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1-5

凌霄 1-5

1

有一種花,天生嬌柔而脆弱。

但依靠緊緊攀附的大樹,吸取別人的精血和生氣,它卻可以潤澤出翠綠的葉和絢麗的花。

有一天,寄生的樹會精竭氣涸而死,它又會怎樣呢?

如果讓我選擇,我寧願做那棵傻得枯死的樹,也不想成為那朵厚顏的花。

可惜,上天總喜歡擺弄人的命運,一邊冷冷地笑着,一邊欣賞著人世間的醜惡百態。

所以,我沒得選擇,我只能

繼續

做我的

――凌霄花

也許,

這只是

醒不來的一場夢

一場凌霄花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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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

夏日的太陽高高地掛在天宇,受着灼烤的大地似乎也在驕陽的**之下噝噝地喘著氣。盛夏的午後,滿院的蟲鳥都失了聲,縮在石下巢中存蓄著流失太多的體力,而蒼鬱的翠枝綠葉也受不了似地蔫蔫地捲曲著身子以保存那所剩無幾的水份。

「小姐,小姐……你在哪兒呀?」小丫環的叫聲在這燥熱得過於寧靜的小小後院中顯得格外的刺耳。隨着這陣陣催促的尖聲叫喊,原本蜇伏在高大槐木中的蟬們像恢復了意識般地高唱着「知了——知了——」齊聲呼應起來。

「小姐……呼呼,您怎麼又跑到這兒來了呀。」青衣小鬟一邊擦拭著額邊紛落的淚珠,一邊氣喘吁吁地望着害得她好找地禍首。喝,小姐真得是好美啊,偷偷地上下打量著口中的小姐,青衣小鬟一面在心中慨嘆,像小姐這麼有氣質的美人兒,不知道將來會是哪家王公貴戚家的媳婦兒呢。心中不斷地讚歎著,她用手中的絲帕撣著面前被自己稱為有氣質美人兒頭上沾的亂草和臉上粘著的灰泥,順便整了整隻及自己胸口的小小身體上被揉得亂糟糟的衣服。

「珠兒?」韓穎抬起小小的腦袋,迷惑地看着面前一起長大,但比自己年長好幾歲的丫頭。最近珠兒總是這樣,做事的時候,特別是對着自己的時候,做着做着就會神遊於物外。伸出手戳戳珠兒略顯豐滿的臉蛋,露出惡作劇表情的韓穎一把就掐了下去。

「哇啊!」意料中的慘叫如約在耳邊響起時,韓穎臉上露出和年紀極不相稱的惡魔般的微笑。

「小姐!」珠兒噘起圓嘟嘟的小嘴,望着眼前好惡作劇的主子,一副受不了的模樣。「您就喜歡作弄人,再這樣下去,將來誰肯上門提親啊。」

雖然小姐沒有絕美的五官,但分開來看平平無奇的五官組合起來卻是這麼的合諧而有特色,特別是那對眼睛,不像別家的小姐是大大的杏核眼,或是媚媚的丹鳳目,但那又細又長的眼睛清澈純凈,偶爾閃動着的凌厲氣勢更是讓雙眸熠熠生輝。如果這脾氣再好點兒……,唉,珠兒聽見了自己心中放棄地嘆息,如果想讓小姐變得淑女些,還不如教右廂房桔兒姐姐的狗兒抓老鼠來得容易點。

可是小姐偏偏是那麼有氣質的人。珠兒哀怨地摸著自己的臉,明明都是一樣,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為什麼小姐的拼在一起就跟自己不一樣了呢?

修長的眉挑起來又落下,像是嘔氣一般,伸出藕段般白嫩的胳膊,韓穎極不淑女地拔起一根短草,大咧咧地叼在了嘴中,下巴仰起,作出了十足十的小痞子架式。

「啊……」珠兒倒抽了一口涼氣,一把把草根子拔出來扔掉,眼淚兒在眼眶子裏直打轉,「小、小姐……,如果夫人知道了……」

「哼,你就會和別人一樣,總是管我,虧我還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眼裏藏着打趣的惡劣興味,嘴裏卻說着欲泣地騙人鬼話。

「不是啦,小姐……,可是……可是……」珠兒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為什麼主子偏偏是這種相貌與個性極不相符的人呢?

「好啦,別哭啦,逗你玩兒的。」韓穎踮起腳尖,溫柔地擦著珠兒的眼淚。看着珠兒一臉感激的樣子,韓穎眼裏閃過一絲得意的笑意。

「你來看,」熱切地拉着隨身侍女的手,韓穎把她拽到自己發現的小小天地中。「剛發芽兒的,昨天還沒有呢。」

高大英挺的柏木旁鑽出了一枝嫩青色的細芽,柔弱的莖蔓向著身邊的柏木延伸著似乎在儘力向它靠近。韓穎和珠兒摒著呼吸,生怕自己的氣息會傷害到這柔嫩的小草兒。

「小姐……」珠兒抬起頭,活動了一下因長期盯着某處而顯得有些僵硬的脖子。

「小聲點兒!」韓穎惡狠狠地瞪了一下珠兒,成功地將她的大嘴巴封住。牽着手,兩人退到庭院的中央。

「說吧,什麼事兒,大中午地大呼小叫到處找我。」雙手環抱着胸口,韓穎乜着眼看着面前年紀雖大卻顯然沒什麼頭腦的玩伴。

「啊!」高八度的尖叫果然又在耳畔響了起來,珠兒一臉地驚慌。「我忘了說了啊,小姐,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呀……」

皺着眉,韓穎掏了掏耳朵。

「夫人,夫人……她、她要生了!」

「生就生了唄,值得大呼小叫地嗎?」淡淡地口吻沒有一絲激動。

「耶?」珠兒睜大了困惑的眼睛,「小姐不擔心嗎?小姐不高興嗎?小姐不着急嗎?」

「有什麼好急的?」韓穎翻了翻眼睛,「反正娘那兒還有爹陪着呢,接生婆就有三個,房外還聚了一大幫大夫,我跑去急什麼,就算急,也使不上半分的力。」

僵在原地的珠兒努力消化主子的話,不放棄地想拉回主子的注意。

「比起將要出生的弟弟還是妹妹,我還是比較在意咱們剛剛看到的那顆小草。」喃喃的話讓剛剛可以稍微活動的珠兒再一次陷入石化的狀態中。

「弟妹會有很多人疼他,有爹,有娘,有丫鬟,有僕人……可是那顆小草,看起來好孤單,好寂寞,好脆弱……我要照顧它!」握緊拳頭,韓穎臉上寫滿了決心。

真是……真是難以理解啊!珠兒張大了嘴,放棄了繼續揣摩主子心理的念頭。

盛夏的午後,被陽光曬得有些傻的十五歲珠兒乖乖地蹲在了自己崇拜、尊敬但更有些發怵的主子——八歲的小小姐韓穎的身邊,用目光澆灌那株說不上來名字,嬌弱得有些怪異的雜草前面,共同迎接新唐皇朝最負盛名的靖遠將軍韓剞的第二個孩子的誕生。

2

熟睡中的嬰兒習慣性地把細細的拇指含在嘴裏,發出極細微的鼾聲。被仔細打着包的嬰孩緊緊地用柔軟的棉被裹扎著,除了頭可動外,也只有掙扎著從束袱中脫出來的一支胳膊將將可以將被其視為絕頂美味的小指送入口中了。

「這是什麼東西?好醜!」靜靜地趴在床前盯着這裹得如同粽子一般的**,韓穎失望地皺起了眉頭。

「不會啊,小少爺天庭飽滿,鼻子挺挺的好像老爺,怎麼可能丑嘛!」一旁蹂著跪得發酸的膝蓋的珠兒小聲地嘟囔。

「就他?!」韓穎不自覺地拔高了聲音。

「小姐……小姐……噓!」珠兒嚇得白了臉,連連打着手勢。

天啦,夫人好不容易,歷盡千辛萬苦才生下來的韓家命根子哎!如果吵醒了,一定會大哭。如果大哭了,一定會驚動沉睡中的夫人。如果驚動了夫人,夫人一定休息不好。如果夫人休息不好,老爺一定會追究責任。如果追究責任,沒看住小姐的珠兒一定首當其衝——,也就是——板子挨得最凶!快速地將吵醒少爺與自己挨板子劃上等號。珠兒作揖打躬地希望可以稍稍平息主子的激情。

韓穎皺了皺鼻子,閉上了嘴巴。不管怎麼說,娘為了生這個弟弟,可差點連命都送上了呢。大夫千叮嚀萬囑咐地要娘休養好,如果真得把她吵醒,任爹爹再怎麼寵溺自己只怕板子也逃不過去。

可是……真得好醜。紅彤彤的臉蛋皺巴巴的,跟看門的劉大爺有得拼。腦袋光光得沒頭髮不說,緊閉的眼睛上竟也是荒蕪一片,鼻子看不出來挺,只不過是一團**上唯一突出來的東西。惡!這些個愛奉迎的下人,還個個都說什麼少爺長得多像多像老爺啦,多像多像夫人啦,害她冒着風險,在〖一鍀凳賴詼天就趁著午休偷偷摸過來了?

「一點不像嘛!騙人精!醜八怪!」低低地咒罵着,韓穎卻也忍不住伸出了手指,輕輕碰觸那個又紅又皺的臉蛋。

「呀,小心點兒呀,小姐!」超低聲地提醒著,珠兒緊捏著的掌心又冒出了冷汗。

「呀!」伸出的手指在觸到嬰兒臉頰時,如觸電一般急速縮了回來,細長的雙目中盈滿了驚異與震撼。

「小姐?」珠兒不解地望着眼前有些失態的主子。

「嫩嫩的……好像豆腐……」韓穎迷惑地看着指尖,熱辣辣的電流依舊在指間流動着,又麻又酥,「不……比豆腐還嫩……像要化掉一樣……」

「醜八怪……呃,我弟弟有名字了嗎?」

「嗯!聽夫人房裏的桃兒說,老爺剛起的,叫『修』」。珠兒湊近韓穎的耳邊說。

「『休』?休息的休嗎?」心中痒痒地,韓穎又忍不住把指尖放到了嬰兒的腮邊。

珠兒提心弔膽地看着主人的指尖在孩子的臉上滑動着,心裏喀噔喀噔的。

「不,是『修』,什麼修身以治天下的『修』。」

「韓修……韓修……」韓穎的眼裏漸漸凝結出一絲溫柔,眼前的孩子似乎也不是那麼面目可憎了。沉睡中的嬰兒動了動,依循着本能,張嘴追逐著碰觸的纖細指尖。嬰兒略高的體溫和濕濡的吮吸引起的酥麻感覺,一路攀緣而上,流過全身的每一條經絡。

「嘻嘻……好癢,好癢……」韓穎開心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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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起,一院的落葉蕭蕭。

「唉!」蹲在地上的人單手托腮,另只手在地上拂來撣去,撥弄著凌亂的黃葉。

「唉!」蹲在身側的人跟着長嘆一聲,也學着身邊人單手托腮,弄只手在地上撥弄著敗草。

「唉!!」狠狠瞪了眼身邊學樣兒的人,韓穎更大聲的發出了嘆息。

大概是覺得好玩,學樣兒的人嘻嘻笑着,跟着發出一聲長長的大大的,一點也沒有憂慮的嘆息。

「死小鬼!」韓穎柳眉一挑,纖纖十指立時老實不客氣地掐上那其實覬覦已久的粉嫩臉蛋,又擰又掐,連擠帶拉。

「痛、痛、痛啊……」被**者大聲呼痛,大大的亮眼睛裏泛起水光,小嘴一扁眼看就要水漫金山。

好想欺侮他,卻又怕他高八度的哭喊驚動府里的家人,狠狠揉了一把后,韓穎意猶未盡地放下了手。

「嗚……」小手捂上了被掐得又紅又熱的臉發出了嗚咽。

「不許哭!」

韓穎的威懾力實在不小,扁起小嘴,任憑淚珠兒在眼眶裏打轉,卻是再也不敢出聲了。

「還是個男孩子呢,動不動就哭!」惡劣地笑容浮起在韓穎細長的雙眸中,「你長得又那麼像娘……是不是……你根本就是個小女生,娘騙爹爹和我們想讓爹開心的?」

「噫?」捂著臉的美麗男生一頭霧水地看着臉似神仙,心似惡魔的少女,「姐姐……,你說什麼?」

「就是……嘿嘿……讓我驗明正身嘍!」真是的,明明生下來的時候像個醜醜的小老頭,怎麼現在就變成讓人食指大動的小美人兒了呢?

「驗明正身?什麼是驗明正身呢?」只有四歲的韓修非常,十分,很用心地向姐姐討教,一點也沒能覺察此刻韓家惡魔的險惡用心。

小惡魔眨了眨眼睛,輕聲地誘導純白的小羊羔。

「驗明正身嘛,就是小修你乖乖地脫掉衣服,讓姐姐幫你看下就沒有什麼毛病,身上有沒有長什麼怪東西。」

「我身上長了怪東西?會死掉嗎?……姐姐是大夫嗎?」韓修蹙起了整張小臉,「我不要看大夫,吃藥好苦,我不喜歡!」

「乖,姐姐不給你吃藥,只要你肯乖乖脫衣服給姐姐看,姐姐把上回魏王府送爹的桂花露拿給你吃哦!」

韓修歪著頭仔細地想了想說:「桂花露好吃嗎?有桔兒姐姐做的糖糕好吃嗎?」

「是啊!」韓穎抑不住笑,捧起了韓修玉琢粉砌的小臉,聲音充滿了誘惑,「桂花露很甜、很甜……很甜!「

韓修的眼睛放出了光采,紅潤的小嘴咂了兩聲。

「那、那好吧!可是,有一件事……」

「是什麼?」

「我、我……不會自己脫!」四歲的男生還不會自己脫衣服當然是有些羞恥,但從小被人侍奉慣了的人又何嘗有機會自己着衣解衣呢。

「簡單啊,」韓穎活動着手腕,細長的手指搭上了小小羊羔的衣袢,「姐姐幫你哦!」

「小-姐-!」

如此震憾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時,即便不想停手也不得不停了。鬆開解了一半襟扣的韓修,韓穎低聲**了一聲。

「珠兒,拜託你,可不可以下次出現時不要弄出這麼大聲音,耳朵快被你震聾了啦!」

「那小姐可不可以答應珠兒下次不要再這樣欺侮小少爺!」一把搶過和衣服搏鬥中的孩子,珠兒益見豐潤的臉上漾起了母性的光輝。

「少爺,下次可不能在人前袒露身體哦!」溫柔的聲音讓一旁的韓穎直起雞皮。死珠兒!恨恨地瞪着從前的侍從,韓穎咬住了下唇。以前唯唯諾諾的跟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陌生而又獨立的成熟婦人。那種突變似的隔閡讓韓穎覺得很不舒服。

「為什麼不行?每天張嬤嬤都帶我洗澡啊,還有梅、蘭、竹、菊四個姐姐幫我換衣服,她們不都天天看我的身體嗎?」韓修困惑地問。

「啊……那個……她們是下人嘛,侍候主人是應該的,反正她們是你的人,看看是沒有關係的,其他人就不可以了。」珠兒一本正經地解釋著,韓穎卻卟哧一聲笑了出來。小孩子家家的,哪裏懂什麼道理。

「哦!」韓修恍然一般點了點頭,「是不是只要是我的人,或者我是誰的人,那我們就可以脫衣服,露著身體也沒事?」

對呀,少爺好聰明!珠兒笑咪咪地點點頭。

「那……姐姐是我的姐姐,我可以脫衣服給她看,我是姐姐的弟弟,姐姐也可以脫衣服給我看嘍!」韓修嚴肅地看着珠兒。

「呀……啊……」

韓穎抱着肚子,笑得漲紅了臉。

「這個……少爺還小,長大了……呃……就知道了。」珠兒漲著一張圓臉,終於也笑出聲來。

「喂!」韓穎搗了搗珠兒的胳膊,「你嫁出去都快一年了,今天怎麼才想起來找我?該不會是韓福那小子欺侮了你,你來找我替你報仇的吧!」

「他?他敢!」珠兒豪氣萬丈地抬起了頭,「再怎麼說我珠兒都是小姐房裏頭出來的,俗話說了,強將手下無弱兵,若是讓他騎到我頭上豈不是給小姐您丟了份兒!」

對喔對喔,珠兒還有點兒忠心呢。韓穎笑咪咪地點了點頭。

「我啊,實在是太想小姐和少爺了,這不,就來了,可那個死阿福,說什麼也不肯讓我過來,要不是看他是怕我累著哪碰著哪,我早就給他一老拳了。」珠兒嘴裏說着狠話,心裏卻是甜絲絲的。

「累著哪,碰著哪?」韓穎的眼睛向下、向下、再向下,瞄上了珠兒微凸的小腹,「這麼說……嘻嘻……你是有了?」

「小姐!」躲開小姐襲來的手,珠兒不禁紅了臉。

「所以才來想看韓修的吧,想生個像他那麼漂亮的寶寶?哼哼,什麼想我,根本就是順便來瞧瞧!」韓穎噘起了嘴。

「主子,我哪敢吶!千真萬確是想您吶。」珠兒紅了眼。

「自從夫人為了生少爺而仙逝,老爺就一直把自個兒關在房間里,頭三年裏對小姐和少爺不聞不問,後來連珠兒也嫁出去了,更沒人可以陪你們解悶說話……」

韓穎默默拍了拍珠兒的後背,遞給她自己的手絹兒。

娘也已經走了四年了,韓修也四歲了……。

一陣風吹過,揚起了額邊長發,迷散著遮住了雙眼。爹爹,你什麼時候才肯正眼看看韓修——娘用性命換來的你的兒子呢?十二歲的韓穎愁腸百轉,在秋風中發出無聲的嘆息。

3

新唐建國曆三代,到了武帝臨政的初期,前朝的分崩離析,戰亂紛頻已成了遺夢殘書。如今的天朝四海昇平,被近百年征伐不休的戰事**的百姓和土地終於可以休養生息。重農而不棄商的結果,就是開國后的短短三十年間國力極大的強盛。遼闊的領土上,處處是對李氏皇朝感恩戴德的子民。

富庶的土地自然會讓周邊的國家眼熱心跳,弱小的國家如東海的高麗、南疆的大理及芨夷懾於強盛的兵力而俯首稱臣。遠在海外的東瀛則是因同源同祖,仰羨高絕的技術與淵深的文化而往來不斷,友睦共處。至於國勢較強的,如西邊的西夷與北方的游族則目光灼灼,凱覦著豐饒國產,寶物天華,蠢蠢欲動,磨刀霍霍。

新唐的開祖得天下於馬背,而歷代帝王深知以中土廣域博物,非有軍力而不能平衡各方勢力,所以每代執天下者,莫不重武輕文。雖然武帝登位后大力興文督教,但朝中武將的權勢仍要稍稍高於文臣。文官們為了加強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自然想出種種手段,用盡各種方法與得帝王眷顧的將領們拉上關係,扯上裙帶。如果要問,如今最受皇帝器重,軍力最大,領袖武將的人是誰,所有人都會露出艷羨的神色,搖著頭連嘆想不到,想不到。誰能想到,此人既非皇親,亦非國戚,不是名門之後,更非出於書香世家,年少離家從軍,只用了不到十五年的時間,年僅三十有四,便掌握了整個新唐皇朝近半數的兵馬。

韓剞,一個在朝野上下乃至鄰國軍營中叫得極響亮的名字,成為新唐軍民心目中的戰神,一個有如神的存在。據說,他英武神勇,於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首級如探囊取物。又據說,韓剞上陣之時,常用赭石塗面畫咒,以至於敵軍膽寒,一擊而潰。民間更說,韓剞身高八丈,虎目如炬,雙手有萬斤之力,雙腳有破山之威。

所以說,傳言都是不可信的!

韓穎眼中的父親,只是一個父親,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的男人。

韓將軍府中張燈結綵,紅燭映天,一個月以來,天天如此,夜夜如廝。每天清晨,便有無數的官員生徒前來位於京城近郊的韓剞府第。賀禮堆成了山,可任來的人官階再大,爵位再顯,韓大將軍說不見就是不見,所以從韓剞回京受封一個月來,真正見到他真面目的人只怕少之又少。月餘下來,熱情漸漸消褪,上門的人終於少了許多。

不管怎樣,將軍是得勝回朝,又蒙陛下恩寵,賜封爵位,所以府中該裝飾的一樣也少不了,只是一到夜間,萬物俱籟之際,掩映的紅燭便於漫天的喜氣中投射出凄絕的悲涼來。

秋風陣陣,吹落一地的枯葉。月上樹梢之時,韓剞一身白袍,坐在窗前靜靜地喝酒。他既沒有身高八丈,也沒有千斤之力,坐在窗邊的,只不過是一個面目清俊,神態儒雅的男子而已。他的年紀並不大,應該說正當壯年,可是鬢邊卻白髮叢叢,腰身挺得筆直,只是形容十分憔悴。燭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平添了幾分異樣的紅暈。

韓穎托著腮,出神地看着自己的父親,縱然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迹,縱然心念成灰,形銷骨立,韓剞依然是自己見過的最俊美的男人。

「十五了……」韓剞放下手中的酒杯,骨節突出的手指慢慢地撫摸著青色的杯沿。

「爹,又想娘了?」韓穎拿過父親手中的酒杯,添上了清澈的淡酒。「少喝點吧,雖然這酒是淡酒,但喝多了總是不好,更何況您身上又有傷。」

「不礙事的。」韓剞頭倚著窗欞,痴痴地看着窗外又圓又亮的月亮,喃喃地低語:「你娘,離開我已經整整六年了,六年啊……」突然一陣猛顫,韓剞劇烈地咳起來。

「爹!」韓穎輕輕地拍著父親的背,蹙起了眉尖。母親體弱,生下韓修之後只撐了不到三個月就撒手人寰,偏偏仙逝之日會是中秋月圓之時。每年的這個時候,韓剞都會把自己關在屋裏,整整一個月不出屋喝得酩酊大醉,能進屋陪他喝,陪他聊的也只有韓穎了。

「穎兒!」韓剞的嘴角現出一縷紅絲,看得韓穎心如刀割的一般。「你已經十四了呀,成了大姑娘了。」溫暖的手掌摸著韓穎的頭頂,就像好幾年前常做的那樣。

「唔……」韓剞突然手捂胸口,痛苦地縮在了一起。豆大的汗珠順着慘白的面頰流了下來。

「爹,爹!」韓穎急忙抱住了父親倒下的身體,利落地從懷中取出二顆指肚大的紅色藥丸,捏碎了外面的蠟殼塞進了韓剞的嘴中。

急促的喘息漸漸趨於平靜,緊蹙的眉峰也漸漸舒展開,韓穎長出了一口氣。

「如姬……」當從父親口中聽到這如夢囈般的兩個字時,韓穎露出了一絲苦笑,彷彿又聽到了當年母親離終時急切的話語。

「答應我,答應我,剞,不要來找我,為了兩個孩子,答應我,答應我!」回答她的只有韓修煩躁地哭鬧聲。

「如姬,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韓剞的面孔扭曲著,遲遲不作肯定的答覆。

「不要恨我,不要恨孩子!」美麗的雙眼滿是淚水,失去血色的櫻唇吐出了韓穎聽不懂的話語。如玉珠落盤一樣,清脆而甜美。韓剞的嘴中也吐出一堆無法理解的詞句,如哽咽,如低泣。最後,韓剞艱難地點點頭。

失去如姬的韓剞就像失去靈魂的軀殼,拒絕了朝臣的提親,拒絕的皇帝的指婚,以影為伴,獨自守着與妻子共建的家園。有時候,韓穎甚至恨起遠在天國的母親,既然已經離開了,為什麼不索性從父親的生活中離得乾乾淨淨,而要一點一滴地奪走父親存於世間的一切勇氣和活力。他答應了你不會自絕,但在戰場上,抱着必死決心的人拼力殺敵的時候,何嘗不希望敵人的刀劍早點刺入自己的胸膛。

「穎兒,穎兒……」喚回出神的女兒的注意,韓剞淡淡地笑了笑。「不要擔心,我沒事兒的。」

「我知道,爹一定不會有事的。」韓穎滿面愁容。

「你也長大了,我想,是該給你找個歸宿的時候了。」

「噫耶?」

「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許多姑娘都要嫁人了呀!」

「不要,我才不要嫁人,我要一直跟在爹的身邊服侍爹。」心中一驚,韓穎拉住了父親的手臂。

「傻丫頭,你又能跟爹多久呢?」沒有悲哀,有的甚至是一絲淡淡地悠然。

我才,不要嫁人!韓穎咬住了下唇。嫁了人,父親的心愿一了,那他生活下去的支持還有哪些呢!

「修兒一定會怨我,我從來沒有好好關心過他,我一直很慚愧,但始終下不了決心去改變,想來如姬在天上也一定會不安的吧。」韓剞嘆了一口氣,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

「小修一直很懂事,他,不會怪您的。我知道,他長得太像娘了,您每次見到他,心裏都一定十分痛苦。」

「你真得長大了!」韓剞溫和地笑了笑。

「穎兒,你也該知道你真正的身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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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夜的月色格外顯得明亮。幽深的夜空中除了少數極亮的星星發着熒熒微光,只有皎皎的一輪滿月散放着耀目卻又柔和的銀光。

晚春的夜風中已經摻雜了過多的花味樹香,午時暖熱的陽光將盛放的花朵與翠葉青草的味道淬取得濃濃釅釅,爾後在深夜清風四起時緩緩地釋放出春夜特有的清爽氣息。

風拂花影動,疑似玉人來。花影未見真動,但玉人卻是真地到了。

緊蹙的雙眉和熾怒的眼神,咬噬的**和微顫的雙肩。月光灑在她翠碧的輕衫雪羅之上,顫射出一泓碎玉流華。手,很纖弱,但泛白的指節透露出的堅定卻無法叫人漠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月下的玉人舉起了,青晃晃的手中的利斧。

「啊—呵—」身邊響起長長的睏乏呵欠讓手握利斧的少女微訝地轉回了頭。

「是你?!」少女放下斧頭,狠狠地瞪着冒然的闖入者,「這麼晚了不睡覺,你跑到這兒來幹嘛!」

「你呢?三更半夜不睡覺,鬼鬼祟祟地拿斧頭到後園來又做什麼?」清脆的童音冷淡而沉穩,一點沒有六歲孩子的稚氣與青澀,反而處處透著與年歲不符的世故與成熟。

「哼,小毛孩子,憑你也能管起我了?!」少女倒提着斧子,逼近孩子的面前,「你看看你,不過才到我胸口,我一根指頭就可以把你戳翻!」

孩子冷冷地看着少女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的修美指尖道:「你不過是比我大了八歲而已。等我長到你的年紀,只怕你未必敢再如現在一般的囂張。」

少女愣了下,突地笑了起來,笑得彎了腰。「好,我等著哦,看你到了我這般大時是如何地『欺侮』我!」摸摸孩子的頭,少女突然地在他的臉上響亮地吻了一下,孩子漲紅了臉後退了一步,「姐,你幹嘛啦!」

「幹嘛?」少女眼珠兒轉了轉,「當然是『欺侮』你嘍!」煩躁的心情似乎平靜了許多,韓穎一把抱住了眼前的韓修。

「姐!」韓修羞紅了臉,用力推拒著。

「噓,別亂動,讓姐抱一下,抱一下就好!」韓穎輕輕地說着,緊緊地摟着懷中溫熱的身體。月光照射在她的臉上,單個看都很平凡的五官偏偏組合在一起就散出說不出的魔魅氣質。

「以後,就只剩我們兩個了。」

冬十二月初,新封的靖遠侯韓剞因箭傷在京中歿,時年僅三十四歲。武帝敬其一生精忠護國,戰功彪炳,特許其與妻子合葬王陵,以親王制例安置。特旨賜靖遠侯遺孤韓修令父爵,其女韓穎入宮封四品女官,領閑職,俟制滿后擇王公親貴之合適之子賜婚姻。

十四歲,韓穎踏入深沉的後宮。這一去,再也沒有出來。

4

「小修,

近來過得好嗎?姐姐我進宮已經快半個月了,你有沒有想着姐姐,做夢夢見我呢?皇宮好大,到現在我還分不太清宮道,所以都是不太敢到處逛逛。我現在是掌管宮裏妃嬪衣飾的御衣,雖然是四品的女官,但其實也沒什麼事。當值的都由老宮人承擔,陛下他只是給我了一份很閑的差事而已,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啦。

宮裏有很多好吃的,也種了很多各式各樣的花兒,有些是我都沒有見過的呢!有十幾天沒親到小修又嫩又香的小臉了,姐姐我真是好想你!

對了,我臨行前叫你把後院的那株柏樹上攀生的藤蔓砍掉的,你有沒有照辦啊?我在宮裏也看到了一模一樣的這種藤蔓呢,聽宮裏的花匠說,原來它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凌霄!可我還是不喜歡它。

過些時候,我再申請回家看你吧!

姐穎字」

*****

「姐姐,

你在宮裏一切安好嗎?家裏很好,雖然有時會有些煩人的蒼蠅來打撓,但都被我打跑了,所以家裏的事你不用操心。

後院的藤蔓在你走後第二天我就叫阿福砍掉了。我記得小時候你是非常喜歡那株藤蔓的啊,而且幾乎天天要拉我去看呢,可為什麼你現在會那麼討厭它啊。

宮裏不比在府裏頭,你的性子要收斂些,不要隨意地壞了宮裏的規矩。你進宮才半月不要動不動就申請回家,這樣會被別人笑話的,你的臉丟了不要緊,可我現在是靖遠侯,你不要讓我在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好不好!

注意身體!

弟修」

*****

「韓修,

你那是什麼話!!我會給你丟臉嗎?啐!告訴你,今晚開始我就夜探皇宮,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

「小修,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我偷偷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噢!

我昨夜遇到仙人了哎!我上次聽見御衣局裏的宮女說杏吉園附近有人常見到鬼影,所以我決定了,今夜我要去那裏看看,說不定真得可以和鬼聊天哦!

……」

好緊張,好興奮!停下筆,韓穎仔細地將信封了口,放在桌子上。

雖然已是初夏,但夜風還是有些寒意。韓穎特意找了件深青色的長袍披在了身上,又去掉身上會叮咚作響的釵環琚佩,想了想,挎起了小肚長提的竹編漆籃。若是寅夜時分在宮裏亂轉總不免運氣不好會遇到夜裏巡視的宮內侍衛,只要說是出來采夜玉花露回去熏衣,想來是應該可以矇混過關的。收拾妥當,韓穎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夜裏宮中一片寂靜,偶爾從草叢石隙中傳來幾聲單調的蟲鳴。空中有些薄雲,遮住了些許月光的清輝。走在青石鋪就的路上,呼吸著夜晚清涼的空氣,韓穎覺得日間雜喧的燥悶之氣瞬間消散了許多。憑着記憶,她默默計算著時辰,避開巡夜的侍衛隊,穿過數個院落。

眼前的別院靜靜地守在皇宮偏僻的一角。與皇宮建築格格不入的風格顯得如此突兀,但又好象天生就該如此般和諧與美麗。沒有高聳的亭樓,最高處不過是二層。全木的構造,紙制的拉門,典雅而朴執,凝重而秀美,屋前有淺淺的水塘,長年放養著種種珍禽,連宮裏唯一的一對鶴也悠遊其中。這裏是宮裏最安靜的角落,卻也是最讓嬪妃們眼紅心跳的所在,對她們來說寂寞與妒火的存在。

這就是櫻妃的住處吧,默默地凝望着死寂的宮殿,韓穎心中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只是為了滿足這位受盡寵愛的女人復仇的心愿,數以千計的將士埋骨異域,永遠也無法回到故土與妻兒團聚,為父母盡孝,還有自己的父親……,應該恨她嗎?韓穎苦笑,父親的傷逝雖然是有自找的嫌疑,但如果不是為了替那個女人復仇而遠征東瀛也不會這麼早離世吧。可是……果然還是激不起憤恨之心。失去了國家,失去了親人,孤獨地活在異國他鄉,忍受着周圍的陌生,忍受着宮中的傾軋,忍受享有四海,擁有無數女人的夫君的次次背叛,還會有什麼幸福可言。

「不管怎樣,我要比她幸福許多了吧!」喃喃自語着,韓穎繞到雪櫻閣的後院。櫻花早已謝光了,成片的櫻林上已經長滿了青翠的葉片。早就聽過櫻花的盛名,而櫻妃也是以愛櫻出名的,想來當櫻花盛開的時候必是一片繁盛景象,或許,明年的時候,自己還會在宮裏,界時應該可以看得到吧,韓穎嘴角邊漾起明媚的笑容。

越過草亭,面前的小小山丘讓她停下了腳步。雖然宮中並無明確的禁令,但韓穎卻也隱隱知道,面前這看似普通的山丘是塊禁地。據說,在山丘的另一面向陽坡上,安葬著不久前突然離世的紫衣侯李朝剡。對於這位年輕的皇族韓穎並不陌生,早在進宮前,關於這位皇帝的胞弟的種種流言就傳遍了朝野,他的各式神秘事迹成為百姓官眷們茶餘飯後的某種談資,對於這位皇室的異數,韓穎早就懷着異常的好奇和嚮往。

謹慎地環顧四周后,韓穎步上了小丘的石階。說是小小的山丘,卻也有三百多級台階,等登上了頂端的望月亭,韓穎竟也有些嬌喘連連了。

「天……」

就算再有充分的準備,當韓穎將目光投向坡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發出了驚嘆。發覺自己的聲音太響,擔心引來巡夜的侍衛之故,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卻險些將手中的竹籃摔落到地上。不知何時,雲已經散開了,深青色的夜幕上,懸著一輪明亮而不耀目的彎月,清輝盈盈,將坡上映照得格外明亮清晰。山坡的正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塊石碑,圍着它,漫坡長滿了說不出名的小草,纖弱的枝葉努力地伸展着,每株的頂端都開着紫色的花朵,隨着夜風搖曳生姿,發出沙沙的聲響,如月下的紫衣舞娘和著夜風輕歌曼舞。

好美!身體彷彿變得輕了起來,韓穎醺醺然地醉倒在月色花海之中。這漫坡的紫花自己從未見過,那曼妙的身姿與嬌媚的顏色更是聞所未聞。自認愛花識花的人,韓穎有些慚愧,更多的卻是為之痴迷不已,慨嘆不已了。剛剛想撲入花海與之共舞,風卻有了些異動。如果不是

夜深人靜之際,這細微的衣角帶風的聲音又何嘗能讓人發現。剛邁出的一隻腳急急地撤了回去,將身體隱藏在亭柱的陰影中,韓穎悄悄地探出了頭。風漸漸止了,空中傳來陣陣似麝非麝的淡淡香氣。明澈的雙眸陡然睜大,韓穎張大了嘴。

騙、騙人的吧!

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坡正中的石碑前赫然多了一條白色的身影。坡上明明沒有路,坡腳離得又遠,整個坡面視野開闊,根本沒有可藏人之處,那人是如何憑空「咻」地一聲出現的呢?出身將門的韓穎倒並不會因為這個原因而驚訝得失態,因為她知道,只要是身懷絕技,武藝高絕的人,這樣出現也並非無可能,至少自己的父親就可以做到。問題是,這個讓她差點叫出來的人剛好立於碑前,毫無遮擋地面對着自己,今夜雖非滿月,但月光明亮,恰恰灑落在那人的臉上,纖毫畢現。韓穎的心怦怦地狂跳着,聲音大得幾乎讓她以為會讓那人聽見。第一眼的感覺就算再過多少年,韓穎也堅信此生此世不會忘卻。

這個人,一定不是人!

雖然身上穿的是再普通不過的白色長衫,但那衣料絕不簡單。憑着在御衣局混了幾個月的知識,韓穎輕易地就認出,這白衫的衣料正是宮中也難得一見的天蠶冰絲羅。取自天山絕頂的雪蠶吐的冰絲,得耗時三十年才可集到一匹羅的原料。如此稀世奇珍,天下罕見,連富有天下的皇宮中才不過僅僅藏了兩匹而已。

衣料就算再難得,也決不會有眼前的人難得。

黑亮如漆的長發沒有挽起,長及膝蓋的烏髮只在末端鬆鬆地用白色的絲帶系著,隨意地搭在身後,白皙的面頰沒有什麼血色,散發着清冷的味道,卻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憔悴,如玉一般的質地在月色的照射下閃著盈盈的光澤。嘴唇是淡淡的櫻色,偶爾輕咬下唇的動作將如編貝一般的小巧白齒露出來。挺直的鼻向上,是一對閃動着深邃光芒,可以輕易讓人陷落的雙眸,只看了一眼,韓穎覺得自己似乎要被那對眸子沉溺。雙眉沒有像宮中的女人一樣修理,卻根根清晰,上挑的眉峰隱隱透出一股女人不會有的英氣出來。

是誰?是誰!這個人……是誰?韓穎的心裏湧起了一陣陌生的熱辣辣的燥動。

那個人抬起了右手,與面色一般的玉質縴手在石碑上輕輕地撫摸著,眼裏露出令人沉醉的溫柔之色。坐在碑前,那人將臉貼上了石碑。

難道……是紫衣侯李朝剡的侍妾?可那高貴的氣質並不是一個侍妾所具備的呀!泛著疑惑的韓穎耳邊傳來陣陣低語。聽不懂的……扶桑語!難道——是——

韓穎狠狠地咬住下唇,差點痛得叫出聲來。比一般女子低沉又比一般男子清亮的聲音隨着夜風潛入韓穎的耳中,浸入她的腦中,種種疑問在腦中漸漸清晰起來。來自異國的公主愛上了自己夫君的弟弟,二人的戀情被發現,身為皇弟,或是被賜死,或是抑鬱而終,至於美麗的公主,則只能在深夜,獨自一人來看逝去的戀人。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之中,韓穎卻未發現來自石碑後向自己藏身之處射來的懾人目光。

好想、想安慰她。只是這麼想,腳卻不自覺地邁了出去。剛剛邁出一步,韓穎抬頭之際卻驚叫了一聲跌倒在了地上。不知何時,白衣的月下美人已立在距離自己不到三步的地方,用那雙美得讓人不敢直視的清冷目光盯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掌輕輕地舉起離韓穎的頭不到一臂的距離。韓穎卻像不知道一般,撣撣衣袖徑自站了起來。明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美麗面容,目光中滿是同情與遺憾,那人愣了一下,手卻揮不下去了。

「很寂寞吧!」韓穎突然問。

手輕顫了一下,握成了拳,韓穎眼尖地看到隱藏在衣領處微微突起的喉部上下的滾動。快速地移開目光,韓穎燦爛地綻開笑顏。

「我叫韓穎,是靖遠侯韓剞的遺孤,剛進宮才幾個月。你是……」看見那人震動的面容,韓穎輕吁了口氣,笑得更加燦爛了,「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就是櫻妃娘娘吧!」

舉在半空的手緩緩放了下去,清冷的目光有了一些波動,韓穎放在身後握成拳的微微發抖的雙手終於放開。

「你是……韓剞的女兒?」聲調有些僵硬,卻是字正腔圓的官話。

「你說……你叫什麼?」

「韓穎,脫穎而出的『穎』」韓穎勾起嘴角。對面櫻妃身上傳來陣陣的清香,幽幽的,怡爽的,沒有香熏矯飾的濃冽,也不似香佩渲染的淺薄,而是自體內自然而然彌散開的淡淡香氣。

韓穎的臉突然有些紅了,體內湧起一股熱潮,溫暖了暴露在夜風中的微顫肌膚,心頭泛起的是一種類似焦躁卻又有幾分醺然的沉醉。

櫻妃的手指比一般的婦人要顯然修長許多,冰涼的指尖觸及面上的肌膚時,被觸之地如同電擊一般起了一片潮紅。指尖自額頭沿着頰線下滑到下頜,手指微微用力,韓穎的下巴被抬高了些。如靜夜湖水般靜謐的雙眼微眯起來,流露出別樣的風致。韓穎的目光迷失在了櫻妃的目光和微啟的雙唇間。

一縷微風吹起了泄於花間的柔軟光華。

「還是個孩子啊!」如光華還要柔軟的聲音融化進了風中。流櫻看着自己的手指,隨着滑落的指尖傳來的細膩質感不覺讓自己從心底發出喟嘆。早先冰冷的殺意在聽見面前這膽大的小小宮女說出身家,看見烏油油溜滑的雙眸后竟如滴在烙鐵上的水珠一般,咻的一聲消散得無影無蹤了。面前的少女身體還顯得細弱,分明平凡的五官在如水銀般的閃亮眸光襯托下竟也靈動起來,尚未發育完全的平凡的身體面貌居然隱隱散發出一種可以魅惑人心的氣息出來。流櫻突然起了一種煩躁的情緒,胸口又悶又熱,身體湧起的是想抽身遠離的衝動。

「你的父親……就是遠征東瀛的靖遠侯吧。」帶着確認的口吻,流櫻拂起落在面前的一縷長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看着韓穎頷首的純真動作,流櫻下意識地把額前的長發揪在指間,繞來繞去,胸中似乎鬱結了無數的悶氣,找不到出口的衝撞讓胸口隱隱疼痛。

「那麼,他,有沒有跟你講過些東瀛的事情呢?」

「東瀛……」韓穎的心頭一跳,臉上卻依舊掛着人畜無害的明艷笑容,「有哦,我爹爹時常會跟穎兒提的呢。」

「是吧……」沉吟了片刻,流櫻忽然抬起頭,目光凜凜地盯住韓穎。

鬆開的雙手重又揪結在一起,沉悶的空氣中只聽到兩人急促的心跳。月光下,流櫻的美貌壓迫着韓穎的神經,她聚集著全身的力量讓自己不至於失態地轉過頭去。

凌厲的視線終於變緩,流櫻輕輕吐了一口氣,轉身望向月下花間的石碑。

「今夜的月色真是不錯,你說是嗎?」淡淡的語氣隱隱含着些許幽怨,韓穎卻像什麼也沒聽見似地笑了笑。

「穎兒今夜睡得好熟,睡得好香,連夢也沒做一個,唉,不知道今夜的月亮會不會像昨夜那麼好,那麼亮。明晚還是晚些個睡吧,我娘說過,月光養美人,有美人兮,月下娉婷,一日不見兮,思之欲狂。如果不多晒晒月亮,只怕等穎兒長大后,就沒人對我思之欲狂了。」

流櫻愣了愣,突然放聲笑起來,即清且亮,聲音在寅夜寂靜的深宮中迴響,韓穎驚出了的一身冷汗,但心中卻是歡喜無限。遠處,隱隱傳來人聲,想來是宮中侍衛聽見聲響一路尋來了。怎麼辦?疑問的目光投向始作俑者。

「怕不怕?」溫柔的語聲伴着溫柔的目光,與方才的凌厲冰冷判若兩人。如同心頭被猛擊一槌,韓穎漲紅了臉搖了搖頭。

「你閉上眼睛好不好?」如催眠般的清凌聲音在耳畔響起,韓穎閉上了雙眸。「好孩子!」身體如飛絮般輕盈而起,心似浮雲,魂若飄離,耳邊傳來嘶嘶風聲,鼻間飄來麝芷蘭香,緊貼的肌膚柔韌有力,韓穎突然起了個念頭,直希望時間就起停住。

「到了!」

如同轉瞬之間,風也住了,香也止了,輕摟腰肢的手臂也鬆開了。帶着些許憾恨,韓穎睜開了眼。造型古雅的木室,低淺的池塘,寂寞的宮殿。

「雪櫻閣!」不知為何,韓穎對這裏有種無名的抗拒。接近這裏,一股濃濃的悲怨挾著深重的黑色撲面而來。

「明天,午時,你到這兒來見我。」

回首,佳人已不見蹤影,只有淡淡的幽香烙在了風裏。

鬆手,緊握的雙拳早已浸透了冷汗。舉起衣袖,輕輕拭了拭無汗的額角,韓穎輕聲笑了起來:「好險,我還真是命大呢。」拍了拍胸口,韓穎邁著輕盈的步子往回走。

「雪櫻閣……櫻妃……你覺得寂寞吧,想讓我陪你說說話嗎?還是因為……我讓你笑了,沒有阻滯的,自由的笑……」

「好美的月亮啊!」伸了個腰,韓穎抬頭看着掛在半空中的月亮,「不過,人更美十分呢。如果可以死在這樣的美人手中,想來也是種福運吧。怪不得……」

「娘,你說的對,想做美人,還是要多晒晒月光啊!」

5

起風了。剛剛還是萬里的晴空,只轉眼間,就陰陰地蒙上了一層薄雲。風捲起了落在地上的幾片綠葉,打着旋兒,落入淺碧的池中,激起層層的漣漪,如鏡的水面失去平靜,頓時晃動個不停。

池中養著幾十尾紅色的錦鯉,是天子命人從溫暖的江南不遠萬里運來的。一千尾精選的紅鯉,經過迢迢的漫長旅途,到了京里,只餘下了寥寥數十尾。如果這些錦鯉有靈,怕也要怨恨這讓它們受了無妄之災的始作俑者吧。

臨池建了個小亭子,四根圓柱,八角飛檐,倒也簡潔洗鍊。特別的是,這臨池的小亭四周,順着檐角,竟掛着薄薄一層白紗,細紗隨風舞,也如水面一般泛著細波紗浪,映得亭中的景物一片朦朧。由亭角,沿着池岸,蜿蜒出一條小徑。由細碎的五色石子鋪成,與宮中他處顯得肅穆凝重的青石路面大異其趣。間雜着小徑的石隙里,鑽出無數矮小細瘦的青草,踩將上去,又柔又韌,倒沒有絲毫走在石路上的堅硬感覺。小草拉拽著過長的裙擺,發出沙沙的聲響,顯得這午後的池塘更加的寂靜。

亭中有人,而且不只一個人。領路的小太監輕輕撩起紗帳,等韓穎走入時,重新輕輕放下,便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在一旁。

流櫻面向池水,低着頭,手中的糕點一點點掰碎了灑入池中,引得池中的魚兒撲楞楞翻騰著水花集在一快兒爭搶著,碧綠的池水泛起點點赤紅染金的浪花。身上的衣服依舊是素色的長袍,寬大地裹着略顯纖細的身體。密密包裹的身體卻露出修長的手掌和溫玉般秀美而形狀優美的腳趾。在宮中,沒有哪個女子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在光天化日下赤裸雙足的。韓穎一邊在心中咋舌,一邊又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景色無疑是最惑人的嬌媚。如果後宮中的妃嬪們都懂得如何自然地展露如此的感性,而不是成日擺出一副嚴格遵循的淑女風範,同皇帝討論國體女德,或者不至於落到獨守宮闈,孤枕青燈的無聊日子吧。

韓穎流轉的目光落在搭在欄邊赤裸的雙足上,感嘆的同時,浮上心頭的卻是隱隱不妥的一絲疑念。明媚的陽光下,與夜間清冷月光下展現出的美顏又有了不同的變化。長而微翹的睫毛略略低垂著,只是這麼微微顫動一下,便讓四周的空氣有了跳動的紊亂。原本在月光下顯得白皙的透明膚色在陽光的照射下浮現出的是柔和的珍珠光澤,讓人食指大動,總會激起想觸摸的衝動。烏亮的長發沒有挽起,只隨意地在靠近尾端用根素帶扎了一下,因此髮際四周稍短的烏髮紛紛逃竄出來,隨着微風自由地飄散,若有若無地親吻著無瑕的面頰。

心怦怦地亂跳着,卻還依舊保持平靜而純真的笑臉,除了韓穎只怕沒有任何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可以做到了吧!

灑完最後的一塊茶糕,流櫻的雙眸終於轉了回來。如同兩丸黑水銀靜靜地流動,氤氳著水氣的眼睛濕潤着躁暖的空氣,似乎隔着一層薄霧,如深潭般的眼睛隱藏起了內心的情感,平靜的表相下,暗涌的波濤卻讓韓穎感到了強大的吸引力,再看兩眼,只怕整個兒的魂魄也要被吸進去了。強迫着自己挪開視線,漸行漸下的目光停留在隨着呼吸微微浮動着的胸口。

「過來,坐吧!」流櫻牽動着嘴角,露出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拍拍身邊的圍欄。侍立一旁的清麗宮女不由得露出些許詫異的表情。忽視周圍的反應,韓穎狀似輕快地來到流櫻的身邊。靠得如此近,連臉上的每分每寸也一清二楚。

「臉紅什麼,小丫頭。」沉默了很久,流櫻迷惑地拍拍有些陷入迷糊狀態的韓穎。指尖乾燥而冰冷。

「沒有啦,只是……靠近的時候發現娘娘美得實在是沒什麼缺陷。穎兒找了半天,還是找不出什麼瑕疵。看着娘娘,不覺得就看呆了。」

「瑕疵?!」冷冷笑一起,流櫻轉過頭去,看着池中游弋的鯉魚,「外表再好有什麼用?瑕疵不可以只看表面。你看這些池中的錦鯉。」指著紅色的美麗生命,流櫻接着說,「這些鯉魚是從江南運來的,都是千里挑一的,不但外表無可挑剔,就是性格也是極溫馴的。你現在看到它們,住的水池每日有人清理,吃的是比一般村夫所食還要精美的食物,不用擔心有天會被人逮了去剖膛刮鱗,每日裏吃得飽,睡得安,養得痴痴肥肥。這是你眼中見的,但你可知這些魚兒心裏的想法?一千尾,千里迢迢地運來,一路顛沛,只余得這寥寥數十尾。這些個魚怎麼想?應該慶幸自個兒存活下來,可以優哉游哉地享受終老?」

「為什麼不這樣想呢?它們總是要比其他的魚兒要幸運的多吧。」韓穎問。

「是啊,很幸運。」流櫻淡淡地笑着,「離開自己的家鄉,來到這水土不一樣的地域,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一個個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你知道這種感覺嗎?」

「娘娘,您是說……」韓穎咬着自己的下唇,卻也一時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

「是的,我知道。」流櫻輕輕地說着,目光遙望着東方,臉色捉摸不透。「我就是這樣的一尾魚。關在這個大大的池塘里,和其他的鯉魚一起爭食皇帝拋下的寵愛,如果有一天我被其他的魚擠到旁邊,就像那條小魚一樣,或是哪天天降的食餌不再拋向我,我就只能游到一邊靜靜地、慢慢地等死!」

「我不懂!」韓穎搖了搖頭,嘴裏說着不懂,心裏卻忽地一痛。

「用不着懂,」流櫻握起韓穎的手,「你還小,而且以後也不會像我一樣困居在這裏。你會有很好的將來,寬闊的天地。」

「娘娘!」韓穎忽然很想哭,又酸又脹的淚腺有些失控,掌心傳來的觸感柔軟而寒冷,可是心裏卻滾了起來。

「侍書、侍畫,你們去看看少爺和殿下睡醒了沒,如果醒了,把他們帶來吧。」侍立的宮女們應聲退了出去。只留下兩個清秀的小太監一臉木然地站在一邊。

為什麼要把人遣出去?看流櫻似乎有話要說,可是看着自己卻遲遲不語,韓穎不由心頭一陣亂跳。

「很奇怪,昨夜我差點殺了你。」溫柔的言語伴着冰冷的指尖,停留在纖細的咽喉處,饒是膽大,韓穎卻也被驚出一身冷汗。「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兒,該不會不知當時我的意圖吧。」

指尖雖寒,但眼中卻沒有半分殺意,這讓韓穎慢慢放鬆了下來。直視着那雙可以吸人魂魄的雙眸,回應出甜甜的笑容。「您一定不會殺穎兒的,穎兒知道。」

「哦?」收回修長的手指,玉雕般的容顏漾起暖意。「說說看,為什麼?」

韓穎眨眨眼睛道:「我就是知道啊!」

笑意由平靜的細小波紋一圈圈盪起。風卷吹過去,發出沙沙的聲響,薄雲開了一線,金黃的陽光如萬條細線垂落下來,映射在隨風起舞的紗帳上。

「我欠你的。」似乎有一聲嘆息從胸臆透出,流櫻有些貪念韓穎柔軟溫暖的小手,竟雙手握住了有些不想放開。

「如果不是我,你的父親就無需遠赴海外,以致傷重不治,讓你成為無依無靠的孤兒,你若是怨我,我也是不會怪你的。」

「如果我說不怨您,娘娘會信嗎?」韓穎歪著頭問著,臉上雖稚氣未脫,但眼底的神情卻毫不似個懵懂少女,「我曾經怨過您,也怨過皇上,在我的心中,您差點就成了褒擬,為博美人一笑,皇上不惜勞民傷財,不惜損兵折將,毫無理由地派兵去干涉別國政事。為之犧牲的不只我父親一人,還有千千百百的士兵們,成為孤兒的也不只我跟弟弟,還有許多許多孩子,這些都該算到您的頭上嗎?可是,軍人的使命本來就是這樣不是嗎?爹是新唐的將軍,是皇上的臣子,身為軍人,原本就註定了這樣的命運。您是東瀛的公主,也是新唐的皇妃,為您而戰也是為國而戰。我年紀小,許多大道理我並不懂,但我知道,皇上是明君,他會出兵一定有他的理由,爹爹信他,將士們信他,所以,我也沒理由不信他。」

「你是……這麼想的?」有些詫異,有些震驚,流櫻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裏像是被狠狠擊了一拳,又痛又麻。

「如果爹爹可以親眼見到您,他一定也會和我一樣喜歡您,尊敬您。」

看着眼前的流櫻越來越蒼白的臉色,韓穎不覺有些擔心。是自己說錯話了嗎?應該不會吧。

喜歡?尊敬?流櫻的腦子像被幾把小鋸子慢慢地鋸,發出「吱吱」地痛叫。流櫻忽然好想笑,大笑涌到唇邊卻化作了苦澀的嘲諷。知道真相后,自己得到的還會是喜歡和尊敬嗎?史官會怎麼寫?一個笑話,還是一個荒唐的皇帝見到一個荒唐的王子後跟朝野開的一個荒唐的笑話。

「您不舒服?」望着眼前的人忽青忽白的面色,似笑似哭的表情,恍恍惚惚的樣子與印象中的櫻妃差了十萬八千里,與昨夜散發着凌厲氣息的月光美人和今日清雅閑適的懶散仙子也相去甚遠。邊在腦中回復著自己講過的話找尋變化的楔子,韓穎邊扶著有些失神的流櫻問。

如同在清流中遊走的魚,突然被攪起底泥的河流混淆了視線,茫茫四周竟找不到一些依靠。為什麼不索性忘了一切,問着我是誰,在哪裏,你是誰,這是哪?手抵著額,流櫻發出哭泣似的笑聲。東突西撞,卻怎麼也逃不出去,只在突圍中撞著暗藏的礁石,撞得自己遍體鱗傷,得不到回應的自己只有眼睜睜看着自己慢慢地瘋狂,漸漸地破碎。

「好想死掉……」低語如泣般在胸口迴響着,越響越大,彷彿立即可以衝出肺腑。陷入狂亂的流櫻不自覺地握緊了雙手。

「娘、娘娘……」手掌傳來的似乎要破碎般的疼痛讓韓穎叫了出來,咯咯的骨頭的聲響伴着抽氣的痛呼傳入流櫻的耳中。

「娘娘!抱抱!」如同天籟一般的清脆童音帶着十分的嬌媚從亭外撲進亭內。

「噫?」似乎突然清醒過來的流櫻放開了快握斷的韓穎的手,臉上瞬時褪去了全部的狂暴表情,換上的卻是一副溫和可親的笑臉。

一邊訝異著變化的突然,韓穎卻由心底感激著解救自己的小小孩童,半帶着感激,半帶着好奇,韓穎循聲望去,卻在見到的一瞬間,石化到失去了所有的言語。

可與藍天碧海相媲美的海藍色長發,如琉璃一般閃亮的藍色眼眸,比牛奶還要白皙,比上好的藍田玉還要細緻的肌膚,異於常人的輪廓和搖搖擺擺歡跳進來時那可愛致極的身形。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韓穎使勁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可看到的發色和瞳仁還是清晰地呈現在眼前,並且轉眼就衝到了咫尺之間。

「抱!」撒嬌的伸出雙手,兩歲大的孩子把自己的頭深深埋入那散發着幽幽清香的身體。無比愛憐的雙手緊緊地抱着柔軟嬌小的身體,額頭輕輕摩蹭著,眼底是從未見過的溫柔與憐惜。

「好乖,摩訶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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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櫻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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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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