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次日早朝,每個人進殿磕頭的時候都略略帶了不安。

昨天走的時候,上面的九五之尊可是發了雷霆大怒的。

今天偷偷往上看,臉上似乎還是不大好,白中帶青,彷彿昨夜沒有睡足。說話還是沉着恬靜的,但和往常同樣輕抿著的唇,裏面像藏了一點什麼讓人既嘆息又歡喜的東西。

今日陰晴難測。

大臣們暗自警惕,互相用眼神暗示,一個字也不可多說,小心、小心。

這種時候,稍微聰明點的人都知道報喜不報憂。

所以奏的第一件事,就是天大的好消息!昨日早上還在到處喧嘩吵鬧要求還他們王子的粗魯蠻漢,昨天下午居然就已經破天荒地寫了一封道歉信送到了吏部。

「契丹使者團的人說,昨日稍晚一點,他們已經接到契丹蒼諾王子的親筆信了,說他人很平安,多虧天朝軍隊保護,才逃離了賊子的毒手,不過另外有事要辦,過幾天才能回來……」

皇帝坐在四不靠邊的龍椅上,一邊聽吏部尚書任安闡述事情經過,一邊將小福子轉呈上來的道歉信展開來看。

一目十行的掃過,不禁逸出一道清淡的笑容。

這群契丹蠻子,也不知道找了哪個天朝先生代筆。

從契丹行館遇襲,到他們去吏部擊鼓鬧事,要求還他們王子,再到他們王子來信報平安,經過一一敘述清楚,加上表達對誤會天朝友邦的內疚,以及契丹對天朝的友好之情,倒寫得文情並茂。

只是裏面王子被強盜劫持,天朝軍隊保護王子脫險云云,完全是胡說八道。天朝皇帝下旨命令軍隊抓拿蒼諾的事,更是隻字未提。

皇帝看得又好笑又好氣,心裏也知道是蒼諾使了手腳。

不免又嘆。

這個人情,總歸是要欠蒼諾的。

把道歉信放在一邊,點頭道,「事情了結了就好,其實不是什麼大事,懸著也讓人心煩。大家都擔待點吧。」

都擔待點吧……

大臣們哪裏知道君主說這話時的心情,聽了這句,只知道天上的烏雲散了大半,紛紛鬆了一口大氣。

看來昨天的不測風雲已經遠離,英明神武的主子又回來了。

和契丹開戰,哈,那不是找死嗎?

契丹王子君前無禮?那是什麼大不過螞蟻的鳥蛋罪過啊!

好!好!天下太平了。

「信是……」皇帝估算了一下,「昨天退朝後到的?」

「回皇上,昨天退朝後,大約過了一個半個時辰,他們留在這裏的領頭的親自送過來的。」

「哦。」那應該是蒼諾入宮前,就寫好命人送過去的。

任安見皇帝問時間,有點擔心自己犯了外錯,又忙補上一句,「這事緊要,微臣不敢擅專,當即就入宮,想親自向皇上稟報的。但當時皇上事忙,命小福子擋了。」

皇帝也記了起來。

可不是嗎?

昨天在蟠龍殿,小福子忽然來說任安求見,還嚇了他老大一跳。回想當時慌張的模樣,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朕知道,不用辯解。朕也不會為這點子小事怪罪你。」

其他政事,有條不紊地佈置下去,小福子在一旁端上熱茶。皇帝接了,只啜了一口,環視眾臣一圈,「還有別的沒有?都沒了?」靜靜等了一會,「退朝吧。」

本來想着會承襲昨日的狂風暴雨的早朝,在一片祥和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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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着小福子和兩個侍衛走出大殿,秋天的艷陽照得遠遠近近一片煞白。

「主子,當心毒日頭。樹蔭下走,要不,奴才命人拿傘來?」

「不用了。」皇帝抬頭起,太陽白得耀眼,直看過去,壓根看不出形狀,只是白晃晃一片,「秋老虎,秋老虎,到了秋天,太陽也就只能當這麼幾天老虎了。趁著好太陽,不如多晒晒,男人嘛,難道像娘們一樣,怕晒黑了?」一邊無所謂地往前面走。

小福子跑着細碎步子跟在身後,笑吟吟道,「今天太陽好,主子心緒也好。可見是個萬事大吉的好子呢。」

「哦?你怎麼知道朕今天心緒好?」走到樹蔭下,皇帝腳步放緩了點,輕鬆地延著樹蔭踱步。

「不會看豐子的眉眼,哪有資格當奴才呀?」小福子見皇帝臉色不錯,大看膽子道,

「主子今天起來,雖然臉色像睡不大好,有點發青,但說話可比往常多。有時候出神,還會咧嘴笑一笑呢。說句實話,主子平日裏太沉靜了,就算娘娘們見了皇上,要是沒有什麼大事,也常常不敢和主子開口說話的。」

皇帝瞅他一眼,「問你一句,就胡扯出這麼多句。朕是皇帝,富有四海,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自然天天都尊貴安詳。至於後宮里,也個個是賢淑安靜的。皇后,管這個管得不錯。」

到後面,本來高興的心境卻稍稍變了味,自己也知道是言不由衷,想嘆氣一聲,瞥瞥身邊的小福子和侍衛們,恐怕這聲嘆氣不過半個時辰就能流傳到後宮,讓整個後宮惴惴不安,只好強忍了下來。

忽然又想起一事,皇帝道,「今天日臉色不好,是昨天的政務鬧的。其實朕一個人在蟠龍殿,安安靜靜睡得不知多安穩,比平日你們十幾個窩在附近,滿耳朵墊腳走路、咳嗽、喘氣聲要好多了。下旨,蟠龍殿是朕靜養休憩的地方,從今日開始,無論任何人等,不奉旨不得入內,後宮妃子們,連皇后在內,都照此辦理。至於你,還是照昨天的樣子,小事別打攪朕,真有大事,隔着門稟告。」

「是,」小福子在旁邊應了,從頭到尾把旨意複述了一次,又道,「主子睡覺喜靜,那自然要緊,但主子穿衣吃飯沐浴,不要宮女太監伺候,難道自己動手不成?主子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不遵,但伺候主子……」

「穿衣吃飯沐浴這些事,常人都能做,怎麼偏偏朕就不能動手作?就算真的不慣了,要找人伺候,朕宣一聲,宮女太監不是立即就來了嗎?」皇帝冷笑道,「別在朕面前裝神弄鬼。你是擔心太後知道了找你,問起蟠龍殿裏面到底怎麼了,答不出來,討好不了吧?朕知道你疑心什麼,哼,今天當着老大的太陽,朕給你一句話,蟠龍殿的事你少管,裏面藏了什麼,朕在裏面幹些什麼,這不是你能管的事。」

「朕是天子,不是囚犯,容不得身邊有人充當姦細,處處監視朕。」皇帝的話里隱隱帶了金石之音,表情也變得無情起來,「無論誰問,你嘴巴都閉緊了,一概一問三不知。要是膽敢探頭探腦,往蟠龍殿裏面瞅一眼,好,你先問問自己有幾個腦袋。」

小福子沒想到一句問話,引出這麼大一番教訓,臉由紅轉青,由青轉紫,雙膝都軟了,差點情不自禁跪下,只是皇帝一直往前面踱步,又實在沒有跪的條件,只能抹抹一頭冷汗,陪笑跟在後面,再不敢胡說一個字。

好不容易等皇帝獨自進了蟠龍殿,才把憋在肺里的氣一股腦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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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房門,房間一切已恢復了七八成舊觀。

床單換了新的,書桌上水跡都干透了,玉瓶里新盛的泉水。

就連地板上烏七八糟的血跡,也不知被他們用什麼怪藥粉給抹了。

「錚兒,早朝完了。」蒼諾的頭,從床鋪底下伸出來,隔着半個房間的距離,甩給皇帝一個大笑臉。

為擔心別的宮女太監誤闖進來,沒必要的時候他都藏在床下。就算有人從窗口看,一時也不會看出什麼。

「他們走了?」

「嗯。」

「那你呢?怎麼不走?」

「我傷重,走不了,再留幾天。嘿,這其實都是假話,你我心裏都明白。」蒼諾道,「可是我說真話,你又生氣,所以只好說假話啦。」

皇帝下死勁瞪着笑嘻嘻的蒼諾,一時之間,倒找不出什麼話來。

這個人,纏人的時候,吞不下撕不掉,活脫脫一塊上好的牛皮糖;奸詐的時候,又像只狐狸;裝傻的時候,就變了蠢死的笨熊;耍壞的時候……

停!不要往那晚的事上想。

皇帝沒給他好臉色,在書桌前~坐,擺開紙,取了筆。

「寫什麼?」

沉默。

「朝政?在寫聖旨?」

皇帝平心靜氣地沾了墨,往紙上點。

「還是你在自己畫畫?」

「……」

「錚兒,你一定會畫人吧?天朝人畫像真是一項大本事,幫我畫一幅怎樣?」

「錚兒……」

「明天,給朕滾出去。」半天,端坐在書桌前運着筆的皇帝說了一句。

蒼諾已從床下出來了,正蹲在一邊逗那隻大黑狗,轉頭道,「明天不行,我的傷沒好。」

「你武功高強,明天一定可以走的。」皇帝冷冰冰的腔調彷彿是從嚴冬里借來的,又干又澀,「蒼諾,別欺人太甚了。得寸進尺,遲早天雷轟頂,你真要逼得朕不惜兩國開戰也要殺了你?」

蒼諾不答話。

似乎逗夠了大黑狗,他從地上站起來,伸個懶腰,小心翼翼地不扯動背上的傷口。沉默了一會,走到皇帝後面,低聲道,「你畫畫嗎?我幫你磨墨。」

「走開。」皇帝皺眉。

心情本就煩亂,想藉著畫竹靜一靜的,卻越畫越心亂。皇帝放了筆,側過身仰頭,正面對着站在面前的蒼諾,「朕實在不明白,你強留在這裏幹什麼?王子身份,又是契丹的使者,硬不肯離開這個不測之地。萬一消息走漏出去,或者不小心被侍衛宮女們發現了,只要走錯一步,就是兩國邦交的大事。朕……」

後面的一句話,實在讓他這個為人君的難以出口。

遲疑了好半天,俊美的臉扭曲了一下,還是咬着牙,帶着怎麼也不明白的神色,漲紅了臉,難堪地低聲問道,「朕的身子……就那麼……

那麼讓你捨不得?」

蒼諾聽了,噗哧一聲笑了。

皇帝怒得臉轉了紫色,「有什麼可笑的?」

蒼諾見他真怒了,愕一會,道,「對不起,我不該笑的。」可剛說完,腸子又打結似的蠕動起來,礙著皇帝刺一樣的犀利眼神,只好木著臉,不料忍到了極限,一個守不住,竟捂著嘴狂笑起來。因為想着怕被旁人聽見,只不敢放聲。

皇帝霍然站起,眼睛冒火,張張嘴,想到守在外面的太監侍衛們,壓低聲音,陰森森道,「好,你逼人太甚,別怪朕無情。」

還要說話,小福子偏偏這個時候湊熱鬧來了,在門外恭恭敬敬地稟報,「主子,太後派人來請,說主子得空的話,過去喝茶聊聊天。」

「朕這就過去!」聖君回答的聲音有點不對勁,彷彿有着怒氣。

不一會,臉色鐵青的皇帝開門出來,看也不看小福子一樣就向前疾止,邊走邊問,「說了有什麼事嗎?」

「像是南方新貢來的第一批秋季果品到了,天熱,請主子過去,吃一點,消消乏。」

皇帝卻知道並沒這麼簡單,隨口道,「消乏?不添乏就算好了。」

雖這麼說,還是趕了過去,在太後殿前整了整衣裳,放緩腳步。聽見裏面傳報「太后,萬歲爺請安來了」,這才換了笑容,踱了進去。

太后老人怕冷,雖只是秋天,榻上已經換了薄薄的灰狼毛墊子。皇上一進去,看見太后斜挨在貴妃躺椅的枕頭上,桌上放着四五盤新鮮貢上的秋果,眼光一動,已經掃到皇后的身影了。

穿着全套子整整齊齊的國母朝服,竟是正跪在地上的。

「皇上來了,」看見皇帝,太后斜挨着的身子直起來一點,無奈地笑了笑,朝地上的皇后一指,「事情可真是一件連着一件,要我這老骨頭怎麼顧得過來?皇上來了就好,你說句話,要皇後起來吧。她今天一大早就過來,說昨夜衝撞了皇上,要來請罪,哀家怎麼勸也不肯起來。你們是夫妻,自己的事,自己擺平吧。」

不提還好,一提這個,皇帝心裏本來還不大的火,竟騰地燒起來了。

他瞥一眼跪下地上的皇后,雖然跪着,神色卻不大畏懼,平平靜靜的,更加恨了三分,心裏暗道,來請罪,怎麼往太後宮里來了?

想當賢后,想學前朝忠淑皇后一樣千古流芳,都想瘋了。

皇帝呆笑着,先給太后請安行禮,到太後身邊挑個位置坐下,才故做輕快地笑道,「額娘想哪裏去了?兒子不為這些小事和皇后鬧彆扭。

她當皇后這些日子,何曾出過差錯?昨晚的事,還有今早的事,將來賢后列傳上都會記着呢,為規勸皇帝不惜犯顏擋駕,又清晨就向太后長跪請罪,不但明理,而且知禮,真是天下人也挑不出過錯的。倒是朕這個皇帝,成了個半夜闖皇后寢宮的色鬼。」

這番話說出來,太后已經變了臉色,坐直了身子,仔細打量皇帝片刻,才徐徐道,「皇帝今日可真的動氣了。」

皇帝對着宮內的婦人,向來都是和顏悅色的。尤其是皇后,幾乎從來沒讓皇后如此難堪過。今日不知為何,火氣一起,竟把心裏想的刻薄話不留餘地地說了出來,自己也是一驚。

瞅瞅跪着的皇后,身子微顫,兩隻死命拽着衣服的手關節都發白了,又覺得她有點可憐,忙對太后陪笑道,「太后怎麼了?兒子不過說笑罷了,皇後為人明白,也知道朕的脾氣,朕想着天氣熱,說說笑笑,大家都疏散一下。皇后,還跪着幹什麼?快站起來吧。上好的果子在這裏,你當媳婦的也親自削一個給婆婆嘗嘗。」

「皇後起來吧。」太后乾巴巴了吩咐了~聲,沉默好一會,看看左右,「伺候的人都下去。」

當即太監宮女們都鴉雀無聲溜個乾淨。

太后等人都去清了,皇后也站了起來,可憐兮兮地陪在一邊,才對皇帝道,「皇帝,你真是說笑?額娘心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你不但厭煩皇后,恐怕就連我,你也是厭煩的。」

皇帝站了起來,「兒子怎敢如此不孝?」

「你也別忙着辯解,哀家並沒有說你不孝。天子最重孝道,你要是不孝,傳了出去,你這個皇帝是什麼名聲?天下怎麼看你?又怎麼看我?」太后臉上,隱約流露出傷感,「你的心事,老人家心裏都明白。哀家也年輕過,是在宮裏一輩子熬過來的,若是做個小妃子,顧著自己就行了,可當了太后,皇后,就要顧著皇上,顧著後宮妃子們,顧著名聲、天下、社稷。」

「額娘……」

「先聽我說完。」太后拉過皇后,撫着她白皙纖細的手道,「你有這位皇后,不但是你的福氣,也是天下的福氣。兒啊,你要好好珍惜。你是人上人,是真龍天子,美女妃子要多少,有多少,你還年輕,日後不知道有多少妖精入宮呢。可皇后呢,只有這麼一個。有她在,你的後宮才安寧,才有規矩,你才能安心朝政。沒錯,她是要當賢后,可想當賢後有什麼錯?你不也是要當聖君的嗎?聖君,要有賢後來配。有她在,多少也能幫幫你。」

皇帝低頭聽了長長一段教訓。

要在平日,太后這樣循循教導,又事事都說得合「禮」,必定心悅誠服,點頭稱是的。

今天卻不同,聽着太后每一個字,皇后平時規勸的情景就一幕一幕閃過腦海。

想和她說說朝局上的事,頓時就跪下,擺出祖宗家法,說女子不得干涉朝政。想和她說說外面流行的民間逗樂小戲,有空叫起來夫妻一塊聽聽,她立即給你來一句「天子雖然要與民同樂,但尊卑有分,這些俗戲裏面有不少違背禮法的地方在,皇上看了恐怕惹起非議。」

要是論起夫妻恩情來,除了晚上那幾個時辰,平日連摸摸手,都是端莊矜持的國母所不該做的……

越想,越覺得身邊這個結髮女人,活生生就是一個木偶。

低頭恭聽完太后的教訓,皇帝挑了皇后一眼,低聲道,「額娘放心,皇后的好處,朕都知道。朕心裏愛敬皇后,向來都是一樣的。」

「那我就放心了。」太後點點頭,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轉過頭,對皇后柔聲道,「好孩子,皇帝臉皮薄,是個安靜人,心裏愛你,面上也不會露的。你也要體恤他一點。先回去吧,我們娘倆再聊聊,皇帝晚些就去找你。」

送走了大大扳回面子的皇后,太后才將皇帝招到身邊,吩咐他坐下。

她從懷裏取了一枚鑰匙,將椅子後面紫金櫃里一個餾金小盒子取了出來,親自打開了,從裏面取出一包被絲絹包裹着的東西,遞給皇上,「拿去。」

皇帝接了,疑惑地打量着手裏的東西。

「這是葯,晚上吃了,去見皇后吧。」太后扯動着嘴角,笑了一笑,「本來這事,哀家不該管的。但皇上,你已經好一陣子,沒真的和皇后在一起了吧?」

皇帝腦里轟地一響。

確實,最近雖然也有去皇后那,但多是說話吃飯沐浴睡覺,至於那事,根本沒興緻。

可,太后怎麼知道了?

「這是皇宮,有什麼能瞞得過別人?」太後向後靠了,愜意地躺着,似笑非笑,「就你那蟠龍殿,裏面的事我也大略猜到,不外是哪裏弄來的野女人罷了,還要再三對太監宮女們下旨不許這不許那的,」

見皇帝張嘴,太后擺手道,「年輕男人哪個不喜新厭舊?這事哀家懶得過問,你自己知道小心就好。但皇后那……」她又緩緩坐起來,靠近了皇帝。

「兒啊,這話只到你我母子為止,再不能向外面傳的!額娘知道,這皇后,讓你膩味透了。」

皇帝俊秀的眉驀地一跳。

太后又道:「這麼一個木頭,誰不膩味?她天天陪着哀家,笑是呆笑,坐是呆坐。哀家難道不覺得膩味?但皇帝,不管怎樣,不能冷落皇后。冷落了她,對你也不好。」

這些話,確實是私下的交心之言。

在什麼都被禮法遮蓋着的皇宮中,要聽一句都不容易。

皇帝聽了,心裏不禁一熱,身邊竟真的還有一個可以說說私話的人,頓覺昨日對太后不恭的想法太不恭敬了,帶着一絲感動道,「額娘這些話,都是只有真心為兒子着想的人才能說出來的。兒子怎會不明白?」

沉默了一會,低聲道,「兒子何嘗不知道要對皇后好。可是她……

能對她好得起來嗎?這事,朕已經儘力了。朕是個皇帝,也是個男人,男人對着女人,要心裏喜歡,才願意親近。這種事,就算是平常人家,也是丈夫自己作主,絕沒有為了安慰妻子而強做的。額娘,您管着後宮,這事,您要幫我。我雖是天子,也是個人啊……」長長嘆息一聲,彷彿把這幾日的心酸苦楚,都吐出了一半,心頭舒服不少。

「你是天子,不是常人,不能拿常人的例子來比自己。」聽皇帝的話鋒沒有隨着自己的方向轉,太后被保養得沒有一絲皺紋的臉變得平板,沒有一絲表情,「哀家厚著老臉,連葯都幫你備了,還不是在幫你?」

聽了這個,皇帝剛剛從窒息的水深處浮出一半的心,好像被人用手一按,又重新沉入了水底。

「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何況,你是個皇帝?」太後放緩了聲調,「這不光是後宮的事。皇帝別忘了,皇后在宮外還有娘家,一門都是重臣,兵部吏部,帶着幾個掌兵的將軍,都是她一家子。冷落了她,這些臣子的心也會不安,這是關係朝局的事。沒興緻,吃點葯補足了就是了。」

漸漸的,太后的語氣沉重起來,凝視着前方披掛着層層彩紗的嵌銅深獸,嘆著,語重心長道,「後宮三千,雨露均沾,才能祥和,可不能老是往蟠龍殿那跑。皇帝,哀家是為着列祖列宗的基業,才開這個口。」

這些話,一字就是一把尖刀,全部噗、噗、噗、噗,戳在皇帝的心上。他也不知道今天自己為何如此容易激動,不過聽了太後幾句話,激動得要咬緊了牙才可以不讓身體顫抖,在喉嚨里暗自吞了一口唾沫,平和地道,「額娘,你也為兒子着想一下……」

「不為你着想?哀家就不說這番話了。」太后乾澀地說着,待了一會,有點感嘆,「算了,算了,你是天子,聖心獨斷,誰也不能勉強你做什麼。哀家一個後宮的老不死,能算什麼?不過皇帝,哀家要說一句刺心的話,自古忠言逆耳,你聽了,是高興還是發怒,都由你。」

頓了一頓,太後身子已經坐得比槍桿還直,雙手平放膝上,平視着皇帝,道,「這江山貢你萬物,百姓奉你衣食,你都一一享用,這是為什麼?因為你是天子。天子者,不但心血,就連身子,也是國家朝廷的。」

她的聲音不大,語調不疾不緩,卻宛如一道閃電,橫劈在皇帝頭上。

皇帝僵住了。

整個皇宮,不,整個天下,恐怕只有太後有資格,有膽量,對他說出這樣赤裸裸的實話。

太后這個位置,不是為了給皇帝找一個親人的。

是為了讓皇帝,更像一個萬眾期待的皇帝而已。

「皇后的事,你也該從這去想,去看。只要想開了這一點,分清楚大局輕重,什麼事都會容易點了。兒啊,你這身子,可不是你一個人的身子,是天下的身子啊。當皇帝只有公心,沒有私心,聽額娘一句話,你可別想偏了方向。」

皇帝幾乎捏碎了手裏的絲絹包,臉上毫無表情,等太后說完,站了起來,漫不經心地道,「額娘說的話都在理,兒子都聽明白了。」也不等太后再說什麼,逕自行禮退了出來。到了殿門,恍恍忽忽,連在外等候的小福子都沒理睬,失了神似的抬腿。

不必自討其辱地去問。

太后最後說的一番話,如果說出去,不但皇后,就連妃子們,大臣們,甚至太監宮女們,百姓們,恐怕都會點頭稱是。

天子,是屬於天下的。

心血也好,身子也好,都不是自己的。

何等正大光明!

心好像從什麼高地方猛地掉到了深淵底下,都變成了一團肉泥,不但如此,還要遭人踐,遭人踏……

他就像空有神力的巨人,卻被困在了一張無形的大網裏,來往的人都仰慕誇讚道,好一個巨人,然後都笑着看他被暴雨狂風吹打。

皇帝默默走着,一股酸酸辣辣的氣直衝鼻樑,眼前的路在視野中搖搖晃晃。

一個活人,被放到一個死位上來了。

他們只是要一個皇帝而已。

皇帝可以給他們權勢、金錢、寵愛、保護,比廟裏的木偶泥塑更實在。

他彷彿踏在雲朵上似的,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

雖然失著神,但還認得一點路。

蟠龍殿,就在前面了。

咿呀……

房門被輕輕推開。

「回來了?」

蒼諾認得他的腳步聲,早從床底鑽了出來,高高興興迎上去,仔細瞅他一眼,「怎麼臉色那麼差?」

皇帝聽見他的聲音,恍惚的神智清醒了一點,笑道,「差?朕好得很,後宮三千,艷福不淺。」

到了書桌前,低頭一看,臨走前鋪好的紙張上畫着兩根細竹,那是自己畫的,不是誰加了幾個字,一根竹子上面寫着蒼諾,另一根寫着錚兒,根部卻被人添了一筆,把兩道竹根連了在一起,顯得怪裏怪氣的。

蒼諾見他表情古怪,唯恐有失,走到他身後,「這是什麼?」

他指了指皇帝手裏攥著的東西。

「這個?葯。」皇帝打開手掌,把裏面的兩顆黑色藥丸倒了在桌上,痴痴笑道,「真是周到,連葯都備好了。朕,朕這個天子,可真是無所不能。契丹兵強,被契丹男人強要了,朕不能開戰,要忍;皇後娘家勢大,朕心裏膩味,還不能冷落,逼朕吃春藥,去盡人夫之職……天子不是人,是個會處理朝政的工具,是個擺出來讓萬人看的木偶,是個……是個要看着朝局來用身子慰藉後宮的男妓!哈!哈……這可真是只有九五之尊才能有的風光!」他乾笑兩聲,猛地雙臂一揮,往書桌上發狂似的掃去。

頓時,紙、筆、紙鎮、玉杯、插著新花的小銀瓶,連着蒼諾方才趁他不在時,為他磨好的滿滿一硯墨,全往地上砸去。

乒乒乓乓,一陣墨雨撒過大半個房間。

砰!隨後一聲巨響,卻是皇帝踢腿一蹬,狠狠蹬翻了書桌,眼神猙獰,咬牙道,「朕不願意!朕不願意!朕、不、願、意!」

磨了半天的牙,臉上又泛出苦笑。

蒼諾見他神態舉動都不像往日,好像要被人逼瘋了一樣,又內疚又心疼,悄悄靠近了,在他身邊手足無措地喊道,「錚兒……」

皇帝緩緩轉過頭,凄然問,「你叫我什麼?」

「錚兒。」

「再叫一次。」

蒼諾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錚兒。」

「好,很好。」皇帝瞪着他,卻漸漸勾起唇角。單薄的笑容在蒼白的臉上看起來脆弱到了極點。皇帝的聲音輕了許多,聽起來竟有一點溫柔,點着頭,緩緩道,「我喜歡你這樣叫。」

他把手朝地上指了指,「那個葯,你給我撿來。」表情既尊貴,又決烈。

蒼諾的心,更加懸了起來。

這位內外深受煎熬,驕傲而年輕的皇帝正處在崩潰邊緣。

膽大如蒼諾,也不敢有絲毫輕舉妄動。他把被皇帝狂掃到地上的藥丸撿起來,給了皇帝,緊緊盯着皇帝,連眼也不眨一下,心裏暗道,要有什麼不妙,立即打暈了,用衣帶捆在背後,先帶他離了這活地獄再說。

只是背着他,侍衛們要是發覺阻攔,說不定連他也傷了。

可恨自己太蠢,竟在這個時候受傷。

皇帝握著兩顆藥丸,出了一會神,又問,「有水沒有?」

另一個小桌上還擺着一個盛水的玉瓶,蒼諾過去,倒了一杯給他。

皇帝接了,冷笑一聲,喝一口水,把頭往後一仰,竟將兩顆藥丸都往口裏扔了下去。

吞了葯,皇帝咬着細白的牙,把蒼諾上下打量了一番,忽道,「你過來,好好抱朕。」說話已經沒有剛才的遲疑獃滯,反而帶了帝王該有的威嚴,像下一道聖旨似的。

蒼諾心裏大喜,眼光又有點狐疑地,瞅了皇帝一下,「錚兒,你還記得我是誰?」

「你是契丹王子,蒼諾。你以為朕瘋了,對嗎?」皇帝笑得有點凄冷,倔強地咬着下唇,一字一頓,說得很清晰,「朕心裏很清醒,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他臉上的凄然更明顯了,往常總是發亮的瞳仁,此刻黯淡得像快被日出淹沒的星星,「朕的心血是天下的,朕的身子,也是天下的。」他的眼睛忽然閃了閃,神色一變,狠狠瞪着前方,沉默一會後,緩緩勾起唇角,輕蔑地笑起來,「朕的身子,是朕自己的。朕偏不如他們的願!」

蒼諾看着他,自己反而幾乎淌下淚來。

挨過來,試探著伸手,接着一把摟緊了看起來脆弱不堪的皇帝。

「錚兒……」

皇帝笑道,「放開膽子做吧,這是聖旨,不會治你的罪。你的手很熱,身子也很熱,朕都記得。」

蒼諾怔怔看着他,強笑道,「你這個表情,比那晚更可憐,我怎麼放開膽子做?」

「朕已經吃了葯。」皇帝挑起眼帘,幽幽晃晃地飄了他一眼,「你不遵旨,就給朕滾。」

這話一出口,雙腳已經騰空,被蒼諾打橫抱起,放了在床上。

不一會,一雙溫柔的大手褪下褲子。簌簌涼意在**只稍微竄了一下,一種濕潤的激烈的灼熱,把皇帝狠狠吞沒了。

「啊!」皇帝沙啞地叫出來。

後仰著曲線優美的脖子,他伸手向下摸索著……

總是恬靜從容的臉,此刻隨着蒼諾指尖的些微動作而呈現幾鍾變化的扭曲掙扎,每一絲變動,都美得讓蒼諾恨不得就此死去。

「錚兒,錚兒……」

「嗯……」皇帝斷斷續續,若有所覺地低聲應着。

他聽見自己的名字。

那是屬於他的。

唯一的,不屬於這天下,僅屬於他自己。

被人呼喚的名字,溫柔地呼喚,宛如一首久未聽聞的老歌。

皇帝放開了自己,輕輕**著,和應着蒼諾的呼喚。

一顆晶瑩的淚,從眼角悄悄滑下。

有人,

用舌尖幫他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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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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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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