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不見血是個很厲害的殺手。

他五歲被聯盟收養,八歲被丟出來,因為他見血就暈。這樣的人在聯盟里毫無價值。

但不見血有個本能——識路,不管把他丟到哪裏,他都能回來。聯盟將他扔了三次都失敗后,原本要殺他免除麻煩,可這時,不見血展露了他的天賦。他的好身手讓殺手聯盟猶豫了,他,究竟值不值得費心培養?

最後,聯盟決定用最殘忍的方法訓練他——要不活活餓死,要不雙手沾血。

不見血為此在死亡關頭掙扎十餘回,每每斷氣了,又被一點內力吊住心脈,內力用了,就上老蔘,總之就是要逼他殺生。

他過了七年生不如死的日子,終於克服弱點,且韌性極強。

他十五歲出道,接單三百二十一,歷十年,未嘗敗績。

不見血七尺有餘,相貌剛毅,劍眉斜飛入鬢,整個人跟鐵塔似的,有種高山仰止的氣勢。

這樣的他卻可以為了狙擊目標,將自己藏在狗洞裏三個月,啃乾糧、喝露水,直到目標露出破綻,一擊殺之。

今晚,不見血領着三十個殺手,又完成了一樁任務,摧毀了西北一霸「藏龍堡」。在此之前,沒人相信殺手聯盟幹得過藏龍堡,因此藏龍堡主敢在雇請聯盟殺人後,轉手又將他們出賣,他吃定了殺手聯盟。

殺手聯盟為此損失了半數人手,但蟄伏三個月後,他們便把這筆債討回來了。這都歸功於不見血。

「聽說大師兄這些日子就藏在藏龍堡里,每天暗殺三、五人,把藏龍堡搞得風聲鶴唳又捉不到他,藏龍堡主差點發瘋,我們今晚的行動才能如此順利。」一個殺手小聲地跟他身邊的人說。

其實不見血在聯盟里排行十三,不過他前頭幾位師兄姊都在累次任務中殞命,漸漸地,他變成老大。

另一個殺手道:「我怎麼聽說是大師兄勾上堡主夫人,裏應外合,才能大破藏龍堡?」

「大師兄像是會勾引女人的人嗎?」

不見血正好走過去,聽見他們的對話,一個眼神投過去,幾個滿身血腥、殺人殺得雙眼發紅的殺手居然嚇白了臉,不約而同倒退三步,離他遠遠的。

不見血動了動唇,本想告訴他們,他雖沒有勾引堡主夫人,但還是懂得如何勾引女人的,所以他們說的都不對。

他其實是個性情溫和的人,他喜歡聊天、逛街,喜歡曬太陽,可現在,沒有人願意跟他說話,人人都怕他。

不見血的名聲越響,越覺得寂寞,如果他的將來註定只有孤單,那漫漫人生該怎麼過?

他試着走近一個殺手,但他才邁步,對方就嚇得腿軟倒地,他只得停下來,忍不住想,當年為了混一口飽飯,明知殺手聯盟不是好地方,每次被丟卻又回去的決定是不是錯了?

他現在吃飽了、穿暖了,口袋裏還有些錢,但他失去了與人相處的權利。

如果再給他一個選擇的機會,拋棄豐衣足食的生活,卻有人相陪,他會怎麼做?

「十三兒,我們已經把藏龍堡搜過一回,確定沒有倖存者,接下來呢?」會喊不見血「十三兒」的只有將他撿回來、教他功夫的師父。師父曾是不見血心中永遠無法攀越的大山,可如今,他對不見血畢恭畢敬。

然而,不見血卻很懷念過往師父嚴格訓練他的時光,至少,那時的師父不怕他,如今要找一個敢靠近他的人,好難。

「燒了吧!」不見血嘆氣。他不想再看到遍地的鮮紅,不如讓它徹底消失。

這真是矯情,他不想見血腥,就不用刀劍,他使的是一根齊眉長棍,一棍下去,目標骨斷筋折,喪命卻不見血。這便是他綽號的由來。

可殺人就是殺人,用刀或用棍,結果還不是一樣?

這樣的日子像一張網束縛着他,一日緊甚一日,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在網中窒息……

師父見他臉色不好,以為他心頭不快,慌忙跑了,去點火燒藏龍堡。

不見血看着師父的背影,心裏翻騰,有一種想要吼叫、想發泄的衝動。

在幾個殺手的作為下,火焰很快蔓延開來,輝煌的藏龍堡在大火焚燒下,一寸寸化為灰燼。

燦爛的火光襯得不見血的臉色更沈了,無人敢靠近他周圍三尺。

終於,整座藏龍堡淹沒在火焰中,不見血閉上眼,轉身往外走。這又是一筆罪孽。

他走到哪裏,那些殺手就遠遠避開,給他讓出一條路。他比痲瘋病人更教人畏懼和討厭。

不見血慢步走出去,突然,後頭傳來一陣喧擾。

「快點殺了她!」有人氣急敗壞地喊。

同時,他感到自己的大腿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疑惑地低下頭,對上一雙驚慌大眼。那是個小女孩,四、五歲年紀,頭上梳着雙髻,應該是藏龍堡遺孤,先前不知道藏在哪個角落,沒被人發現,但大火一起,她就藏不下去了,這才跑出來。

女孩看着不見血,臉上的恐慌漸漸消失。他畢竟是場中唯一沒沾上血腥的人。女孩還小,不懂太多事情,但她也知道,就是那些滿身鮮血的人殺了她全家。不見血乾淨的氣息讓她稍微安心,流下了祈求和委屈的淚。

不見血心頭一震,蹲下身子,讓自己和女孩平視。

女孩伸手捉住他的衣襟,哀哀哭泣起來。她不想死,誰能救她?

不見血只覺身體熱了。有多久,沒有人敢接近他,教他幾乎忘記,人的身子是如此溫暖。

他抬手,輕拍女孩的背。不知道女孩會不會逃,他心裏有些怕。

但女孩哇地一聲撲進他懷裏,尋求他的庇護。

當那小小的雙手圈住他的脖頸時,不見血的眼眶熱了,視線被水霧迷濛。終於有人不怕他了,他也可以有同伴了……

他顫抖地抱住女孩,感覺這是二十五年來,上天賜給他最珍貴的寶物。

兩個殺手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停在他身後十步遠。「對不起,大師兄,我們不知道還有漏網之魚,我們這就收拾善後,你別生氣。」

殺手的話讓女孩身軀頻顫,那脆弱的模樣真正激起不見血的憤怒。

他瞪着殺手。「滾!」一聲喝出,殺手嚇得掉了刀。

然後,他抱起女孩,轉身離開。

所有人疑惑,他鬧的是哪一出?

眼看不見血越走越遠,師父終於開口了。「十三兒,你要把目標帶到哪裏?」他說的是「目標」,不是女孩,不是人。

不見血回頭看着師父,又望了望其他殺手,他們一起用疑惑的目光看他。在殺手的心裏,沒有「人」這種東西,只有目標,人命是用金錢衡量的。

不見血忽然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生活,他需要朋友和家人,他想要愛和被愛,他不要再做一個只會破壞、毫無用處的殺手。

他深吸口氣,跪下來,給師父磕了三個響頭。

「十三兒,你這是怎麼了?」師父揉眼,懷疑自己看錯了。

「師父保重,徒兒要走了。」不見血說完,抱着女孩頭也不回地往外跑。他沖得很快,身子化成流星一般,奔向天際的另一端。

殺手們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大師兄叛盟了?」他們不敢相信,不見血是聯盟有史以來最厲害的殺手,擁有金光閃閃的將來,為什麼要走?

師父首先回神。「還獃著幹什麼?追啊!萬一他把基地泄漏出去,我們都得死!」聯盟在江湖上的名聲太糟,比老鼠更慘,人人喊殺。

一群殺手急匆匆地循着不見血離去的方向追過去,但他們追的是不見血,那個武功高強,又擁有非凡韌性的第一殺手,既然沒人逃得了他的耐心追擊,當他存心想躲避時,又有誰捉得住他?

從這一夜起,不見血開始了長達三年的逃亡生涯。

第四年,殺手聯盟被九大派合力剿滅,不見血依舊不見蹤跡,沒人知道,他究竟是生是死……

五年後,尚善國,燕城——

柳條兒一手拿只大雞腿,一手甩著十貫錢,意氣風發。

她是個二十二歲的大姑娘,但長年流浪街頭、衣食不足,讓她長得又瘦又小,大概只有十六歲女孩的身量。

她的臉髒兮兮,眉角有塊疤,那是十歲時餓慌了,偷人家饅頭被打的。

她的五官並不出色,眉毛彎彎、眼睛細細,可笑起來溫潤如水。

她從有記性開始就做乞丐了,撿到她的老乞兒說,她是被丟在柳樹下的,便叫她柳條兒。她十幾歲的時候曾想找份工作,安定下來,但她目不識丁,端盤子被吃豆腐、洗衣被苛扣工錢,去做丫鬟,差點被老爺玷污,漸漸地,她就死了心,幹些小偷小摸討生活。

但越到冬天,日子就越難過,尤其大雪過後,路上沒有行人,根本討不到東西吃,也弄不到錢。

柳條兒兩天沒吃飯了,餓個半死,正好牙行老闆娘找她,說懷疑老闆在外頭金屋藏嬌,請她探聽真偽。

燕城的人都知道,要尋人找事,官府是不中用的,卻是在街道上混的乞丐、流氓最厲害。

不過目標是牙行老闆儲大器,柳條兒也怕了。儲大器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還有傳言他販賣的人口是拐騙來的,那些不聽話、想逃跑的就會被殺掉,埋在牙行的後院。

真的要為了一隻雞腿、五貫錢出賣他?

可她實在太餓了,又想,儲夫人比儲大器更囂張,說不準知道儲大器養了如夫人後,便把他打個半死,那就無人找她麻煩啦!

她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敵不過肚子餓,將儲大器養如夫人的屋宅說了出來。

儲夫人很高興,雖然誇獎她的時候,臉色微微發青,但她把獎賞提高到兩隻雞腿、十貫錢時,柳條兒就覺得這筆買賣太值得了。

她當場啃完一隻雞腿,然後被送出來,至於另外一隻雞腿……當然要吃完,食物放久是會壞的。至於十貫錢,就得仔細想想怎麼花了。

如果買饅頭,可以買三百多個,她一天吃三個,可以吃三個多月,整個冬天都不怕餓死。

不過……她拉拉破舊的棉衣,這一身單薄,恐怕捱不到春天吧!她應該想辦法弄件襖子穿了,她可不想像老乞兒,晚上哆哆嗦嗦地睡下,早上變成冰棍那麼硬,永遠醒不過來。

只是好襖子貴,不知道哪裏可以討一件舊的穿?或者有舊的、便宜的,但不能太破,她要買一件。

她把手上的錢收進懷裏。不久前,她還煩惱下一餐在哪裏,現下卻能考慮度過冬天了,心裏有些小小的得意。她就是這樣,很容易滿足,也很容易忘形。

這一路走、一路想,太忘神了,沒發現自己的前途和後路都被擋住了。

「賤人!妳敢出賣我!」一聲怒喝,像天打雷劈那樣,是儲大器領着牙行一眾打手圍上來了。

柳條兒手一顫,雞腿落地,心疼得要命,也不管雞腿沾了泥,趕緊再撿起來藏進懷裏。

她收好雞腿才望向儲大器,只見儲大老闆面色鐵青,頰邊五條抓痕鮮紅欲滴,分明是女人抓的。

柳條兒倒抽口氣。沒想到儲夫人這麼快就找到儲大器發威,而且只撓他一下,沒把人揍到半死。

這是她誤會了夫妻關係,儲夫人是吃醋老公偷腥,但她更恨外頭的狐狸精,當然把滿腔怒火全灑在如夫人身上,對儲大器只是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儲大器吃了一頓排頭,立刻查出是柳條兒搞的鬼,也沒想去救自己的如夫人,反正女人只要有錢,還不手到擒來?犯不着為了個連妾都稱不上的女人搞得家宅不寧,他把更大的心思放在柳條兒身上。只要把這個臭乞丐宰了,以後燕城裏,誰還敢說他的事?

柳條兒看着那一張張不安好心的臉,嚇得身體直抖,才吃下去的雞腿好像要從胃裏吐出來。

「打死她!」儲大器一聲令下,七、八個家丁便圍着柳條兒狠揍。

她熟練地倒下去,雙手抱頭,盡量讓自己縮成球,少受點苦頭。這是街頭求生二十二年累積下來、怎麼挨打才不容易被打死的經驗。

拳腳落在身上,疼得她全身像被火燒,肚腹里一陣翻湧,好難得到手的雞腿差點嘔出來。

要是把食物吐了,隔不了多久,還是得餓死,她勉強又把到喉的噁心壓下去。

要說求生,這是門既辛苦又痛苦的學問。

儲大器那伙人是鐵了心要打死她,拳腳次次到肉,重得好像要把她的身子打散。

柳條兒知道不能繼續下去,她再厲害,也挨不住這樣的打。

她一邊咬牙忍耐不敢叫,知道越求饒哀號,這些人會打得越盡興。她雙眼飛快轉着,就看這些人會不會打得忘我,鬆了包圍,她便可以逃了。

她也不知道挨了幾下重擊,嘴角和鼻子都紅了,終於看到包圍中的一條生路。

她的背微微弓起來,整個人便像箭一樣射了出去。

她直往城門跑,畢竟得罪了儲大器,暫時不敢待在城裏了。

儲大器一伙人沒想到煮熟的鴨子還會飛走,愣了一下,才想起要追。

這時,柳條兒已經跑到城門口了。她不走官道,見了小路就鑽,朝長青山狂奔。她賭儲大器對自己的仇恨沒有那麼大,不至於在大冬天裏追着她進山。

當然,這時候進山的危險極大,可總比被活活打死來得好。

可她還是低估了儲大器的報復心,他真的領着一干手下緊追她不放。

柳條兒跑了幾里路,跑得腳都快斷了,也沒能甩脫儲大器他們。她越跑,身子就越痛,突然胸口一陣疼,好像被人拿鐵鎚狠狠砸了一下。

她知道這是剛才被痛打的傷勢發作了,若繼續跑下去,她非死不可——不行,得找個地方藏起來,先把傷養好,再說其它。

幸好她對長青山是熟悉的,七彎八拐找到一處小山溝,這裏夏天可以摸魚捉蝦,很多東西吃,但冬天,除了雪、還是雪,讓人看得心慌。

她猶豫着,真要跳下去嗎?

後頭傳來儲大器喘吁吁的喝聲。「這賤人恁會跑了,一定要捉到她!」

沒得選擇了,柳條兒豁身撲進雪堆里,因為底下的溝水還沒有凍實,她一跳,便撞破了冰面,沈到淺淺的山溝中。身子一接觸到冰水,她差點凍暈過去,連忙咬了舌根,強迫自己清醒。這種時刻,只要眼一閉,永遠別想再睜開。

她本就生得瘦小,被積雪一埋,竟是藏得嚴嚴實實,儲大器一干人從她身邊經過,硬是沒發現她。她又等了一會兒,才哆哆嗦嗦地從山溝里爬起來,濡濕的衣服被冷風一吹,竟然凍得脆了。

她抬腿想跑,卻直接栽倒,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

她心裏好難過,怎麼吃一口飯就這樣難,她只是不想死啊……她咬牙逼自己挪動,沒心思流淚,反正哭了也不會有人理,也別浪費眼淚了。

她一寸寸移動着身子,感覺溫熱的血逐漸結凍,身子越來越僵,力氣正流逝,她漸漸絕望。

城裏每年都要凍死十來個乞丐,她曾以為自己不會成為其中之一,因為她既聰明又靈活,想不到最終,她仍逃脫不了命運。

就要死了,可她還是想活着,不是說活着的日子好,只是怕死後的日子更難熬。

她爬得暈沉沉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在她耳畔響起。

「阿爹,你看這裏有個人。」隨即,柳條兒眼前出現一個女孩,約莫十歲,明麗宛如圓月,粉嘟嘟的臉,身上是極漂亮的皮裘。

柳條兒眼裏閃過一抹光彩。有人了,他們會救她吧?她無法開口,心裏祈禱著。

女孩看她凍得發青的臉,皺眉。「阿爹,她是不是被凍壞了?」說着,她掏出懷裏的手爐,就想貼向柳條兒的身體。

一個高大壯實的男人走過來,阻止女孩。

「丫丫,她凍著了,不能直接用手爐,她會死的,妳得先拿雪把她的身體搓熱。」

「用雪……搓熱身體?」丫丫不懂,雪那麼冷,再把雪往身上搓,不是更冷了?

男人蹲到女孩身旁,直接捧了把雪,開始揉搓柳條兒的手腳。他也沒管什麼男女之防,現在是救人,又不是在尋花問柳。

柳條兒的身子明明凍僵了,心跳卻隨着男人的動作而失控。

她努力瞪大眼看着男人,發現他有一張剛毅的臉,稱不上英俊,可當他專註地給女孩解釋該怎麼救她的時候,渾身散發出一種非常迷人的氣息。

他一邊幫她暖身體,一邊說:「千萬別睡,撐下去,妳很快會沒事的。妳是個勇敢的姑娘,別放棄……」

柳條兒聽他說話,不知怎地,眼眶紅了。她從不在人前哭,可在這男人面前,她有些忍耐不住。

柳條兒的手腳被雪仔細搓揉過後,果然恢復一點血色,丫丫見狀,也跟着做了起來。

不多時,柳條兒只覺指尖像有根針在刺,代表她的血脈又恢複流通了,她知道,自己這條命總算撿回來了。

柳條兒再次清醒,已經是三天後。

她睜開眼就看到一隻大貓,一隻她有生以來見過最肥的貓叼著一條魚乾,圓滾滾的眼望着她。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畜牲,敢搶她的食物,找死!她爬起來,便想撲過去跟大貓搶食。

「喵嗚!」大貓尖叫着跳開了。

柳條兒卻直直滾到炕下,這一摔,把她的精神摔回來了,她發現手腳纏了厚厚的布,應該是上了葯,發出一股像泥又像草的味道。

「我……這是……」她想了一下,才記起自己落難長青山的事。

記得是一對父女救了她,男人長得又高又壯,好生威嚴,但他幫她搓揉手腳、讓她暖和的時候,眼神好溫柔,他還誇她是個勇敢的姑娘。

她的臉不禁燙了起來。

「妳醒了。」一個低沈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讓她心臟狂跳。

柳條兒抬頭看着男人,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

「謝謝你救了我。」她小聲說。

「見危伸手,很正常的事。」男人牽唇,笑如融融春景。

柳條兒只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

男人伸手,把她扶到炕上。大大的炕燒得火熱,但她覺得男人的手更熱。

「妳先吃點東西,再喝葯。」男人遞給她一碗粥。

她看着男人、看着粥,眼眶又熱了。她從來不是愛哭的人,但面對這男人,總是忍不住有種掉淚的衝動。

她迫不及待舀了一匙粥入口,淡淡的魚鮮味從舌尖滑入喉頭,暖了身體、更暖了心。這是粥啊,是很濃稠、可以撈到米粒的粥,不是米湯,她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好的東西了,禁不住一匙接着一匙,吃得差點連舌頭都一起吞下肚。

男人看她着急的吃相,眼中浮起同情。他知道這個瘦巴巴的女人餓壞了。

他也不打擾她吃東西,吹了聲口哨,喊道:「大貓。」

咻,那隻肥貓從牆角竄出來,喵嗚、喵嗚叫着,身體輕蹭男人的腳。

「你不陪着丫丫,居然來騷擾客人。」男人訓貓,但還是笑着。

柳條兒看到大貓,就想到牠剛才叼在嘴裏的魚乾,怎麼不見了?吃完了?天哪,那是條巴掌大的魚乾啊!二十二年來,她也只討過兩條這樣的魚乾,她小心翼翼地分三天吃,最後一天,魚肉有些發酸,但她還是把它們吃光了,這貓居然一會兒功夫就吃一條,暴殄天物,牠一定會遭報應。

同時,她也反省自己的身手不夠靈敏,不然就能從貓嘴裏把魚乾搶下來了。

但更令她發瘋的是,男人逗了半天,居然又從懷裏摸出一條魚乾喂貓。

「啊!」她忍不住尖叫。

男人疑惑地看她。「怎麼了?」

「魚魚魚……」要不是她手裏還捧著半碗粥,就衝過去把魚乾搶回來了。

「妳也想吃魚乾?」

男人從懷裏掏出一個大紙袋,依柳條兒目測,裏頭最少有幾十條魚乾。

她激動得臉龐都紅了。「魚魚魚……」

男人看着她。不就一包魚乾嗎?他把整個袋子都給她。

柳條兒瞪大眼,不敢相信男人會給她這麼多食物,他不會想誘她過去,然後打她一頓吧?城裏有些二流子,總是喜歡這樣欺負乞丐,她也上過幾回當。

「妳留着慢慢吃吧!」男人說。

柳條兒抓抓頭,恍然想起自己不是在乞討,這男人也不是城裏的二流子,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個大好人。

她傻傻地笑了。

男人的黑眸亮了下,沒想到這瘦到只有一層皮包着骨頭的女人綻放出笑容時,卻有着山澗溪水般的溫潤與清澈。這樣的人通常不會有什麼壞心眼,是他喜歡交往的對象。

柳條兒三兩口喝完粥,就把魚乾抱在懷裏,興奮地又看又聞半天。然後,她跳下床,開始東摸西摸。

「妳幹什麼?」男人疑惑。

「我找個地方把它藏起來,這可以吃上幾個月呢!」

男人怔愣,半晌又笑出聲來。這個女人怕是長久餓慌了,已經不知道怎麼過衣食飽足的日子。他看着她的眼神越發柔和。

柳條兒聽到笑聲才回過神來。唉,又鬧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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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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