐘也不等,讓他坐計程車繞過整個大台北,都找不到她的人。

九點半,海齊背着沉重的書包從捷運站走回家,他一面計劃模擬考過後找閃閃去看電影,一面操心萬一閃閃只想看十八禁的片子怎麼辦?

以前他不相信一見鍾情,覺得這種事情太文藝美少女,又不是活在古代,一輩子見不到幾個異性。但遇見閃閃之後,他開始相信,世界上亂七八糟的事很多,而一見鍾情是其中一個。

他喜歡和閃閃在一起,喜歡跟她打打鬧鬧,喜歡上課前、下課後都能看到她,更喜歡跟她天天一起生活,哎呀,總之就是希望不要和她分開就對了啦。

他也說不清楚這種感覺是什麼意思,但就是喜歡唄,套句閃閃的話,這是緣分的啦。

他書包裏面有包糖炒栗子,在補習班外面買的,閃閃很愛,上次兩個人搶食,不到一會兒,栗子肉不見了,只剩下滿地的空殼,靜柔阿姨看見差點氣得半死,幸好老爸在,她不得不在老爸面前保持形象。

海齊繞進巷子,一個突如其來的用力拉扯,讓他連連踉蹌幾步,他下意識抬手攻擊後方的暗夜惡客,可掌緣在貼近歹徒的那秒鐘,硬生生停住。

「閃閃,你在這裏做什麼?」他放下手,抓住她問。

藉著燈光,他發現閃閃不知道為什麼哭成一顆大豬頭?她的眼皮浮腫,嘴唇變成大香腸,美美的臉鑲上一道道黑紋。

「你沒事幹么化妝啊?要化妝又幹麼把自己哭成了鬼?又不是七月半,想嚇人啊!」他鬆口氣說。

閃閃衝出門后,想也不想就往捷運站跑,進了捷運站才發現,自己身上沒半毛錢,進退不得,她只好在捷運站里把自己哭成豬頭。

好怪,她明明贏了,她把大叔的母親訓了一頓,把那個男人潑濕,解除心頭的怨恨,最後還很帥的轉身就走,那是連她自己都佩服不已的帥氣,為什麼還會流淚不止?

她縮成一團,想了老半天才弄懂,原來她哭,不是因為書臨母親說那些諷刺人的話。對啊,她是什麼出身,育幼院出來呢,被輕視、被鄙夷,早就習慣,如果連人家幾句嘲諷都受不了,憑什麼當育幼院小孩。

她哭是因為愛情跌倒了,這一跤跌得很兇,連進開刀房讓人縫縫補補都不必,她,一口氣捧進地獄里。

閃閃忘不了爸爸指着她說:「你是那個姦夫的小孩。」時的厭恨表情。

「那個姦夫」四個字在她八歲的時候敲了她一記,然後二十二歲又敲一次,如果八歲敲的那次造就了她的傷心與對大人世界的不信任,那麼二十二歲這一次,它敲掉了她的幸福。

她還以為,大叔就是她的幸福,她認真相信,有大叔在身旁,幸福唾手可得,她一次次告訴自己,從此幸福與自己結下不解之緣,從此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一大堆廢話豐富她的愛情人生。

結果,她的幸福被一個對愛情有強烈需求的母親壓碎了。

大叔是她同父異母的哥,海齊是她同父同母的弟弟,難怪海齊對她一見鍾情,而她對大叔一見鍾情,這是血管里的紅色液體作祟,是基因決定了他們碰見彼此時,會比碰見別人更親近。

她好氣,心臟被擠壓得想要狂飆,她想詛咒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想臭罵單純愛情被性慾搞得太複雜,她有一大堆話想說,但回眸,發現親愛的大叔不在,她……失去說話的慾望。

她鼓吹自己,說啊、說啊,把傷心事說出來,可是她張了幾次口,都發不出聲音。然後她想,可能是沒有對象的關係,於是在捷運站找了個可能會覬覦她美色的男生,企圖對他傾吐衷曲,誰曉得,那個男生看起來那麼誠懇,他把好心全寫在臉上面,鬧了半天,她只能對他說:「對不起,我不想說話。」

於是她繼續窩在捷運站,哭到沒眼淚可流為止,然後往回走,在巷子口等待海齊,如果她有交通費,也許她會去找閱閱、問問或弄弄,但她什麼都沒有,只有腳上孤伶伶的室內拖鞋。

海齊見她半晌不說話,心急。「閃閃,你怎麼了?我老爸修理你,還是花瓶欺負你?」

她搖頭,舔舔乾澀的雙唇時,才發現喉嚨好痛。

「我要離家出走,海齊你可不可以到孬孬的家,替我把藏在裏面的三千塊錢找出來?」她啞著嗓子說。

「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現在不是發問的好時機,你可以選擇跟我一起走,還是幫我找錢,讓我順利離開。」

海齊想了好久。老爸、閃閃,兩邊只能選一邊嗎?嘆氣,他摸了摸書包里的手機。好吧,他跟閃閃,但精神與老爸同在。

「閃閃,我跟你一起走。」他說得義無反顧。「你在這邊等,我回去拿錢。」

三分鐘不到,海齊回家又離開家,他跑回閃閃面前,告訴她,家裏沒大人,閃閃點頭,和他一起回去收拾行李,還把她新藏的私房錢和海齊的零用錢通通帶走。

他們住在西門盯附近的廉價旅舍,如果只打算離家出走一個晚上的話,他們帶出來的錢夠他們住更高級一點的飯店,但住這種地方……海齊想,閃閃大概要跟老爸長期抗爭。

他苦了臉,但看閃閃哭成這樣,他不能不和她站在同一邊。

第一個晚上,海齊乖乖寫完功課上床睡覺,他是好小孩,只帶一套睡衣,剩下都是學校制服和課本參考書,他打算在離家出走期間,繼續上學。

但隔天一早,海齊醒來的時候,閃閃不讓他去上學,她說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討論。他考慮三分鐘,決定下課後再問同學,老師交代了什麼功課?然後把接下來的時間送給閃閃。

如果當時,他知道接下來的談話內容,也許寧願讓閃閃不爽,也不肯無緣無故蹺課了。

閃閃思慮周詳,她擔心海齊受不了刺激,還先到附近買了吐司和牛奶把海齊餵飽,等她確定海齊把所有東西吞進去,確定他精神穩定后,她開門見山問——

「你的爸爸是蕭立揚、媽媽是杜秋棠,你和大叔是兄弟不是父子,對不對?」

東窗事發了?海齊微抖著接上她的眼光。是誰告訴她的?是靜柔阿姨嗎?真討厭!

「閃閃,對不起……」他低頭,不爭辯。

「沒關係,錯不在你。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騙我?」

「我喜歡大哥當我爸爸,喜歡叫他老爸。」

沒有複雜的為什麼,只有簡單的喜歡或不喜歡,十四歲、單純的思緒、單純的年齡,真好!

「大叔的媽媽對你很壞嗎?」

海齊垂下眼帘,許久,才點了頭。

他捲起衣袖,秀出上臂處那道猙獰的傷疤。

「她虐待你?」

她揚高聲音,捨不得再加上心疼,一吸氣,把海齊抱進懷裏。真這麼討厭海齊的話,把他送到孤兒院啊,幹麼虐待一個無法還手的小孩!

「媽媽喝醉酒的時候,就會打我,爸爸不敢替我說話,每次都是大哥來救我,後來大哥決定帶我一起搬到外面,他說,這樣對爸媽、對我都好。」

大叔果然是好人,她眼光真棒,棒到她想給自己頒獎牌,可是……可是好可惜哦,她再也不能把大叔納為己有。

「你會生她的氣嗎?」

「媽媽嗎?」

閃閃點頭。

「以前會,但大哥說她很可憐,說爸爸喜歡外面的女人,還把孩子帶回來,這對她造成很大的傷害,後來慢慢的,我就不氣她了。」

大叔還替海齊做心理輔導,沒讓他變成憤世嫉俗的男生,要是她也早一點遇到大叔就好了,就不會心存怨恨,心腸狹窄那麼多年。

「大叔有沒有告訴你,你的親生媽媽到哪裏去?」

「有,國小六年級的時候我很叛逆,我一直鬧着大哥,要他把我送回親生媽媽那裏,後來大哥用了很多辦法還請很多人幫忙,才找到我的親生媽媽,杜秋棠。」

「然後呢?」

「大哥帶我去見她。」

「她還好嗎?」

「她又結婚了,生了兩個小孩,她說自己窮,和丈夫一起在菜市場賣衣服,她說她連自己和小孩都養不起,沒辦法把我帶回去。」

那時,他哭着要和媽媽一起住,媽媽很為難,後來塞了個廉價玩具給他就匆匆離開。

「你很傷心對不對?」閃閃摸摸他的頭。海齊和自己一樣可憐,都是媽媽不要的小孩。

「嗯。爸爸不要我、媽媽也不要我,幸好我還有大哥。那天回去我哭了很久,大哥說,如果我真的很想要爸爸的話,就叫他老爸。大哥很疼我,從來不對我大聲說話,每次要做什麼決定,他都說只要我快樂就好。閃閃,我真的很愛老爸。」才離家一個晚上,他開始想念老爸。

「海齊,大叔沒什麼青梅竹馬對不對?大叔唯一的青梅竹馬,就是花瓶小姐對不對?」

「對。」

「那你幹麼騙我?」

「假裝有一個讓老爸很愛的媽媽,我覺得很幸福,好像一家人沒有被拆散,好像某天,媽媽真的會打開家門回來,我們就團圓了。閃閃,你生我的氣嗎?」

因為想要幸福感而說謊,海齊跟她自己很像,她不也是一路幻想、一路說謊,她告訴同學,爸爸會回來找他的小公主,幻想一覺醒來,爸爸媽媽都在身旁,謊言,是她和海齊的共同悲哀。

「我沒有生氣,不過以後別再說謊,謊會越說越大,哪天一回頭,會發現自己走不回原點,知不知道?」

她沒想過自己也會說出這番道理,她不是深信這是個說謊的世界,沒有面具就無法生存?她怎麼可以反對自己的理論?真是的,她被大叔傳染了道德病。

「知道了。」海齊乖乖地說。

「那麼,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握住海齊的手。他是男生……可以慢慢接受的吧。

「好。」

深吸氣,她說:「我的爸爸叫做蕭立揚、媽媽叫做杜秋棠。」

「好巧,我們的爸爸媽媽名字一樣。」

她悲憫的搖頭。

「閃閃,你搖頭是什麼意思?」他隱約察覺不對勁。

「搖頭代表……他們不是名字雷同,而是,我們是親姐弟。」

「亂說!」他一口氣否決她。

「我比你更希望是亂說。昨天晚上,你爸和大叔的媽媽來家裏,他們一看見我就認出來了,我和我們的媽媽長得很像。對不對?」

「我不記得,我只見過她一次。」他否認得沒誠意,一看就知道心虛。

閃閃苦笑。她終於找到海齊對她一見鍾情的原因,這個原因還真讓人心酸。

「你被留在爸爸身旁,而我被送進孤兒院,我生活得很辛苦,但你也沒比我幸運。」她心疼地撫摸他手臂上的舊傷痕。

「可、可……可是……」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很扯對不對?我們是同父同母的姐弟,所以你一眼就喜歡我、想要娶我,而我和大叔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我一眼也就愛上大叔,想嫁給大叔,搞來搞去,居然是基因在作祟,原來我們都是自戀型的人,專門喜歡和自己同血源的人。好亂哦,對不對……」反正姦情已經不能成立,她乾脆親自揭發姦情。閃閃以為自己忍得住的,沒想到說到後來還是放聲大哭,哭得超慘、超沒面子。

什麼?閃閃想嫁給老爸,不會吧?閃閃是他的!

不對,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他應該哭的是,他以為自己只有兩個異父弟弟加上一個異母大哥,沒想到又多出一個姐姐。「閃閃……」

「海齊……怎麼辦?我好愛大叔哦,愛到情願當尼姑也不願意嫁給大叔以外的男生,可他是我哥哥,嫁給他,我會生出一個智障兒,嗚……好討厭哦,我們的媽媽怎麼那麼愛到處亂生小孩!」

昨天的紅腫還沒消,她又讓自己哭慘,海齊手足無措,接收新訊息已經夠忙亂了,還要安慰這個天外飛來的姐姐。

「沒關係啦,不嫁就不嫁,也不會怎樣啊!你看我,我雖然不能娶你,可我們是姐弟,能夠一輩子生活在一起就很好啦,誰規定非得結婚不可?我們回去找老爸吧,三個人過着幸福的生活。」他好不容易擠出一個看起來還算不錯的完美結局。

照理說,他應該比閃閃更紊亂,可是閃閃的眼淚讓他顧不得其他,只能在一團亂中,找到最簡單的方法解決,而「回去找老爸」是最容易的解決方案。

「不要,我討厭叫花瓶大嫂。」

「其實換個角度想,我們小姑小叔可以聯手虐待大嫂,也不錯。」

「可是我很想嫁給大叔啊……」

「那、那就偷偷嫁,不要給別人知道。」

果然是十四歲,想出來的主意很幼稚。

「你不懂愛情啦,你不知道愛上了又不可以愛的痛苦……」有啊,他現在一樣不能愛閃閃好不好,可是他的同學說過,女人在哭的時候,千萬別和她講道理。

「好,很痛苦,那……我去給你買雪糕。吃完會比較舒服。」

什麼鬼啊,她又不是大姨媽要來的痛,她是大叔要給人家搶走的痛,笨海齊怎會以為一支雪糕可以解決她的痛苦?這麼簡單的話,大家都來賣雪糕啊,每天有那麼多人失戀,一定會大發利市。

閃閃瞥他一眼,哽咽說:「你不要理我啦,等我哭完就好了。」

說着,抓過棉被,把自己藏在裏面,她不斷哭、拚命哭、打死不停地哭,哭得海齊心煩意亂。

他吐了口長氣,拿出筆記本,記下一行字——性泛濫造成的後果。

下個星期,學校要舉辦辯論比賽,題目是:「該不該在男生宿舍提供免費保險套」,他是贊成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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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分愛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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