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盧有睿正在吃早餐,自從他必須靠輪椅行動之後,咖啡機、烤麵包機、微波爐、電磁爐、飲水機,全都從高高的流理台被移到較矮的餐桌上來,以方便他使用。

這天早上他煩悶得沒什麼胃口,腦海里一直出現昨天白湘芸含恨的眼神。

他自問:難道他做錯了嗎?

因為心疼白湘芸吃苦、擔心自己的行動不便拖累了她的幸福,所以他忍痛選擇離開,以為這樣對她最好,可是昨天見到湘芸后,他發現,她似乎過得很不快樂。

她像一朵孤獨的白玫瑰,眉宇間鎖著憂鬱,看起來一身傲骨卻又帶着刺,彷彿想將身邊的人全都給刺傷似的。

盧有睿邊喝牛奶邊想着關於白湘芸的事,突然,一個皮膚黝黑的小男孩跑來敞開的門邊。

「米穌。」盧有睿一見是隔壁鄰居的原住民小男孩,便對他招手。「要不要進來吃烤吐司?叔叔這裏有巧克力醬可以塗。」

小男孩走到餐桌旁,靦腆一笑,接過盧有睿遞給他的烤吐司,然後拿起巧克力醬在吐司上塗了厚厚一層,一口咬下,一臉滿足。

盧有睿控制電動輪椅扶手上的操控桿來到冰箱旁,打開冰箱,倒了一杯柳橙汁給米穌,問道:

「你來找我有事?」

米穌邊吃邊點頭,口齒不清地說:「好像有人要來找你。」

「你怎麼知道有人要找我?是誰?」

米穌聳聳肩。「我也不知道是誰,可是剛才我坐在貨車後面跟爸爸去下面的果園采柿子的時候,看到很遠的山路那邊有一輛黃色的車子往我們山上來,我記得以前也有看過一模一樣的車子停在你家門口。」

米穌的話讓盧有睿大為震驚,他忐忑不安,不由得要去猜想那會不會是白湘芸?

盧有睿急急地問:「你在什麼時候看過一樣的車子?」

「第一次是大姊姊和大狗狗一起來的時候,第二次是那個大姊姊自己來,可是你不在家。」

盧有睿聽了冷汗直冒,着急不已。

沒錯,是白湘芸!

他拿起桌上的手機,立刻撥給住在隔三間房子遠的阿輝。

「阿輝!」盧有睿難得失去冷靜,慌亂地吼著。「快過來!」

「唔……幹麼?」阿輝還在賴床,聲音懶洋洋的。

「快過來幫我把輪椅藏好!」他不想讓白湘芸看到他坐輪椅的落魄模樣,他承認自己這樣很幼稚,但是,他就是想在她面前維持昂藏穩重的形象。

「幹麼要藏輪椅?」阿輝沒有要移動身軀下床的打算。

「湘芸她要來了!」

「嗄?誰啊?」

盧有睿咬牙解釋著。「就是昨天我們在路上遇到的那個女人!」

嚇!聞言,阿輝的瞌睡蟲全嚇跑了,倏地衝下床,穿上拖鞋趕往盧有睿家裏。

關於那位白小姐的事,昨天在回程的車上他全聽盧大哥說了,聽完之後,他好難過,替盧大哥和白小姐覺得惋惜不已。為何命運要這樣捉弄人呢?如果白大哥沒有因為腰椎手術而行動不便的話,他們早該是一對幸福的夫妻了。

當阿輝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進來時,盧有睿已經靠着手臂的力量將自己的身體從輪椅移至椅子上。

「阿輝,快!」盧有睿催促着他。

「好好好,別急,我來了。」阿輝推著輪椅,手忙腳亂地在屋裏頭轉着,一會兒推到房間、一會兒推到廚房,完全拿不定主意。「天啊!到底要藏哪兒啊?」

「藏在樓梯下方,然後再去找一張帆布蓋起來。」盧有睿指揮着他。

終於,一陣慌亂后,阿輝把輪椅藏好蓋住,他這才吁了一口氣,問盧有睿。「接下來呢?」

是啊,接下來呢?怎麼做呢?白湘芸這麼一大清早上山來找他做什麼?他毫無頭緒。

他擰眉說:「靜觀其變,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你們先回去。阿輝,你的手機要開着,有什麼事我才能隨時call你。」

阿輝猜測著問:「她會不會是為了狗的事情來找你算帳?」

「她要找我算帳的事恐怕不只這一件,是我欠她的,不管她想要怎麼算帳,我都會依她的。」盧有睿苦笑着。

***

白湘芸把車停在盧有睿家門口,她從車窗往屋裏頭看去。

門沒關,盧有睿坐在餐桌前,手裏拿着報紙,那模樣像是很悠閑地在吃早餐。

白湘芸看得怒火中燒,她氣惱他怎麼可以過得這麼愜意自在,而她卻是黯然神傷地過日子。

她提着行李下車,砰地關上車門,挺直腰桿,目光犀利地往屋裏頭走去。

盧有睿早就知道她來了,他強自鎮定,假裝沒發現她,很專心地低頭看報紙,天曉得,報紙上到底寫些什麼他完全沒看進去。他心亂如麻,默默數着白湘芸的腳步,直到她在門口站定。

「早,還真有閒情逸緻啊!」白湘芸道了聲早,然後瀟灑地把行李拋到一旁的藤椅上,雙手交叉環胸,雙腿分開與肩同寬。她背着光,光線在她身體周圍形成一圈光暈,使得她的姿態驕傲得像是……來討債的。

「湘芸?」盧有睿愕然抬頭,本來是設定好想要假裝不知道她會來而刻意擺出吃驚的表情,但是現在他不需要假裝便覺得吃驚,因為此刻的白湘芸看起來像一團火,只不過不是熱情的火,而是一團藍色的冰火。

「怎麼那麼突然?」

他心疼地看着她眼底下的陰影、浮腫的眼皮、佈滿血絲的眼球,看起來像是哭了一整夜似的。

還有,那行李是怎麼回事?她打算住下來嗎?

「是很突然沒錯,我只是想來問你一件事。」她走到餐桌前,自顧自地坐下來,目光無懼地看着他。

「你說。」他覺得很心痛,明明在他眼前的白湘芸看起來那麼驕傲,但是……他看得出她正極力用驕傲掩飾脆弱,他感覺她像是隨時會崩潰大哭似的。

「你曾經委託蕭律師,說願意過戶給我任何我想要的東西,這件事還算不算數?」

「當然。」他點頭。只要是給得起的,他絕不手軟。

「當時我只要了一棵櫻花樹,現在,我後悔了。」

「嗄?」盧有睿愈聽愈不明白。

她宣告道:「我要這間房子。」

「你要房子?」他很吃驚。

「後悔了?給不起?」她挑眉,一副存心找麻煩的模樣。

「不,我只是很意外。」盧有睿搖頭。「既然你想要,那便給你。我會儘快聯絡蕭律師來辦理過戶,過戶費和贈與稅從我這裏支出,等我找到落腳處之後,我會搬走,到時你再搬來吧,這裏全交給你處理。」他不爭不辯,任由她索求。

一聽到盧有睿居然那麼輕易就答應她的胡鬧要求,白湘芸忽地喉頭一酸。她咬牙瞪他,氣他為何還是那麼樣的溫柔,居然連過戶費和贈與稅都幫她設想好了。更氣的是,他說要搬走!

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奢想他的任何財產,她只是想報復他的不告而別,才故意這樣任性胡鬧,可是他卻什麼都無所謂。

「湘芸?你……還好吧?」她隱忍着委屈的模樣讓他的手情不自禁地覆住她擱在餐桌上的手,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白湘芸低頭,迷惘地看着被盧有睿覆住的手,接着又抬頭,目光詢問地看向他,她被他弄得好混亂喔!

他到底是愛她?還是不愛?

分手得那麼突然,現在卻又關心得那麼溫柔,但是又說要離開,他到底是想怎麼樣?

白湘芸察覺他的手心在冒汗,她看着他,想在他眼裏讀出一點端倪。

因為實在太想弄清楚了,所以她忽然開口說:「我只說我想要房子,但我沒說你必須搬走。」

「呃?」這下子換盧有睿迷惘了。

「我要房子,從今天開始我會住下來,但你不必因此離開,你可以留下來。」

盧有睿張口結舌,想說些什麼,但舌頭競像是打了結似的,說不出話來。

半晌之後,他確認地問:「你的意思是……你要跟我一起住在山上?」

他的反應讓白湘芸疑竇滿腹。搞什麼?為何露出這麼驚訝擔心的表情?莫非……這房子裏藏了什麼秘密?是關於他突然分手的秘密嗎?還是,他說沒有劈腿另交女友是騙她的?他其實在這兒金屋藏嬌?

「不行嗎?」她逼問,急於弄清楚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反正離家前她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了,當失去了一切后,她也就不在乎無謂的自尊了。

是的,她願意拋棄自尊,承認她還深深愛着他,那種又愛又恨的情緒緊咬着她不放,讓她好苦好苦。

當然不行!盧有睿在心裏喊著。

如果他和白湘芸同住一個屋檐下,那麼她便會知道他行動不便的秘密!

「湘芸……」他啞著聲,企圖說服她。「給我一點時間,等我搬出去了,房子的產權也過戶清楚后,你再搬進來,屆時,這房子隨你愛怎麼弄都行。」他何嘗不想與她同屋共處、朝夕相對,但是,若是讓她知道真相后,她可能會怪他不該隱瞞事實真相,然後執意要照顧他,那麼一來,豈不是枉費了他當初狠心使計逼她離開的用意?

盧有睿愈是推託,白湘芸愈是懷疑。

她眯眼觀察他臉上的變化,忽然,她倏地站起來,一臉殺氣騰騰的表情。

「湘芸?」盧有睿嚇了一跳。

白湘芸二話不說,衝進一樓的浴室。

「你想上廁所?肚子痛嗎?」他不能移動,只能坐在原處關心地問。

「不是!」她吼回去。

她朝浴室里探頭,發現洗臉台上的牙刷只有一根。

白湘芸又打開一樓的房門,發現裏頭的用物齊全,像是有人常睡在此,她愣了一下,跑出來客廳問盧有睿。「一樓的房間不是你父母以前住的嗎?現在誰睡在那兒?」

「我。」他行動不便,無法上二樓,自然改睡在一樓。

「你?」OK,既然他睡那兒,那麼那個房間的嫌疑最大!

白湘芸於是又跑回一樓房間里仔細搜尋,尤其留意床單上是否有遺留下來的長髮絲,衣櫥里是否有其他女人的衣物,可是……沒有,一無所獲。

她走出來繞到廚房,東翻西找,還是沒有,沒有一丁點兒女人逗留過的跡象。

「湘芸,你到底在找什麼?」盧有睿的眼睛跟着她焦急的身影四處打轉,摸不清她在尋找什麼?

他心驚膽跳,怕她胡亂去掀開樓梯底下的那塊帆布。

白湘芸不理會盧有睿的詢問,逕自奔上樓。她先去找盧有靜的房間,空蕩蕩的,像是有一陣子沒人來住過,於是又去開盧有睿的房間,門一開,眼前的景象讓白湘芸傻怔住,她愣在門口,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下一秒,再也不受控制,淚水潸潸滑落臉龐。

盧有睿的床上還掛着當初的那個蚊帳,他知道她皮膚嫩,捨不得她被山上的小黑蚊叮咬,為了她特意去買來的蚊帳還懸掛在天花板上,像是……等待着她回來這兒過夜似的。

「湘芸?湘芸?」

等在樓下的盧有睿發現樓上久久沒動靜,他憂心她,大喊着她的名,但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這可讓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掏出手機,想叫阿輝代替他上樓去瞧瞧,正要撥號,眼角瞥見米穌在屋門前好奇地探頭,馬上叫他進來。

「米穌!快!幫我去樓上看看阿姨發生了什麼事?」他急得滿身大汗,巴不得自己能插翅飛向二樓去親眼看看白湘芸。

米穌很聽話,點點頭,光着腳丫子,咚咚咚地跑上二樓。

白湘芸正默默垂淚,聽到後方傳來的腳步聲,回頭,瞥見搞不清楚狀況的米穌正對她咧齒一笑,並且拉了拉她的衣角。

「阿姨,你怎麼哭了?盧叔叔很擔心你。」

倏地,悲傷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她頹然跪坐在地板上,掩面嚎啕大哭。

在樓下的盧有睿聽見了哭聲,聽得他的胸口劇痛不已,他的眼瞳幽暗陰鬱,好恨好恨地瞪着自己的雙腳。他心愛的女人正傷心地淚水潸潸,而他卻連想要走上前去安慰她都不行。

盧有睿愁容怏怏地聽着那一聲聲飽含委屈的哭聲,每一聲都如利刃劃過他的心臟似的,他雙手緊握成拳,承受着這一份痛。

一直以來,他情願自己痛也不要白湘芸痛,所以才選擇了放手,那樣處心積慮地呵護着她的心思怎麼會收不到效果呢?反而反而好像把她推入了苦痛的境地里似的。

一會兒后,米穌下樓了。

「阿姨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

米穌聳聳肩,說:「我也不知道,她只說了兩個字,然後就一直哭個不停。」

「哪兩個字?」

「蚊帳。」

「蚊帳?」聞言,盧有睿驚訝地瞪大眼。

米穌搖搖頭,一臉不解。「對啊!好奇怪喔,蚊帳有什麼好哭的?」

米穌不懂,但是盧有睿懂了。

他知道白湘芸是觸景傷情,想起了以前他幫她掛蚊帳的情景。

「米穌,麻煩你再上樓一趟,告訴阿姨,請她先在我的房間里休息,睡一覺,等中午吃飯的時間你再來幫我叫她下來好嗎?」

米穌點頭,跑上樓去傳達盧有睿的意思。

***

樓上,白湘芸躺在盧有睿曾經睡過的床鋪上,流着淚,用棉被蒙頭蓋住,嗚咽著。

她邊哭邊自問。

這一年來,她到底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啊?不是說遇上真愛后,幸福便唾手可得嗎?難道,盧有睿不算是她的真愛?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她的夢裏總是有他?

樓下,盧有睿撥了一通電話給蕭律師,表明要將房子的產權過戶給白湘芸,掛上電話后,他眼巴巴地看着樓梯口,心裏奢望地想着——

這世上還有奇迹可以相信嗎?如果有的話,請賜給他一個可以再度站起來擁抱白湘芸的奇迹吧!

因為平常盧有睿可以坐在輪椅上,利用餐桌上的微波爐為自己打理三餐,但是今天因為白湘芸突然出現,所以把輪椅藏了起來,他無法像往常一樣自力烹飪,只好打電話請阿輝的母親多煮兩人份的午餐,再由他來支付餐點費用。

阿輝於是趁著白湘芸下樓前,端著母親準備好的午餐過來,順便偷偷查探情況。

阿輝好奇地探問剛剛發生的細節,聽完后,他悄聲問道:「你說她在樓上哭啊?」

「好可憐喔!先是你不理她,然後死了媽媽,接着又死了小狗,難怪會哭。」

盧有睿聽了,眼眸黯然,沉默了半晌后,拿起筷子開始把餐盤裏的清蒸魚挑去魚刺,然後挾了塊肥嫩的魚肉到白湘芸的碗裏。

他對阿輝說:「去幫我叫她下來吃飯。」

「我才不要!」阿輝急忙揮手拒絕。「我最怕看見女人哭了。」

盧有睿瞠他一眼。「算了,那幫我去隔壁找米穌來叫她。」

「不用了,我自己會下來。」白湘芸的聲音忽然插入。

盧有睿和阿輝同時抬頭看向樓梯口,發現白湘芸就站在那兒,他們倆互相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彼此都在回想着——剛剛有說了什麼不該泄漏的秘密嗎?

白湘芸走到餐桌前,眼睛因為哭着入睡而浮腫,但也因為小睡了一會兒,她的精神比剛來的時候好些,情緒沒那麼激動,思緒也清晰了些。

她睜著浮腫的眼看向盧有睿,這時才開始產生疑惑。「為什麼你不自己上樓去叫我?」

仔細回想,他早上也是委託小男孩當跑腿,方才又要阿輝代勞,怎麼他不自己上樓去叫她呢?是心虛面對她,還是厭惡面對她?

盧有睿被問得語塞,臉色青白交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呃……」這樣對峙的情景讓阿輝緊張,他怕自己因為慌張而一時說錯話,決定速速離開此地。「我……我看我還是先回去了,盧大哥,有事再打電話叫我。」

白湘芸轉而看向阿輝,問他。「你們感情很好?」

「當然!」阿輝心直口快地說:「因為盧大哥的腳——啊,靠!」他忽地住嘴,並且啐了一句髒話。

厚!就說他還是速速離開的好吧?果然壞了事!

「腳?」白湘芸的視線立即移到盧有睿的雙腳上。看起來很好啊,沒有什麼異樣。

盧有睿額角沁著薄汗,不安到了一個極點,他抿了抿唇,眼神飄忽,說着謊話。

「我上星期在茶園裏跌倒,扭傷了腳,所以無法上樓去叫你,這些天都靠阿輝幫忙。」

「對對對!因為這樣,我來幫忙他,所以感情才變好。」阿輝連忙點頭附和,邊說還邊往門邊加快步伐,臨走出去前,他回頭問白湘芸。「聽說你要住下來啊?」

白湘芸點頭。

阿輝往外走的同時卻搖著頭,自言自語地喃喃低聲抱怨著。「那樣要怎麼做事啊?很不方便耶……」

白湘芸還是聽見了,阿輝走後她問盧有睿。「他很討厭我?」

「不是,他只是……」只是要在不被你發現的情況下避開你幫我做事,對他而言有點礙手礙腳。

他沒明說,在他還沒搬走之前,白湘芸若是在這兒住下,他勢必無法自由地坐着輪椅活動,屆時,什麼都要靠阿輝來幫忙他,而偏偏幫忙的同時還要顧忌不能被她發現起疑,真的是很難做事。

「只是怎樣?」

盧有睿搖頭。「沒事,阿輝只是喜歡碎碎念,快坐下來吃飯吧!」他把筷子放到白湘芸面前的碗上頭,催促她。

白湘芸拉開椅子坐下,低頭看着那碗白飯,發現白飯上頭放着一片已經挑去刺的魚肉,這讓她好迷惘、好混亂。

幹麼呢?這麼樣呵護備至。他對她到底是什麼心態呢?殘忍?還是溫柔?

白湘芸端起碗筷,默默地吃着飯,那魚肉的鮮甜混著飯香,甜着她的味蕾,卻酸着她的心。

以後,他還有可能這樣為她挑魚刺、替她挾菜嗎?

見她吃完魚肉,盧有睿又挾了一個荷包蛋進她碗裏,叮嚀著。「多吃點,你瘦了好多。」

他的關懷舉止反而激怒了白湘芸,她啪地一聲放下筷子,含怨地瞪他,吼著。「你到底是想怎麼樣嘛?」

「呃?」盧有睿傻看着她。

白湘芸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不在乎面子、不怕羞地問:「你究竟還愛不愛我?」

如果不愛,就請別對她那麼溫柔,她會禁不住去奢想,企盼著兩人之間還能再愛一回。

問出口的同時,心跳如擂鼓,彷彿等著被判刑的犯人似的,她多怕聽見他說出否定的答案。

盧有睿驚訝着她突如其來的問題,他看着她良久,表情堅定地說:「愛。」

聽見他的答案后,白湘芸的心情像是坐雲霄飛車似的,倏地降落平地,身體鬆懈了,但是心臟猶然劇跳着。

她又想到什麼,繼續問:「所以你沒有劈腿?沒有帶別的女人回家過夜?」

盧有睿先是一愣,後來忽地明白了,他笑着,不答反問:「天啊!所以你早上那麼慌亂地四處尋找,就是為了找我是否在屋裏藏了另一個女人?我昨天不是說過了,我沒有新女友。」

一陣紅潮竄上白湘芸的臉,她扭捏著,嗔他,一副「你敢笑我就試試看」的表情。

盧有睿心情大好,現在他百分之百確定了,雖然經過了一年的分離,雖然她早上出現時的氣勢很怨懟,但是從她此時的表情來研判,白湘芸還深深愛着他。

他突然燃起一線希望,有沒有可能當初是他想太多了,自以為離開對她才是最好的,也許她不是那麼懦弱庸俗的女人,不會覺得跟他在一起是拖累、是包袱、是耽誤……

「誰叫你欠我一個分手的理由!」她把錯全往他身上推。

「我不確定我的理由是否該讓你知道,我只要你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願傷害你。除了你以外,我沒可能去愛其他女人,至於理由……給我一些時間,以後我再告訴你好嗎?」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腳,猶豫思忖著。該不該明說呢?把真相說出來后,她會是怎樣的反應呢?

他一方面私心地希望能再次擁抱白湘芸,但另一方面又掙扎著,深怕會耽誤到她,她一直過得很不開心,不該再這麼辛苦地跟着他。

白湘芸的視線隨着他移動,也看着他的腳,難掩關心之情地問:「怎麼會那麼不小心跌倒呢?」

聽見他說依然愛她,她的心瞬間解凍,不再武裝冰冷,她起身走到他身旁,蹲下來,手搭在他的膝蓋上,低頭審視着他的腳。「傷到哪裏?」

盧有睿的語氣很不自在,扯著謊。「只是腳踝的韌帶扭傷了,目前無法走路。」

因為深怕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他腳上,盧有睿趕緊轉移話題。「湘芸,仔仔的事……我很抱歉。」

一想到仔仔的死,白湘芸馬上淚涌眼眶,她一股腦兒地把委屈訴盡。

「我母親過世時我有多悲傷,仔仔死了我有多心痛,昨天我父親把櫻花樹給砍了時我有多沮喪無助,而你好過分,都沒有陪在我身邊……」

她嚶嚶哭着,雙手交疊搭在盧有睿的大腿上,臉埋着,倚偎着他哭。

她的熱淚讓盧有睿好心疼,他猶豫了一下,終於,情難自抑,手掌搭在白湘芸的頭上,輕輕撫過她的髮絲,拍撫着她因哭泣而顫動的肩膀。

「對不起。」他說,為自己沒有在她低潮脆弱時陪她感到內疚。

白湘芸哭了一會兒,抬起頭,淚沾眉睫地看着他,鼓起勇氣哽咽地問:「有睿,我們還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盧有睿聽了,心揪得好疼。

問得好,這問題他也想反過來問問她,但前提是,他必須多加一個但書,那就是——

如果我終身必須靠輪椅活動,那我們還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嗯……」他的手撫上她的臉,含糊地低喃著。

白湘芸聽見了,破涕為笑。

這是這一年來,她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

白湘芸從廚房裏端出一盤剛烤好的巧克力餅乾放到客廳的茶几上,接着又搬出整套茶具,沏了一壺茶,然後她邊把手放在圍裙上擦著,邊朝一樓的房間門口喊道:「餅乾烤好了,你要出來吃還是端進去吃?」

這是白湘芸在山上的第三天,自從前天和盧有睿說開了后,她就這麼住了下來,然後開始忙裏忙外,親自下廚做家事,努力彌補過去那一年分隔兩地的遺憾。

她決定相信盧有睿,不主動去逼問當初他決然分手的原因,只要他說還愛着她,那麼她便相信。

她同時也相信,他們一定可以回到以前,兩人在一起,找回最初的幸福。

盧有睿在房裏回話。「端進來吃好了,你這麼嬌弱,扶不動我的。」

「好吧,看在你現在不方便,暫時讓你當享福的大老爺,我親自端進去服侍你。」白湘芸找來托盤,放上一小盤餅乾和熱茶,正要端走時,眼角瞥見米穌和幾個山地小孩從門前走過。

「米穌。」她喚住他們。「你和你的朋友要不要吃巧克力餅乾啊?阿姨親自烤的喔!」

一群小朋友一聽有巧克力餅乾可以吃,全都露出一臉期待,但是卻沒有一個敢上前去索討,只能彼此互望,靦腆地笑着。

「不用客氣,阿姨拿給你們吃。」她轉身走回廚房,找來一個紙袋,把剩下的巧克力餅乾全倒進袋子裏,拎着紙袋,走出門外交給小朋友。

小孩子們很單純,很快地被巧克力餅乾收服,進而對白湘芸熱絡起來,與她說着話,其中有一個好奇地問她——

「阿姨,你是來照顧裏面那個坐輪椅的盧叔叔嗎?」

白湘芸一聽,有些愣住,反問他。「小朋友,為什麼你會說裏頭的叔叔坐輪椅?」

這幾天她沒見過盧有睿坐輪椅啊!都是阿輝過來幫忙背他,雖然他傷了腳的韌帶,但那是暫時的吧?不需要為此而大費周章地買一台輪椅吧?

「對啊!」另一名小朋友也點頭附和。「盧叔叔的輪椅還是電動的喔!手把那裏有遙控器,靠一隻手就可以讓輪椅轉來轉去,好厲害耶!」

白湘芸愈聽愈吃驚。

電動輪椅?幹麼呢?據她所知,電動輪椅一台要價十幾萬,盧有睿何必為了單純的韌帶受傷而花這筆錢呢?除非……

除非他無法走路的情形將是長久的!

白湘芸如同被人迎頭棒喝,腦門嗡嗡作響,完全無法消化方才突然躍入腦海的訊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跟小朋友們道再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屋內的,直到她聽見他的聲音響起——

「湘芸?怎麼了?不是說要端餅乾進來?」

白湘芸神情愣愣的,端起餐盤,像機械人似的,面無表情地走入盧有睿的房間里。

盧有睿原本在上網,聽見她進來的腳步聲,笑着回頭,那笑容卻在看到她臉上蒼白的神色時僵住,他一眼便看出她的不對勁,擔憂地問道:「湘芸?你還好吧?」

白湘芸先把餐盤放在一旁的桌上,因為太過震撼了,所以沒有考慮到要修飾用詞,她單刀直入,直接挑明問題來問:「你的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瞬間,壞預感充斥整個腦中,也壓迫着盧有睿的胸腔,他連呼吸都不敢大口喘。

盧有睿不語,定定看着她,他是料得到這事早晚會讓她看穿的,只是沒料到會這麼快。

「到底怎麼回事?」白湘芸全身發抖,盧有睿的不語讓她愈來愈相信自己的推測是正確的。「外頭的小朋友說你坐電動輪椅?為什麼?」

知道再也瞞不住,盧有睿決定不再說謊騙她,他眼眸黯淡,深吸了一口氣后,緩緩說着。

「我的腰椎在健康檢查的時候發現長了一顆腫瘤,幸運的是,腫瘤是良性的,不幸的是,腫瘤壓迫到腰椎神經,不得不開刀。手術過程中為了摘除腫瘤,傷到神經,從此,我的雙腳失去了知覺,必須依靠輪椅。這些天你來了,為了怕你知道,輪椅被我藏在樓梯下。」

他以為自己會說得很悲傷,但想不到隱瞞了這麼久之後說出來,竟覺得一陣空虛。

他其實明白這份空虛感從何而來,因為,他有預感,他將再次失去白湘芸。

白湘芸不想哭的,但是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滑落臉龐。

她一臉挫敗,問他。「這就是你突然分手的理由?當初你不是去大陸,而是去動手術?」

盧有睿沉痛地點頭。「我已經變得沒有能力照顧你了,相反地,甚至會拖累你,你勉強跟着我會很辛苦,所以不如由我主動提出分手。」

白湘芸拚命搖頭,難以置信。

她往後退了一步,奔出房間,沖至樓梯下方的儲物區,果然看見一塊帆布,她用力一扯,唰地拉開,一台電動輪椅映入眼帘!

白湘芸全身血液瞬間凍結似的,頓覺冰冷寒顫,她無法思考,腦中唯一出現的念頭就只有——不可能,這絕不是真的!

她心亂如麻,很慌張、很絕望、很想逃離這個讓她感到痛苦的地方。

抓起車鑰匙,她不加細想,跑到停在門外的車子。

「湘芸——」盧有睿喊她,擔心她在情緒激動下開車會出事。

白湘芸沒聽見,坐進車內,發動引擎,很快地開車離開。

盧有睿着急不已,他趕緊撥電話給阿輝。

「阿輝!快,湘芸知道所有事,她開車走了!你跟去看看,我怕她會出事。」

阿輝很快趕到,騎着越野摩托車,風馳一般地駛在山路上。

他依著盧有睿所提供的地址,推測從茶園到白湘芸家裏可能行走的路線,沿路留意是否有交通事故發生。

***

幾小時后,阿輝回來了,他搖搖頭,說:「沒有看見她的車子,我也去問了最近的消防隊和警局,他們說沒有接到通報交通事故的電話,她可能已經回到家了。」

「嗯……」盧有睿悶着聲,心情很沉重,感覺像是一大塊鉛塊壓在頭項上方似的。

「盧大哥,你還好吧?」阿輝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你不是說這事她早晚會知道的,現在她知道了,我們也不用天天提心弔膽地想着要怎樣瞞她了。」

「嗯,我沒事。」盧有睿對阿輝扯出一抹澀笑。「阿輝,麻煩幫我把輪椅推出來吧,反正也不用藏了。」

阿輝推出電動輪椅,盧有睿靠手臂的力量撐起,讓身體從椅子移到輪椅上。

他控制輪椅出了房間,來到客廳,看見椅子上丟著白湘芸脫下的圍裙,他拿起來,看着印在上頭的白手印,心想那是方才白湘芸在做餅乾揉麵糰時留下的,他又看着茶几上白湘芸來不及帶走的手機,再看向餐桌那邊,幻象浮現,他彷彿看見了三天前的那一幕,當時白湘芸蹲在地上,頭枕在他膝上,哭着問他還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她只不過來了三天,但這屋子裏卻處處充斥着她的影像,不需刻意回憶細想,便自動浮現在他腦海。

他自問,什麼樣的感情最捉弄人呢?那就是原本以為失去了卻讓人奇迹似地突然擁有,但在擁有的瞬間,卻又被狠心地抽離,如同溺水者正欣喜著抓到一塊浮木時,大浪又捲來,無情地把那塊浮木給沖走了……

***

白湘芸開車離開阿里山,一路上眼淚狂流,遮掩了視線,碰巧前方有一個大迴轉的山路,她的心情太慌亂了,方向盤沒控制好,只差一點點就要撞上山壁,她猛地踩煞車,車身剛好沿着山壁擦出一道長長的刮痕,除此之外,車子沒事,人也安全。

她大口喘著氣,眼淚還是沒停止,方才的驚嚇讓她的情緒徹底崩潰,歇斯底里地狂哭出聲。

後頭傳來催促的喇叭聲,讓她知道車子擋到了山路,她用手臂抹去眼淚,重新發動車子開車下山。她沒回白家的豪宅,而是前往汽車旅館投宿。

在沒開燈的汽車旅館房間里,白湘芸癱軟在床上,身體累極,腦子卻異常清晰,她回想着當初與盧有睿相識、相戀的點點滴滴,愈想愈不甘心了起來。

這個盧有睿會不會太看輕她了呢?

什麼叫做怕她跟着會吃苦,所以主動提出分手?她不怕吃苦的,況且她也不覺得這樣跟着他有什麼好苦的。

她在心裏罵着:傻瓜盧有睿!幹麼只替我着想?怎麼不為自己設想呢?

他行動不便又一個人住在山上,那豈不是要吃更多苦嗎?相愛的兩個人就是要彼此扶持啊!他這樣把她推開,自個兒去面對問題,讓她好不舍。

她霍然起身,打開電燈、打開旅館房間附設的電腦,到浴室沖了澡,讓自己心情冷靜下來之後,來到電腦前坐下,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輸入「復健」兩個字。

等搜尋的結果出來后,她拿紙筆抄下資料,接着又打了一通電話給盧有睿的姊姊盧有靜,然後出門去,準備將心裏想的計劃付諸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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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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