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踏進聚賢庄,首先可以看到一道高大的牌樓。左右兩根圓柱頂天立地、雕龍刻鳳,正中鏤著一幅對聯,右邊是「月明星稀,鴉雀南飛」,左邊是「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牌樓的頂端橫安著一塊白玉石板,上面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金字——「聚賢庄」。

進了牌樓,沿着平整的大道行上半個時辰,人煙漸漸密集起來。及至庄中心時,儼然是一個繁華市井的模樣,但見房屋齊整,鋪面軒昂,一般有酒肆茶房、歌樓飯館、煙花柳巷、石橋綠水。殷商巨賈、賢人能士、布衣百姓來來往往、絡驛不絕。

坐上一頂香藤轎,掛上青絹緯幔,行上一刻鐘后,喧嘩之聲漸漸不聞,風掀轎簾,將鶯聲燕語、閑花幽香送米。

然而,去年天氣舊亭台,物是人非事事休。

皇甫翩翩坐在晃悠悠的小轎里,再也沒有了往日新奇、快樂的情懷。離聚賢庄越近,她的心就越不安,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野鳥,撲著翅膀想逃出去。

轎終於停了。聚賢庄的靈魂所在之地到了。唐玉清跳下馬,親自將皇甫翩翩扶下轎來。

腳剛踏地,一抬眼,就看到了背靠着粉牆而立的安戲蝶。

皇甫翩翩呆住了,光線並不刺眼,可她什麼也看不到。氣勢宏偉、莊嚴肅穆的樓台殿閣、出門迎接的奴婢侍從、攙着她的胳膊的唐玉清,統統消失不見了。整個世界只剩了他與她。她開始明白她之所以害怕來聚賢庄,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害怕見到他。

安戲蝶雙手環抱在胸前,牙齒咬得格格響。醋意像洶湧的潮水,撲息了他滿腔重逢的喜悅。迎上前,一拱手,問了聲好。嘴角依然掛着那懶散的笑容,眼裏卻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笑意。

唐玉清撇了皇甫翩翩的胳膊,回了個禮,欣喜地笑道:「安兄,許久不見,小弟十分挂念。這次相聚,定要不醉不休,一來以示相思之情,二來聊表區區謝意。」

「何謝之有?」

「小妹翩翩多蒙你的照顧。有勞了。」

「皇甫姑娘早已自行謝過我了。」安戲蝶冷笑道。

「哦?」唐玉清並未深究他的話意,一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請入庄詳談。」

安戲蝶彬彬有禮地笑道:「皇甫姑娘先請。」嘴上儘管說着,眼睛並不看皇甫翩翩。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正眼瞧過她。

皇甫翩翩被他那若無其事的樣子激怒了,緊咬下唇,堵住即將出口的辯駁,昂首率先走入庄去。她對這兒很熟悉,並不需要人指引,徑直穿過栽滿柏樹的庭院,踏進了裝飾得素凈淡雅、專為重要客人準備的偏廳。

旁邊,早有機靈的丫環設上座、看香茶、備點心。

唐玉清在主位坐下,略微與安戲蝶寒暄了幾句,便起身道:「安兄請稍坐片刻,待小弟去向父親大人問聲安,之後再與安兄設宴洗塵。玉妹,」轉向皇甫翩翩,聲音更為柔和,「你代我好好招呼安兄。我很快就回來。」

他的身影甫一消失,大廳的氣氛就變得凝重起來。安戲蝶紋絲不動地坐着,眼也不眨地望着皇甫翩翩,深邃的眼眸里泛起一絲危險的熱情。皇甫翩翩坐立不安,心浮氣燥地絞着衣角,不知如何躲避那無處不在的逼人的眼神。再也忍耐不住,她霍地站起來,向門外走去。

安戲蝶身形一閃,抓住了她的胳膊。

「放開我!」

「不!」猿臂一伸,他將她擁入懷中,摟得那麼緊,彷彿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體里,「翩翩,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不……」她掙扎著,不容自己迷失;可是,他的聲音是那麼沙啞,讓人心痛得想落淚。

「跟我走,翩翩。」

「你真卑鄙……」她捂住臉頰,淚水順着指縫流下來,打濕了他的衣襟,「我真後悔跟你去永州……」

「不管你去不去,這件事遲早都會發生的。對你,我根本用不着春藥。」

猶如一盆冷水澆在頭上,皇甫翩翩平地里打了個寒顫,用力掙開他的束縛,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對蔥綠,也一樣嗎?」

「傻瓜!那是不一樣的!」安戲蝶傾身向前,溫柔地搜尋着她的眼睛,「我只要你跟我走。」

「不!」儘管他的聲音充滿磁性,不容抗拒,但跟他走的後果,她早已看得透徹。

「為什麼?」

「……」她扭過頭,不看他。

「捨不得唐玉清?還是捨不得他帶給你的一切?」他的語速極慢,字字清晰、有力,毫不留情。

她無法容忍被他一語道破心事,右手一揚,重重地打了他一耳光。

安戲蝶高揚起右手,俊臉陰沉得可怕,「這是你第二次打我了。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給女人打過。」

「你可以打回來!」她倨傲地將頭扭向一邊,將半邊粉臉呈現出來。

他無奈地輕嘆一聲,將掌化成指,輕輕地,柔柔地,在她臉上撫了一下,「你瘦了。」

她執拗地站着,不允許自己接受他的溫情,可是,心卻不聽使喚,跳得越來越快,變得越來越柔軟。

「問問你的心。」他的眼睛彷彿能看透她的心,伸出右手,點着自己的左胸,再一次重複,「問問你的心!」

她差一點就要動搖了,正在這時,一個出谷黃鶯般嬌嫩的聲音響了起來:「嫂嫂!你在哪裏?」

話音剛落,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跑進廳來。只見她翠鬟新整,粉面初勻,上穿一件玉色比甲輕衣,腰系一條綉有菡萏的羅裙,腳踏鳳嘴弓鞋,恰似一朵剛出岫的輕雲,清新可人。

這是唐婉清,唐玉清的胞妹,年方二八,和其兄一樣,心思極為純正,從來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壓根兒沒有察覺出大廳的異樣,親熱地拉住皇甫翩翩的手,歡天喜地地叫道:「嫂嫂!」

安戲蝶冷笑一聲,極為不屑地扯過一張退光漆的交椅坐下。

皇甫翩翩窘迫不已,如芒刺在背、針氈在坐,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下去。從前她並不覺得這稱呼有什麼不妥,嘴上必然要嗔怪,心裏卻還有些暗暗的欣喜。而現在……人真是善變的動物啊。

唐婉清自顧自地高興著,嘰里咕嚕講了一大串話后,才注意到一旁的安戲蝶。他那似笑非笑、淡定自若的模樣讓她又好奇又迷惑。誠然,他不如唐玉清那般漂亮、細緻,但他那張稍帶風霜的臉和那雙好看的眼睛,更令人着迷。不知不覺地,一縷柔情悄悄地系住了她那情竇初開的心靈。斂翠袖,儀態萬方地施了個禮,嬌聲道:「這位就是戲蝶哥哥嗎?婉清這廂有禮了。」

安戲蝶欠身而起,淡淡地回了個禮。

唐婉清一心想跟他親近,又不敢太直露。裊裊娜娜地走至茶几旁,親自斟了兩杯香茶,一杯奉了皇甫翩翩,另一杯用纖纖十指捧著,遞與安戲蝶,嬌嬌怯怯道:「戲蝶哥哥,請用茶。」

安戲蝶道聲謝,大大方方接了,慢慢品嘗。她的好感,他能感受,但不想拒絕;懷着一絲惡意,他一心想看看皇甫翩翩的反應。

皇甫翩翩端端正正地坐着,捧著茶杯,手直發抖,唐婉清的嬌聲俏語,變成了繡花針直刺入她的耳內。忍無可忍,將茶杯放在几上,左手支著額頭,站起身,道:「婉清妹妹,我有些頭疼,想先回房休息。」

唐婉清忙起身,關切地攙住她的胳膊,「嫂嫂,我扶你回去。」

「不用了!」皇甫翩翩恨她左一聲嫂嫂,右一聲戲蝶哥哥,叫得人又煩又悶,撥開她的手,冷冷道,「你在這兒好好地陪着安公子,我自會照顧自己。」

唐婉清碰了個軟釘子,也有些氣惱,而且着實不捨得離了安戲蝶,當下真的不管她,任她一人往後院閨閣走去。

皇甫翩翩熱練地拐上一條卵石小徑,迎面看見唐玉清匆匆而來,她忙閃避在假山後面,待他的身影在拐彎處消失不見了,才整整衣裙,走出來。此時她並不想見到他,應付他的長短問句不是件輕鬆的事。為了避免再碰到其他的熟人,她索性繞過錯落有致的亭台樓閣,邁上了另一條幽僻的小徑。不多時,一座兩層的竹樓出現在面前。樓前溪水潺潺、翠竹依依,徑旁閑花野草長滿,春意盎然中自顯其清雅。這是唐笑塵專門為她母親和她建造的「憐葉小築」。每年春天,唐笑塵做壽之時,母女倆都會來此小住。

正待進門,忽聽得環佩聲響,屋后松陰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子手拈著一朵香蘭款款而來。但見她比花解語,比玉生香,舉手投足之間萬種風情流轉。更美的是她的眼睛,幽幽深深,如夢如幻,讓人沉醉其中不知歸路。

皇甫翩翩慌忙施了個禮,道:「翩翩見過二娘。」

來人一愣,看清皇甫翩翩后,展唇淺笑,微微頷首,輕移蓮步,沿着小徑姍姍而去。

皇甫翩翩對聚賢庄可謂瞭若指掌,但這個二娘卻是其中一個難解的謎。她只知道她的閨名叫做謝幽娘,嫁與唐笑塵做繼室已有十年,生性愛靜,不喜多話,常寄情于山水花草,並不插手聚賢庄的事物,深得唐笑塵的寵愛。

這般好顏色,卻被養在寂寂的深閨,未免有些可惜。

懷着深深的憐惜,皇甫翩翩掀起斑竹簾兒,走進竹樓。往床上一倒,疲倦地閉上眼睛,整個人漸漸鬆弛下來。暫時,她還不想整理紊亂的思緒,只想聽聽風過竹林、鳥叫蟲鳴的聲音。突然,所有的聲音都化成了一句話在她耳邊不停地迴響:「聽聽你的心,聽聽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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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

煙波浩淼的洞庭湖上,大大小小的船隻像落葉般來回漂浮。

靠岸泊著的是扁平的漁船,艙內空蕩,漁翁正提了裝得滿滿的魚簍子跳上岸,去換取錢糧。忽然一個不小心,趔趄了一下,魚簍子脫手,魚們爭先恐後地擠出來,在地上歡快地蹦達。漁翁大聲地吆喝、咒罵、不慌不忙地撿拾,在常人手裏顯得滑不溜秋的魚兒到了他的手裏,就像木頭一樣老實乖順。撿完魚,狠狠地吐口唾沫,搓搓手,提起魚簍子,踏着很重的步子,依然走得不甚小心。想到上岸后這些調皮的東西能換到熱乎乎的烈酒,他不由哼起了極其輕鬆歡快的小曲。

在淺水處小心翼翼行駛的是還沒有招徠到客人的畫舸。這類船體積小,裝飾得極其華麗。艙內擺着桃木矮几,几上放着羊脂玉的盤兒,內有幾個細瓷茶盂,盛着異果;幾下擺着兩張朱漆圓凳;艙角列著幾瓮好酒和一把白鐵嵌黃銅的茶壺,要酒要茶,全隨客便。艙壁開着小小的窗子,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支起窗來,便能看到船行過處,在積翠凝藍的江水上泛起細碎的白浪花兒。艄公掌著舵,還能從容地抽出手,擤擤硃砂鼻子;俊俏的艄公娘子機靈地巡視着岸上的人們,將滿懷的期望託付在他們身上。

富麗堂皇、氣勢不凡的畫舫則惹人注目地在江心穿行,那是官宦人家或富家子弟才有的氣派。腦滿腸肥的官員,穿着極其鮮明,手上照例套著一個碧玉扳子;年輕的少爺們長相秀氣,臉色蒼白,指手劃腳間露出被溺愛嬌縱的脾性。無一例外的,這些人坐在甲板的靠椅上看風景,或者被當成風景讓人看的時候,都不會忘記叫上幾位千嬌百媚的女子做陪襯。在鶯鶯燕燕軟玉溫香的包圍中,雙眼依然不甚安分地睨視江面,看那素雅的木蘭船上,可有偎伴笑、爭窈窕的俏皮女郎。

果然有!瞧那隻盪槳在畫舫右邊的小木蘭舟上,不就坐着一位美貌妖嬈的小娘子嗎?

被人誤認為妖嬈,絕對不是皇甫翩翩想要的。然而,她的的確確變得更有吸引力。不管她願不願意,她的身體已經像少婦般成熟起來;而她那顆徘徊在愛與不愛、是與非之間的心,無暇顧及其他,於是,常常出現在她臉上的便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她自己的不知覺,在別人眼裏反而成了一種獨特的、動人的魅力。這一切,也許得歸功於安戲蝶。

安戲蝶正在另一條木蘭舟上,離她不遠,眼角一瞥,就能看到唐婉清正坐在他的對面,兩人相談甚歡。

皇甫翩翩並不想看他們,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一瞥再瞥。唐玉清遞給她一塊糖糕,隨手接了,將全付精力集中在細嚼慢咽上。吞下最後一口糖糕,眼角又是一瞥,旁邊卻沒了安戲蝶的蹤影。急急地搜尋,四下里顧盼,才發現在她低頭吃糖糕的時候,安戲蝶已經將船劃到了她的前方。而唐婉清也已經換了位置,和他並肩而坐,不知說到了什麼,她笑得花枝亂顫,身子軟綿綿地往他身上倚去。

皇甫翩翩的胸口像壓了塊石頭似的,又堵又悶。低垂眼帘,對着唐玉清道:「玉哥,咱們回去吧。」

「怎麼了?」唐玉清注意到她的不適,柔聲問道,「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她搖頭。縱使有,也是她咎由自取。明明知道安戲蝶也會來游湖,她卻沒有拒絕唐玉清兄妹的相邀。

唐玉清快速地將船靠岸,跳下船,回過頭來攙扶她。

「玉哥,」猶疑了半晌,她終於說道,「我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柔弱,我可以自己下船。」他的溫柔體貼,反而扼殺了她的天性。

唐玉清沒有收回手,只是後退了兩步,笑道:「你跳下來,我接住你。」

皇甫翩翩苦笑一聲,跳上岸來,站得穩穩的。但為了不讓他的雙手落空,她還是裝成不夠平穩的樣子,將手在他手上搭了一下。沿着堤岸,兩人散了會兒步。河岸旁,一家酒肆的望子在柳樹下若隱若現。

皇甫翩翩想起姬姑姑特製的美酒,不由動了酒癮,舔舔嘴唇,向那間酒肆走去。唐玉清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

酒肆的名字很有意思,叫「月月香」;老闆娘也很有意思,叫何月香。才吃了一兩杯淡酒,皇甫翩翩就被這酒和這人深深地迷住了。

酒香人更香。客人們哪裏是在喝酒呀,分明是以此為借口來接近那風風火火、大膽潑辣的老闆娘。她比那面掛得高高的酒旗招子、那一瓶瓶美酒,更能吸引過往的客人。光是看着她在人群中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樣子,便已是一種極舒服的享受。

客人們爭相勸酒,何月香來而不拒,數盞過後,已微顯醉態。微敞開衫領,翻捲起羅袖,像只花蝴蝶般,笑盈盈地四處流連。有不規矩的客人抽空子摸一摸她的腰,她也不惱,只借酒佯狂,把腰身一扭,避得遠遠的,斜依著另一張酒桌吃吃地笑。

曼妙地一個轉身,玉臂往桌邊客人的肩上一搭,俯耳低聲道:「公子,不送我一杯酒吃嗎?」

唐玉清慌亂地推開她,窘道:「請自便。」剛才那股吹過他的脖頸的熱浪夾着酒香,把他的臉都熏紅了。

何月香果然自己提了酒壺,滿斟了一杯酒。酒斟得急,居然斟起了一個喜花兒,忙舉將起來,往唐玉清口邊送去,唬得唐玉清閃避不及,驚慌失措地向後退去,結果被屁股底下的長木凳兒一絆,跌了個四腳朝天。

客人們大笑起來,又放肆又暢快。皇甫翩翩亦拿袖子掩了掩嘴,抹去那止也止不住的笑意。何月香在她旁邊坐下,左手托著下巴,右手捏著酒杯,又愛又憐地望着狼狽不堪的唐玉清,嘴角綻開一朵極其天真的微笑,稍縱即逝,復搖頭嘆道:「可惜呀!可惜了一個喜花兒。」酒杯里,喜花兒當真已經散了。而她憐惜的到底是人還是喜花兒,就沒人知道了。

唐玉清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攜了皇甫翩翩,逃也似的離開了「月月香」,正好在堤岸上碰到了剛剛下船的安戲蝶與唐婉清。

唐婉清一眼就看出了唐玉清的氣惱,奇道:「大哥,你怎麼了?」

唐玉清更不答話,加大步子往前走。

唐婉清越發好奇,帶着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神氣向她大哥追去。

皇甫翩翩的心倏地抽緊了,捏著長長的發梢,不知是該追上去,還是繼續慢慢和安戲蝶一塊兒走。

「翩翩。」

她螓首低垂,不應聲,腳步卻放得更慢了。

「三月六日,晚上三更,我在聚賢庄門外等你。」

她還是不應聲。

「一定要空手。為了保全你的名聲,我要造成一個將你擄走的假象。」安戲蝶的聲音里閃過一絲焦燥,「聽清了嗎?」

「擄走?假象?」皇甫翩翩困惑地抬起頭,瞥了他一眼。

「我要你跟我走!」

他要她跟他私奔!皇甫翩翩捏緊了發梢,雙腿緊張得發軟,幾乎走不動了,「唐玉清怎麼辦?」

她的聲音乾燥沙啞,把他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唐玉清。只要她願意跟他走,唐玉清就不成為問題。眉頭一皺,他道:「木已成舟,沒有回頭路可走。你總不能……我也不許你欺騙他一輩子。」

「聚賢庄會輕易地罷休嗎?」

「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我會承擔一切的責任!」

皇甫翩翩依然低着頭,雖然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的熱切,一股暖流湧上她的心頭。

「翩翩,」他柔聲道,「把手伸出來。」

「不!別人會看見的。」

「一下下就好。」

猶疑地,她伸出右手,剛攤開手掌,就見唐婉清回頭招手道:「你們走快點啊!」嚇得她驚惶地收回了手。

安戲蝶一把抓住她的手,將一個熱乎乎、圓滾滾的像雞蛋一樣的東西放在她的掌心裏,清清嗓子,才道:「別摔破了。」他不是一個善於說甜言蜜語的人,故此在表達自己感情的時候,顯得十分笨拙,「我親自煮的。在袖子裏揣了很久。」

唐玉清兄妹停在一棵柳樹下,回頭向他們張望。

皇甫翩翩來不及看手上的是什麼東西,匆匆忙忙將它籠入袖子裏,像個瞞着父母搞惡作劇的孩子一樣,又興奮又害怕。

「不見不散!」安戲蝶低聲地強調,「如果遇到什麼難題,一定要來找我。我就住在聚賢庄對面的客棧里。」

唐婉清等得不耐煩,蹦蹦跳跳地往回跑,插到兩人中間,連笑帶喘地將唐玉清出的笑話說給安戲蝶聽。

唐玉清氣得臉發青,賭咒發誓道:「唐婉清,你敢多說一個字,我就再也不認你做妹子了!」

唐婉清躲到皇甫翩翩身後,伸伸舌頭,做個鬼臉,「我才不怕咧!只要嫂子認我就行了。對吧,嫂子?」

皇甫翩翩根本沒聽清她的話,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腦子裏塞滿了有關私奔的種種狂想。迷迷糊糊地回到竹樓,她才有機會將袖子裏的東西拿出來看,原來真的是個雞蛋,又大又圓,而且因為過節,還特意塗成了紅色。紅得那麼耀眼,那麼喜慶。她雙手捧着它,真不知怎麼做才好。抱在懷裏,嫌小了;枕在臉下,太硬了。吃掉?那是萬萬捨不得的。唉,她又喜又憂地將它貼住臉,真想和它貼心巴肺地親熱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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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憐葉是三月四日傍晚到達聚賢庄的。自從丈夫皇甫立遠去世后,她很少離開聽谷。若不是擔心翩翩,她真不願意再在江湖上拋頭露面。如今,她又站在竹樓前了,湧上心頭的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瞧這竹樓,和二十年前她住的竹樓並無甚區別;而她,一眨眼的工夫,就由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了半老徐娘。嚇!時光真是無情,任誰在它面前都是無可奈何的!

所幸,上天待她不薄,賜給她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兒。論模樣,百里挑一,是她年輕時的翻版;論脾性,剛柔並濟,和皇甫立遠一模一樣。這女兒,是為了延續他們的生命與愛情才出生的,她真恨不得能掏出心肺來愛她寵她。所以,為了女兒能有一個好歸宿,她早早就尋了個好親家;為了女兒能和未來女婿兩情相悅,她又頻頻製造機會讓他們單獨相處。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於欣喜地發現女兒身上有了變化。瞧她那患得患失、魂不附體、對着個雞蛋也能看上大半天的痴模樣,就知道她的確是在愛了。以前她還擔心女兒對唐玉清有的只是兄妹之情,現在看來是她太多慮了。

秋憐葉自顧自地開心,卻造成了皇甫翩翩的困擾。在她的面前,本來還有走和留兩條路可供選擇,秋憐葉的出現,把兩條路都堵死了:她既不能撇下母親跟着安戲蝶私奔,也不能忘記安戲蝶而違心嫁給唐玉清。世事難料,誰想得到生她養她的母親,她最尊敬最親愛的母親,居然會害得她無路可走呢?

「如果遇到什麼難題,一定要來找我。我就住在聚賢庄對面的客棧里。」耳邊驀然想起安戲蝶臨別時和她說的話。他應該能想出解決的辦法吧?好想馬上見到他……

她信步走下竹樓,又不知不覺地走出了聚賢庄。那對面果然有一家客棧!磨磨蹭蹭地走過去,探頭探腦地瞧了一番,並沒有看到安戲蝶的影子,又不敢向旁人詢問,只好掃興地往回走。

「你是來找我的嗎?」一聲輕笑自她身後響起。

她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聲音,緊張得心跳都漏了兩拍,不過,她還是嘴硬地回答:「我只是經過。」

安戲蝶上前兩步,攔住她的去路,道:「你別老低着頭呀。」俯身看着她,他的嘴角泛起一絲邪笑,「我給你看樣東西。」

皇甫翩翩這才略略抬起眼帘,看着他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來。

呀,原來是她的龍紋玉掌梳!

她又羞又惱,到他手中去搶奪;他卻故意逗她,不肯輕易地將梳還給她。

叮鈴鈴……一輛華麗的香車在聚賢庄門口停了下來。謝幽娘在奴婢的攙扶下走下馬車,緩緩回過頭來,眼波不經意地流動,看到安戲蝶時,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安戲蝶的笑凝固在臉上,一股比他想像中還要大的力量擊中了他,恍若隔世。良久,良久,他都不能回過神來。直到謝幽娘向他走來,一個被他壓在心底最深處的稱呼掙扎著進出來:「小師妹?」

龍紋玉掌梳「啪」的一聲跌落地面,斷成兩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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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正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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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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