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啪!」

又是碗碎的聲音。這已是這個月來的第六次了。

皇甫翩翩呆立着,望着碎成數片的瓷碗和流了一地的紅棗稀飯,像被人當眾摑了一耳光似的,羞辱難當。強忍住淚水,到屋角拿了掃帚和簸箕,略微彎腰,收拾滿地的狼藉。碎碗掃進了簸箕,那紅紅的棗子和白花花的米飯也掃進了簸箕。啊,多可惡!她辛辛苦苦為他煮的粥,連嘗都捨不得嘗一口,他竟然忍心一把將它打落地!心裏終是捨不得,蹲下身,又將碎碗從簸箕里撿拾出來,想留出那沾了灰塵的紅棗稀飯去餵雞。碎片鋒利,劃破她右手的中指,流出血來。

安戲蝶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似的,痛苦得不可名狀。掙扎着想從床上爬起來,卻敗在兩條僵硬的腿上。頹然地倒下去,後腦勺正撞在硬邦邦的床欄上,很痛很痛,卻怎麼也比不上心痛。

皇甫翩翩重去廚房盛了一滿碗粥,她早就留了個心眼:第一碗粥只有半滿,即使給他打翻了,也不會浪費太多;等他怒氣過了,就會乖乖地把剩下的粥吃完。幾乎每次都是這樣,她都得出規律來了。回到房間,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在床沿坐下,舀了一匙粥,湊近嘴邊吹了好一會兒,再送到安戲蝶唇邊。

安戲蝶緊盯着她的中指,嘴唇抿得緊緊的。

她本能地將血跡未乾的中指彎向掌心,強顏歡笑道:「安大哥,吃點粥吧。」

他依然沒有鬆口,清亮如水的眼睛由下往上移,經過她的手、衣袖、肩膀、脖頸、下巴,最後停留在她的發間。

她局促不安地將匙兒放回碗裏,迅速地攏了攏未好好梳理的頭髮。小洲上沒有鏡子,她只能對着一盆清水草草梳妝,也不知妝成后是什麼模樣。大概變醜了吧。因為勞作,她的手上生了繭子,人明顯消瘦,下巴顯得有點尖;為了多換點錢,她賣掉了手鐲、瓔珞、耳環、玉簪和綢衣。最讓人難堪的是身上的穿着:淡青色的土布襖子和一條毛藍色的圍裙,圍裙上還綉了一朵說不上名字的白花,鬆鬆垮垮套在身上,毫無樣式可言;再有腳下的土布鞋,灰不溜秋,又大又松……這些都是從姬姑姑的舊衣物堆里翻撿出來的,雖然洗乾淨了,還是有股子陳舊味……她不願再細想下去,將粥攪拌了一下,依然柔聲道:「大哥,吃點粥嗎?」

這就是她跟了他的結果嗎?安戲蝶的目光漸漸變得冷淡而陰暗,像在與什麼交戰,最後堅定與冷酷佔了上風,他揚起左手,再次將粥碗打翻。

「你走。」他不看她,右手指著大門,冷冷道,「我不要你的照顧!」

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嘴唇直打哆嗦。

他見她還不走,臉色越發變得陰森可怕;用力抓住她的肩膀,使勁地搖晃,「你走!你快走啊!我不想你變成這樣!」

「夠了!」皇甫翩翩的一聲尖叫,阻止了他的暴行,「你要我走到哪裏去!」

「聚賢庄也罷!聽谷也罷!只要不是這裏!」

皇甫翩翩簡直被氣炸了,霍然起身,指著安戲蝶的鼻尖,語無倫次地叫道:「這不是你該說的話!這不是你!你不是安戲蝶!安戲蝶不是這樣的!」

「我就是這樣!」安戲蝶狠命地掐著大腿,提醒自己不能心軟、不要鬆口,一咬鋼牙,說出更加絕情的話來,「從頭至尾我都沒有喜歡過你!我貪戀的只不過是你的身體而已!」

「不!不是這樣的!」皇甫翩翩使勁捂住自己的耳朵,連連向後退去,全然沒有顧及身後的香几上,擺放着一個古銅香爐。

「小心!」安戲蝶大喝一聲,撐起上身,撲下地來。

皇甫翩翩茫然地看着他摔下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跑上前,費力地攙住他,迭聲問道:「有沒有摔到哪裏?痛不痛?」

安戲蝶粗魯地推開她,暴躁道:「有勞費心!快走!免得招我厭煩!」

「我不走。」皇甫翩翩再次攙住他,柔聲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騙我的,對不對?」

「是!我是騙你的!」安戲蝶咬牙切齒道。再度推開她,雙手攀住床沿,拖着沉重的軀體,一點一點往上挪。眼看着就要站起來了,雙手一松,全身失去了支點,又重重地摔回地面。喘口氣,抬起頭,深深地看着她,彷彿想看到她心裏去。

「我這樣一個廢人,既不能保護你,也不能照顧你,還有什麼資格留下你?」他柔聲道,「回去吧。聚賢庄會重新接納你的。我了解他們。」

「能保護我、能照顧我的人那麼多,難道我就會因此留在他們身邊嗎?」皇甫翩翩雙膝一屈,跪在他的身邊,以便更好地攙住他的胳膊,「經歷了這麼多事,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嗎?」

「假如我一輩子都好不了……」

「不會的!」皇甫翩翩打斷他的話,堅定地搖搖頭,道,「姬姑姑有辦法救活你,就有辦法治好你的腿!如若不成,我就一輩子跪在地上陪你!」

「你知道這樣會讓我多痛心嗎?」安戲蝶輕嘆一聲,將她拉入懷裏。徹頭徹尾,他都是個自私的人,在情感的世界裏,屏棄理智,放任自流。

皇甫翩翩將臉埋在他的胸前,滿足地聆聽着他那有力的心跳,柔聲道:「大哥,以後再莫說那些傷人的話,好嗎?我害怕得很!」

他用臉輕輕地摩挲着她的鬢髮,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之後,安戲蝶果然恢復了勃勃生機,不但積極地研究醫書,與姬姑姑探討如何祛除殘留在腿內的餘毒,而且還運用靈活的雙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將柔韌的藤條做成套子——這種套子雖然簡單卻十分實用,被套住的獵物很難逃出去,越是掙扎套得越緊——教小順子放到茂密的草叢裏,不出甚大力氣,就能輕易地捕捉到野兔、麂鹿之類的小動物;他還暗中找姬姑姑要了一個廢棄不用的檀木鏡架,削成一副支架,趁眾人不在身邊之際練習行走。時日一長,儘管雙腿還是無甚知覺,卻也能依著支架的力量緩緩行走了。他不露聲色,只想在自己母難那日給眾人一個驚喜。

皇甫翩翩是掐著指頭過日子的:看過了花飛花謝、梅雨紛飛,吃過了萵筍香蕈、寒食香粽,單盼著五月十八日的到來,以便好好地為安戲蝶慶祝一番。

躲在自己房內,將荷包里的銀錢全部倒在花梨小几上,與織布績麻、賣蛋貨菜所得的零碎銀兩合作一堆,仔細地數了一遍,共計七兩三錢銀子。生怕數錯了,又將碎銀、銅仔兒一一拔拉開,全神貫注地數了一遍,還是那個數,並沒有多出一兩個來。

「買葯需三兩銀子;購油鹽醬醋米要二兩銀子;老夫人的香燭快沒了,得為她預置幾盤;姬姑姑要一個葯爐;也該為小順子備一套裝束,他長得快,舊衣裳已經小了。這些大概要……一兩銀子。還得拿一兩銀子收入荷包,以備不時之需。」將銀兩按需要分配開來后,剩下的三錢銀子縮在一角,少得可憐。她泄氣地癱坐在交椅上,苦惱地拍拍額頭,喃喃自語道:「三錢銀子能買到什麼?像大哥這等出眾的人,太寒酸的東西怎麼配得起他!」冥思苦想了一回,從買油米的銀錢里撥出五錢來,眉開眼笑道:「這些天小順了撿了不少柴,可以將炭錢省下來。八錢銀子的東西可比三錢銀子的東西客氣多了!」

當下趁熱打鐵,帶上小順子,招呼好艄公,趕往永州城去。一路順風順水,到達市集時正是午飯時候。花六文錢買了幾個熱包子給艄公和小順子充做午飯,自家則到熱心的人家裏要了一碗不要錢的茶水,和著姬姑姑做的硬燒餅吃下肚,權為充饑。吃飽后,便沿着街道,到熟識的人家去買所需之物。那些個藥鋪、米店的老闆見她是熟客,又人甜嘴甜的,也不忍欺她,只按成本價賣與她。到最後,東西買齊,居然還剩了一兩一錢銀子有餘。

她心中十分高興,將東西托艄公帶回船上,自己則和小順子去置辦禮物。花了整整一個時辰,走得腿軟筋麻,看得眼花繚亂,論得口乾舌燥,貨比三家、精挑細選之後,才買到合意的東西。第一件是柄楠木拐杖,等到安戲蝶的腿稍有好轉后,就能右手持拐杖、左手搭着她的肩,到戶外走動走動;第二樣是蔥白色的細麻布,她要為他縫一套透風性好的夏衣;其餘的是一些糖果點心,在他生日那天可以充實一下桌面。

回去時略一算賬,發現銀錢並沒有用盡,還余了數個銅板。心下一動,就在路邊小攤上買了一面頂便宜的銅鏡。然後再與小順子回到船上,急呼艄公起錨,趕回小洲去。

到了五月十八日,眾人都興奮異常。絕少出門的老夫人破天荒地離了蒲團、扔了佛珠,將客廳里的神龕清理乾淨,點上紅蠟、棒香,禮拜三匝,念念有聲道:「願我夫在天之靈,保佑我兒幽娘與戲蝶早日相聚。」自從知道謝幽娘還在人世后,她的精神好了許多,再不像從前那般惜言似金、孤僻怪異。姬姑姑只道她是痴人說夢話,搖頭一笑,獨自回房換上最華麗的苗裝,再在黧黑的臉蛋上敷一層粉后,便想去廚房協助皇甫翩翩刷鍋做飯。經過安戲蝶的房間時,正巧看到穿戴一新的小順子在幫着安戲蝶試新衣,兩人都笨手笨腳的,累得滿頭大汗。忍不住「撲哧」一笑,惹得小順子跑出門來觀看時,她卻早已跑得沒了影。

未進廚房門,早已被一陣陣香味迷住。循香望去,只見八仙桌兒上紅燒肉、清蒸魚、腌制鴨、香酥雞、東坡肘子、時興蔬菜、八寶飯、糖果點心共排了八九個碟兒,旁邊還有一大海碗「馬蹄生香湯」錦上添花。桌腳下另放着一鍋香稻米飯、一瓮陳年老酒,並排依著的紫竹籃兒裏層層疊着數個水煮紅蛋。

姬姑姑大喜,道:「安小子真是有福氣!」

皇甫翩翩笑道:「姬姑姑,煩勞您幫着把這些菜端到客廳去。」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姬姑姑笑道,「你且去梳洗一番,莫讓那小子笑話。這兒的事就放心地交給我。」

皇甫翩翩臉一紅,告別姬姑姑,真箇回房去梳妝打扮。先換上改裝后的衣服和新制的繡鞋,再用熱水將臉洗得乾乾淨淨。坐到小桃木圓桌前,一探頭,銅鏡里便出現了一張如出水芙蓉般的臉:膚如凝脂,眉似遠山,眼泛春水,唇若塗朱,粉頸修長,襯著硃紅色的心字衣領,更覺容顏好。執起小木梳,梳理如雲秀髮,做成一個輕而薄的蟬鬢髮式,再從圍裙口袋裏掏出兩截龍紋玉掌梳,錯落地插在發間。對鏡一照,真箇如下凡塵的九天仙女。

卻不知安戲蝶會作何感想。禁不住微抬起頭,向前排主屋望去,只見安戲蝶已換上蔥白色的夏衣,正趴在後窗台上看她哩。

她羞得面紅耳赤,也喜得心如鹿撞。垂下頭,抿嘴一笑,關上窗戶,竟然沒有看到安戲蝶的臉色突然大變。扳倒銅鏡,又支起來,又照了一照。驀地,鏡子裏多了一張黑紗巾蒙住的臉!她嚇了一大跳,急回頭,原來是老夫人。剛才她太過專註,竟沒有發現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正欲起身施禮,老夫人已伸出雙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皇甫翩翩下意識地回手抓住老夫人的手腕,拚命拉扯,誰知老夫人的手勁出人意料地大,哪裏扳得動!心一急,倒想出辦法來:伸直雙手,向後擊去。無奈逆向施力已無力,再加上老夫人個子不高,她這一招根本毫無用處,連老夫人的身體都沒有沾到,只碰巧扯下了她的黑紗巾。老夫人愣了一下,隨後發出嘿嘿的笑聲,更加大了手下的力道,直將皇甫翩翩的脖頸壓在了椅背上。皇甫翩翩死力掙扎,雙腿亂蹬、兩手硬拽,都不能擺脫;絕望地抬眼望去,竟看到了一張五官歪斜、佈滿傷痕、令人怵目驚心的臉!這就是老夫人的臉嗎……

窗戶「砰」地被一根支架撞開了,小桃木圓桌亦被撞翻,銅鏡、梳子和其他東西摔得滿地都是;安戲蝶用另一根支架撐著身體艱難地站在窗前,嘶聲喝道:「師娘,快放開翩翩!」

老夫人哈哈大笑着,根本沒將他的話聽入耳里。

皇甫翩翩掙扎著,想看上安戲蝶一眼,可脖頸越勒越緊、氣息越來越短促、胸口越來越悶,連轉動眼珠子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在完全失去知覺之前,最後出現在腦際的竟不是對老夫人的恐懼,也不是對死亡的害怕,而是對安戲蝶的無限依戀。

安戲蝶急得氣竅生煙、氣血翻湧,驀地,一股巨大的潛力在體內爆發、運轉,收勢不住,逼得他吐出一口黑血來,雙腿在這一刻奇迹般地恢復了知覺。他飛速地扔開支架,躍入窗內,點中老夫人的啞穴,將她的手扳開,把皇甫翩翩抱在懷裏,痛心地叫道:「翩翩!翩翩!」

皇甫翩翩早已昏死過去,哪裏能答應他!

姬姑姑被小順子拽著,拖拖拉拉地走進來,兀自叫道:「怎麼回事?」看到屋內的情況,直嚇得魂飛魄散、面如死灰。

安戲蝶顧不上答理她,心急地抱起皇甫翩翩,平放在牙床上,吸一口清氣,對準皇甫翩翩的口唇,緩緩渡氣。

姬姑姑鎮定下來,走到窗前拍開老夫人的穴道,牽住她的手,柔聲道:「小姐,回去吧。」

老夫人嘻嘻笑着,五官越發歪斜得厲害,把小順子唬了一跳。

姬姑姑苦笑一聲,彎下身去撿飄落在桌腳邊的黑紗巾。老夫人笑唱道:「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忽然看到安戲蝶的背影,眼神一亮,掙開姬姑姑的手,跑過去,往安戲蝶背上使勁一拍,叫道:「孩子,你還在這裏幹什麼?快去找幽兒呀!」

安戲蝶毫無防範,被她擊個正著,一股濁氣流入皇甫翩翩口裏,再經咽喉,直達肺部,與清氣碰在一處,嗆得皇甫翩翩氣聚神歸、咳嗽出聲。她悠悠地睜開眼,認清安戲蝶,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

安戲蝶也痴痴地回望着她,一聲不響。

兩人眼神交纏,織成一張深情款款的網,雖然沒有一句話,千言萬語卻已傳遍。

姬姑姑早已識趣地將獃獃的老夫人和好奇的小順子強行帶出門去。她哼著歡快的山歌,邁著輕鬆的步子,笑眯眯的,眼睛又成了兩彎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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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爐內,香繞煙迷,錦屏上,水遠山斜。床頭櫃內新添了許多衣裳,都是時新花樣的夏衫羅裙,一律碧紗織就,時常用龍涎慶真餅薰得清香撲鼻;鑲有瑪瑙石的枕頭箱裏,亦多了數樣貴重首飾,翠鈿寶釧、瑤簪寶珥、珠珞金纓,樣樣齊全;床前小几上擺着一個做工精細的鏡匣,一面菱花宮鏡支在上頭,匣內依次放着桃木梳、竹篦子、抿子、上等香油和胭脂水粉;鏡匣旁依著一把羅絹團扇,香藤扇柄上還掛着一個琥珀鴛鴦墜。

謝幽娘大覺初醒,被窗外明媚的陽光所吸引,掀起紅色的錦被,悄悄地勾起繡鞋,執了羅絹團扇,輕手輕腳地向外走去。唐笑塵靠在太師椅里,睡得正香,絲毫沒有發現她的舉動。

小庭院裏,正是桃李芳菲、菡萏飄香、蝶亂蜂忙的好時節。

剛在石凳上坐下,就有一雙白色的蝴蝶翩躚而至。她興起,將羅扇扔去,希望能撲住那一對蝴蝶。然而,蝴蝶只吃了一嚇,各自向旁逸開,不多會又聚在一起,雙雙向遠處飛去。

這可不是吉祥的預兆呀!難道師兄真的……謝幽娘不敢再想下去,蛾眉一蹙,淚水如珠子般紛紛墜落。

不多時,唐笑塵執了一件官綠色的披風匆匆走出來,細心地系在她的肩頭,柔聲責備道:「夫人,你起來,怎地也不叫我一聲?」

謝幽娘心心念念的全是安戲蝶的安危,哪裏有心思應付旁的事情!她又不是那種善於掩飾的人,聽到唐笑塵的聲音后,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唐笑塵一生英勇,卻最見不得人哭,當下慌了手腳,撫着她的香肩道:「夫人,你是怪我醒得遲了?莫哭!莫哭!小心哭壞了身子。」

謝幽娘頭一偏,雙手環抱住他的腰,哽咽道:「相公,放我回去吧!」

唐笑塵不做聲,只久久地凝視着她雲鬢上的玉搔頭。那是她最愛的羊脂玉古折簪子,是他託人從杭州帶來的。此時陽光映照在上頭,色澤鮮明,似有綠水在內暗暗流動。

花簇旁,子規啼鳴,一聲聲,悲涼凄切:「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任你有錦衣玉食,任你是一心一意,都不如歸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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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日子長得像是沒有盡頭似的,讓人百無聊賴之際就想打瞌睡。然而皇甫翩翩這一覺卻睡得忒久了一點,彷彿再不打算醒來一樣。

她有多長時間沒有好好睡過覺了?

因為有他在身邊,她才會放心地睡那麼久吧?

安戲蝶坐在交椅上,雙手交叉趴着床沿,下巴抵在手腕上,目不轉睛地望着沉睡的皇甫翩翩。有意叫醒她,又怕她還未睡夠;不叫醒她,又不知如何排遣內心的歡喜。他站起身,坐到床邊上,輕拍她的臉頰,低聲喚道:「翩翩,該起來了。」

皇甫翩翩張開眼,迷離地望了他一望,卻分辨不出他是誰;呢喃一聲,合上眼,又自睡去。這回卻不似先前那般睡得安穩,有些燥熱和悶氣,迷迷糊糊地推開被子,將嫩藕般的一截胳膊裸露在外;還嫌不夠,又伸出手去扯衣領。

安戲蝶粲然一笑,搖搖頭,幫着她把衣領拉開。領開處,粉頸上還有着兩道青色的印痕。他又心疼又自責,萬分憐愛地伸出右手,在那印痕上來回撫摩。她的脖頸渾圓、滑膩,有些些發熱,惹得他心一跳,按捺不住,俯身下去,在那柔嫩的地方印下深深的一吻。原只打算淺嘗即止,誰料一發竟不可收拾,一路親上她的耳垂、額頭、眉間、眼角、鼻尖、雙頰,像雨點一樣密密麻麻,如雨絲一般輕柔纏綿。早控制不了蠢蠢欲動的綺念,喘著氣,就要覆上她的櫻唇,雙手更像蛇一樣向她的胸部滑去。

「大哥,你在做什麼?」皇甫翩翩睜開眼,驚疑地望着他。

「真該死!」安戲蝶暗咒一聲,狼狽不堪地坐直身,將氣息理順,柔聲問道:「好一點了嗎?」

「嗯。」皇甫翩翩坐起來,望了一眼早已收拾整齊的房間,憂慮不安地問道:「老夫人她怎麼樣?」

安戲蝶細心地為她墊上一個靠枕,道:「姬姑姑給她喝了點安神酒,現在已經沒事了;你切莫怪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皇甫翩翩自責道:「都是我不好,才惹得她生氣。」

「不關你的事。只怪我沒有早將她的情況告訴你。」

「她怎麼會變成這樣?」皇甫翩翩問道,「也是因為十年前的那樁事嗎?」這些天來,安戲蝶已將所有事情的根由詳細地告訴給她。

「嗯。」安戲蝶長嘆一聲,「師娘被強人用亂刀砍傷,幸虧姬姑姑救治,才得以活命;可惜受刺激太大,得了個瘋症,見不得鏡子、聽不得吵鬧。萬般無奈,我只能讓她和姬姑姑住在這個偏僻的洲上。」

皇甫翩翩亦長嘆一聲。只為十年前那一樁禍事,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死的已然死了,活着的還在受折磨。直接陷入其中的安戲蝶、謝幽娘、老夫人、姬姑姑、唐笑塵、田甜,間接被牽連的苦竹、小順子、蔥綠、謝蘭仙、唐玉清、何月香,還有自己,都無可避免地被帶進了一個錯綜複雜、曲折迷離的迷宮。為了尋找光明的出口,大家在黑暗中艱難行走,與寒冷、孤獨、惶恐和死亡爭鬥。有的遇到了死角,就此沉迷;有的執迷不悟,明知踏上的是不歸路,也不肯回頭;有的永不放棄,跌倒了又爬起,重新尋找別的出路。這裏面有迷茫的徘徊、艱難的抉擇;有死亡的痛苦、分離的悲傷;也有攜手同進的甜蜜、相互支持的溫暖……想到這裏,她極其溫柔地將臉貼在安戲蝶的胸前,輕輕問道:「大哥,你說冥冥中是不是真的有一雙神通廣大的手在操縱着世間的一切?」

「也許有吧。」安戲蝶攬住她的肩,道,「但如果他不能使我滿意,我就一定會與他抗爭到底!我要將命運掌控在自己手中!你不也是這樣嗎?」

「可是這樣好累,而且會傷害好多人。」皇甫翩翩不安地撥弄着他腰帶上的香囊,想以此驅逐交替在腦海里顯現的唐玉清和謝幽娘。

「那就將你的命運交給我來安排,好嗎?」安戲蝶捧住她的臉,好看的眼睛裏注滿誠懇真摯。她彷彿受不了這麼灼熱、動人的眼神似的,扳開他的手,低着頭,將臉埋在陰影里。

「你還在猶豫什麼呢?」他傾身上前,摟住她的肩膀,想要索取一個香吻。

她心慌意亂,微微退縮;他早已大膽而放肆地吻住她,舌尖硬是抵開她的櫻唇,與她的丁香舌糾纏一處。

剎那間,她忘了呼吸、忘了心跳,渾身發軟地倒在他臂膀,迷迷醉醉地合上眼,任他恣意妄為。

良久,他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柔聲道:「我早就想這樣做了呢。」

「咳!咳!」一陣刻意的咳嗽聲驚醒了這對情意綿綿的鴛鴦。姬姑姑在門外笑道:「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你們還不出來吃嗎?」

皇甫翩翩羞赧萬分,下牙床,穿繡鞋,與安戲蝶走出門來。

此時,正是將暮未暮的黃昏時分,夕陽還未完全隱沒,正拼了全身的餘熱給晚霞染上最艷麗的胭脂;淡白色的月亮已自東方冉冉升起,猶如一位剛剛起床慵自梳頭的少女,別有一番淡雅的風情;由西自東的雲朵層層疊疊、交錯變幻,從濃艷漸漸過渡到清淡,到了天邊,成了一抹青白色,與含翠的遠山連成一線……涼爽的風從遠處而來,攜帶着濃郁的玉蘭花香,盈滿整個院落;八角亭內早已擺上中午未來得及享用的酒菜,老夫人的嬉笑聲、小順子的吵鬧聲和姬姑姑的大嗓門混在一起,亦成了一道風格獨特的菜肴。

兩人相視一笑,歡歡喜喜地攜手走向八角亭……

這樣的時刻真像是一個夢呀。如果真是夢,但願永遠都不要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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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正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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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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