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小漁走出病房,拖着疲憊的腳步走向她的主治醫師辦公室。

當她因頭痛暈眩,身體虛弱得必須扶牆行走時,她看着前方白牆鏡面中的自己,不禁彎低了身子。

她撐着地面的手臂滿是紫斑,只是一低頭又落下了幾絲黑髮。眼中的淚水很沉重地滑落臉龐,但她仍舊站直了,繼續往辦公室走去。

她往門上扣了扣,一位白衣護士一開門看是她,急着攙扶她說道:

「江小姐,你剛做完化療,身體還很虛弱,趕快回到病床上休息……」

小漁沒有理會護士的攔阻,探眼望向魏醫師說道:

「醫生,我……能跟你談談嗎?」

她說話很困難,口腔黏膜發炎所導致的疼痛,使得她吞咽食物的情形也不佳,整個人漸行消瘦。

魏醫師和婉地對她一笑,示意護士攙扶她在自己辦公桌前坐下。

「江小姐,你想和我談些什麼呢?」

小漁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脆弱,仰了仰頭要自己蓄積眼眶的淚水倒流。

「醫生,我……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這是她最關切的。一旦她棄世,念嚴怎麼辦?她那還年幼無依的女兒能倚靠誰?

「你現在不應該想這些問題……」魏醫師中肯地說道:「血癌在以前或許是無葯可治的絕症,可是以現在進步的醫療技術,任何血癌病患都有被治癒的可能。」

「那麼……」她斂緊眉睫說道:「我被治癒的可能有多高呢?」

「江小姐,我不能給你一個明確的答案,以醫學界的眼光來看,新葯隨時可能被研發,會有愈來愈多病人因為醫療技術的進步而被治癒……」

「醫生……你不必安慰我了。」小漁口氣虛弱卻堅強:「我只想知道,我的狀況到底有多糟……」

她已經化療了四次,到了一般的「鞏固治療」階段。

通常,如果此時沒有適合的骨髓捐贈者讓她做移植手術,她也就熬不過多少時日了。

因為發現得晚,使她錯過自體移植骨髓的最佳時機,親屬骨髓適合率有四分之一的機會,而她沒有任何一位親屬可以幫得上忙。

只有透過非親屬的骨髓,才能挽回她岌岌可危的性命,可是適合的機率幾乎是萬分之一,甚至數萬分之一……會有這樣的奇迹嗎?連她都懷疑。

上天從無寬待過她,又怎會在此刻為她垂憐呢?

一個悲慘的童年,一段毀絕的愛戀,難道還要加上一場打不贏的病戰、一個無人照料的幼女才夠嗎?上天才會放過她嗎?

魏醫師知道她挂念女兒,那個早熟的孩子曾經也來問過他,她的母親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這樣的天倫悲劇,總是一再上演,而他只能給予希望,其它的就要實身事外,保持自己的專業與客觀。

他說道:

「目前,我們聯絡的骨髓資料庫,都沒有適合你的骨髓,可是每天全球都有上千個至萬個人登最新的骨髓資料,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你的病情現在還沒有惡化,你要耐心等待,配合化療的進度,我們能做的一定會做……」

「是嗎?」她的語氣不禁顫抖,又問:「如果一直沒有適合的骨髓呢?我能活多久?」

她還是要個數字。幾個禮拜?幾個月?能有一年嗎?

她……還能再為他等上一年嗎?

「江小姐——」魏醫師抿緊唇說道:「如果你執意要知道答案,那麼對你的病情是沒有幫助的,我怕你知道答案后,會沒有了求生的慾望……」

「對我而言這個答案很重要,請你告訴我……」她幾乎是哀切地請求。

他看着那雙固執的眼神,無奈地說道:

「最好的狀況,是三到六個月。最壞……有可能幾個禮拜……」

小漁沒有太大意外,她低聲說了:

「謝謝你,醫生……」

語罷,她便起身離開,而且堅持不要護士的攙扶。

她帶上了那扇門,抬頭看了看慘白的醫院長廊上的天窗灑下了幾絲刺目的陽光,她無意識地往醫院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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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離開了冷氣轉送的醫院,那熱風拍着她臉上的淚痕,令她備覺自身的狼狽與凄涼。

她低頭挪了幾步,突然覺得有股鼻頭充塞的感覺,緊接着不住湧出的鼻血滾落,染紅了她的人中與嘴唇。

她急着用手去抹,卻沾到了潔白的袖口,慌亂之下她回頭要走進醫院,卻腳步踉蹌跌在地上——

她搗住了臉,急着回醫院大門,頭一仰看卻又退後了腳步……

「小……小漁……」傅嚴站在她嬌小的身子前,淚液不覺溫熱了眼睛。

她驚訝地張大了雙瞳,隨即轉身壓低了身子,用袖子埋起臉孔……

「小漁,是我……是我!」傅嚴從她身後抱緊了她,不住地喊著。

小漁被他抱得死緊,整個身體顫抖不已。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沙啞的嗓子嘶叫着,眼淚流了滿面。

「我不要……我不要!」傅嚴像是回到了當年,那麼年輕,那麼痴狂。他就是抱得她好緊,不準備放開她一秒。「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我不要你變成這樣……我不要……我不要……」

「你放開我啊……」小漁沒有辦法了,她沒有力氣再抗衡了。她只是抽泣著,心痛無比地抽泣著。「你看到了……我徹頭徹尾的不完美了……你可以再次逃開我了……」

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捉弄她?在她只有幾個月好活的時候,才肯讓他出現……在她不再美麗的時候,才肯讓他出現……

那麼這十五年來的等待算什麼?她背負的宿命又算什麼?這是什麼恩惠?每個夜裏期盼的相逢,卻是今日這般變調的重遇!

算什麼?算什麼?

「你原諒我,讓我為你贖罪……我知道我該死,我知道我百口莫辯,我知道你有說不完的委屈,你有數不盡的憤怒……我更知道如果我沒有了你,我才不完美……」

她突然轉身,不顧臉上未凈的血漬,盡她所能地推開了他。她笑了,那麼無力,那麼悲哀。

「你知道?你竟然敢說你知道……」她眼神凄恨地看着傅嚴,奮力揮手打了他一巴掌:「那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來活着的痛苦,比這一巴掌還要痛上千萬倍!」

傅嚴沒有畏懼地迎上了那一巴掌,他連眼睫都沒有眨一下。

「你打我吧……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受……」

小漁還是顫抖地說着:

「你沒有權利擁抱我!我們早已完了……你犯不着因為我的病而這樣可憐我,我寧可要這點尊嚴,我也不要你……」

她頭也不回地轉身跑開,傅嚴一個攔手卻又將她擁進了懷裏。

「你在說謊!我們有『念嚴』,我們怎麼會完了?」

小漁聽他提起念嚴,猛地掙脫了他,說道:

「你竟然知道有念嚴……」她不加思索地又甩了他一巴掌,而後不停地捶打着他說道:「你知道有念嚴還能在日本過了十五年?我們母女過的是怎樣的苦日子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小漁,我不知道有念嚴,在日本的這幾年我不知道啊……」他抓住了她佈滿紫斑的雙臂,心痛說道:「當年,你的手臂也這樣瘀青過,我真的看得心好痛好痛……」

她甩開他泣道:

「沒有必要細數往事,你不知道有念嚴是對的,這孩子本來就不能被你所擁有。我該告訴她,她的父親是個只會用錢打發人的闊氣少爺,玩弄感情的騙子……」她久站陽光下而顯得暈眩,然而還是勉力挺直了腰際厲聲說道。

傅嚴聽得不解,他辯言:

「我從沒有玩弄你的感情,我更不是一個視金錢為萬能的人,你了解我對你的每一分真,我沒有啊……」他轉念說道:「還有,你並沒有告訴念嚴我是個騙子,你反而要她不要怪我,說我是個好人……你明明心裏還有我,為什麼又要這樣拒絕我?」

「看來你已經見過她了,你完全明白了……」她低聲道:「那麼你該看看我了……你看啊……你看啊……」

傅嚴只是凝視着她不變的眼神,小漁見他不照她的話做,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說道:

「你看看我!看看我的臉、我的頭髮、我的身體……」

「不要再說了……」傅嚴又是緊擁着她。

小漁卻還是一徑地說道:

「我得了血癌,你滿意了嗎?你把女兒帶走吧……」

「為什麼你要這樣說我!我愛你啊……」他無助地將臉靠着她的肩上說道:「這十五年來,我沒有忘了你一分一秒。這十五年來,我沒有放棄找尋過你一分一秒。

這十五年來,我沒有不自責一分一秒……我何嘗好過?即使這不及你的痛苦的萬分之一,也請你不要再懷疑我對你的愛了……」

小漁不屑地回道:

「夠了……把你的愛留給別人吧,留給這樣一個快要死掉的人是沒有用的,如果可以,請你……把愛給念嚴吧……善待她,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小漁提到女兒,再也忍受不住淚水。

「我的愛,只給你和女兒,除了你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得到我的愛……」他輕輕撥整着她凌亂的發,小漁也抬起迷濛的眼神凝望着他。「我要再說一次,我從沒有,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他結語在她閃躲的唇里,他感受到那唇里病痛的苦澀,卻如此狂烈地吻着她,他是如此虔誠地看待這一個吻……

他盼了十五年的一吻,他要吻進她滄桑的心。

「看到了你,我什麼都不怕,只要不要再失去你,我什麼都不怕……」傅嚴拿起手帕擦了擦她臉上的血漬說道:「這十五年來,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我真的好愛你,不管你是病是老是丑,我都愛你……」他真摯地說完,又給了小漁一個淺吻。

小漁恍惚地看着眼前人,語氣再次湧上凄切說道:

「不要強迫自己喜歡我,不要強迫自己說愛我,沒有人要求你做一個專情男子,你大可像十五年前一樣把我甩開……」

這些年來,她早巳不知幸福是否存在了。

「不要再這樣說了,我不是憐憫,更不是同情,我只要一閉上眼想像你的離去,我就沒有辦法了……『我愛你』是一句很容易說出口的話,可是我只願為你說到做到……我會用行動來表示我對你不是強求浪漫與痴情,從今以後,我們會一起度過很多個十五年的……」

「你要跟一塊墓碑度過嗎?」小漁顫道:「我只有幾個月可活……你沒有必要給我這些甜美的承諾,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惟一的請求,就是請你善待念嚴,其它的我別無所求……」

「不是假的,我帶你去美國,去英國,那邊研發了很多抑制血癌的新葯,你不會死的……不要再輕言這個字……」傅嚴對小漁樂觀地說着,他絕對不會讓小漁離開他。

「不要!」小漁還是拒絕:「你有權利追求更好的,不必為我受限,如果你此番回來只是要請求我的原諒,那麼我原諒你,附加的條件是善待念嚴。此外,你形同自由,我們即使共育了一個子女,畢竟沒有婚約的約束,我的存在,你可以一筆作廢……」

「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消極地看待自己?」傅嚴急道:「你不需要認同自己的宿命,你可以反抗!我陪你一起反抗!」

「還能有什麼變化呢!」小漁慘然說道:「我一路走來就是這麼一條路,從來沒有光芒為我指引——我曾經天真地以為我可以脫離這宿命,可是這也讓我付出了更加慘痛的代價……」

「我是那更加慘痛的代價嗎?」傅嚴對着她喊:「如果讓你再選擇,你會選擇沒有遇見過我嗎?」

小漁被這問題給問住了。

如果可以選擇……她會如何選擇?她從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她的人生,走得蜿蜒曲折,有了浪就迎上浪,有了風就迎上風,這些都不是她選擇的。

她向來對命運照單全收,可是她的生命中,一旦沒有了他,那麼該是多麼空蕩的人生。她愈想愈害怕,如果沒有遇見他,那麼這條人生路上又該是多麼孤單?

傅嚴替她開了口:

「如果讓我選擇,我還是選擇遇見你。因志遇見你是我生命當中多麼美好的回憶,即使要賠上十五年,甚至更漫長永無止境的等待,我還是要那瞬間交會的美好片段……那是我人生走至盡頭時,惟一可以憑弔的時光……」

小漁聽得好動容,她遲遲開口:

「你是說真的嗎?傅嚴,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她掉進了他的凝眸深處,再難壓抑住如濤的情感,伸出了被病痛折磨的雙臂,主動擁上了她生命中久違的一扇陽光。她生澀的情感像花一樣在她乾涸的心房裏瓣瓣怒放。

「我要說的,你都說了……即使我即刻就會死去,能死在你懷裏,也是上天賜給我的莫大幸福了。這些年我真的過得好辛苦,你知道嗎……」

傅嚴心疼地揉着她的肩后,那裏面有一道疤痕,曾經像是一座破橋橫阻了他們情感的河流。可是他成熟了,他不再依靠橋樑,他選擇涉水而過,即使是急湍,是暴流,他也要牽着她走……

他在心中,以性命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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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吧,飛鳥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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