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若 1-6

櫻若 1-6

1

嗒、嗒、嗒、嗒……

腳上的木屐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深夜裏,顯得格外的清晰。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將木屐脫下,提在了手中。

今夜的月,出乎尋常的明亮。黑緞一般的夜空中,只有零星的幾顆不甘心的星星閃動着微弱的光芒。頭頂柔嫩的枝葉微微的晃動着,葉梢間反射著茸茸的輝光。銀色的月光透過錯落的枝縫葉隙灑落在地面上,樹影參參,微風習習。

一手拎着一隻磨得發亮的木屐,我深深吸了一口夜裏清涼的空氣,雜着風的氣息,土的味道,混著不知名的花和樹的清香,這樣的夜晚,我喜歡。

潔白的襪底想來已經沾滿了塵土,但腳底傳來青石板上乾爽的涼意已經隨着血脈流動滲入了我的每一分,每一寸。眯起了眼,我咯咯笑了一聲。一陣細風吹過,青石路邊的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彷彿和着我的笑聲,融進了寂寞的虛無。

從儀鳳閣偷偷溜出來,避過巡夜的侍衛,繞過夙介園,穿過鏡橋,再過一個竹林,翻過一個小丘,便是我連續三夜不辭勞苦的目的所在了。意興盎然地走在這個小丘精構巧建的石徑上,彷彿肋下生了雙翼,我的心也跟着雀躍起來。

小丘不高,僅百餘尺,雜花生樹,看似無序,實則精思密划,連這看似胡亂堆砌的石路也蘊含着精妙的佈局。

過了山腰的小亭,就要到了。一思及此,便忍不住笑出聲來,步伐也快了許多。

「濯泠」是那裏的名字。當我三天前無聊地夜遊及此時,差點驚訝地叫出聲來。隱隱傳來的硫磺氣味,似有若無氤氳的濕氣,我捂著嘴,呆立了一會兒,便毫不猶豫地——除去衣物——跳了下去!

溫泉,散發着家鄉氣息的溫泉。

我自私地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小雪也不例外。除了想獨自一人好好享受溫泉的舒適以外,略通漢文的我當然也不可以告訴大家,我半夜裏窮極無聊地在守備森嚴的皇宮裏亂闖,一不小心跑到一個偏僻的院落里洗溫泉,而院落門旁赫然豎立着一塊大得實在無法忽視的木牌,其上硃紅色的碗大字體寫的好像是:「禁地,擅入者誅!」

禁地!當然是對皇宮裏的人而言,至於我這異鄉來的客人,統共住進來不過五天,而且又是異邦之人,想來不懂漢字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我當下決定自動將警示牌上的話忽略過去,當然,泡起溫泉來就更加放心大膽了。再者說了,犯禁的又不是獨獨我一人!

手中的木屐隨手扔在了地上,泉水積在一個不太大砌得卻又相當齊整的池中,池邊斜立着一塊一人高的青玉,陰刻的「濯泠」二字筆格清奇,飄逸出塵,也算是難得一見的好字。

我伸指沿着硃紅色的刻跡描摩著,不禁猜想着當年寫這兩字的人的卓然風采。能寫出如此不俗筆意的人,想來也必不是個俗人。

還早!

我抬頭看了下月色,低頭的時候忍不住笑了起來。

脫下用以隱藏行跡的黑袍,我穿着雪白的中衣倚著青玉,斜斜地坐在了池旁。

池沿都是用上好的漢白玉砌就的,在月光下映着幽幽的瑩光。這裏應該很久沒有人來清理了,地上,池邊,都長了不少未經刈除的雜草,除了偶爾幾聲風鳴蟲啼,更是什麼人聲也聽不到。可惜了,這麼好的園子,竟然就這樣聽其荒廢。想想遠在萬里之遙的家鄉那裏顯然寒酸不少的宮殿,我只能嘆息一聲,中原的皇帝,實在是奢侈得太多。

懷中取出小雪送我的桃木梳,解開了頭頂束起的髮髻,對着池水,我梳起了發。

月亮高高地掛在中天,將四周的景物映得纖毫畢現,黑沉沉的池水平靜無波,正如明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倒影。

黑如烏木的長發,披在白皙的臉旁,襯得臉更白了,不滿地拍了拍面頰,我皺起了眉頭。

水中的影子有一雙明亮的細長眸子,秀長的雙眉在眉尾處微微上挑,鮮潤的雙唇不厚也不薄,唇的周圍看不出有半點鬚髮破出的跡象。伸出雙手,我仔細地端詳,也許除了我這因長年持劍而磨礪得粗硬的雙手外,我的外表實在看不出應有的男兒英氣。這副容貌實在太愛給我惹事了。

我常常會誇小雪美,也常常聽到宮中的女官和宮外的臣子們提及未知公主時沉醉痴迷的樣子。其實有什麼差別!小雪也常常這麼笑着對我說。

我知道,誇你等於在誇自己,而那些女侍臣子們何嘗又沒有在讚美着你的同時又小心翼翼地傳達着對我的讚美呢。

我不喜歡,畢竟,我是堂堂的男兒,東瀛第一的武者,身份高貴的篁正仁。

水中的倒影臉上掛着淡淡的笑,神色倨傲地看着我。了不起嗎?我執起木梳,在倒影的眉心輕輕一點,一串漣漪便盪了開去。倒影劇烈地晃動着,碎了。

風,發生了異動。

只微微一閃,一枚石子擦着我的鼻尖落入了池中,濺起好大一個水花。

我哼了聲,依舊對着池水梳我的發。

第二枚石子挾著勁風向我執梳的手腕襲來。

手略一抬,石子斜斜飛入水中,又激起了一聲悶響。然後,我高舉著執梳的手,

鬆開。

精巧的木梳無聲地沉入了池底。

「梳子掉了,幫我撿!」話音未落,眼前一黑,池中就掀起了一片大大的水花。就知道你會躲在上面。我啐了聲。

水面一陣動蕩,水中的人站了起來,露出了赤裸著的上身,手中高高揚起的,不正是我的梳子。

串串水珠沿着烏黑的長發滴落在寬厚的肩膀和精壯的胸膛上,沾滿水珠的麥色肌膚緊繃繃的輝映着銀色的月光,那發着光的美麗身體讓我一時之間呼吸無法順暢。

他是故意的。我這麼想着,目光卻怎麼也難以從他的身上移開。

「喂!」

我驚了一下,等發覺時卻發現他的臉幾乎要和我貼到了一起。我大叫了一聲,想也不想,伸手一推,立足不穩之下,他被我又推落到了水裏。

「喂,你幹什麼!」

聽着他滿是怒氣的響亮聲音,看着他狼狽地從池中爬起,我笑得直不起腰來。

「幹什麼呀你!」他壓低了聲音,更顯渾厚的聲音越發的好聽了。看着他有些懊惱地撩起了額前的長發,我的心「怦」地動了一下。

與他成熟的軀體與嗓音極不相稱的是,他的容貌——黑夜一樣令人無法忽視的俊美容貌。黑而挺的眉,犀利的雙目眯起來時是一種危險的脅迫,高挺的鼻下那緊抿的薄唇散發着冷酷的味道。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出現在濯泠前的樣子,象一隻豹,一隻夜間巡狩的優雅而又危險的黑豹;象一位神,偶爾悠遊凡塵從月光中誕生的神。那時,他盯着水中的我看了半天,我們對望着,誰也不說話。直到他皺起眉頭倨傲而不耐地問我:「我說你是誰?」

「又想什麼了?你總是喜歡這樣神遊的嗎?」

「呃!」我下意識地又去推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肉牆。

「又想害我?!」他早有防備,這次牢牢地鎖住了我的雙手,讓我猝不及防地跌落在了他的懷裏。

「放開啦。」我在他懷裏不怎麼起勁地掙扎。說實話,他堅實的懷抱讓我有點兒捨不得離開,他身體散發出的淡淡清香也讓我有種醺然的感覺。

「好吧。」他對我一笑,原本凌厲的眼神突然變得溫和無害,而唇邊的笑容也顯得孩子氣了許多。他把我高高舉起,鬆手,讓我重重墜落。慘叫過後,從水裏艱難爬出的我很輕易地,變成了一隻唯凄慘二字可形容的——「落湯雞」。

「你、你你!」我恨恨一平地一拳擊出,卻被他輕輕巧巧地一閃而過。

「氣什麼氣,這樣大家都扯平了。」他笑着對我說,眼裏閃過一絲我看不太懂的情緒,「更何況,你現在的樣子可更迷人了!」

「啐,你找死啊!」嘴裏雖然罵着,唇邊卻不由泛起了笑意。

跟着他躍出水面,沾濕的衣袖微揚,手掌斜擊他的面部。他頭略側一邊,掌變拳,向我腋下擊來。我身軀一閃,抬起右腳向他的下腹踢去。

是的,這就是我們見面的方式和內容。擊技!

他是我難得一見的對手,他的功夫厚重洗鍊,招式又優雅俊逸,我的功夫走輕靈路線,出招時卻決絕利落。我不知道我和他孰高孰低,我們好像也不太在意這個,只是每次痛快淋漓地交手過後,我們會一起靜靜地泡泡溫泉。他從不問我來歷,我也不去問他姓名。

我懶懶地伏在池沿邊,背部以下都泡在溫熱的池水裏,頭髮簡單地束在腦後,過長的發尾黑鴉鴉地飄在水面上。

「喂!」耳邊傳來低低的呼喚。我微微撐開了倦怠的雙目。不知何時,他靠在了我的身邊,臉對着我伏在池沿上。

「什麼事兒?」我對他笑了笑,伸手拂開遮在他眼前的一綹濕發。

他看着我,帶着一點孩子氣似的笑容。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我眨了眨眼睛:「這,重要嗎?」

「你不覺得我們認識了幾天,彼此喂來喂去的很奇怪嗎?」他的胸腔里發出了幾聲悶笑,振動沿着我們之間薄薄的空氣傳到我的胸前,我突然覺得有些煩躁。

不著痕迹地退後了一點,我垂下了眼帘。

「有什麼好問的呢。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行了,說出來就怕再沒這種機會和你一起賞夜景了吧。」我翻轉過身,雙肘撐在池沿上,仰頭看着斜掛在半空中的圓月。

「就算不說,該知道的還是會知道。」他嘆了口氣。

「是嗎。」我轉過頭看他。他也將身體轉了過來,和我一樣,抬着頭望月。鮮明的側面可以看見密而長的黑睫沾染著朦朦的霧氣微微地顫動。

「流櫻。」我突然開口,他驚訝地望着我。

「什麼?!」

「我的名字。」我扭過頭不去看他,心裏也萬分地訝異。為什麼會把這個名字告訴他呢?這明明是只有我最親密的人才可以分享的秘密。

顯然,我的回答讓他有些困惑,有些失措。所以,我笑了,笑得很開心。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嗎!我告訴你了哦。」頓了頓,我抬起頭,繼續看我的月亮。「答應我,別告訴別人,這個名字,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沉默了半天,他開了口。

「朝旭。」

「嗯?」我歪著頭看他,他的耳根有些潮紅。

「你也要答應……我,別告訴別人,這個名字,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好啊!」我伸出手,「要不要擊掌為盟?」

他也伸出手。

兩掌相觸,發出清脆的響聲。可是,我的手卻被他握住抽不回來了。

「流櫻!」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我想……」

「不要想!」我伸出另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唇,他的唇,燙痛了我的指尖。

「什麼,也不要想。」

起身,着衣,我回身向他招了招手,揚起了一抹微笑,月光下,他披着一身銀輝立於水中,烏黑的長發隨着夜風輕輕拂動。

「再見了,朝旭。和你在一起的夜晚我十分快樂。」揮一揮衣袖,我拎着木屐循着原路返回。隱約間,聽到風中傳來的低沉太息。

「一會兒見罷,流櫻……」

是啊,一會兒見罷。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足尖輕點,飛身掠出了院門。

揮不去的,卻還是那淡淡的寂寞與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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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關機了啊~~~~~~~~~~~唉,無限愁悵的說。

又不給寫H,那偶還是停些時候好了。

或許,等到解禁后再貼??

要不,乾脆寫個清水文好了。反正羽也好久沒寫純純的文了的說。

唉~~~~~~~~~~~~~~~~

2我想看見你的笑容,可是你的笑容,卻不是為我而綻放,

我想聽見你的低語,可是你的低語,卻不是對我的激賞,

要如何才能擁有你,擁有你而獨佔你。

我想告訴你,我想陪着你。

可是,想說的還沒說出口,就凝結在了風裏。

你不是我的,我也不能成為你的,

因為,這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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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好了嗎?」我再一次細心地撫平了小雪的衣襟。退後一步,歪著頭看了半晌,滿意地點了點頭。

「殿下,請問可以了嗎?」侍女恭敬的問,卻禁不住偷偷抬眼看着我們。

「怎麼樣,好看嗎?」小雪伸直雙臂,原地轉了個圈。髮髻上的珠翠步搖發出聲聲脆響。

「美,美極了。」

那抹笑容,在清晨春色的陽光下,刺痛了我的雙眼。

「啊,哥,你說,他會是什麼樣的人呢?」小雪輕輕閉上了清如秋水的如翦雙眸,密密長長的睫毛逆着穿透窗欞陽光微微抖動着。

「怕了嗎?」我拉着她有些涼意的雙手,指尖傳來麻痹的刺痛。我驚地縮回了手放在眼前。依舊是白凈修長的手指,指腹上因為長期握劍而磨出的繭默默地和我對視。

「刺……」哪裏來的刺。明明手指上乾淨得什麼也沒有,為什麼會覺得十隻指尖上都被扎入了細如牛毛的尖刺。那些細微的尖刺鑽入我的雙手,順着急速的血脈在我的身體里四處流竄,又一起鑽進我的心臟,又痛又麻,我捂住了心口。

「刺?什麼刺?哥,你怎麼了?」小雪奇怪地盯着我,描畫得彎彎的黛眉蹙了起來。

我再一次伸出了手,握起了小雪的雙手。奇怪,那種被針狠狠刺入的感覺一瞬間又消失無蹤。

「我?」幫她扶正了有些歪的步搖,我笑了起來,彷彿剛剛只是剎時的幻覺。「我沒事啊。對了,你不是想知道他的事情嗎?」

小雪睜圓了一雙美目。

「好過份,我以前讓你說,為什麼你都說不知道不知道的。不要以為我在內宮就什麼都不知道,讓我嫁到這麼遠的地方來的雖然是父皇,可是提出這個建議,又拚命說服父皇和母親的可正是你,我的親哥哥哩。」

「但是你也沒反對啊,從離國上船到現在,你可都沒哭過一次呢。這要讓百姓們知道一定會以為我們國內第一美人未知公主急不可待地要做新嫁娘了喔!」我半帶調笑地點了點小雪的鼻尖。

「才不!」小雪拔尖了嗓音揮開我的手,小臉漲得通紅。

「我只是覺得,如果是哥哥建議的,應該是最好的吧,而且……」

「雪……」我發不出聲音來,只定定地看着她微偏向一邊的臉龐和微微有些泛紅的眼眶。

「而且我知道哥哥的用意。我……寧願遠離家鄉,寧願今生今世不回扶桑,也決不會留在那裏等著嫁給義政家宏。」她轉過身,伸手猛地拉開了緊閉的房門,「如果,有一天,義政德康背叛了篁家,身為篁氏一族的我,也可以請求我那富有而又強大的夫君幫助我的家族吧。」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看似單純、活潑又有些柔弱的小雪是這麼想的么。

「對不起。」我深深行了個禮。身邊那兩個不明所以的侍女驚呼了聲,又趕緊低下頭跪在了兩邊。

「哥!」回過身來的小雪驚訝地捂住了嫣紅的雙唇。

「是我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你。」

小雪拚命地搖頭,眼眶中漸漸浮起了閃閃星光。

「你說的,一點也沒有錯。提議把你嫁到中原,嫁到這個離開家鄉萬里之遙的異邦的正是我,讓你嫁給權勢兵力遠強過我國數十倍的新唐皇帝就是為了牽制義政德康的野心。這也是我與望月家族商量了很多次的決定。」

「是嘛,果然啊……」嘆息聲象一縷淡淡的清風吹過,小雪提起裙裾,邁出了房門。「那又怎麼樣呢?看看我的姐姐們,再看看貴族家的小姐,有哪個不是做為家族攏絡的工具被嫁出去的呢。大姐嫁到高麗,沒有半年就死了,高麗使臣說是因為惡疾,可是聽說高麗王性格荒淫殘暴,大姐是被活活折磨死的。四姐嫁給了高棱大臣的兒子,那個男人是個傻子,四姐每天只知道喝酒,雖然只有二十歲,可看上去比母親還要老上十歲。十姐年前才嫁給義政德康的侄子,沒有半年已經回來七八次,一次比一次憔悴,有一次在宮裏發狂,又是撞牆又是投湖,你說,我還能對自己的未來有什麼想法呢。」

我默默地跟在了小雪的身邊,外面早已等候多時的內宮太監和宮女們行過了禮,靜靜地簇擁着我們向神策門方向走去。我和小雪可以自由地用同一個母親的語言隨意地交談而不怕有人窺見我們的秘密。

我悄悄地拉起了小雪的右手。她顫抖了一下,又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緊緊拉住了我。那一刻,我們的心意連成了一體,就像過去的十六年一樣,沒有任何人可以體會出我們之間的那種與生俱來的默契,無需言語,無需文字。

「流櫻,你說我是不是很幸運?」從扶桑帶來的侍女都留在了儀鳳閣,周圍眾多的宮人眼中,我和她都是來自異邦的異族,嘴裏說着的是他們無法理解的話,身上穿着的是他們覺得新奇的服飾,諾大的皇宮裏,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實際上只有兩個人。我和她,從出生就被神奇的血脈連繫在一起的兩人。

「看一看,這麼大的皇宮,這麼珍奇的花草,這麼眾多的僕役,都是我的夫君的。他統領四海,他富敵天下,即不是老頭子,也不是傻子,英俊又聰明,這萬里疆土上,不知有多少女子盼望能得到他的一夕垂憐。」她的嘴角微微揚起,秋水漣漣,「可是我呀,現在還想着,如果是做哥哥的新娘,那該有多好!」

「胡鬧!」我輕輕捏了捏小雪的手背。

「哎呀,哥哥你好壞!」小雪輕呼了一聲,引起身邊幾個侍女好奇的目光,領頭的太監咳了一聲,她們又趕緊低下了頭。

「啊,不過也好。能到鶴師傅的家鄉來,以前鶴師傅教的漢話我都不記得多少了啊,早知道要嫁到中原來,我當年應該好好學學的。」

鶴……。

我怔了怔,眼前彷彿又看見那個乾淨優雅的身體,溫柔的眸光,平靜的笑容,淡淡的憂傷。

「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啊……」耳邊響起小雪的嘆息。那年之後,我們幾乎沒再提過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在篁家,特別是在望月家,是個小小的不可打破的禁忌。她還記得嗎?

四目相視,相似的雙眸里閃動着相似的懷念。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好想他。」雪的笑有些勉強,雪白的貝齒緊緊咬着下唇。

「為什麼說這個。」我沉下聲低低地問她。

小雪搖搖頭,不再講話。

我明白。

我和她,本就是二體一位,我喜歡的,一定是她愛的。她厭惡的,一定是我恨的。

「他還活着。」我看見她的眼中波光流動。「活得……還算好。」好嗎?我不知道,或許吧。模樣沒變,只是一頭烏髮……變了顏色。

「我就知道!」她笑了,笑得很開心。「去年秀一突然失蹤,你又不起勁找,我就猜到是他們回來了。說不定,秀一和鶴師傅他們也回了中原。」從我掌中抽出手,小雪雙手合什默默地祈願。

「止——!」領頭的執事太監尖細的嗓音傳得老遠。

「二位殿下,請稍候,容老奴入殿通稟!」拂塵撣去過往去煙,小雪拉住了我的手。

我靜靜地立在原地,耳邊傳來一聲聲接遞的唱報聲。

烏黑的長發、寬厚的肩膀、麥色的肌膚、銀色的月光。

「答應我,別告訴別人,這個名字,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秘密。

巍峨的宮牆,耀眼的琉璃瓦,檐角精雕細畫的斗拱,還有那隨着風兒發出悅耳歡聲的銅鈴。身體被扯開了一條缺口,彷彿一切要被抽空似的窒息。

你說的,一會兒見。

見了,如何?

我是來自遠方的一國的皇子,也是代表國家進貢的使臣,用我的血親未來全部的歲月和希望換取國家的保障。

「別擔心我,流櫻。我會讓自己成為他最心愛的女人。」小雪明艷的容顏像是四月天裏倏爾怒放的櫻花。以她的容貌,這後宮中根本不會有可予以匹敵的對手。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裏像壓了塊巨石一樣無法喘息呢?

他,傲然坐於高高的丹墀上,金燦燦的龍袍和龍冠襯出他無上的高貴與肅然。身上自然散發的是凜然的帝王之氣。那種氣度,我猜想過,可一旦真正看到,造成的又何止是小小的衝擊。我和他,一個天上,一個人間。第一次,我感到,兩個世界,是如此的遙遠。

我看到半跪着的膝下磨得發亮的漢丹青石中模糊的倒影,聽見自己清晰冷靜的聲音背誦著朝覲天朝的附屬小國應備的頌辭,婉轉地陳述著敬獻胞妹入後宮的無比榮耀,謙卑地表白著臣服於天朝盛威下的彈丸島國永不更變的忠誠。

我看到,他一步步地走下玉階。

我看到,他經過我的面前,溫柔地扶起了一直低着頭的小雪。

我看到,抬起頭的小雪與他的眼光相觸時二人的震憾。

我看到,他不可置信的驚艷眼神,雪櫻迷惑沉醉的雙眸。

殿下群臣騷動着,議論著,感嘆著,艷羨著,終歸於平靜。

他執起了小雪的手,輕輕摩挲著。小雪低下了頭,眼神時不時地飄到他的臉上,臉明顯地紅了。大殿裏充溢着令人窒息的寂靜。

亂了,為什麼?我微微地笑着,笑容低下我正拿着小刀緩緩地、細細地割著某個地方。

然後,他轉頭看着我。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一到白天,他就會變成這樣嗎?

他放開小雪,來到我身邊,用着他有些低沉的嗓音對我說:「你,真會帶給我驚喜啊,是不是呢,正仁殿下。」

手忽然被牢牢抓住,手背傳來的灼熱溫度一路上行,殃及頭腦。

我聽見,他爽朗的笑聲。「來人,設宴西華殿,為遠客接風。後日開冊封大典,封未知公主為……櫻妃。」我的手上一緊。

櫻妃……

我看見小雪嬌羞的笑臉,群臣諂媚的逢迎,和他,深沉的雙眸。

被他拉着,走在了最前面。不遠處,西華殿裏笙樂陣陣,歌聲悠悠,只聽到他伏在我耳邊用只有我二人才能聽得見聽得懂的話問我:「朕說過,我們過一會兒見。是不是啊,流櫻!」

我淡淡地笑,也湊到他的耳邊。

「那我送給您的禮物您還滿意嗎?陛下。」

「為什麼不喊朕的名字呢?」他不快地眯起眼,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露出了一點孩子氣的表情。

「不可能了。」我搖搖頭,「謎底揭開的時候,一切就都決定下來了。」

「無趣之至!」他嘟囔著,加快了步伐。

「慢點,陛下,我們會把他們落下的。」被拉着的手臂強迫着發出抗議。

他露齒一笑,「那又如何!」

「小雪……未知會跟不上的。」

「哦?!」他停下腳步,看着我,似乎要看到我的靈魂深處。我只是閃躲着他的視線,卻聽到他說:「你送了一個多好的禮物給朕啊,朕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表示我的滿意了。」

我抬頭,驚愕地看着他略帶嘲諷的笑容。

什麼意思?難道他對小雪不滿意?不,怎麼可能!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疑慮,他定定地看着我。

「真的,我很滿意。」

彷彿是在確認,他閉上了眼睛。

「滿意。」

後面跟上來的人群近了,耳邊已經可以聽得見那些雜沓的腳步聲。

他突然睜開眼睛,問我:

「為什麼,你到了白天,就會變樣嗎?朕,有些認不得你了啊,流櫻。」

為什麼,你到了白天,就會變樣嗎?我,有些認不得你了啊,朝旭。

那晚,小雪留在了他的寢宮。

那夜,我喝得大醉。

月很圓,只是有些許薄雲黯淡了月光。我坐在濯泠池畔,摸著青玉面上朱紅的大字,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我知道我醉了,醉了的好。

我解散了我的髮辮,甩掉了腳上的鞋,脫去了身上的衣,以初生嬰兒之姿撲入了溫熱的池中。酒意被蒸騰著,喧鬧着,翻滾著,我哈哈地狂笑,笑夠了就唱,唱累了,把臉埋入水中。

我的頭髮好緊,好痛。我被扯離水面時,憤怒地揮出一拳。拳被包在了一隻溫暖的大掌中。

「呃,朝旭……」我軟軟地喊著,眼中映出的是一張狂怒的俊顏。

「啊,痛……」我被扔在了地上,光裸的後背撞在了尖碎的細石上。

「你想死嗎?」他壓在我的身上,烏黑的雙眸中燃燒着熊熊的火焰。

「朝旭……」我伸出雙臂摟着他,醉意朦朧的雙眼中只能看見他那一張一龕誘人的紅唇。「旭……」

「該死的!」他低吼著,「你故意的,聰明如你,怎麼會不明白。」他的心怦怦地跳動着,一下,一下,聲聲有力。

「為什麼,你們的容貌會如此相像。你送你的妹妹給我,就是要讓她時時提醒我,永不忘了你嗎?」

「胡說!」我醉得記不起他的身份,使勁地打了他一下,「是你答應要娶她的,我送她過來,你又不肯立刻見我們,非要我們等五天。我又怎麼會要你記得我一個大男人,你滾開,滾到小雪那裏去,我不要見你!」

「小雪?是未知的別名吧,就好像你叫流櫻。」

「不要,不要叫這個名字!」我拚命捂住雙耳,「不要再叫了,為什麼,為什麼你天天晚上要叫我,讓我無法安眠,你走開,走開啊,我不要見你,我不想見你。」

他的身體僵住了,我捂著臉哭。

我一定是醉了,而且,醉得很厲害。

「流櫻!」

他掰開我捂著臉的雙手,輕柔地吻**臉上的淚痕。

騙、騙人的。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笑了,笑得有如春夜的明月。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闖到了我的心裏。

「嗚……」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暗流,讓我沉浮於其間,輾轉反側,尋不到出口。奪去我呼吸的是他雙唇,燙得人發痛,齒關相扣,唾液相濡,靈舌翻覆。

不、不要!我不要!為何會心痛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他的身體像一團烈火,將我緊緊纏繞住,想要將我焚成灰燼。

用盡全身力氣,我推開了他,一記脆響之後,捂著臉的他一臉不可置信,一臉狂暴的憤怒。

顫抖着手披上了沾滿泥土的衣服,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只是他沒看到,背對着離開時我臉上流下的淚水。

又咸,又澀。

酒,是個好東西,因為一醉可以解千愁。酒,又是個壞東西,因為醒來后,該面對的還是逃不掉,更何況宿醉之後只怕因為頭痛而愁上加愁。所以,我下定決心,酒雖甘美,但仍需節制。

小雪正式受封的時候我沒能參加,是因為宿醉引起的不適。按照我的近衛椿和印探來的消息說,小雪在後宮受封的地位大概類似於朝中的正二品。他們還頗為此不平了半天,在他們的心裏,有如天人一般尊貴的公主就算不做皇后正室,也應該是正一品的皇貴妃。如今,讓未知公主屈居二品,上面有皇后、貴妃、德妃、惠妃等不下五六人壓着,實在是令這些對她忠心耿耿又無比仰慕的武士們覺得憤憤。

「有什麼關係!」我對他們這樣說。他們張大了眼睛,委屈又詫異地看望我。是啊,有什麼關係。地位不能說明一切。當初,我的母親嫁給父皇時,她的前面有着何止十位的夫人,從一個小小的侍姬,到獨專一寵的夫人,我的母親所依靠的並不僅僅是望月家族雄厚的勢力,更多的是因為她絕世的姿容和深沉的心機。父皇納了一個又一個侍妾,玩了一個又一個美人,但能得到他真正的尊敬和因愛而生懼意的只有一人,我的母親望月千尋。

我笑笑。也許過不了一年,酷似母親擁有少見容貌和智慧的小雪就可以壓倒後宮的所有人,成為真正掌握局勢的勝者。

「如果,她可以儘快生一個皇子……」。

「皇帝已經有兩個兒子了。」椿皺起他的娃娃臉,「就算公主殿下生了男丁,那孩子也做不成太子啊!」

沉穩的印搗了搗椿,示意他不要多話。椿回瞪了他一眼,嘴裏兀自喃喃,「本來就是嘛,我又沒說錯。」

「其實,也不一定要孩子……或許用不了一年……」把玩着手中的毛筆,我沉吟著。

「殿下,您說什麼?」一向心直口快的椿問我。

「我?我只是想,也許我們該早點回去了。」

「回去?那麼早?!」椿垮下一張臉,「可是我們到這兒還沒幾天呢,公主殿下剛剛出嫁,我和印還沒機會玩玩的說……啊!……印,你幹什麼!又掐我!」椿怒氣沖沖地瞪着一臉嚴肅的印。

「急什麼,我又沒說今天就走。」拍了拍椿略顯單薄的肩膀,我笑着安慰他。

「可是殿下本來不是打算要在中原呆半年,還是進太學學中原文化的嗎?怎麼突然想提前回國的呢?」椿也不理印的眼神,緊趕着問我。

「我是這麼想的,可是……」可是我必須要走。只要朝旭對我還抱有一絲幻想,他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對待小雪,如果我離開,想必他會把對我的心思轉移到小雪的身上,那麼小雪要得到他的寵愛便更加易如反掌了。

是的,有些遺憾,有些酸澀,有些不舍,但,那只有一點,微不足道的一點。

「我,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想儘早回國,我擔心,我不在的時間一長,義政家會有什麼動作。不過放心吧椿,我是不會太早走的。印,你準備一下,咱們再待上半個月,等未知一切安頓,我們就啟程回國。」

「是。」椿和印一起躬身領命。

推開窗,我深吸一口氣。呼吸里,殘留着春夜的香氣,腦海中,映現出一雙深如秋水的眼睛。

3

只有幾天不見,她更美了。絕美的容顏上又新添了幾分成熟婉約的風致。換上了絢麗的宮裝,梳着繁複的宮髻,佩飾著流光溢彩的珠玉。她的眼波柔柔地流轉着,嘴角微微地彎著,原本明澈純凈的雙眸里多了一絲難解的凝結。

「你來了啊。」我丟下手中的書,從半卧的椅榻上坐起身。

「是啊。」她淡淡地開口,並沒有初為人婦后第一次見親人時應有的羞澀或激動。揮退身旁屋內所有的侍從和宮婢,她端著一盞清茶立在了窗邊。眼帘低垂著,長長的烏睫在陽光的映射下炫得有些模糊,細長的食指摩著杯沿,一圈又一圈。烏雲盤就的髻上,長長的金色流蘇隨着輕微地晃動閃動着耀眼的光澤,遮住了小巧精緻的耳廓。

靠在椅榻上,我可以清晰地看見小雪臉上的線條和隨着呼吸微微伏動的衣飾。午後的春陽慵懶地躺在我的身上,她的發稍。窗外是片竹林,竹林下,又種了各色奼紫嫣紅的花草。風,從敞開的窗欞中鑽入,送入了竹葉的清香和各種花香混和的氣息。

春天,就快盡了。

我們都沒有說話,靜靜地享受着這難得的靜謐。

「哥,你說,咱們以後還有機會再相見么?」放下玩弄許久的杯盞,雪櫻側身坐在我的榻上,比鄰身側。柔若無骨的玉手輕輕放在了我的胸口,明亮如烏金的雙眼流露出一絲絲感傷。

我默然,伸出手,撫摸着她滑如凝脂的面頰。她輕嘆了聲,伸手壓住我的手,移動着摩娑我的手掌。

「流櫻。」她低低地喚着我的隱密的名,把頭輕輕靠在了我的胸前。「你快走了吧,拋下我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地方。」

我沒問她如何知道,該分離的時候就得面對分離。她緊閉的雙眼隱藏起了所有的感情,只有微微抖動的雙睫透露出一點無奈的情緒。

「也許,過些時候……」我有些迷惑地說,可能嗎?相隔萬里,涉海越山。

「別騙我了,你根本不打算回來。」她喃喃自語,「為什麼我感受不到你想回來的心情呢?」

「小雪……」我低頭,吻上她的發。柔軟的,盤卷的發散發出淡淡桂花的香氣。

「走之前,來看看我吧。」

她離開之前,拂了拂紗籠霧罩的衣袖,嘴唇牽起了不易覺察的微笑。

「等等!」我喊住了她,她回身,一雙美麗定定地看着我。我的胸口有如堵了什麼,開口卻無聲。半晌,我問她:「他,對你,可還好么?」

她愣了下,垂下眸,忽而展顏一笑答道:「好,很好!」

揮揮衣袖,她徑自絕塵而去。只余我一人,站在窗前,呆立了不知多少個時辰。

謝絕了朝堂上眾臣的邀約,迴避著王公皇族的宴請,我日日躲在我的別館內,細數着窗前的飛燕,聆聽着窗外翠竹的風吟。椿和印照舊天天忙着。椿忙着逛遍街市的每個角落,用他極有限的幾個漢文的辭彙收羅着他覺著新奇有趣的玩意兒。印也在忙,忙着我們啟程的一切準備。我叫印也隨着椿一起出去玩玩兒,印只是略帶靦腆地笑着搖搖頭,依舊忙着他手中的事兒。

隨着啟程之日的臨近,我越來越焦躁,越來越不安。離開京都已經快半年了,每隔半月,我必會收到來自扶桑的消息,可是離上次收到傳書已近一個月,到現在還沒有半點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國內出了什麼變故。

椿和印也覺察到了我的不安,經過商議,我們決定,提前出發,啟程回國。

宮內春光燦爛,山黛水碧,景物依舊,人事如故,只是席上各人已心境全非。

「哥,你不再多留幾日嗎?下個月就是陛下二十歲的生辰了啊。」說着,雪櫻為端坐一旁的年輕帝王斟滿酒,柔情萬端地遞到了帝王的唇邊。

她的心意全放在了那個人的身上了呀。端著遲遲無法入口的酒杯,我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一雙光彩奪目的璧人。那個高高在上,傲視自方的年輕霸主正滿懷柔情地對着小雪笑,一手摟着她的纖纖細腰,低頭就著玉人香荑飲著醇酒。

酒無味,菜無香。我舉箸不前,食難下咽。

「正仁殿下,不如你在京城多住幾日,畢竟,出了這京城,再相見便不易了。你說呢,愛妃。」他看似隨心地講,卻目光灼灼地迫視着我。

小雪柔若無骨地靠在他的身上,嬌媚的聲音是我以前從未聽過的妖惑。「臣妾是陛下的人,陛下說什麼,臣妾自然是絕無異義的。」

這語調,這聲音,這姿態,讓我想起從小在宮中見到的那些爭寵矯揉的后妃們,那些曾經讓小雪極為不齒的女人們。曾幾何時,她也成了這些女人中的一員呢。看着小雪埋在那個男人懷中純真中透著一絲狡獪的笑容,我的心裏就宛如面前的酒杯,空蕩蕩的,只想快點兒離開。小雪,已經懂了生存的法則,已經學會了使用上天賦予的天生武器,應該可以在這爾虞我詐,詭譎多變的宮牆內安全,甚至是肆意地活着了吧。這樣,我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遠處傳來隱隱的絲竹聲,亭前的細流淙淙地發出細脆的響聲。

「你若走了,朕的櫻妃只怕會孤單地要哭了呢。」他淺淺地笑着,若有似無地看着我。

「怎麼會。」我乾笑了聲,「有陛下的眷顧,櫻妃一定不會覺得孤單的。」

「是嗎?」他的手指繞着小雪頸邊垂下的秀髮,「朕決定近日為櫻妃另建個居處,全部仿照扶桑居室風格,不如殿下意下如何?」

「啊!」小雪捂著了驚訝的小口,眼中是掩飾不住的驚喜。

「陛下心思細密,小臣代臣妹謝謝陛下恩典。」我離席一揖,心中卻是說不出的滋味。

「朕還想在別宮前後遍植櫻花,這宮名嘛,叫『懷櫻』可好?」他眯著細長的眼看着我。

「懷櫻?」

我心中一凜,懷櫻,懷誰呢?雪櫻,不是流櫻?小雪就伴在他的身邊,只有我,即將遠離,且大概永不回朝,他的意思豈不是昭然若揭。

不可以,不可以讓小雪起疑。

「陛下,臣有不情之情,請陛下恩准。」倒了杯酒,我第一次主動敬向了他。

他眼中閃過一絲欣喜,接過酒杯淡然地問:「殿下有何事,只管道來。」

「臣妹有一個別號,這個別號從小隻有最親密的人才知道,如今她得幸隨侍陛下身側,陛下自然是她最親近的人,所以臣覺得有必要告知陛下。」

小雪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絲惶惑,一點責怪。而他面色沉靜,看不出任何情緒。

「櫻妃的別號,是不是該由她親自告訴朕的好。」

我只當作沒有聽到,直視着他沉深幽凌的雙眸。

「『雪櫻』,她的別號是雪櫻。所以,請陛下許可,將別宮名定為『雪櫻』。」

小雪低下了頭。

「那麼,朕的櫻妃的別號又有誰知曉呢?」

「只有臣,和為臣妹起號的老師。」

「是嘛,那朕還真是有幸啊。原來,連殿下的父母都不知道。」他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那殿下想必也與櫻妃一樣,有個除了櫻妃和起號的老師之外,誰也不知道的別號嘍。」

大家都沉默了。

他對着小雪的耳畔輕言幾句,小雪心領神會地站了起來,行了禮,招著身邊亭中所有的侍從退出了排宴的丘中小亭。

他想對我說些什麼呢?我緊緊握住了藏身於寬袖中的雙拳。

靜靜地凝望着我,他的眼神出乎意料地流露出一股哀傷。我們倆,只隔着一張不算太大的桌,卻如隔了無盡的海,就這麼,安靜地對視着。

他的烏瞳,他的薄唇,他的微微拂動的黑髮。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過了今夜,我們還會再相見嗎?身體似乎被割去了一塊,割裂的地方,刺骨的痛。

「這麼……這麼想離開……朕嗎?」他幽幽地問。

「不……是的。我擔心國內有事,必須回……」我澀澀地答。

「如果,朕從未見過你……」脫去了威儀天下的外衣,他依舊是那個我熟悉又陌生的,總在午夜出現的年少男孩。

「臣……」我哽住喉,不知道該說什麼。「臣希望,陛下能好好對待未知。」

「她實在很像你。」他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向我。心裏叫囂著要躲開,身體卻一動也動不了。眼睜睜地看着他握住我的手,眼睜睜地看着他把我擁入懷中,我的雙手卻如果失去牽線的偶人,沒有推開的半分氣力。

「可惜,她,並不是你。」

顫抖著身子,我承受了他有力的,滾熱的擁抱。這,是最後一次了吧。我允許了他的放縱,縱容了我的任性。

「不要走,好不好?」他問我。

我搖搖頭。

「留下來,陪着我!」他命令我。

我搖搖頭。

「別逼我,我怕我會控制不了我自己!」他威脅我。

我搖搖頭。

「你究竟想要我怎麼樣呢,流櫻!難道你沒有一點點喜歡過我?難道那些夜晚的相聚只是你捉弄我的惡作劇?」他懊惱地在我頭頂上自語。我揪緊了他胸前的龍袍。緊實順滑的衣料在我手中糾結成團,一如我紛亂的思緒。

「今夜,到濯泠邊等我。我等你!」他強勢地命令我,甚至沒問我會不會去。在他懷裏偷偷地笑,眼淚卻不聽指揮地濕了他的前襟。

夜,深了。今夜的月,很圓,卻很晦暗。

在平治的馬背上,聽着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身邊是黑衣潛行的隨從親衛。我抬頭看着那一輪白蒼蒼斜掛在天邊的圓月,我在想,這輪月下,一個近乎荒廢的溫泉池畔,一定還立着一位長發飄飄,星眸燦燦的年輕男人,與我一樣抬頭凝望着月亮,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再出現的人吧。我所居別館的寢室正中的桌上,留下了一幅畫。

一樹雪白的櫻花,飛得漫天漫野。樹下,滿是紛落的殘瓣。樹稍上,掛着一輪彎月,映得空中地上的散花發着幽暗的光輝。

那是,夜櫻。

我還做不到——

花落,了無痕。

別了,雪櫻。別了,京城。別了,新唐。

別了,朝旭……

若櫻的人,有兩個。

你愛的,是誰呢?

是細雪般嬌弱嫵媚,相伴相偎的櫻,

還是風中流轉不定,無法掌握的櫻呢?

或者,你愛上的,只是如櫻一般的影。

4

天,很藍,藍得刺痛了我的雙眼。

風,很烈,烈得吹亂了我的長發。

海水是陽光下幽藍的顏色。風,捲起了海浪,狂嘯著,翻騰著,撞擊在尖銳的崖角上,劈開雪白的浪,滾跌著撲回大海。

我曾經梳理得齊整,光可鑒人的髮辮早已被風扯散,糾結成縷,亂蓬蓬地披散在額前,我曾經十分喜愛,服貼整潔的藕色戰服灑滿了紅黑的污漬,殘破的衣袖在風中無奈地張揚。我那鋒利無比,寒光森森的寶刃鋒邊翻卷殘損,失去了光澤和原本凌厲無比的殺氣。

隨着咸濕的海風吹進我的鼻翼的,還有那揮散不去的,令人作嘔的腐銹腥氣。

長劍,拄在崢嶸的岩石上。臉上的血已經乾涸,而我疲倦的雙眼卻還不能擺脫刺目的紅色。手,已經軟了。殺人的手。胸口的血還在不停地滲出,痛楚也漸漸麻木。不知道,我身上的血還可以流多久呢,我迷迷糊糊地想。

遠遠的,傳來了喊殺的聲音。傳進耳里的,不只有人馬的喧囂,還有刀鋒刺入人體,切割肉塊,劈裂骨頭的聲音,在我的眼前,肢體分離,血光飛散。

雙腿已經無法支撐疲憊的身軀,我跌坐在兀突海岸的岩石上,抱着我那已經無法切割任何東西的劍,不住的嘔吐。

我輸了,輸給了最陰毒無恥的兇殘猛獸。如果,我沒有離開,如果,我沒有堅持,那麼,我從千里之外的國度回到家國時不會看到這一切。

如地獄般漫天的大火,如瘋魔般廝殺的人群,絕望地哭喊奔逃的百姓,被挑在槍尖上的嬰兒,被扯爛衣服割斷喉嚨的少女。人,殺紅了眼,就像放出閘門的狂暴的野獸,在撕咬屠殺中獲得快樂和滿足。踏着滿地的屍體,我衝進了皇宮,宮裏,橫七豎八躺着的不是被屠殺的侍從,也不是被凌辱的女官,而是,我年幼的弟弟妹妹和死不瞑目的兄長和姐姐們。曾經熟悉的親人們,現在都只是一具具冰冷的屍體。宮中的侍女張惶地奔避,發出陣陣凄厲絕望的喊叫。

「母親!母親!父皇!父皇!」我驚慌地跑過一個宮又一個殿,四處搜尋我的父母的身影。

「殿下,快看那邊!」身邊的侍衛們發出了驚呼,我循聲望過去。

那是父皇的侍妾和各宮的夫人們。她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完整地聚在一起。她們一身白衣,去掉一切裝飾披散著頭髮,原本美麗的臉驚恐地扭曲著,泛著幽幽的黑色。幾個頭髮蓬亂的宮女目光獃滯地坐在地上,守着這小小偏殿內,曾是國內最美的女人們。

我踉蹌著分開擠在一起冰涼的女人們,強忍着嘔吐感找尋我最熟悉的臉。

「媽媽!」我跪在了地上。望月家的千尋,曾是扶桑的神話,無數男人心中的夢想。此刻,她靜靜地坐在椅上,秀美的雙目大大地睜著,烏紫的唇邊殘留着發黑的血跡。衝出殿門的時候,我如困獸般的嘶喊回蕩在秋日斜陽下有如地獄般沉寂的宮牆上。

正殿,高高的鎏金寶座上,我溫文高貴的父皇,曾含着溫和笑意注視我長大的父皇,如瘋魔般揮舞着手中的利刃。白色的長袍上染遍了刺目的紅色或褐色的血。

「父皇!」我掙脫了屬下阻擋的手臂,徑直衝向他的面前,我要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殺死自己所有的親人,愛過或從未愛過的。

父皇濁滯的雙眼閃現出了一絲光采,不停舞動的雙手也停在了半空。

「正仁……」他高興地大聲喊我的名字,伸出雙臂擁抱我,「太好了,你回來了。回來了……」

冰冷的觸感貫穿了我的胸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結成冰。

「現在,我們一家終於團聚了。」父皇溫柔地撫摩我的面頰,「你看,我一直都在等着你,等着你歸來。」

「父……皇……」我看着他含着微笑,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將雪亮的長刃從我胸前拔出。血噴灑而出,濺紅了他的眼睛。

「結束了,他再也不可以傷害到我任何一個妻兒了。」父皇咯咯地笑着,看着我蒼白的臉。

「正仁,你知道嗎?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是可以相信的,沒有。只有一件事是永遠無法背叛你,那就是……死亡。」他親了親我的前額,緩緩將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我不可以死,不可以!血汨汨地流,氣力也一分一毫地散失。我拼盡全力,將真氣聚集到右手指尖。動作雖慢,但我還是成功地封住心脈,暫時止住不斷噴涌的鮮血。

「振作點,父皇!」我顫抖的雙手抓住他染滿血污的衣領,「你不可以這樣,如果你死了,誰去平叛,誰為我們篁家復仇!父皇,父皇!」

握住我想為他止血的手,父皇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我好累,好累了。」

「父……父皇!」

「你是我最心愛的孩子,我不想你,受到任何的侮辱。為什麼,你不能像其他的孩子一樣乖乖地去死呢。這樣,他們就不可能再侮辱你,侮辱皇家的榮耀……這……是千尋對我說的。」

「母親?」我震驚得發不出聲音。

「千尋……」父皇緩緩閉上了眼睛,「她讓我所有的夫人和侍妾殉國,她啊,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對不起……」一聲輕笑出口,一縷鮮血隨之湧出了唇角。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只好俯下身去,細細地聽。

「你說過,永遠不會背叛我,永遠只會守在我的身邊。可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千尋,對不起……你說過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完全信賴,我不相信……一再地背叛你……一再地令你傷心……陪你,永遠……不……哭泣……」

「父皇!」我捂住自己的雙唇,看着一行清淚從他的眼角沁出,沿着他的面頰消失在松亂的長發里。

「不!」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而虛幻。如果可以,誰來告訴我,這只是一場夢,一場不真實的惡夢。

吐出一口積血,我仰面倒在因焦慮憂心而伸出雙臂的阿印堅實的懷中。

如果,是他的懷抱……有多好!

血,快流光了吧。我拄著長劍,壓抑地喘息著。

「殿下!」緊挨着我的椿和印同時伸出了手。

「不用。」我搖了搖頭。

追兵越來越近了,我身邊精悍的死士已所剩無幾,而且個個傷痕纍纍,疲憊不堪。背後,是深遠低嘯的大海,我們已經無路可退了。

「印!」我喊過忠心耿耿的近侍長官。「你帶着椿和其他人沿着岩石攀到崖下,向南泅過海峽,再繞道經樊榆,過蒼隱,抵達東藩。那裏是我的舅舅望月剛右將軍的屬地,現在還沒有被叛賊攻陷。你們抵達之後,立刻要望月將軍準備船隻給養,趕到中原,前住新唐都找未知公主求助,請……新皇武帝出兵助我朝平叛。」

「那,殿下你呢?」椿看看印,又看看我,不無耽心地問,「殿下重傷在胸口,連日搏殺,傷勢本就惡化,如果再浸海水……」

「所以我不走。我會在此,拖延時間。」

「不行!」所有的侍衛都站了起來,「殿下不可以!」

我擺了擺手,深吸一口氣。

「聽着,以我目前的身體狀況,浸了海水之後,只怕游不過數丈就會死掉。你們不一樣,雖然身上帶傷,但應該可支持到對岸。我在此為你們抵擋片刻,可以為你們多爭取一些時間,那我們就多了一些把握。」

「可是……」

「沒有可是,這是命令!你們還愣著幹什麼,立刻去。」我厲聲大喝,可是沒有一個人挪動他們的腳步。

椿和印對視一眼,一齊跪在了地上。「殿下,保護您是我們的職責,無論如何,我們是不會讓你一人置身險地的。」其他侍衛也紛紛跪了下去。

「不用擔心。」我嘆了口氣,「你們放心,義政捨不得我死。如今我是皇室唯一存留者,他一定想借我的力量讓四藩尊服,所以只會活捉,不會要我的性命。你們快去,再不走,只怕就來不及了。」我橫眉切齒,「你們莫非想逼我現在在爾等面前自裁不成!」

「屬下不敢!」

印忽然站了起來說:「大家起來罷!」

椿詫異地看着印:「印!」

「既然殿下這麼堅持,屬下們一定不負殿下所託,拚死也要完成任務。」

我點點頭。

印是最後一個下崖的,下去前,他轉身問我:「殿下,義政要活捉你,真得只是想立你為傀皇嗎?只怕……」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殿下,您是抱了必死之志讓我們走的吧!」印灰黑的瞳仁里盛滿悲痛,「您早已決心離開我們了嗎?」

「印!」我立起足尖,伸手在他頭頂摸了摸,「好好照顧椿。我知道你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你。」

「殿下!」他哽咽著跪在了我的面前,「您放心,我一定會完成……完成任務!只是……」印抬起頭,「如果中原皇帝不肯發兵怎麼辦?」

我沉吟了片刻,對印說:「那就告訴他,我死了,死在義政德康手中,請他為我復仇。」

「殿下?!」印張大了嘴。

「對他就這麼說。他,一定會發兵的。」

當我滿身鮮血,手拄長劍立於絕壁之上時,儘管亂髮飛舞,衣袍盡裂,可還是沒有人敢趨步上前。破布般碎裂的衣服在海風中獵獵作響,胸口上纏的傷布早已被血浸染得分不出原有的顏色。

血還在流,我知道。輕笑了聲,我抬起了手。對面密密匝匝的叛軍起了一陣騷動,不覺又後退了半步。我輕蔑地掃視着他們,抬起的左手拂去擋住我視線的一縷長發。不論我的外表如何,他們對我第一武士的稱號總是充滿敬畏的,但更令他們膽寒的還是我的「葯」。

葯,可以救人,同樣,更可以殺人。雖然,我幾乎從不用這種方式殺人,但一想起義政家宏在地上痛苦掙扎,拚命廝喊的悲慘樣子我就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順着海風,送到了每一個人的耳中,我可以看見他們驚恐的收縮著瞳孔,慌亂地揮動着兵器。

我的時間不多了。每一分,每一刻,對我來說都彌足珍貴。探手入懷,我摸出了一支細細的,黝黑的香,這是最後一支了。視線漸漸開始模糊,胸口又湧出了一些暖暖濕濕的液體。低頭咬開了線香頂端同樣黝黑的紙套,一點幽明在狂風中冥冥晃動。我把它插在了崖邊的石縫中,那淡淡的,似有若無的幽香便隨風飄散開來。

叛軍中起了一陣騷動,人群中分,緩緩地,走上了一個人。一步、二步、三步……我默默地數着他的步伐,計算着他和我之間的距離。

「殿下,殿下啊!」來人發出矯作的呼喊,端整的峨冠白袍絲毫看不出曾經沾染的骨血。「我終於找到了你啊!」

「我?不是臣嗎?」我冷笑,「你這個不忠不義的老匹夫。」

他神色不動,絲毫不以為忤。一雙如鷹一般銳利的眼睛閃動着狡獪的光。「我是來接你的呀,正仁殿下。國一日不可無君,殿下文武蓋世,仁心智德,正該順應天時,早登大寶,以統領四海創蓋世之奇功啊!」

我仰天長笑,這個老匹夫,這種時候了,居然還能假惺惺地說出這麼一大堆的話來。

「義政德康,你當真是老糊塗了嗎,你總不會忘了你的兒子是死在誰的手上的吧!」

義政德康居然還能面不改色,一本正經地說:「那是孽子無狀,竟敢妄圖染指殿下,這種畜牲不如的東西,當然該死,而且死得越早越好。」

「哦!看不出來你倒明事理的很吶。」我冷冷的說,額頭一陣發寒,視線更加不清了。不行,還不行,那個叛臣竟躲在眾人之間,不再肯靠前來了。「你過來,扶我起來。」

義政反而後退了兩步,一揖道:「恕老臣無禮,非是德康不願親扶殿下,實在是……殿下您的花樣太多,令人防不勝防。我只怕扶過殿下之後,上吐下泄,不得再好好服侍殿下了,還是讓下屬們代勞吧。」一揮手,身後越出二個精壯漢子,穿過眾人向我走來。

老狐狸。我心裏暗罵,胸口的劇痛卻讓我再也握不住劍柄。「當」的一聲,劍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過來的二人發出一聲歡呼,急急向我奔來。二人四手,將要觸及我臂膀之際,突然晃了兩晃,便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嘩——」人群中有人尖叫,有人怒罵,卻再也沒有人敢上前一步。

「何苦呢?」義政德康隨着人潮退後了兩步,不住地搖頭,看着自己的兩個屬下斃命,面上卻無半分哀色。「你看,老臣對殿下是如此全心全意,殿下還是處處防著老臣。」

「怕了?」我吐了一口血,毫不在意地伸手擦擦嘴角,「不然我教你一個簡單的法子,你讓弓箭手來將我亂箭射死,這樣你既可除了我,又不用再損傷手下一兵一卒,好不好?」

義政德康連連擺手,道:「不好不好,我想要的是一個完完整整,舉世無雙的殿下,如果如此美麗的殿下死了,豈非是一大憾事,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那如果義政大人活捉了我,我會怎麼樣呢?」我喘了一口氣。

「殿下自然會是全國的君主了。」

「不過,要當個聽話的君主。我說得對不對呢,義政大人?」

「殿下冰雪聰明,還需要老臣說什麼呢?」

「可是我有武功,你不怕我殺了你嗎?」我問。

「一個手腳俱廢的人,還能動的了劍嗎?」義政淡淡地答。

「我還會用毒。」我再次提醒。

「一個從來不出門,也下不了床的人當然無法配藥了。當然,臣的屬下中有許多善於用藥的醫士。等會子殿下的毒香燃盡的時候,臣會把殿下帶回宮中,請他們……好好為您醫治的。」義政德康看着我,眼裏突然閃起貪婪的火光,他的呼吸急促,面色微紅,「從今以後……帝國雙璧的正仁殿下,就由臣來親自照顧吧!」

香快盡了,氣力也消失得差不多了。我抬頭望了望天,天如鉛般沉重,低頭望了望海,浪如怒般喧天。

我撿起落在地上的長劍,掙扎著站了起來,一步一步退後到崖邊,對着義政德康燦然一笑:「可惜啊,不能如你所願了。義政德康,你以為你贏了嗎?」

「不要!」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呼。

我笑着退到了崖邊,長發隨風亂舞,衣袖翻飛,我的身體輕飄飄地,似立時可以絕裾而去。我放聲大笑:「沒有。義政德康,吾化厲鬼,必來索爾性命,快了,很快就會來了。哈、哈哈……」

縱身一躍,抱着陪伴我多年的寶劍,躍入了無邊的大海。

神啊,為什麼在我落入海中的最後一刻,還是只能想着他呢?

5

藍色的天,

藍色的海,

藍色的發,

藍色的眼……

身體飄浮升盪,海風輕拂低吟……

**********

七月,夕陽如火,烈日的餘威仍在。

一條久已荒廢的舊道上,緩緩行來一輛破舊的馬車。天雖然很熱,趕車的人卻穿着一身密不透風的黑衣,連頭面也用黑巾裹得嚴嚴實實,不露出一絲半點肌膚。非但如此,他居然還在頭上頂了一頂紗帽,黑紗低垂,便是連裹不到的眼睛也遮擋起來了。

馬車雖顯得破舊,但在黑衣人的駕馭之下,便是走在這荒涼不平的土路上,也相當的平穩。陽光炙烤著大地,干硬的泥土地隨着車輪軋過,揚起陣陣黃色的煙塵。悶熱的舊道上,除了默默緩行的馬車竟也見不到半個人影。

走了許久,天色漸漸昏暗下來,舊道已到盡頭,前面即是官道。時已至黃昏,官道不比舊道,車馬雖漸稀,但熙來攘往依舊不少。不知為何,黑衣人在官道入口停住了馬,看了看官道上的行人,低頭思慮了半天,竟動也不動。路上行人車馬見了黑衣人的怪異打扮,總不免駐足張望一刻,竊竊交語兩句,然而大家都知道,出門在外,莫問他人事的保身道理,竟也無人敢來多嘴擾事。

車簾后終於有了動靜,一個甜美的聲音自簾後傳出,引發路人無窮的幻想。

「阿顏,怎麼了?」

黑衣人傳過身,對着簾內低語幾句,簾內嗯嗯有聲,傳出一聲嘆息。路上行人聽了,竟不覺血脈賁張,恨不得立時將簾后的人兒延攬入懷,極力寬慰。

「聽你的吧,咱們就先到前面歇息片刻,晚上清靜些,也省得白天車喧馬嘶的那般喧鬧。」嬌聲如黃鶯出谷,更是讓人心中痒痒得難受。

忽聽得簾內傳來兒啼,嗚嗚咽咽的似腹飢索食,女音切切,顛哄孩兒道:「寶寶莫急,等會兒爹爹就會帶咱們歇息,到時候娘親就喂你哦。」路人失望已極,才知道原來簾內嬌客已嫁為人婦,且已有了孩童。

黑衣人手微抬,也不見手腕動,馬鞭已落在馬身,馬車吱吱呀呀又緩緩而行起來。

行出不遠,官道邊出現一段紅牆。黑衣人偏身下馬,牽着馬車進了有些破敗的院門。院門雖有些破敗,院內倒是大得很,一條青石板路由門口延至內院,石板路旁荒草萋萋,野花點點,竟自一片蕭條景象。黑衣人牽着馬車來到內院門前,立住身形,仰面看着門楣上殘金斑駁的木匾,不覺有些痴了。

「阿顏,到了嗎?」簾內人問。

黑衣人垂下頭,嘆了一口氣。

「到了。」語意帶着幾分蕭索,音色卻出奇的柔和。

「什麼人!」隨着一聲斷喝,內院中呼啦啦衝出十餘條大漢,手持刀劍,將黑衣人和馬車團團圍住。

「阿顏,外面是些什麼人?」嬌聲一出,這十幾個大漢不由得呆了呆,面色也柔和了些,但目光凜凜,盯着黑衣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黑衣人也不理他人,徑自伸手揭簾,對着裏面說:「沒事的,只是看來有人先咱們佔了這兒而已。」

簾里伸出一隻手,潔白如玉,完美無瑕的一隻手,搭在了黑衣人伸出的臂膀上。那圍在四周的大漢們睜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車門,喉嚨上下滾動。

一個女人走了出來,懷中還抱了個孩子。她身上的衣服有些舊了,但漿洗得很乾凈,頭髮上雖說沒有什麼釵環首飾,但髮髻齊整,一點看不到趕路的風塵。孩子包裹得很嚴,在她懷中安靜地躺着,看樣子大概有一歲多了。下了車,那女人對着黑衣人展顏一笑。

大漢們不覺失望,聽聲音,明明應該是個絕代佳人,可見着了卻發現原來只是一個相貌極平常的女子。再看不過是出門的一家三口,除了黑衣男子裝束有些古怪,倒也沒什麼其他令人疑心之事,大漢們不覺鬆了口氣,將刀劍回鞘。

其中一個三十齣頭,黑面微髭的人,看來是他們的頭兒,收起了手中的鋼刀,抱拳對着黑衣人夫婦道:「不好意思,咱們是保定府振遠鏢局的鏢師,因為見這位仁兄衣飾乖張,所以心生警戒,嚇著二位了吧。內殿裏地方小,現下都是我們弟兄的行李車馬,只怕二位進去不方便,你們還是另找個地兒休息吧。」話講得客氣,神情卻是倨傲得很。

黑衣人默不做聲,身邊的女子忽地掩口一笑。那女子面貌本無出奇之處,可是身形曼妙,一雙眼睛又嬌媚可人,只一笑,竟儀態萬千,看着讓人從骨子裏頭舒坦。

「這位爺,你看,我們夫婦倆帶着個未脫乳的孩兒,車裏還有個病人,在荒地休息實在不便,咱們只要在這裏休息一、二個時辰,等天黑透了,路上也陰涼些就要接着趕路。您看,咱們也不用進去了,就在這房檐底下歇片刻,如何?」

漢子們交換個眼色,看着這女人身體嬌弱,黑衣人身材削瘦,懷裏還抱着個呀呀乳娃,車中雖有個未見着面的病人,諒也沒什麼危險,便點頭答應了。

「阿顏……」女子沖着黑衣人指了指馬車。他點了點頭,鑽進車廂內,不一會兒,抱出個人來。

空氣忽然被凝結了,時間也似乎在這一刻停止。

鏢師們一個個如同泥塑木偶,竟釘着地上,眼珠子瞪得老大,挪也挪不動半步。

那個人,是人嗎?

漆黑的發,束於腰際,幾乎直落地上,蒼白的面容映着黑衣人的黑衣,更顯得瑩瑩如雪。他的身上只裹着一襲白袍,敞開的襟口處露出的一段渾圓的肩部,讓這些大漢們呼吸困難。他的眼睛緊緊地閉着,饒是如此,那難描難繪的美麗也足以驚世駭俗了,如果,美人兒的眼睛此刻睜開了呢?十好幾個男人不約而同一起想着,想着想着,身上漸漸熱了起來。

黑衣夫婦二人也不理會這些失了魂魄的粗漢子們。也不見他們提什麼行李,舊馬車隨手一丟,一人抱個孩子,一人抱個大人,竟直往內院裏去了。

內院不大,栓著幾匹健馬,院內停放着兩輛鏢車,車上除了黑漆漆的碩大鏢箱外,還胡亂堆放着一些包裹。

天漸漸地暗了。

年輕女子在黑衣人耳邊絮絮低語,黑衣人依舊沒有說話。只有頭上斗笠微微動了動,似是點頭讚許。

鏢師們在院內生了火堆,又從行囊之中取出肉脯乾糧和烈酒,一時間,杯盤交錯,呼囂喧天。清清凈凈的一處所在頓時變得不成個樣子。那些男人們喝了些酒,忍不住好奇,不覺藉著酒勁兒往黑衣夫婦那兒蹭,想多看看黑衣人懷中緊抱的美人兒的樣子。

黑衣人也不理他們,依舊靜靜地抱着沉睡的人。他的妻子背靠着他,藉著陰影給孩子餵奶。火光映在了美人的臉上,為蒼白的容顏添了一抹紅暈,突突跳動着的火光襯映着的絕世容顏如夢似幻,彷彿隨時會消失不見。

飽暖思淫慾,男人們看着心中如百爪撓心,不覺對黑衣人又羨又妒,言語之中漸漸放肆開來。

「小子,這美人兒怎麼一動也不動的,像死了一樣,不會是你操她操得太狠了吧!」大漢們齊聲狂笑起來。

「不會吧,我看哪,怕是這小子身體太虛,應付兩個娘們太辛苦,不得已把小美人兒打昏了吧!」

「唉呀呀,怎麼可以這麼不憐香惜玉。若是小子你不行,我們弟兄可以代勞啊!」

漢子們轟然大笑,紛紛鼓噪起來。見黑衣人還是置之不理,以為是個膽小怕事之人,有些色膽大的,竟然就想過去動起手腳來。

三四個鏢師還沒走到黑衣人近前,突覺眼前一花,一個嬌媚的女聲就在耳邊響起:「哎呀,幾位好漢,你們想做什麼呢?」笑語晏晏,正是黑衣人懷抱嬰兒的妻子。

酒藉著膽,其中一個人邪笑着伸手就去摸那女子的臉:「小娘子,你莫急嘛,雖說臉蛋兒長得比那個美人兒差了百倍,可身段可人得緊,老子享用過那邊的美人兒之後就來愛惜你。你瞧你那個怪裏怪氣的男人,只怕弱得讓你樂呵不到吧……哎?」

手還離著女子的臉兒一分,那女子輕輕一閃,輕輕鬆鬆地躲了過去。眼珠兒轉了轉,嬌聲問道:「噫,怪了,我弟弟明明是個男人啊,為什麼這麼多男人都瞎了眼把他當女孩子呢?」

男的?!

數十道目光齊齊投向黑衣人的懷中。胸部平坦,喉結微露,可不正是個少年嗎。

美麗得不像凡人的少年。

男人們齊瞪着貪婪的眼,咽下了口口饞沫。

「男人?男人又怎麼樣。這樣的貨色怕是再也找不到了呢。」

「頭兒!你是說……」

「他們只是一對沒有來頭,沒有武功的夫妻。帶着一個不記事的娃娃和一個病得不知還有幾天活頭的男孩。」鏢師頭目獰笑一聲,慢慢走近黑衣人。「如果,這個男人不小心死了。那孩子我們可以賣個好價錢,女人可以等我們玩夠了賣到窯子裏,至於這個美人兒……」男人目放淫光,「咱們留下來,趁著還有口氣,大夥兒好好享用享用。」

鏢師們齊聲歡呼,將幾人圍了起來。

「哎……」女人輕輕地嘆息著,不住地搖頭,「本來我實在不想惹事的,可為什麼老是有事發生。都怪你啦,好好的,幹嘛不把他那張臉跟你一樣地蒙起來,你來,紅顏禍水,是一點兒也沒錯吧。」

緊閉的雙眸忽然睜了開來,緩緩地掃視着眾人。那目光,寒透了每個人的心房。

「你錯了。」低低的聲音出自剛剛一直沉睡的少年之口,有些嘶啞,卻很清晰,清透的語音

里夾雜着奇異的語調,奇異,但很好聽。「不看到我的臉,他們也一樣會找你們的麻煩。」

「為什麼呢?」女子歪著頭,皺着眉頭問他,一點也不把旁邊的十幾個大漢的威脅放在眼裏。

「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們不是鏢師,只一群殺人越貨的強盜。我們闖進了他們的地方,就像羊入了虎口,哪有不食之理呢?」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少年的臉有些潮紅,像是用盡了全力,人軟軟地靠進了黑衣人的懷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強盜啊!」女子點點頭,轉身對鏢師們說,「我弟弟說你們是強盜哎,那你們一定是的了。哎,為什麼一路之上老是遇到這樣的事呢?」

「什麼強盜,你們不要胡說。」鏢師頭頭臉上有些驚慌,有些猙獰。

女子也不理他,自顧自地對黑衣人道:「阿顏,現下離京城還有多遠呢?再不抓緊點時間,我怕他的傷就再難根治了。」

「二十三天。」黑衣人惜字如金。

「二十三天啊……」女子苦了一張臉,「還好遠哪。阿顏,我抱着孩子,擋不住他們所有的人,不行了的話你就出手吧。反正他們都成了死人,就沒人可以透露出你的行蹤了。」

黑衣人默默地,摘下了斗笠。

少年嘆了口氣,好像不願再看見任何血腥的場面,緩緩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之前,他看見,一縷頭髮隨着摘下的頭笠落在了黑衣人的胸前,一縷……藍色的頭髮。

嘆息聲更深沉了,為了他,為了即將死去的,也為了自己。

「看哪,好大的珠子!」女子發出一聲歡呼。鏢車的車把已被擊折,卻原來那車把是被鑽空了的,中空的木把中竟藏着幾十顆晶瑩圓潤的拇指肚大小的明珠。

「阿顏,你看!」女子抓了一把珠子,踢開面前的障礙,跑到黑衣人的面前,「咱們的盤纏這下可就夠咯。」

「是很大,這麼大這麼圓的珠子的確很少見。」,從女子掌中取了一顆明珠,摘掉斗笠的黑衣人阿顏好像話也因為沒了黑色斗笠的遮擋而多了起來。

「可是我知道,你見過的珠子一定比這些更大、更圓、更多。」女人溫柔地看着他,彷彿看相伴多年的情人。「但珠子再大、再圓、再亮,也沒有你的眼睛美麗,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可以和你在深山裏隱居一輩子,不讓你見任何人,不讓任何人見到你。因為,現在你是我的。」

阿顏垂下眼帘,聲音冰冷冷的沒半點溫度:「你又何必老是戲弄我,明明恨我恨得要命,卻偏偏凈說些言不由衷的話。」

女人咯咯笑了起來,平凡的一張臉在火光的映照下竟顯得有些嫵媚。

「好玩啊。看阿顏生氣的樣子最有趣了。」女人伸出手,拉下阿顏蒙面的黑巾,「不要老是遮著臉嘛,反正這裏除了我們一家三口和他之外,再沒一個活人了。讓我看看你這張臉。」

聽到「一家三口」四個字,阿顏的身體抖了一下。緊握著明珠的掌縫中簌簌落下了一些白色的粉末。

「呀,我的珠子!」女人尖叫一聲,但隨即又展開笑容,「阿顏,你生氣了喔。你生氣的樣子也是這麼迷人呢!」

「住口!」阿顏皺着眉低喝了一聲,奪過女人手中的黑巾蒙上了自己的臉。

「阿顏,我們不要去京城好不好?你可以把他交給地方官吏,讓他們護送他上京啊,我們……」

「不行。太危險!」系好黑巾,阿顏撿起落在地上的斗笠。

「可是,他在那裏,如果你被發現了……」

「我答應過他,所以不能失言。」阿顏嘆了一口氣。「如果被那個人找到了,只能說我的命不好。如果你現在後悔了,可以帶着孩子離開,我是絕對不會阻止你的,我也……阻止不了你。」

「阿顏……」女人咬着唇,沒說什麼。

「時間差不多,我們該趕路了。」俯身抱起沉睡中的少年,那個名叫「阿顏」的黑衣人緩步向門外走去,「我說過,你可以不必跟來。」

「阿顏!」他的身影頓了頓,身後傳來女人清亮的聲音,「我是真的喜歡你的喔!這些死人怎麼辦?」

「不用管他們。」阿顏接着向前走,只用着誰也聽不到的聲音低低地講著:「真是個……傻女人。」

女人收好了散落的珠子,低頭看懷中熟睡的孩子,溫柔地親了親孩子柔嫩的面頰。那孩子小小的身體動了卻,慢慢睜開了眼睛,圓嘟嘟的小手伸到自己的嘴前,含住了自己的大拇指。這孩子長大了以後,一定也是個絕色的美人兒吧。女人聽着孩子口中依依唔唔的聲音,寵溺地笑着。

這孩子,也有一雙藍色的眼睛。

清澈的,沒有一絲雜質,比極品琉璃還要純凈的天藍。

「你的爹爹呀,為什麼總是不相信我的話呢?」笑容就好像天上彎彎的明月,一顆瑩亮的水珠卻落在了孩子紅潤的臉上,「他呀,說不定暗暗盼望着那個人可以找到他呢。這樣的話,你的爹爹就不再是我們的咯。」

「我們去追他好不好?快點長大喔,我的小摩訶勒。」

6

「阿顏今天來了么?」我靠在柔軟的床榻上,問進屋收拾的兩個小太監。

他們兩個搖了搖頭,咿咿唔唔地用手比劃着。

「是嗎。」我點了點頭,看着這兩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孩子麻利地清掃著屋子。

已經快到午時了,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十月的天已經帶了深秋的寒意,但按理說還不至於太冷,可是我的小屋裏卻早早生上了炭爐,身上的被子也早早換上了厚實的冬被。現在天還太亮,阿顏是不會這麼早來看我的。我捂著額頭髮出了陣陣**。兩個小太監慌忙丟下手中的拂塵和抹布,急急地奔到我的床前,啊啊地打着手勢。

「沒事兒,我只是有點兒冷。」我懶懶地說。長期卧床的我,日日夜夜不分晨昏地睡着,除了冷以外,還有一種痛,近乎空虛的頭痛。

一個小點的太監趕緊在火盆里加了幾塊炭,另一個則倒了杯熱茶喂我喝下,還細心地用衣袖輕輕擦去流到我下巴的茶水。

在這裏陪着我,他們一定都很熱。

看着他們略顯孩子氣的臉上滲出的細密汗珠,我又不由得想起了從小陪侍在我身邊,和我一起長大的椿和印,這兩個孩子的眼睛,跟他們有一點象啊。只是,這兩個孩子比他們生活得更加艱苦。小小的年紀,失去了做男人的尊嚴,還要忍受失去聲音的痛苦,棲身在深宮的一個偏僻荒涼的角落,卻還常常滿足地露出笑容。他們原本就是沒有聲音的嗎?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對於我這樣的存在,他或許認為這樣的安排是最好的吧。我苦笑一聲。

阿顏送我回來的時候,我四肢冰冷,面色如蠟,任誰人看了都會認定是半個身子已經入了黃泉道的人。我是那麼地想見他呀。

「朝旭……我有……多麼的……想你啊……。」那一刻,我不再漠視內心,半是苦澀半是甜蜜地說出心裏的感受。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救我回來的,我只知道,在經歷了漫長的黑暗與苦痛之後,我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唯一看到的就是他。

他那炙熱的,彷彿捏碎我的骨頭一樣緊握着我雙手的觸感,我至今還能依稀感覺得到。他黑亮的眼睛裏,有痛苦,有歡喜,更多的卻是憤怒。所以,我醒過來時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為什麼要騙我?」

氣若遊絲的我被他摟在懷裏,那兇猛的勁道和堅硬的胸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憤怒的喊叫聲裏帶着一種我以前從未在他身上發現的惶懼。當時脆弱不堪的我如何可以承受呢?

「你醒了?你醒了!謝天謝地,你總算醒過來了。」他抱着我,像個孩子似地又哭又笑。

「只要你活着,活着就好!」

他在我耳邊一遍遍地問,而我沉沉地昏死在他的懷中。

一轉眼,已經兩個月了。

我靠在柔軟的靠枕上,看着屋內簡樸但高雅的裝飾,不禁有了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空氣中是我熟悉的夼葉草的淡淡清香,夾着木炭燃燒時漫延開的陣陣暖意。讓沉浸著包圍在暖意中醺醺然的我好像回到了七個月前在溫暖的「濯泠」邊度過的幾個夜晚。命運這東西真是奇妙,只是在幾個月前,我拒絕了他的邀約,抱着永不再見的覺悟痛下決心,離開了這裏。但沒過多久,深負重傷,對生命和未來幾乎不抱什麼希望的我,竟會苦苦哀求把我從冰冷的海里撈出的救命恩人將我送回他的身邊。為什麼呢?難道就因為在落海的一瞬記起的他的臉嗎?

「在想什麼?」熟悉的聲音響起時,我閉着眼睛,沒有理會聲音的來源。床榻微微一沉,厚厚的褥子略陷了一角。乾燥、有力的掌心溫柔地撫摸着我的面頰。

「生氣了?為什麼不肯看我?朕今天必需處理一些事情,所以來晚了些,你不會怪朕吧。」磁性的聲音在我耳邊挑逗似地吐息著,讓我的身體由內及外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激顫。

「北方的因脂蠢蠢欲動,西面的拓跋氏磨刀霍霍,偏偏這個時候南方諸郡又起了內訌。邊疆戰事頻頻,朝里暗潮洶湧,朕實在是煩心得很吶。」他嘆了口氣,執着我的手,貼在他的臉上。

手背上傳來的刺痛是他的胡茬。硬硬的,有點痛。我睜開了眼睛。

酸酸麻麻的情緒漲滿了我的胸膛。除了我初次醒來時,我再沒有見到他如此憔悴的模樣,已經有三天沒見到他了啊。

沒有再像以前一樣拚命地掙脫,我用着他熟悉的哀愁眼神注視着他,被握著的右手撫上了他的面頰。

「流櫻……」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在我還費心猜測他那張英俊高貴的容貌下隱藏的情緒時,他把自己的頭深深埋在我胸前的被裏,雙手牢牢抱住了我立刻開始抗拒的身體。

「就一會兒,流櫻,讓我靠一會兒。」他的聲音悶悶地從被中傳來,而我也不知為何失去了抗拒的力氣,愣愣地看着他埋在我胸前的頭顱。

那一瞬間,我忽然認清了困擾我許久的問題。

回來,是因為,如果要死,我也想死在他的懷中吧。

顫抖著雙手,我抱住了他的後腦,開始了我回到中原,回到他的身邊的第一次哭泣,彷彿要吐出所有鬱結的……慟哭。

夤夜裏的邂逅,濯泠邊的激吻,火光中的廝殺,冰海里的沉淪,如剛出爐的寶劍,閃動着噬人的火焰一次一次在我身體上刻下永不能磨滅的記憶。我抓着他的發,撕心裂肺地哭喊。他有些無措地抬起頭,捧起了我的臉。

母親僵硬的美麗面孔上烏紫的唇,父皇瘋魔般舞動不止的長劍,大殿上如困獸般絕望的嘶喊,還有一個個倒在我身前的忠心武士,一條條在我劍下割裂的斷肢殘臂,那些夜夜在我的夢中糾纏不休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晃動着。發泄過後的痛苦立刻填滿了我重創之後的胸膛。

是的,復仇。復仇的烈火已經要把我的身軀燒成灰燼,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的身體因為激動而發抖,只要可以憮慰那些冤死的魂靈,我可以拋開一切,富貴、權勢、聲名、甚至尊嚴。

「幫幫我……幫幫我……」我不顧一切地撲進他寬厚的胸膛里,忽視他因此而驚愕困惑的表情,「現在,只有你,可以幫我。」

他默不作聲,只是用手輕輕拍着我不停顫動的背部。

「旭…旭…朝旭……」我像迷途已久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親人,我像溺水的行人抓到了一片救生的浮木,牢牢地、牢牢地抓住他的後背,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

他什麼也不說,任我緊緊地抱着他,狠狠地捶打他,等到我疲了,倦了。

我們靜靜地彼此擁抱着,直到夕陽的餘暉沿着窗欞,斜斜地射在我們的身上。

「一個帝王,有很多難處。」離開我之前,他這麼說。「內憂外患之下,我不可以為了一個人而置國家臣民於不顧。所以,流櫻,請你耐心地等待。」

我知道,我明白。這也是為什麼他會斷然拒絕小雪要求的原因。即便,是收到了來自東瀛,我忠心的部屬們遵循我的意志,遠涉重洋前來向他求助時,他遲遲不肯表態的原因。

我坐在床上,雙手緊緊抓着被子,在他走到門前時問他:「如果,我真的死了,沒有回到這裏,沒有和你相見……」

「你的部屬來的時候,他們說你死了。」他站在門前,身後拖着狹長的陰影,我也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說你死了,屍骨無存。他們求我為你報仇,櫻妃也哭着求我。」

但是你還是沒有答應。

他輕輕闔上門,我的心降至冰點。

「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櫻妃下個月就要生孩子了。」好像突然記起,他淡淡地拋下了最後一句話,消失在緊閉的門后。

孩子?!是啊,孩子,凝結著兩位高貴的皇室血脈的孩子。

「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對我說?」望着自己的雙手,我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你想對我說什麼呢?在你的心裏,我究竟是什麼呢?」

早就知道的結局,又為何還要懷抱那樣的希望。

無法喘息的深夜,凍結了我的血液,也凍結了我心中最後一束火焰。

再一次相見,是一個晴日。他走進來的時候,心情似乎特別愉悅。他的身後,是大腹便便,美麗依舊的櫻妃,我的妹妹,篁未知。

見到我的時候,她沒有尖叫,更沒有暈倒,只是快樂地笑着,輕輕走到我的床前,伸出雙臂擁抱着我。小心地,不讓自己的肚子碰到我的身體。

朝旭悄悄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久未謀面的我們兄妹二人。

「我知道你沒死。」她坐在我的身邊,笑着對我說,眼中含着星星點點的水光。「人家說,雙生的孩子之間有根線牽着,我感覺到這根線沒有斷,所以,你一定還活着。」

「小雪……」我想告訴他父母兄弟的事情,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都知道了……我見過了阿印和小椿。他們一直在京里等著,等著陛下點頭的那一天。」她不再說什麼。我們彼此凝望着,忘了時間的流逝。

「一定會是個男孩子。」小雪嘆了口氣,滿足地眯起了眼睛,纖細的手無限憐愛地撫摸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該恭喜你了,看來你過得很幸福。」我靠在枕墊上,微微地笑。

「是啊……誰說不是呢。」她眼裏掠過一道精光,嘴角略翹了一下,眼裏帶着一點譏誚的味道。「我是陛下目前最寵愛的妃子,很快我又將會為他添一個孩子。他現在的孩子當中只有兩個男孩,只可惜他們的母親都不再受寵,哈,也許我的孩子將來可以坐上中原皇帝的寶座。」她笑着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臉。

「將來,哥哥重回扶桑登位,你把你的公主許配給我的皇兒吧。如果,我有了公主,我也一定將她送回東瀛,哥哥,你一定會讓她做太子妃的,對不對?」

小雪開心地笑着,眼神卻像一把利劍刺入了我的心。

徹骨的寒。

「哥,我會再來看你的。」小雪輕輕地在我胸前靠了一下,「哥不知道,雪櫻是多麼地愛着哥哥啊。」

「雪……」

迎入眼帘的,是那張如同照鏡子一般太過熟悉的麗顏。

「我走了。」小心翼翼地捧著肚子,小雪走向門邊,「哥,床頭的那個箱子,是小椿從東瀛帶過來的,你的『遺物』。」

一把華麗的短劍,一本古舊的醫典,一把如玉般緻密光潔的木梳,和一軸略有些發黃的畫卷。

顫抖的手,輕輕展開了伴我多年的發黃的捲軸。

素色的帛絹上,一支血色的蘭孤寂地在風中綻放,遠遠的,是一片櫻林。櫻已經快謝了,滿天飛卷的是粉色的櫻瓣。隱隱地,在花雨中,映着一個淡淡的身影,烏色的及腰長發披散在修長的背後,衣裾輕揚,微側的臉部看不清容顏。

「老師……」

「你想清楚了嗎?真地這樣決定了?」夜的精靈,搖動着他那散至腰際的美麗長發輕聲的問我,碧藍的眸子滿是困惑和不以為然。

仰頭靠在窗沿,他呵出了一團白氣,深秋的夜,太冷了。我拉了拉身上的棉被。

「摩訶勒還好嗎?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出神地望着懶散地坐在窗台上的他,那大異於常人的發色和膚色着實難叫人轉移目光。他身上那種誘人的嬌異散發着致命的魔力,我現在明白為什麼他總是在人前密密地隱藏自己的風致了。只有偶爾的幾夜,他會悄無聲息地來到這個皇宮內冷寂無人的荒涼院落來看我。朝旭當然也知道,只不過他既不點破,更不阻攔。

「他啊,現在可皮著呢。」他笑了起來,瑩白的肌膚在月光下立刻鮮活起來。「他會喊爹爹了。」

「是嗎?」我也笑。記憶中那軟軟的,散發着乳香的小東西也有一雙明亮的藍眼睛。

「過段時間,我就要走了。」他的手裏把玩著一柄劍,又薄又細的短劍。

「走?你要到哪裏去呢?」心頭一緊,頓覺悵然。

「我啊,想帶着摩訶勒回故鄉呢。離開這麼久,故鄉是什麼樣子我都快忘了。」

「可是阿顏……你回去太危險。」我知道,阿顏不是個簡單的人,我也知道,如果他回到那個故鄉,可能會遇到多大的危險,所以我擔心。雖然我們之前交談的次數不多,但我早就把他當成了朋友。

是的,朋友。

措吉朗巴顏,我的朋友。

「不用擔心。」他溫柔地笑着,「我現在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沒有人可以再傷害我。」

「問題是,現在不是只有你一個人。」

他沉默了一會說:「阿布也會跟我走。以她的智慧和武功,足可以照顧好摩訶勒。」

「是嗎……」

彎月已行到中天了。他忽然嘆了口氣。

「這次回京,我已經見到了我要見的人。」

「哦!我該恭喜你嗎?」

「這並不是什麼好事。」他苦笑一聲,閉上眼睛。「我一直恨着他,卻又一直想見他。原本我就打算回鄉的,我想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所以一直很想最後見他一面。」

「但你需要一個理由,說服阿布,也說服你自己。」我介面道。

「是的。所以……謝謝你。」他睜開眼睛,藍色的瞳仁里蓄育著一點哀愁。

「用不着謝我。反而是我,從來沒有好好地謝過你。是你,救了我一命。」

「我只是,利用你給我的一個理由而已,沒什麼值得謝的。」一偏身,他飄然立於了窗外,「其實我常想,如果人就那麼清清靜靜地死了,對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種幸福。我只希望,將來,你不會怨我,怨我多事。我希望,你可以幸福。」

幸福?那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遇見了旭的時候,幸福,已開始漸漸離我而去。

「最後,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阿顏對我招了招手,「聽說九州已被攻陷。東瀛最後一塊忠於皇室的領地也被義政家奪到手了。」

我渾身一震,頹然倒在靠墊上。如此一來,我篁之一族和望月一族就真地被連根拔除了。

「你一定會很不甘心的,一定想要復仇。我相信為了這個目的,你可以犧牲一切。」阿顏的語氣帶着沉重的無奈。「我只想告訴你,無論你做出了什麼樣的決定,有一點你必須牢牢記住,如果你無法成為他的唯一,那麼,永遠別陷下去。千萬,別把心給他。」

好冷!真的好冷!

門外響起了輕輕扣擊的聲音。

我的雙腿有些軟,但走過去開門並不費什麼功夫。只是,夜,太冷。

打開門扉,月光下,是隨風飄舞的一頭黑髮,和深如寒潭的一雙烏目。我對他笑了笑,手,搭上了衣襟。

白色的中衣漸漸滑落,裸露在夜風中的肌膚瑟瑟發抖。可是我的腰挺得筆直,目光也沒有四處游移。胸口上,一道狹長的傷疤清晰可見。

滾燙的淚珠落在冰涼的胸前,痊癒的傷口隱隱作痛。

而我,伸開了雙臂,在這夜涼如水的夜晚。

是年冬,新唐皇朝第四代帝王李朝旭下旨,征伐東瀛義政氏。越年秋,斬義政德康於偽都神奈川,殺敵逾十萬,降者無數。立先皇族弟篁氏敬敏為帝。自后,東瀛敬新唐為天朝,歲歲來朝。(中間的過程嘛,鶴望裏面有說。)

下面是預告:呵呵~~~~~~~~~

下面寫什麼呢?當然是要寫摩訶勒的老爸的秘密情事了,當然,流櫻和朝旭的愛恨情仇也要接着上映。那麼,敬請期待下一篇:《花間辭》傾國之懷櫻令暮顏。

謝謝各位大人堅持看下來。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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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櫻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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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若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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