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愛恨——

「我願跪在你的腳下,求你渴望我,如我渴望你一般。」

***

夏爾站在寢宮的窗枱前,凝視不遠處的圍牆。在那後面,就是夜尋以前被安置的房間。

陛下是否也曾這樣,在月色中立於窗前,凝視着這毫無景緻可言的圍牆,思念牆后的夜尋?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夏爾安然轉身,面對走進寢宮的封旗。

已經想好怎麼懲罰我了嗎?即使是再殘忍的處置,失去夜尋的痛,恐怕也無法完全發泄吧。

看着一臉冰冷的封旗,夏爾移到君王面前,恭敬行禮,從容尊敬的表情,就如平日一般。

封旗不動聲色地掃了夏爾一眼,坐到台階上的主人位上,聲音又冷淡又無情:

「你放走了夜尋。」

夏爾平靜得如同當日在議政廳對奏:「是的,陛下。」

「你知罪嗎?」

「夏爾知罪。私放王宮中人,視為欺君。請陛下處罰。」

「處罰?我能怎麼處罰你呢?」封旗冷笑,尖刻的語調象刀子一樣刮著夏爾的心:

「你出身索爾族貴族,十四歲就陪伴君王左右,征戰沙場立下赫赫戰功;統管重城達也門,為帝朗司一方邊疆大臣。如今只是放走了區區一名男童,我若是為了這樣處罰你,恐怕人心不服。」

夏爾伏首,誠心誠意說道:「夏爾所有,皆陛下所賜,請……」

「你閉嘴!」封旗暴喝,打斷夏爾的請罪。

「你以為我會放過你?你可以放走任何一個重犯,可以在宮中任意殺人,可以隨便處置本王的男童,可以毀了本王任何一座宮殿。你犯什麼錯,本王都不會怪罪。」

封旗切齒:「只有一樣,你不能碰夜尋。只有這一樣,我饒不了你!」封旗彷彿燃燒着的魁梧身體移到夏爾的面前,冷冷瞪着他:

「我不殺你,夏爾。」

夏爾微笑:死亡只是一種快速的懲罰,他從沒有奢望封旗會給他一個痛快。再殘忍的折磨,恐怕也不能彌補他的罪過。

可是封旗接下來的話,卻讓夏爾臉上的笑容褪地乾乾淨淨:「我下不了手。」封旗這句話說得又慢又輕,卻象尖針一樣扎著夏爾的耳膜:

「沒想到封旗竟然也有下不了手的時候,對不對?」

腦中一片空白,淚水卻已經不能自制地流了下來。

即使從封旗里口中吐出的是最殘酷的刑罰,也不能讓夏爾如此震撼。他最渴望的時刻,居然在這個時候出現。封旗居然會親口承認,夏爾的重要,夏爾的愛。

丹鳳美目不能置信地對上封旗積滿了悲痛和憤恨的黑瞳。

封旗修長的手指解開震驚得已經失去任何活動能力的夏爾的衣襟,讓健美的胸膛完全呈現在眼前。一條淡白的傷痕靜靜躺在夏爾的左胸,越發襯托出因為呼吸急促而產生的劇烈起伏。

冰冷的手輕輕觸碰傷痕,夏爾不禁顫抖起來。

「這是在羽圓戰役中留下的傷,你第一次在我身邊受的傷。」第一次,封旗放棄君王的尊貴,毫不掩飾的流露憐惜的眼神:

「那一天,我們第一次相歡,就在我的帥蓬里。你的羽圓大將軍的稱號,也是在那一天授予。」

夏爾感受着封旗的觸碰,抖得就象怒海中的小舟。

「可是你送上了夜尋,不但如此,你還放走了他,在我已經不能失去他的時候,你放走了他。」

封旗輕柔地在夏爾耳邊低語,卻讓夏爾輕易覺察到他的悲痛和失望:「你不是一直都深愛着我嗎,夏爾?那又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

「我不殺你,不打你,也不罵你。我要你從此以後,緊跟在我的身邊,親眼看看你所做的事,親眼看看你是怎麼毀了你的君王。」

夏爾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封旗,這樣的哀傷壓抑,這樣的失望心碎,他雙腳一癱,伏倒在地上,不能自制地大哭起來。

他知道封旗愛上了夜尋,但不知道封旗會愛得如此之深。

他為了救快凋謝的夜尋,卻把封旗推入了一個深淵。

從沒有想到,至高無上的封旗竟然也會如此脆弱。

他將讓封旗日夜沉浸在失去夜尋的悲痛中……他——毀了最深愛的王。

可以聽見心裂成碎片的聲音,夏爾沒有任何的辦法表達他的悔恨和內疚,他只能哭,哭到再也沒有眼淚可以流下……

***

「哎……」

嘆息發自世間最美麗的小嘴。

夜尋無奈地看着河流消失在岩石之底,搖了搖頭。這條居然是地下河,當日能隨着河水飄到這裏,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險灘急流,沒被地下河中的尖石截成幾段,或者窒息而死,只可以說是上天在幫忙。

看來是出不去了。也許可以去問問那個怪人,不過他那種脾氣,問了只怕也是白搭。不如就先在這裏住下吧。

歸功於常人難遇的慘痛經歷,夜尋的接受能力竟然如此之好,打定了主意,居然就大大方方地住進了第一間沒有人住的茅屋。

身為小日族王子,出來后又只遇到夏爾和封旗,他還沒有什麼別人的東西不可亂動的常識,只把自己當成了主人一樣,沒想到真地在山谷中住了下來。

谷中的生活可以說比王宮中好上了千倍萬倍,至少夜尋是這麼認為的。隨處的甜美野果四季不斷,根本不用為飢餓發愁。有的時候,還可以發現其他的茅屋中有新鮮的已經烹調好的野味,夜尋當然知道是那怪人做的,也不多話,拿來就吃,甚至有的時候還可以發現一套粗衣扔在門外的草地上,夜尋也是拿了就穿,雖然沒有去向怪人道謝,心裏面卻是感激不盡。

更好的地方,就是在其中的一間茅屋內,裏面的幾個大箱子裏面裝滿了厚厚的書,讓夜尋找到不少樂趣。這些書籍中,有醫術,有兵法,有工藝,也有劍術,夜尋只看了有趣的,就學來玩一玩,卻不知道,這書中的淵博精巧知識,隨便拿一本出去,也可以讓世間的大師讚歎驚訝。

時間飛逝,夜尋已經長高不少,原本如少女般的臉,隱隱顯出耀人的英氣,如果以前是讓所有男人迷惑的精靈,那麼現在就可以成為使男女都要伏首稱臣的美神了。

怪人也不是從不出現,有的時候夜尋會偶爾在河邊撞到他。不過他從不和夜尋說話,夜尋試了幾次,也就不勉強了,兩人就這樣在谷中相處,默然不語地成了習慣。

箱子中的書也看得差不多了,雖然沒有完全學會,但已經讓夜尋的瞳中增添了深邃的光華。他最近比較喜歡研究劍術,因為所學的知識已經讓他充滿了信心,如果可以把劍術練成,只怕找封旗報仇也不是不可能的。

夜尋喜歡光裸著背躺在陽光之下,他想有小麥一樣充滿了力量的肌膚,那樣的夜尋就不會是被強壓在封旗身下的虛弱男孩了。可是他的皮膚卻依然白皙,這讓夜尋很生氣,卻無可奈何。

為什麼想有小麥色的肌膚呢?有的時候,夜尋也會這麼問自己,入目的總是封旗站立在帝朗司湖中那泛著光的身軀,讓夜尋恨得自己不得了。為什麼又想起那個該死的東西!

封旗似乎是一個永不消逝的夢魘,他總在騷擾著夜尋。

作為正常的男孩,總有生理的需求,何況是受到了封旗調教的夜尋。

在月光下的小河沐浴的時候,夜尋不自禁地將手伸向了胯下。自己的手觸碰自己的身體,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原本被壓抑的渴求同時被激烈的挑起。

夜尋眯起眼睛仰著頭,露出能俘虜所有人的美態,纖長的手卻輕巧地在**中逗弄著。封旗帶着邪氣的笑臉從腦中一閃而過。夜尋忽然瞪大了眼睛,懊惱地發現自己正在模仿封旗的撫摸方式。

不要去想那個人渣!

夜尋又閉上眼睛,集中精力去想夏爾的樣子。溫柔的夏爾,在達也門的府邸中充滿了憐愛地讓夜尋第一次噴發。這樣的夏爾比封旗好多了!

甜美的**從夜尋的嘴中流瀉出來,可是無論如何,卻到達不了期待的終點。夜尋苦悶地扭動着,終於自暴自棄地呼喚出來:

「封旗……封旗!……」

在以前,只要這麼呼喚著,就可以獲得解脫,嘗到最好的滋味。夜尋象喪失了神志般的呼喚著,慾望在身體內四處遊走,彙集到一點,衝擊出體外。

弓得緊緊的身子忽然鬆了下來,伏在河邊的光滑大石上,粗粗地喘氣。夜尋睜開依然覆蓋着情慾的黑炯眼眸,恨恨地甩了自己一個巴掌。

清脆的響聲回蕩在深夜的山谷。

怎麼又是這樣!沒想到居然還不能擺脫封旗的控制。

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竟然會幻想着那個暴君達到高潮,讓夜尋羞恥。

他在我身上的烙印太深了,要想辦法除掉才行。

夜尋眯起了眼睛,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小可憐了,應該有能力把這個問題給解決掉。威風凜凜地打敗封旗,將他斬殺在馬下,就可以了吧,或者,讓我也對他做做他對我做過的事情。無論如何,是要報仇的。

明天開始,繼續勤練劍術!

時間依然飛逝,夜尋在封旗的「鼓勵」下日益成長著,一直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如果有,也只是那個怪人開始在夜尋練劍的時候出現在一旁觀看,而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會與夜尋對打,並且常常輕易又快速地取得勝利。

夜尋原本想離開山谷去找封旗報仇了,他的武功已經可以讓他輕易地攀上陡峭的懸崖逃出生天——這在以前嬴弱的他是不可能的,但是與怪人的比試,讓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劍術居然不堪一擊(其實如果他出去,就會知道自己的技藝已經到了讓人驚嘆的地步),所以他決定留下來,繼續苦練。

春去秋來,當夜尋再次決定離開的時候,他在這個山谷中已經度過了五年。十五歲的男孩,早長成了高大帥氣的俊美男子,雖然還比不上封旗,但幾乎可以與夏爾並肩了,其風姿容貌卻又遠遠勝於夏爾。不過若說這個,夜尋是絕對不肯承認的,他一心只想成為更強的人,真正的男人,如果這個時候還有人說他美,手中的寶劍恐怕立即就會出鞘。

離別的時刻終是來臨了。

夜尋起得很早,仔細地整理了身上的衣服,把劍插在身後,又戀戀不捨地看過了幾間相伴五年的茅屋。最後一間茅屋內的人總是不願意被打攪,夜尋想保持以往的習慣淡然離去,最終還是忍不住,推開了茅屋的門。

門內的世界,似乎與時間沒有任何的聯繫,一切如同五年前的一樣,而怪人凝視雕像的神情,沒有絲毫改變。如果不是夜尋曾經在外面遇到他,又曾與他持劍對招,幾乎就要以為他五年來一直沒有把眼光離開過那裏了。

早覺得自己經過了大難,不會再有波瀾起伏,此刻卻不由微微顫抖。眼前的人,雖然從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話,沒有給過自己一個好一點的臉色,卻真真正正帶給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夜尋!

雖然知道怪人不喜歡有人破壞屋裏的寧靜,夜尋還是虔誠無比地跪了下來,伏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輕輕喊了一聲:

「師傅。」

沒有拜師之儀,沒有片言的教導,夜尋卻認定了自己的恩師。

「哎……」

一聲僅可耳聞的幽幽嘆息,從頭頂上傳來。夜尋從沒有聽過的聲音,終於發自怪人的嘴,讓夜尋瞪大了眼睛抬頭看着他。

這麼久了,夜尋真的幾乎以為他是一個啞巴。

怪人嘆息,愛憐地看着雕像,就象望着已經不在的戀人,讓夜尋目瞪口呆地緩緩繼續說下去:

「我生平只有兩個徒弟,一個象我,一個象他,他若是有你一成的武藝,就可以堅持到我趕回來……」

緬懷久事的悲傷和悔恨夾雜在言語之中,怪人的聲音居然渾厚動聽地讓人情不自禁感染了哀愁。

但他接下去的話,卻如晴天一個霹靂。

「……我若是有封旗一半的精明,就絕對不會丟下他獨自出外。」

封旗?

封旗!

夜尋只覺被響雷炸得四分五裂,滿眼都是金星。迷迷糊糊中連自己說了些什麼都不大清楚,但怪人的回答卻很奇怪地進入了意識中。

「封旗?他是我的第一個弟子。我也只和他說過幾句話,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你認識他嗎?」

他是封旗的師傅!是我的師傅!

封旗,竟然……竟然……是我的師兄。

不管怎麼樣,我也要報仇!就算對不起師傅,也要殺了他!

夜尋晃晃沉重的頭,勉強振作起來,目無焦點地看着怪人:「他是我的仇人。」

說話似乎讓夜尋清醒了一點,他瞪着發亮的眼睛,又咬牙重複了一遍:「封旗是我的仇人!我出去,就是要找他報仇。」

「仇人?我和他以前也是仇人,愛恨情仇,誰又能說得清。」怪人的眼光終於從雕像移到了夜尋身上,帶着幾分奇怪的神色,緩緩說道:

「你在河裏喚著封旗的時候,是恨他呢?還是愛他呢?」

又一個響雷炸在夜尋耳邊。剛剛勉強驅走的金星又飛旋在眼前。

明明應該憤怒,卻抑不住紅雲布上俊臉。沒想到午夜時的種種醜態,竟然盡入別人的眼中。這也要怪自己,午夜的山谷是何等安靜,怎麼從沒想過自己的聲音有多大呢?

夜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掙扎著走到門邊,怪人的聲音又傳來,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的話給夜尋造成了多大的刺激,依然輕柔平靜:

「你叫什麼名字?」

夜尋深吸了一口氣,無論如何,這個終究是他的恩人——雖然他教出了一個大惡魔。

「夜尋,我叫夜尋。」

「夜尋?我叫素堂。」

五年了,才知道師傅的名字——素堂。

也許對這個從沒有交談的弟子的離去也有不舍,一向默然不語的素堂居然還問了夜尋一句:「你要去找封旗報仇嗎?」

「是。」夜尋心裏掠過一個念頭,轉身問道:「師傅,封旗的武藝,比我如何?」

素堂已經將臉轉回到雕像那邊,聽了夜尋的問題,久久不言。

夜尋知道他的脾性,也不再問,輕嘆一聲道:「夜尋走了,師傅保重吧。」

抬腿預走,卻聽到了素堂的回答:

「你在這裏留了五年,封旗在這裏留了一年。」

夜尋停下腳步,靜靜聽着。他從沒有見識過封旗的武藝,從這個人的口中,應該可以了解他真正的實力。

「你今天要走,是因為你要報仇。他離開,是因為……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他的了。」

上下之分,不問可知。

夜尋的腿幾乎軟了下來。他日夜苦練,就是為了封旗,如今卻被素堂一句話給毀個乾淨。

素堂接下來的話,也是奇怪之至:「不過,封旗是絕對鬥不過你的。」

夜尋愕然,看着素堂。素堂卻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凝視着雕像,彷彿已經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即使是比不過封旗,也絕對不服輸!

夜尋激起自己的鬥志,他不允許自己這樣容易被打敗,跪下再向素堂磕了一個頭,再不留戀地離開。

等我殺了封旗,我一定要回來。這個山谷,是最好的養老之地。

收拾了心情,夜尋攀上了懸崖,離開山谷。今日的夜尋,已經長出了強健的翅膀,即將遨遊——這廣闊的天空。

封旗,我回來了!

出了山谷,一路獵食林中的走獸,夜尋終於走出了連綿不斷的森林,真不知道當年在水中到底昏迷了多久,被帶了多遠的地方。

前方已經看得到很大的空僻地方了,許久沒有接觸外面的世界,夜尋還是壓抑不住愉快的心情,飛奔而去。

果然,人已到了一個小小的山頭,俯首下望,滿眼的青綠稻田賞心悅目,終於來到了有人煙的地方。

奇怪的聲音傳來,夜尋扭頭向另一邊看去,一幅殘忍嗜血的場景盡入眼中,怒火立即竄上了絕美的眼眸。

「鏘!」

夜尋的劍第一次現於世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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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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