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所謂「正人君子」,到底該有怎樣的標準呢?

「公子。」

卿容容對行過她面前的馮子健恭謹行禮時,心中不由浮起這樣的疑問。

此刻若有知道她身份的旁人在場,定會奇怪為何她這卿婳兒的貼身侍婢會喚馮子健為「公子」而非「姑爺」。

但對於當事人而言,個中緣由自是心照。

讀聖賢書,未有行差踏錯,守禮法制度,心無邪念。這樣是否便夠格被當做「正人君子」?

若答案為「是」,則卿容容不得不承認與小姐成婚前馮子健確如少爺所說,是個「標準的正人君子」。

婚後卻否。

卿家千憂萬慮,只恐馮子健品行不端,有負佳人,卻做夢也未想過問題會出在卿婳兒身上,且嚴重至令他們夫妻反目。於新婚第二夜。

內中曲直暫且不論,護短得比她的情郎風莫離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卿容容先判了馮子健理短,更何況事後馮子健的表現確是令人齒冷,登科后的所作所為更使人為之髮指。

故而,那一聲代表小姐身已他屬的「姑爺」她怎都叫不出口。

若非現今寄他籬下,不能不有所忌憚,她會連這一句普天下青年男子的通稱一起省略。

但是,之所以會有「誤會」這回事,正是因為會有人會錯意。

被點為第二甲第一名,也就是全國文比第四名,馮子健自認為屈才。但數月來京城名媛對新出爐的翰林才子的秋波非但修復了他原本受損的自尊心,還使之膨脹不少。所以當與他狹路相逢而不得不敷衍他一聲的卿容容以「公子」相稱時,他不怒反喜。

沒想到卿容容的用心,馮翰林「樂觀」地認為這是以綉技聞名天下的美婢在其主已為他妻,而他又與妻子反目的情況下向他示好的一種暗示。

在他看來,卿容容的這聲「公子」,分明是她與他同仇敵愾,不以卿婳兒為主,而甘為他仆的表現。

也因此,翩翩儒雅的馮翰林首次認真打量起這巧手綉師,也欣喜地發現因卿婳兒的下嫁而歸入他奴僕群中的這名俏丫環面若芙蓉,楚楚可人的同時也為她的「主動示好」下了詮釋。

一個天大的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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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

「砰!」

「什麼?」

破瓷片與卿容容的驚呼聲幾乎在同一刻迸開,顧不上心疼市逾百金的冰紋粉青瓷瓶砸成要花百文僱人清理的碎片,卿容容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小姐,以為自己在十八歲之際便與馮府「芳齡」五十三的管家吳媽看齊,「老耳」已聾。

事實上,馮府的管家吳媽在小姐打賞了一百兩銀子之後聾症不葯自愈,從此老耳靈光得隔三重門都可聽到小姐的吩咐。

那之前,以吳媽為首的大半馮府下人,都因看出新婦與他們少爺不合而存心欺侮。背後的冷言冷語自不須言,甚至放肆至當面對小姐冷眼相待,對小姐的命令但是裝聾作啞,胡亂推託。雖說卿家陪嫁的下人不少,但當日初臨貴境,許多事仍須藉助這些地頭蛇。碰了兩次釘子后,小姐的命令便伴着銀子出現,這才得以暢通無阻。

三月前卿婳兒隨初在翰林院裏供職的馮子健遷來開封。一般生疏的地方,再加上隨任的馮府舊仆不少都已嘗過甜頭,卿家的人亦很快熟悉了環境,她們才未似初嫁到金陵般不便。

起程前一夜,當卿婳兒被問到因何馮子健不將她留在南京,反做出帶她進京這明顯不符他心意的決定時,這美人苦笑答道:「許是馮大人不放心放我一直在南京,怕我趁他不在,跑了去偷人吧。」

直到今日,卿容容仍清晰得記得小姐苦澀的語氣,以及雖是戲謔的口吻也遮不去的慘然。

「容容?」以為她嚇呆至無法對她剛聽到的消息做出反應,卿婳兒顰起黛眉,擔心地輕喚。

卿容容自回憶中驚醒過來,無奈地看着她關切的眼:「我好得很。」

不好的是你呵,我的好小姐。

眼前因略為消瘦而顯得清麗如仙的卿婳兒,增添了一股更教人移不開眼的成熟韻致。只可惜這份風韻與其說是因身為人婦而來,還不如說是成親近一年來的種種磨難帶來的。

老爺少爺同時瞎眼盲心了嗎?再忍心將如珍似寶的愛女親妹送進這樣一個泥坑渾潭?

輕薄無行的馮子健,怎配消受她傾城無倫的小姐?

她憤憤然拿腳去踹散了一地的瓷片,瑩澈低薄的碎片一分再分,鋒利的邊芒看得卿婳兒提心弔膽地一把扯住她道:「會割傷腳的,不許胡鬧了,先叫人來把這些碎片掃了去吧。」

卿容容皺起臉可憐兮兮地道:「已經割到了。」

她抬起片刻前大發雌威的左腳,淺藍色醒骨紗鞋面上,刺眼的插了一片碎片,尚有半多露在外面。

卿婳兒驚呼:「呀,怎會這樣!」手快地攔住正想拔出瓷片的卿容容,輕斥道:「別成拔,拔斷了怎辦呢——啊!」

薄薄的瓷片沒人碰它又掉了一小半下來,卿婳兒傻眼,旋即揚聲道:「來人。」

一直守在門外待命的陪嫁侍婢應聲而進,先被一地的碎片嚇了一跳,再看到小心翼翼翹著蓮足獨立的卿容容,忙道:「容姐姐受傷了嗎?」

卿婳兒拉過一把椅子放在卿容容背後示意她坐下,邊向小丫環道:「先叫卿祥去『仁和堂』請大夫來,再喚兩個人把地上收拾一下。」

小丫環慌慌地跑出去時,卿容容坐在椅上跺著唯一完好的腳氣道:「都是馮子健害的,他竟敢打什麼鬼餿主意,我要刺得他全身洞。」

卿婳兒沒好氣地怪她道:「要把人刺得全身洞之前用不着先刺自己幾個洞吧?你再亂跺下去又要踩到碎片了,安分點好嗎?」

卿容容聽話地靜下來,向她道:「我才不要給馮子健做什麼狗屁小老婆。」

卿婳兒氣道:「我平日有教你說粗話嗎,為何你罵得這麼順口的?下回再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就真的把你嫁給那個見鬼的馮子健。」

卿容容不依道:「小姐怎可以拿這個嚇唬我?」接着露出笑臉耍賴的道:「小姐不是也說了『見鬼的』?可見若不是有小姐潛移默化的教誨,我的粗話也不會罵得這麼順溜。」

卿婳兒拿她沒法,板起俏臉道:「不許強辯,總之不準再給我聽到你說粗話。」

卿容容找到漏洞道:「只要小姐沒聽見就可以了嗎?」見卿婳兒皺起眉頭,她才乖乖道:「不說便不說吧。小姐啊,人家真的不要給馮子健做妾啊。」

卿婳兒安撫地拍拍她的臉,正要說話,方才去傳話的小丫環領着兩名僕婦來清理地板,她算算時間,令她們先將卿容容抬到外室去等候大夫,自己則到內間迴避。

正午之前,鮮少到她這住處的馮子健大駕光臨,扣去無意義的寒暄與繞圈子,馮子健費了半日唇舌,唯一的重點只有一個——他,欲納卿容容為妾。

她不知道馮子健為何自信得認為卿容容非他不嫁,確信的程度幾乎等同於她肯定容容死也不會嫁他的程度。

幾乎。

清楚知道小丫頭心有所屬,她明確地回絕了馮子健「抬舉」容容的「好意」。如果馮子健在明白她回絕的堅決程度后當場翻臉,語意直指責她自己幸福無望還要擋住自己丫環幸福可期的將來,最後更撂下「非娶卿容容不可」的重話,甚至抬出他熱騰騰的官位威脅。

民不與官爭。

馮子健亦非吳下阿蒙。

一年前她可以憑卿家天下首富的威勢壓得馮子健打消休妻的念頭,是因為當時漢子健尚未有官職在身。

今春大比,馮子健堂堂四品,再非當日情景。

卿家再富,也不過經商世家;馮子健紗帽再新,他也已是朝廷命官。

而她,非但不能如法炮製地迫他放棄打卿容容的主意,連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了。

看馮子健志在必得的樣子,苦她坦言卿容容已有情郎,只恐適得其反,他會採取更強硬的手段佔了容容。她若不說,則今日連她都是馮家的人,卿容容身為她的陪嫁婢,馮子健更有權處置。

即使容容是自由之身,他非要娶一個民女,只怕也沒什麼人來主持公道——更何況,若到須求人主持公道時,也太晚了。

而卿容容現在再添上一個腳傷,雖然不是很嚴重,卻一定會影響行動,想要東躲西藏的逃過馮子健的搜索看來也不太可能了。

卿婳兒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再一一排除其可能性,沉吟中卿容容的綉籃躍入眼帘,她伸手撫過尚未完工已是精美絕倫的枕套,美眸亮起星芒,轉見祥媽送大夫出去,拉起竹簾,向專門掌管她的妝奩的范嬤嬤道:「去選出十件古玩,備好轎子名貼,待會兒我要到戶部員外郎辛令圖府上走一趟。」

辛令圖的長女,為宮中女官,尚功局正五品尚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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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功局主管宮中製作珍珠、裁縫並典藏珍寶用品和錦彩縑帛。

卿婳兒身着四品命婦服,花釵冠,寶鈿飾,青羅翟衣,攜卿容容進入辛府內園。

轎子在廊前停下,接到名貼禮單,已有準備的辛老夫人便迎了上來。

見到她的穿着,身上僅是一袍日常會客的赭色羅裙的老夫人眉頭微揚,似有所覺,卻仍是熱情地將她們帶入客廳。

命婦服,一般是朝會、宴見與大禮時才用,日常拜訪無需如此,除非卿婳兒另有所求,才會作這般慎重的打扮。

坐定上茶后,卿婳兒遞過一方綉羅帕,微笑道:「這是您前回囑容容繡的帕子,前幾日被別的事耽誤了,今天才送來,請您見諒。」

辛老夫人淺笑着接過帕子,展開一看,不覺動容,贊道:「好精緻的手工,好一雙巧手,馮夫人,你們家這位容容姑娘,果然是名不虛傳哪。」

侍立卿婳兒身後的卿容容躬身道:「老夫人過獎了,奴婢擔當不起。聽聞老夫人早年亦長於此道,您不嫌棄的話,奴婢還想請您指教一二呢。」

辛老夫人愛不釋手地撫着手中綉帕上的圖案,嘆道:「哪兒的話,我那點活可比你差遠了,哪有什麼資格教你呀。可以的話,倒是請馮夫人有空時多帶容容姑娘來府里走走,教教我那兩個笨手笨腳的小孫女。」

看着手中精美絕倫的綉品,她不由微微後悔起三月前收下初次拜訪的卿婳兒的厚禮,答應替她向宮中的長女說項,征尋綉娘時有意略過這以綉技名滿天下的少女,讓卿婳兒得以保住卿容容。

若當時讓這少女進宮,女兒現在也不至於如此的焦頭爛額,束手無策。

卿婳兒應聲「是」后,美目微閃,輕道:「前次多蒙令媛相助,救了容容。卻不知祐熙公主的嫁衣可曾縫製好了?」

誤以為她的用意是來多確定一次卿容容的「安全」,辛老夫人握著綉帕捨不得放手,算算自家前趟今趟共收了人家六十件價值連城的珍玩,卿容容又送了她這副京城人都只聞其名,千金難求的綉品,她怎麼都要放棄讓卿容容進宮這誘人的想法,抱着多個人聽她訴訴苦也好的念頭,嘆口氣道:「相信馮夫人也聽說過那位祐熙公主的一點情況。」

看出老夫人談興頗深,卿婳兒緩緩揚起令人目眩的淺淺笑容,柔細清甜的嗓音以最感興趣的口吻道:「婳兒願聞其詳。」

辛老夫人得到這絕無僅有的美麗聽眾的配合,精神一振,連茶也不用喝,乾咳了一聲,道:「這祐熙公主,是當今聖上唯一的嫡妹,小了兄長整整十二歲,今年才十六歲。先皇後去世的早,當時還只是太子的當今皇上對這幼妹本就份外疼惜。先皇去世時,小公主才七歲,皇上憐她小小年紀便失恃失怙,更是加倍寵愛。說起來,皇上和皇后當這小公主,可就和寶一樣……也所以,這個……公主雖說是聰慧乖巧,也……難免會有一些些的率性。」

好婉轉的用詞啊。

卿容容抿起小嘴,把衝到唇邊的笑意分解成一絲絲、一絲絲地強吞回小肚子裏去。若不是迫在眉睫的危機有求於辛老夫人出手相助,她一定當即笑場。

那祐熙公主,何止是「一些些的率性」,公主千歲是「非常的刁蠻任性」才對。否則也不會為了對一件嫁衣不滿意攪得天翻地覆。

謹慎的措詞,避免冒犯了十六歲的「千歲」后,辛老夫人鬆了口氣,喝了口極品烏龍茶潤潤喉,接道:「呃……皇上為了替祐熙公主選夫婿,可是煞費苦心,好不容易挑中這位準附馬爺,定下了明年元月完婚,一切都順順利利的,連公主府都建得差不多了,到公主看到『文綉院』呈上的新娘衣時,問題就出來了。」

老人家歇口氣時,卿婳兒盡起一個合作的聽故事者的義務,問道:「公主衣不是都有一定的樣式圖案嗎?尤其是大婚嫁衣,『文綉院』不會不知這規矩,怎會出錯的?」

辛老夫人對她恰到好處的提問大是滿意,笑道:「馮夫人這就有所有知了。據小女說,公主嫌的就是這個,她說嫁衣一生只有一次穿的機會,怎可穿這千篇一律的制服便算了事。因此大大的發了一頓脾氣,去向皇后說若沒有讓她滿意的嫁衣她寧可不嫁。皇上和皇後向來寵她,這麼件小事自然依她。因此開春起就命人重製嫁衣,不想公主仍是不喜歡。故而今年三、四月間『尚功局』才會四下尋找出色的綉娘縫製新嫁衣。」說到這,她又嘆了口氣,訴苦的「戲肉」正式登場:「不瞞你說,現在離大婚之日不到半年時間,還沒做出教公主滿意的衣裳,阿瑗為這事急得不得了。要是在年前做不好衣裳,誤了公主的婚期,那可是殺頭的死罪啊。唉,我這幾天一想到這件事,就愁得睡不着。阿瑗在宮裏,一定是更難受了……」

她意在言外的停止,偷覷著清艷絕麗的卿婳兒,盼她說些什麼。

正默念著「制服」二字,對祐熙公主的用語大感有趣的卿容容機智地插嘴道:「嗯,我倒想試試看給這位公主做件衣裙呢。」

就盼著這一句的辛老夫人眼一亮,試探道:「容姑娘說笑了,馮夫人怎捨得你呢。」她的眼隨即黯了下來,顯是想到卿婳兒送的那份教她及丈夫都捨不得推出門外的厚禮。

卿婳兒出手越是大方,越是顯示了她對卿容容的重視程度。

卿婳兒略帶猶豫地道:「若容容進了宮,還能再出得來嗎?」

辛老夫人聽出她口氣略為鬆動,忙道:「這個自然,『文綉院』三百綉工多是雇傭工匠,來去自由,之所以大半長留於斯,是因為俸金的優厚及畫樣、技能的豐富讓他們想留久些可多學許多東西罷了。之前入宮的綉娘大多都有家庭,故皇后早說過待公主大婚後就將她們遣送回家的了。」

辛老夫人年事雖長,素有「女中豪傑」之稱蓋其雖不拘小節,然而卻一言九鼎,語出如山。只看她雖因嫁衣一事心煩,仍信守前言,不強迫容容入宮便可看出,否則她大可叫女兒讓宮中直接下詔,那卿婳兒再不願也只能讓容容入宮了。

要不是她打聽來辛令圖夫妻醉心金石刻三十餘年,投其所好地先後送出先秦銅器、玉器、瓦當、石器等共計二十件好此道者夢寐以求的珍品,而只是送上一疊銀票的話,怕早像之前的送禮者一樣被逐出門了。

故,既然辛老夫人可以靠得住,有她如此保證,容容避過此難后想出宮應非難事。

對上辛老夫人期待的眼,卿婳兒坦然道:「老夫人莫笑婳兒出爾反爾。婳兒此來,正是請老夫人相助,通過宮中下詔宣容容進宮去。容容與賤妾情同姐妹,這才失禮要老夫人肯定了容容將來出宮無虞才敢言及此事,望老夫人見諒。」

辛老夫人大喜,哪還會與她計較這點小事,笑道:「這有什麼好見怪的。馮夫人放心,我定會囑咐小女對容容姑娘多照顧。」通達世事的老眼掃過朱顏玉貌的卿婳兒,掃過也是花容月貌的卿容容,隱隱明白幾分卿容容忽然想入宮的緣由。

雖只是她的想當然,至少她猜中一點——此事與馮子健有關。

只聽她輕輕嘀咕:「都已經有了這麼個天仙似的妻子了……」

然而她卻想不明白,是卿婳兒不願馮翰林納妾呢?還是卿容容不願嫁馮子健?

也許兩樣都有吧。老人最後下了結論。主僕倆都是出眾無雙,馮子健條件雖好,一個就已是洪福齊天了,怎能奢求齊人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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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個嫩生生的小丫頭,真的可以綉出令挑剔得天怒神怨的祐熙公主滿意的嫁衣嗎?

怎麼看怎麼靠不住。

元豐三年八月,卿容容奉詔入宮,制公主裳。

在她向讓她得以順利入宮避禍的尚功辛夫人行禮后,年近四十尚未適人卻被稱作「夫人」的辛瑗毫無信心地掃她一眼,頭一句話便是:「距公主婚期只剩五個月多一點點的時間了。」

這個一點點,是一天又六個時辰。

制一件完整的公主嫁衣,自裁布縫製至在錦緞上綉出繁複的圖案,以一位熟於綉工的速度量度,約摸需要半年。

卿容容已經為這緊巴巴的時限皺眉時,辛夫人苦哈哈的又道:「皇後娘娘早說過我們必須在十二月中旬前將能令公主殿下點頭的成品遞呈。東減西扣之下,只餘四個月了。」

啊?

這風韻不減的美婦無精打采地繼續為她分說不容樂觀的情勢:「這段時間宮裏、文綉院及各省獻上的公主服少說也有上百件,不過沒一件合公主的意。前天文綉院又呈了兩件上去,被公主斥作『越來越糟』、『每況愈下』,當場扔了回去。現在我這邊雖也有幾件成衣,卻不敢輕易交貨了。」

心裏開始打鼓的卿容容訝然:「上百件她一件也不喜歡?」

真是糟蹋東西呵!

在世代為商的卿家混了多年,她當然知道上貢的物品是怎麼一回事。不是珍罕新奇之物,怎敢作為貢品?

不難想像各省所獻的公主衣是如何的華麗精美。

居然這麼挑,那個祐熙公主什麼東東會遭天譴的。

只看的表情就會和她產生共鳴的辛夫人臉苦得可擰出汁來:「不是,公主也有留下幾件覺得滿意的衫裙,不過聲明只是留作日常穿用,所以她也只是對嫁衣的挑選特別慎重罷了。」

也只是?

慎重?

罷了?

這辛夫人和她娘一樣,遣詞造句都夠「溫和」的。

考慮到現在想要開溜八成會被小姐及眼前這位辛夫人聯手捏死,卿容容有氣無力地道:「奴婢可以做些什麼呢?」

入宮第一條,宮中只有遺賤之分,不可以「你我」平級相交。上位為主,卑者只許以「奴」自稱。

她以侍婢身份進宮,雖是充當綉娘,還是識相一點,把自己貶得低低的比較安全。省得萬一有人看她不順眼,拿這個當錯處海扁她一頓。

最草菅人命的地方,不是江湖,而是宮廷。

辛夫人款款起身,道:「你隨我來。」

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走出辛夫人的住處,繞過迴廊,眼前現出一間寬闊的殿堂。幾十位女子靜悄悄地正在刺繡衣物,沒有人因為她們的出現轉移注意力,緊張的氣氛瀰漫在整個空間。

如果不能如期完成祐熙公主的嫁衣裳,她們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而這個「她們」,也包括了她卿容容在內。

光線充足的殿堂因為每個人的烏雲壓頂,頓時顯得暗沉沉的。

果然皇宮是不見人日的所在。

不過這些人在幹什麼?

每位綉娘的手上,皆是一條條或寬或窄的錦幅,沒有一個人是在綉她目前聽了至少無數遍那麼多次的「公主嫁衣」。

詢問的眼光投向辛夫人,卿容容不解地道:「不是說在趕製嫁衣嗎?」

連這都看不出來?

辛夫人當下更對她失去信心,指著一位位埋頭苦幹的綉娘道:「不錯。她們將衣領、袖、鑲條、裙幅、腰帶分為十六片,同時趕工,眼前這樣已有三件衣裙同時在做,這樣一個月便可完成一件,又不會因為趕時間而顯得太過倉促草率。」

不會就有鬼。

在心裏猛翻白眼的卿容容力阻自己滔滔欲涌的訓詞,保持禮數的問道:「文綉院也是這麼做的嗎?」

辛夫人點頭道:「除了第一批嫁衣外,因為未料到公主會不滿意它們,當時只余不足一年時間,又不能保證再做的就可過關,於是祝院主就想出了這樣省時的方法。」

分工趕製,確是省時。只不過祐熙公主苦有一些鑒賞的眼光而非有意胡鬧,她所罵的「越來越糟」、「每況愈下」絕非無的放矢。

原本就存了趕工的心理,怎還有可能心無旁鶩,從容不迫地綉出精美的綉品?

她一定要活着走出皇宮去見小姐和莫離。

卿容容靜下紛擾不安的芳心,越過辛夫人,細看一位位綉娘手中的針線。

苦她在此斷送了小命,小姐會因為是她送她入宮而歉疚一生,莫離會因未能救她而心痛一世。

這世間她最最深愛的兩個人啊,她怎會願意讓他們因為她而痛苦?

想起年余都未有消息的風莫離,她心神陡震。

風小子最好不要給她翹辮子了或是移情別戀看上某家的小姑娘,不然她一定要雕個桃木小人照三餐戳它一千針。

正當她發揮想像力推測出幾百種風莫離此時的景況時,辛夫人的聲音傳了過來道:「昨日有位綉娘病倒了,這條袖子才綉了一半,你就照着樣接下去綉吧。」

她收回注意力,挺直了纖腰,與辛夫人遙遙相對:「不!」

不?

辛夫人懷疑地挑眉:「什麼意思?」

皇宮中等級禁嚴,五品尚功,不過與小小才人同等。然而女官之級與嬪妃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才人之上,有九嬪、夫人、皇后等高高在上的諸女,而在這尚功局,她的話就是不可違抗的旨意。

這甫入宮的小丫頭,竟敢這麼乾脆利落的對她說「不」?

卿容容堅定的目光分毫不讓地與她對視,道:「我的意思是,我要單獨完成一件公主衣。」

驚愕的抽氣聲此起彼落,連一干專心致志的綉娘都會了心神,因她不知死活的狂妄吸口冷氣。

辛夫人一怔,怒道:「你開什麼玩笑?你可知道現在還剩多少時間?」

卿容容微笑道:「這個,夫人方才說得很清楚了。」

言下之意,她有自信在短短四個月完成一件公主衣了?

辛夫人沉下粉臉,道:「你是認為我們這種做法不妥?」

卿容容直言不諱:「不錯。」她搶在辛夫人開口前道:「夫人請聽我說。」

辛夫人重重一哼,看着那少女一改片刻前的謹言慎行,杏眼散發出自信的光芒,整個人都似亮了起來般的搶眼。

突然間,她開始相信被譽為「天下第一」的卿容容的綉術,也許當真是名不虛傳。

卿容容低首對盯着她瞧的一位老年綉娘綻出友善的笑容,拿起她綉了一半的裙片,道:「我想這位前輩一定是湘繡名家顧二娘,顧前輩最得意之作,莫過於翎毛,其風古澹清雅,洗去脂粉,運針如運筆,晚輩曾見前輩一幅《縱鶴》綉品,妙體眾形,兼備六法,其翔風躍龍之形,警露舞風之態,間瑕之格,清迥之姿,寓於縑素之上,各極其妙,而未有同者。綉工之精,足奪天工之巧。」

顧二娘欣然道:「能得容容姑娘如此稱賞,顧二娘不虛此生。」

卿容容含笑將綉品還給她,轉身指著另一位綉娘的手工,道:「這一位,想必是蘇綉中最出色的許道寧前輩,許前輩擅長花草,設色精妙,光彩射目。尤其是各色牡丹,富麗嬌艷,綽約多姿,活色生香,望之三趣悉備,較畫尤勝三分。」

她手指處,正是一朵飽滿嬌艷的牡丹,絨彩奪目,丰神生意,開得燦爛無比。

許道寧帶笑謝過她的稱讚,她舉步走向下一位綉娘,道:「蜀綉緒家中,以展鈞容之山水畫最為著名,毫鋒穎脫,針法精微。其作氣象蕭疏,煙林清曠,咫尺之間奪千里之趣,可稱當世一絕,無人能及。」

在座除卿容容外最年輕的女子謙道:「自鈞容見過容容姑娘之佳作后,已知天外有天,拙作比之姑娘,不咎螢火之與皓月呢。」

卿容容搖搖頭:「展姐姐太謙了。容容自忖,怎也綉不出似展姐姐的《寒林閣》一般出色的山水呢。」

她回頭,望向雖不明白她用意卻出奇有耐性地看她大拍別人馬屁的辛夫人,道:「除了這三位,在座其他各位也無不是享有盛名之綉師,全都各有所長,自成一家。容容請問夫人,這風格迥異,各具其趣之數幅綉品,怎能拼成一件嫁衣?」

辛夫人辯道:「她們繡的,是同一件衣衫的圖樣啊,我要的,是她們的綉工而已。」

卿容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一般的綉坊綉娘,確是可多人合作一衣,因為她們只憑圖而綉,了無新意。眼前各位則各人皆有其獨到之風格,縱是同一圖樣,各人手下,仍會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作品,怎可合成完整的一件?」

辛夫人一窒道:「她們可以按照圖畫的風格去綉,縱使有些不同,不也別有奇趣嗎?」

這女人不是不懂刺繡就是想找死。

卿容容差點大翻白眼地道:「要在場各位按照這畫師的風格去綉,就像要王羲之去學顏真卿的書法或者要吳道子模仿米襄陽一樣多餘荒唐兼滑稽可笑兼莫名其妙。」

辛夫人瞪大了鳳眼要說話時,她截道:「你閉嘴,先聽我說。或許夫人會說以顧二娘前輩或者其它某位前輩的綉風為主,他人附從,以其合作成功,此亦難事。若非心有靈犀,息息相通,怎可能做出渾然一體的作品?似這般七拼八湊,只是糟蹋這些單獨看來每件都是精品的綉品。」

她竟然叫她閉嘴?!辛夫人氣得說不出話時,卿容容黯下俏臉,輕輕道:「再者,也許還有人想到要大家仿照某位綉師的風格以求綉出一致的作品。請問夫人,至今為止『盧綉』的數不清多件的綉品中,可有一件做到了形神俱肖?」

娘啊,當年你在「文綉院」,是如何使一干技高氣傲的綉師全都口服心服?

自覺連說服一個辛夫人都困難之至的卿容容癟癟小嘴,終於停下來給辛夫人開口機會。

盧眉娘!

十四歲技壓群雄,名滿天下,十六歲入主「文綉院」,被先皇后贊為「豆蔻綉師」,十九歲失蹤,次年,有洛陽城守獻上一幅《絡緯鳴秋》經查實,確是出自盧女之手,之後,其銷聲匿跡,再無消息,《絡緯鳴秋》亦成為「盧綉」的絕世之作。

而這十餘年,仿「盧綉」之作不計其數,卻無一人能做到盧眉娘的神秾,清雅流麗。

所有綉娘為了「盧眉娘」這個代表了綉界至尊地位的名字動容時,辛夫人變色道:「你不要告訴我你的綉工和盧院主一樣。」

似乎是說動她了呢。

卿容容抿嘴道:「夫人指的是什麼?」

正想到也許卿容容會是第二個盧眉娘,聽到辛夫人的問話,展鈞容奇道:「夫人此話怎講?若容容姑娘可達到當年盧院主的程度,公主的嫁衣不是就不成問題了嗎?」

辛夫人慘兮兮地望向笑得詭異的卿容容,沒好氣道:「盧院主的綉品,你們見過幾幅?」

幾十位綉娘經卿容容一鬧,早放下手中的針線,聽到辛夫人的問話,乾脆湊到一塊交流起自己的眼福。

半晌,仍是展鈞容不敢置信地道:「我們只見過盧院主的一幅《雙鳳蝶戲》。」

這幅《雙鳳蝶戲》,為本朝最大織綉坊的經營者舒家所擁有,供在家裏當寶一樣,當時要不是她做了一年舒家千金的刺繡教習,還休想看到那幅堪稱達到刺繡技藝巔峰的傑作呢。

其他幾位見過《雙鳳蝶戲》的情況大致相仿,都只在舒家開過一次眼界。

難道所有的「盧綉」都被朝廷收羅了去?確信自己並未聽到它處仍有藏珍的諸綉娘又驚又羨的目光齊齊投向辛夫人。

不是同樣沉迷於刺繡的人,絕不明白她們是如何盼著能夠見到盧眉娘的作品。

現在她們對之辛夫人,就像一位書法狂聽到身邊那個人家裏居然藏着二王或是顏柳的真跡墨寶時的心理。

辛夫人受不了地道:「不要這樣看着我。據我所知,宮裏原本有五件『盧綉』,皇太後生前喜歡得不得了,所以後來皇上將三件做了陪葬,現在只有兩件,被皇后收著了。」

皇宮也只有兩件?

眾人驚羨的目光略略淡了一些時,卿容容道:「卿府好像有過兩條帕子呢。你們盯着我們幹嘛?」

她是不是說錯話了?卿容容怕怕地看着眾人狂熱的目光,突然替老爺少爺擔起心來。

這麼一大群女人涌到卿家去,老爺少爺不煩死才怪。

然她,就算有命出宮,八成也會被少爺扁得扁扁的。

「是什麼圖樣的?」

「當真是『盧綉』的嗎?」

「卿婳兒小姐的陪嫁里可有帶來?」

「……」

她們很吵。

卿容容乾笑一聲,澄清道:「小姐的陪嫁物里沒有『盧綉』。十幾年前,小姐的母親去世時,老爺把那幾條夫人最喜愛的綉帕都燒給她了。」

暴殄天物!

扼腕聲與惋惜聲同時充斥寬闊的空間,卿容容再次替老爺擔起心來。

卿老爺會被人罵死。

見眾人似有越罵越凶之勢,卿容容吞了口口水,道:「辛夫人,剛才討論的好像不是這個問題嘛?」

加入綉娘群責怪卿老爺的辛夫人正罵得欲罷不能,聞言恍然道:「哦,我差點忘了。問你們見過幾幅『盧綉』,是讓你們明白『盧綉』的稀少。」

綉娘中仍由展鈞容充當發言人,道:「是呀,加上去陪死人的,一共也才八件而已。呀,難道另外的也都理到棺材裏去了?」

這是什麼話?辛夫人挫敗地一甩手中的綉帕,道:「錯了。之所以傳世的『盧綉』如此之罕,是因為——」她賣關子地拖長了音,瞄見眾人拉長耳朵的專註,充滿成就感的一字字慢慢道:「盧院主刺繡的速度實在是非、常、慢。」

展鈞容與卿容容對視一眼,暗忖為何她一眼的笑意,同時好奇地追問道:「有多慢?」

有多慢?

辛夫人想起當年那清麗少女不緊不急的一針一線,放柔了眼神道:「一條給先皇太后賀誕的絹帕她綉了整整三個月,你說是快還是慢?」

展鈞容為心中偶像辯解道:「也許她像蘇蕙的迴文錦一樣,綉了八百多字,那也不太慢了。」

其它綉娘亦紛紛點頭贊同。她們之中,有些人甚至長盧眉娘幾十歲,但那慧星般崛起又消失的女子早已成了一闕傳奇,刺繡界無人可及的神話人物。

卿容容自然明白盧眉娘的速度,代辛夫人回話道:「我想那條帕子的圖案,一定不會複雜過辛夫人手上這一條的,夫人您說是嗎?」

展鈞容難以置信地看着辛夫人肯定的點頭,攤開綉了幾朵牡丹,兩隻彩蝶的綉帕,啞然失聲。

這種帕子,她最慢最慢,也只要三天。

她明白了為何先前辛夫人會以擔心的口吻提到盧眉娘的綉工。

卿容容失笑道:「夫人多慮了。容容既敢提出此事,自然有把握在期限內完成一衣。夫人若實在沒有信心,不如給我材料之後便當沒我這個人般地繼續趕工吧。」

辛夫人暗想這也不失為一種方法時,展鈞容一把推開面前的綉架,道:「夫人最好也當鈞容是不存在的,讓我拿着布隨便找個地方窩上四個月,也許會綉出比這好許多的東西,整日綉這不知哪位仁兄畫的雲霧台閣,我早氣悶哩。」

辛夫人還來不及回話,顧二娘抄起剪子「咔喳」一聲剪開自己努力了半個多月的成果,放鬆地笑道:「這般富麗堂皇,着色鮮艷的鳳凰實非老身所長,夫人不若讓老身與展姑娘兩人合綉,或可如期完成一件令公主喜愛的衫裙。」

不過肯定不適合做嫁衣。

顧二娘與展鈞容相視而笑,明智地不將這句話說出口。她二人用色皆喜素雅,所長並非制衣,而是畫綉。故有「運針如運筆」之語。自奉詔入宮,綉了幾個月色澤鮮艷的富貴祥瑞,彆扭之極,趁著卿容容說出她們心聲的機會,乾脆也一吐為快,推開燙手苦差。

辛夫人被弄得措手不及,眼見顧二娘一剪子下去,毀了半月成果,自暴自棄道:「隨你們愛怎樣便怎樣吧。只是要記住到期未交出可令公主千歲滿意的嫁衣便須交出自己的老命了。」

被挑起興頭的眾人嚷嚷着尋出合適的「合伙人」或決心獨干,無人理她。罪魁禍首的卿容容聽到「公主」這個稱呼,杏瞳掠起亮芒,道:「容容還有一事請夫人應允。」

開始有點明白她不太接受拒絕的回答的辛夫人不感興趣地道:「又有什麼事呢?但願不會太難為我這把老骨頭吧。」

卿容容暗想怕讓夫人你失望哩,輕鬆的道:「夫人放心吧,我只是想見見祐熙公主的玉容罷了。」

說得輕巧。

被折磨了一年多已經很清楚公主大駕有多麼地難纏的辛夫人花容失色地啐道:「你當公主是那麼好見的嗎?又不是閑着沒事就等著讓你看的。」

然則公主大人除了讓人瞻仰外又有什麼功效呢?

卿容容將問號畫在瞳中,唇畔牽起飽含興味的淺笑,梨渦乍轉:「俗話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不親眼看看公主千歲的模樣,又怎能知道衣衫到底襯不襯她呢?」

辛夫人輕嗔道:「偏你這麼多花樣,公主的身量尺寸早在這哩,見她做什麼?」

因為不見過公主的話,她會把嫁衣做得更適合卿婳兒穿。卿容容在心裏答話,說出口的則是冠冕堂皇的另一篇說辭:「所謂衣須度身而做,不是做得合體就可以的了。除了明白公主的身材外,對其氣質,脾性及喜好的了解,怕會更重要一些吧。否則夫人便不會像今天般憂心了。」

辛夫人心道你這丫頭這麼伶牙俐齒,不管怎麼說都會是你有理,妥協道:「好吧,我會替你請示公主的了,不過見不見你還是公主說了才算數呢。」

多一點點的不能肯定,她的小命便多上許多點的危險。

卿容容當機立斷,遞出自己心愛的絹帕,道:「也許公主見了這條帕子,會肯見我。」

她為卿婳兒裁衣,自己身上衣飾反少雕琢,一匹素羅作裙衫,懶得去綉什麼,所以身邊現成的綉品不過寥寥幾件。這條帕子,是小姐出閣時自洛陽到金陵的船上繡的。當時她相思正烈,柔腸百轉,滿腔深情又不能向小姐傾訴,全都綉在了絲羅上。

若不是權衡之下小命重要得多,她才捨不得把帕子給人。

辛夫人漫不經心地從她手中抽出薄如蟬翼的絲羅,一看之下,「啊」的一聲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它瞧。

絲帕本身,是一方質地輕江的素羅,染成了深藍色,襯得一輪圓月更為觸目。月下,漫天飛舞著淡若無物的柳絮,一隻孤雁振翅疾飛,一叢蘆葦被月光映出淺淺的銀白,整個畫面於飄渺虛無中透出無比的和諧動人。

最令人震撼的,是它不過尺幅見方,卻令看着的人覺得整個心神都被吸了進去,置身於清冷的月下,遼闊無際的草原中,看滿天飛絮,耳畔甚至彷彿聽得見失了伴的雁兒一聲聲的悲鳴,及離群的彷徨失措。

更可以深刻地體會到當日那刺繡的少女,下針時那淺淺的幽怨,淡淡的溫柔,濃濃的思念,還有刻骨的深情……

明月千里寄相思。

在這樣炎熱的暑天中,對着這月圓影單的絕美,殿中似乎掠過陣陣涼意,就如絲帕上蕭瑟的秋夜,令人心醉的凄美溫柔中又矛盾地夾雜了幾分肅殺氣,明白地告訴每一個看到它的人,綉者的無奈與心碎。

辛夫人不敢置信地望着絲帕,熱淚盈眶。

這一刻,她拋開宮闈,忘卻佔據她心思一年多的嫁衣裳,心神飄至二十幾年前,當她還是個稚嫩的小丫頭,偷偷地想着父母會為她安排一個怎樣的夫婿,偷偷地盼著能快點見到那個將決定她下半生的男子……

入宮二十多年,她耗盡紅顏青春,漸漸無情無欲,機械地完成自己的職責,忘卻曾經擁有過的那份美好心情。

也曾經有過夢想呵!

紅顏彈指老呵,她的這一世……她的這一世……

麻痹多年的心猛然復甦,卻在有了知覺的同一刻痛得她無法出聲。

就像善畫者為了一幅名畫神魂顛倒一樣,殿中幾十位刺繡名家看着這方絲帕,說不出話來,神為之奪。

良久,被感動得不能自已的展鈞容長嘆一聲,美目射出崇慕的目光,由衷地道:「容容姑娘的綉技,已是出神入化了。比起盧院主也毫不遜色呢。」

甚至,因為卿容容投入了更多的感情在這幅圖上,比起盧眉娘《雙鳳蝶戲》的平和靜溢,更富有感染力。

浸淫刺繡一藝將近一個甲子的顧二娘失了魂般地喃喃低語:「這樣的刺繡……老身還以為盧院主之後再無人能夠做到了呢。」

她窮其一生也達不到的境界呵!

辛夫人驚覺,舉袖拭去滿臉的淚珠,深深吸一口氣,望向一臉平靜無波的卿容容,心中想到的,不是能否如期交貨,而是不擇手段也要將這條絲帕佔為己有或是要卿容容為她另綉一條。

卿容容若是早一刻拿出這方絲帕來,根本用不着多費一滴口水就可令她答應任何要求,包括想見皇上皇后。

就像現在,就算她要說針是用麵粉捏成的或要用守喪的麻布縫製公主的嫁衣,她也會二話不說,照單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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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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