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翌日,天未破曉而其他人猶熟睡之際,柏恩悄悄溜出營地。他若沒猜錯,既然此地顯然並無任何寶藏,柯提文將不認為有繼續停留的必要。在他有機會時,取回「女王之心」才是明智之舉。營地里,整晚睡不穩的柯提文醒來,正好自他敞開的帳篷瞥見柏恩消失在他視線外。他皺起眉頭。那個狗娘養的想幹什麼?他取來手槍,爬出帳篷,然後前去找杜雷蒙,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杜雷蒙!」他嘶聲喚道。

帳篷里的鼾聲遺漏一拍,接着又繼續。「杜雷蒙!」柯提文再次喚道。「該死的,給我醒來。」鼾聲停止,柯提文可以聽到杜雷蒙龐大身軀坐起時的聲響。「什麼事?」慍怒的咕噥聲傳來。「姓路的溜出營地去了,我打算跟蹤他。如果你聽到槍聲,你知道該怎麼做。」

「好。」杜雷蒙說道。

柯提文沒再多做解釋便尾隨路柏恩而去,後者已離開營區,他只能藉着微弱的光線盡量不跟丟人。他不信任路柏恩,整個晚上他一直想着姓路的在告知任何人之前,曾一人置身那座廟宇。如果鑽石真的在那兒,他會把它「留」在那裏,還是取走它?柯提文太清楚如果換作自己置身相同的情境下會怎麼做,路柏恩又怎可能有什麼不同?他從不認為姓路的是照規矩行事的人。

柯提文離開后,杜雷蒙爬出他的帳篷,大手中握着手槍,悄悄靜立着,門牙微露的微笑中帶着殘酷的期待。睡在最鄰近杜雷蒙的帳篷里的瑞克,咕噥地翻個身,再度沉入夢鄉。

派比與羅吉皆在柯提文發出第一聲輕呼時便醒來,兩人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黑暗中。

一種怪異的警覺感令婕安突然醒來。她非常專註地傾聽。她沒聽到帳篷外有什麼動靜,但能聽到……某種聲響——呼吸聲。是不是有肉食動物跑到坑道里了?不太可能,她想道。坑道里沒有半點光線,而沒有動物會自動跑到它根本看不到東西的地方。她伸手去拿手電筒,打算拉下一小段帳篷拉鏈,照照外面那不知名的東西。

其他人則安穩地酣睡着。

柏恩屈著單膝跪下,撥開包裹着鑽石的手帕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他拿起手帕並抖抖它,如此才不致給他的襯衫沾上太多砂礫,然後重新將鑽石包好。

「我就知道你在打什麼鬼主意。」柯提文不懷好意的聲音自後方傳來。

「狗屎!」柏恩低咒。手電筒在他反射地往地上撲倒時脫手而出,但他天殺的肯定自己並未放掉「女王之心」。柯提文朝他開火,黑暗中失去了準頭。營地里,槍聲令每個人驚醒,準備爬出各人的帳篷。派比及羅吉拿刀劃開帳篷后幕,逃離營地。文森是第一個出帳篷的人,杜雷蒙一個獰笑,朝他的頭開槍。

營地傳來的槍聲在四野里迴響,正在掏槍的柏恩血為之凍結。婕安!他朝柯提文開槍,但未費神瞄準。他的子彈一偏,但達到令柯提文撲倒的目的。柏恩連忙爬起,拚命朝營地奔去,知道暗淡的光線及濃密的樹叢能給他絕佳的掩護。他稍後再來料理柯提文的事。現在他必須先找到婕安。

婕安是第二位出帳篷的人。杜雷蒙並未朝她開火,只是以那個野獸般的獰笑盯住她,心裏想着他會多盡興享用她幾分鐘。喬吉爬出,杜雷蒙朝他開槍,但喬吉躲開這一擊。在他身後,瑞克探出半個身子,雙眼困惑地圓睜,他看到文森,看到杜雷蒙持槍站在那裏,看到婕安。他大叫「婕安!快跑!」杜雷蒙轉向他。在如此近的射程下,杜雷蒙不可能失誤。第一發子彈穿入瑞克胸膛中央,令他倒地,第二擊甚至未激起他些許抽動。在那恐怖的一瞬間,婕安驚呆了,然後才鑽入樹叢。她四肢着地向前爬,柏恩的指示在耳畔響起:朝坑道去,別讓他們超過你,死命地逃。柏恩!她絕望地想道。噢,老天,柏恩!她會照他的話去做,但如果他沒馬上跟來,她會冒險回頭找他。

槍聲依然,接下來是詭異的岑寂。

她來到坑道,投入那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地奔跑,直到撞上岩壁才想起手中的手電筒。她沒有打開它,因為如果有任何人在跟蹤她,光線會暴露她的所在。於是她一手扶著牆引導自己,彷彿她真的瞎了一般地在寬淺的台階上躓絆前進。她閉上雙眼,發現如此較有利於她,就像睜開的雙眼會令完全的黑暗迷亂了她的大腦。直到她認為啟己已繞過一個彎道,她才扭亮手電筒。經歷適才全然的黑暗,光線如今顯得刺目,但和強大的黑夜比起來又是那麼渺小、微弱的力量。

她繼續跑,心臟在胸口鼓動得有如雷鳴,耳畔轟隆作響,單調的石壁不變地掠過她兩旁。她感覺彷彿被困在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裏。

噢,上帝。瑞克。柏恩。絕望幾乎令她癱瘓。

柏恩碰到派比,臨開槍時才在黎明的灰暗中認出他。「派比,」他嘶聲道,攫住那名小印地安人的肩頭。「她怎麼樣了?」

「她逃走了,」派比有禮貌地說道。「跑進那長長的黑洞裏。」

「幹得好。我這就去追她。保重,派比。」派比點頭。「我們會等。等那些壞人走了,我們就離開這地方回瑪瑙斯去。你必須找到先諾拉。」

「我會的。」柏恩沉鬱地說道,前往坑道。他知道柯提文在找他,而杜雷蒙也仍在營地里,笑着朝周遭任何莫名的動靜開槍。柏恩將全副注意力放在找尋婕安的事上。當婕安終於躍出坑道,她的肺部有如火燒,胸腔感覺幾欲爆炸。她摔倒在掩蔽坑道出口的大石上,大口地喘息。為她所驚擾的鳥兒慌亂地向天空展翅。

天已破曉,第一道灰光滲入樹叢,更高處一定比這兒明亮些,但在林地里則是永恆的薄暮。她靠着手電筒的光線繞過大石,來到外面的世界,喘得無法辯別是否有人窺伺在後,但她必須假設最壞的情況。她必須趕快找到一個藏身處,因為喘不過氣來的她已無法撐下去。儘管危險,她爬入濃密的葉叢中,渾身虛軟,恐懼已讓她筋疲力盡。

「天殺的!你說他們跑了是什麼意思?」柯提文怒吼。「鑽石在姓路的手中!他可能在這裏的任何地方,甚至已經在回瑪瑙斯的路上,一路笑着回去!」

「我可以逮住他。」杜雷蒙道,低垂著小頭,就像只蓄勢待發的公牛,刻薄的雙眼彷彿閃著紅光。

「哼,是啊。」柯提文啐道。「他大概正在坑道另一頭等着我們自投羅網。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們幹掉。我們被困在這裏了,該死——不,等一下。姓薛的說還有另一條坑道,他們在廟裏發現的。我們可以出去。」

「對。」杜雷蒙道,怪異的微笑又露出他狼一般的牙齒。柯提文嫌惡地看營地一眼。「你所必須做的只是在他們爬出帳篷時朝他們開槍,卻還是他媽的搞砸了,只撂倒了兩個。你知道這樣我們還得解決幾個嗎?」

杜雷蒙聳聳肩,然後舉起槍,冷靜地朝柯提文的眉心送進一顆子彈。柯提文倒地,雙腳抽動兩下便歸於岑寂。「王八蛋,」杜雷蒙道,朝柯提文的屍體吐口水。「沒有你,我可以更快找到姓路的。」

彷彿那三具屍體根本不存在似的,杜雷蒙開始收集補給品。他已經任姓路的我行我素幾星期了,但現在等待已結束。他會追上那雜種,殺了他並搶過寶石,然後和那女人來場樂子再幹掉她。柯提文笨得以為他可以控制杜雷蒙,姓路的也會得到同樣的教訓。路柏恩以為他對叢林一無所知,但他會明白事實並非如此。杜雷蒙將有如野獸般地追蹤到他,他絕無逃脫的機會,因為杜雷蒙知道那雜種上哪去了,他所須做的只是比他早一步到達那裏等待。

柏恩終於出了坑道,包着鑽石的手帕安穩地塞在他的襯衫內,手槍則握在手中。他不願再重複這段惡夢般的經歷——由於他在柯提文突襲時丟掉了手電筒,因此只得摸黑前進。汗水自他前額滴下,滑入他眼中。當他奔下那些台階時,全部注意力放在腳下及阻止自己為別被活埋的恐懼而驚慌。婕安已先他一步進入坑道的認知支持着他走下去。美妙和天堂的晨光歡迎着他。直到見着它,他才知道自己的神經綳得多緊,而重見光明對他是多大的解脫。他繞過大石塊,光線變得更明亮,陽光在森林投下點點斑斕。

沒有婕安的蹤影。

當他們初抵石城時.他曾未雨綢繆地趁夜在這條坑道出口處藏了一包補給品。此刻他從藏匿處拖出那包東西,將鑽石塞進一個安全的口袋,然後背起它並扣好扣環。她不可能走太遠,但倘若他不儘快找到她,她可能會也無聲息地消失在叢林里。他感覺彷彿有條皮帶箍住他的胸膛,而且越來越緊。他必須找到她。

有人剛出了坑道口。婕安的身軀一僵,不敢抬頭,深恐這動作會暴露她的行蹤。她臉貼住地面躺着,雙眼緊閉,血液轟隆在她耳際作響。她試着屏氣以穩定她的脈搏,如此才能藉着聲音判斷來人的行動。蟲子在她耳下的腐植土內蠢動,她的手指插入土中。

有可能是柏恩。這念頭爬入她的意識。他可能在第一聲槍響時便遭殺害的恐懼是如此強烈、如此嚇人,因此她幾乎不敢去想這種可能性。但柏恩是堅韌的,幾乎無所不能。他知道他們必須搶先柯提文和杜雷蒙離開坑道。為了一探究竟,她得冒險一試。

她小心翼翼地一時時抬起頭並撥開一片樹葉,依然什麼都看不到。那人發出的聲響漸漸離她而去。她不顧一切地坐起身,半爬出她的藏身處。一雙背着背包的寬厚肩膀正欲消失在樹叢中,肩上過長的黑髮捲曲在衣領上。

釋然的感受刺穿她,強烈得和稍早的恐懼一般懾人。她跌坐到地上。「柏恩!」

她不敢太大聲喚他,但他聽到她了——或者是聽到了什麼——因為他止步並旋身找尋掩蔽。她抓住手電筒,掙扎著站起身。「柏恩!」他重新出現在她眼前,三個大步便來到她身邊,將她壓向他的懷抱。他俯向她,臉頰貼住她的頭頂。她緊攀住他,淚水在她跟中灼燒。他堅實的身體安全、完整地靠着她的感覺是那麼震撼,令她永遠都不想放開他。在這宛如地獄的一小時內,她不知他是生是死?那份痛苦令她幾欲心碎。她已失去瑞克,要是柏恩也出什麼事,她真不知該怎麼辦。

「噓,」他低語。「我找到你了,不會有事的。」

「瑞剋死了,」她抵着他的胸膛哽咽地說道。「杜雷蒙射死他,我親眼看到。」

他輕撫她的秀髮。就他個人而言,他不覺得薛瑞克的死是什麼大損失,但,該死,他畢竟是婕安的手足。

「我很遺憾。」他開始催她前進。「走吧,甜心,我們不能呆在這裏。』我們必須前進,?而且要快。」

她跟着走,心思再度開始動作。「我們為何不能留在這兒等着他們出坑道來,再給他們一場突襲?」話才出口,她想起還有另一條坑道。「不,我們不知道他們會從哪一條坑道出來,對不對?」

「我打賭是另一條,既然我們不知道它的出口在何處,那是最安全的選擇。他們將得摸索一陣子,但他們必須回到這裏以便追蹤我們的行跡。我們應該利用這段時間盡量拉遠他們和我們的距離。」

「喬吉和其他人怎麼辦?」

「派比說他們會躲起來,等杜雷蒙和柯提文離開后,再出發往尼果河。他們熟悉叢林,會平安無事的。」

她再度沉默,節省一點氣力。柏恩幾乎是推着她往前跑。她不願去思考,因為如果她這麼做,她會去想瑞克,到時她定會當場軟弱地哭出來。以後會有時間讓她痛哭一場的——等他們安全了,等震撼褪去而哀慟再無法藏匿。現在她所須做的是儘快邁出每一步,不再像往常一樣瞻前顧後。

當遭追殺的危險終於暫時解除時,柏恩令她慢下步伐並站到她身前。「我們現在可以放鬆一點了。」即使他未偵察到任何有人追蹤的跡象,他仍壓低聲音說話。「調整一下步伐,我們還有一段路要走。」

很長的一段路,她想道。一千哩左右,或許加減個一、兩百哩,。這念頭很嚇人。他們走了那麼遠才到這裏,但回程將處於非常不同的情況——沒有物資的支援。柏恩不知打哪兒弄來一包補給晶,但裏面的東西不可能支持他們整趟回程。他們將必須獵食,但任何槍聲將引來柯、杜兩人。一個振奮人的念頭竄入她腦海:喬吉和其他人加起來的人數凌駕柯、杜兩人;他們可能制伏他們。她與柏恩或許根本不會遭受追殺,但他們無從得知,也不能冒這個險。昨夜入睡時她還想着自己從不曾如此快樂,而今震驚已令她麻木。她的手足在她面前遭人殺害,而她與柏恩正為了活命而逃。這樣的諷刺令她想大叫,但她也不敢這麼做。除了繼續走下去之外,她什麼也不能做,因為唯有活下去才能希望見到杜雷蒙受正義的制裁。

「我們今天必須穿過岩棚才行。」柏恩道。她記得那片岩棚,這念頭令她起了反彈。「我們不可能走那遠!它遠超過一天的行程,記得嗚?當我們在發現那條坑道前,我們離開岩棚時已幾近正午。」

「由於你的肩膀,我們不疾不徐地前進而且經常休息。它其實大約是一天的行程,我們甚至得採取更快的速度。如果他們在那裏追上我們,就把我們困住了。一旦我們穿過岩棚,他們就沒辦法在瓶頸處找到我們。」

「我們在那片岩棚上花了好幾個鐘頭,」她指出。「那裏一片漆黑!」

「我知道。」他沉鬱地說道。她的抗議並非出於爭執,只是在陳述橫亘在他們眼前的任務之艱巨。話一旦說出口,她便將它逐出思緒,全心全意完成它。他們必須穿過岩棚,那麼他們便會穿過它。不論他規定用什麼速度,她都會跟上。約莫一個小時后,他們休息片刻喝點水止渴。他們當然都還沒吃過東西,但食物可以等。柏恩以銳利的眼神端詳她的臉龐:虛弱又蒼白,但他可以在上面看到決心——她撐得下去。

這天早晨活脫是一場惡夢,穿越叢林以趕往岩棚則是另一場。她驚訝於恐懼可以多麼不同,:而惡夢卻依然持續。瑞克、為柏恩安危操心的恐懼、坑道、驚慌,以及這段耐力賽——當她又餓又累且為所發生的一切而目眩時。惡夢的形容與內容是非常不同,但終歸都是夢魘。

又過了好幾個小時,他們再度停下來飲水並吃罐水果。「我們明天再停下來好好吃點東西。」柏恩向她保證。

「我知道。」她站起身說道,準備繼續前進。「我沒事的。」

他的大手輕撫一下她的髮絲,兩人再次上路。

他們持續穿梭在雨林中,儘管裏面的濕氣令他們又冷又難受。他們有許多時間趕路,但即使如此,當他們抵達那奪走馬丁性命,且差點也帶走瑞克的冗長岩棚時,仍幾乎已屆日落。當時她雖救了她哥哥的性命,但卻仍在一星期後失去他。她努力不去想它。

他們暫停片刻,注視着它。「記住,」柏恩道。「緊貼著牆前進。」

「我們得稍後再使用手電筒,」她說道。「否則後來的人會看見它。」

「這是我們必須冒的險。我已經摸黑穿過那條該死的坑道,但我們不能那樣走過這片岩棚。」他雖事先在這個補給包里準備了一支手電筒,但在坑道里卻尚未有那個包裹。所有的手電筒雖都填裝了強力電池,但誰也說不准他們能支持多久。他們在岩棚里將只使用一隻,另一隻留作備用。

她繼續走。自破曉以來她便一直走着,而現在已是黃昏時刻。黑暗逐漸深濃,但她不允許自己放鬆。她扭開手電筒,希望他們已距谷口好幾個彎道,如此後來的人不致見到這點光線。

疲憊令她的雙腿打顫,那一小罐水果補充不了多少體力。「你有沒有糖棒?」她回頭問道。

「沒有,但有一些我留下來的熟飯。」

他將那袋飯遞給她。她探手進去抓了一把並搓成一小團,然後將袋子傳回給他。「謝啦。」她開始咀嚼那團冷飯。它並不美味,但至少是食物。

在她身後,柏恩正做着相同的事。冷飯沒什麼值得稱道之處,只除了它的黏稠性高——方便食用。

她的手電筒光映出一對黃色的眼睛。她渾身一僵,頭皮刺痛。

「別緊張,」柏恩低語。掏出手槍並拉開保險桿。「是只長鼻浣熊。它們沒有什麼危險性,只是有長長的爪子。我們別礙着它。」

她用手電筒照照那只有着浣熊般條紋尾巴的長鼻動物。「我以為它們都生活在樹上。」

「通常是如此。我不知道這傢伙自己在這兒做啥。走開,老兄。」他拾起一顆石子,朝長鼻浣熊丟去。它一縮,但仍四平八穩地擋在岩棚正中央。

他再丟顆石頭,擊中它的爪子。「走開!」

長鼻浣熊不為所動,被它眼中的亮光搞糊塗了。柏恩嘆口氣,撿起一顆更大的石頭。「我不想傷害你,『小傢伙,但你似乎正自討苦吃。」

第三顆石子擊中它的後腿,痛苦及驚嚇令它發出尖鳴。它迅速地爬向岩棚邊,終於不見蹤影。他們聽到灌木叢的沙沙聲,告訴他們那裏的懸岩下並非垂直的陡壁。

他們鬆了口氣,繼續前進。她思忖倘若他們遇上美洲豹該怎麼辦?到時是誰讓路?

岩棚彷彿永無盡頭。這一天盡發生她拒絕去想的事,眼前又是一樁。她不讓自己去期待終點或猜想他們已置身其間多久。她所須做的只有繼續走下去,等那一刻到來,岩棚將被拋在他們身後,而這一天也將結束。後方的柏恩堅實得有如一堵磚牆。她知道他們第一次進入岩棚時花了他們好幾小時,但當時有一場風暴、馬丁的死、瑞克的意外及她的傷耽擱了他們的行程。她的肩傷在過去這個星期里已幾乎痊癒,鮮少再作痛。她已強壯許多,他們可以前進得快些。不會再太久的。她是如此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甚至岩棚結束而叢林再次環繞他們時也沒注意到。

柏恩制止她無意識的步伐,大手滑入她的發中並輕柔地按摩她的頸背。「我們辦到了,」他輕聲說道。「接下來會很順利。我來找一個讓我們今晚睡覺的地方。」

「你從哪裏拿來這個補給包?」婕安不解地問道,指指那柏恩正迅速、有效率地架起的帳篷。

「帳篷和背包是馬丁的東西。」柏恩道。「在我們抵達那兒不久后,我就從營地里偷運出這些東西。當時它似乎是個未雨綢繆的好方法——天殺的對極了。要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們就用不上它。我把它藏在坑道口的石堆中,因為如果真有突發事情,我絕不想在坑道里背着它而拖累我的速度。」

那個小帳篷對她而言有如天堂——一個能讓她在今天內第一次好好松馳一下的安全地方。她一直很害怕露宿;當她發現柏恩也弄了個帳篷時,她簡直要感激涕零。

「你餓不餓?」他問道。「我不想冒險生火,但這裏有些不需煮過的東西。」

「不,我現在一點也不餓。」那個飯糰——還有焦慮——已照料了她的胃口。她本來很餓,但他們停下時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喝水。

在他架帳篷時,她負責拿着手電筒。他找到一個不深的突岩來提供一點掩蔽,還割了些羊齒葉和藤蔓來鋪覆帳篷,以進一步遮掩他們的所在。

「你先。」他說道,指指帳篷。她感激地爬入,他尾隨其後並拉上拉鏈,將叢林封閉在外。

「就寢吧,甜心。我們不能讓手電筒亮太久。」

她疲倦地脫下靴子及襪子,躺到薄薄的塑膠布上並盡量挪出空間給柏恩。他把背包推到角落,手槍擺在方便拿取之處,然後除去他自己的靴襪,關閉了手電筒。黑暗吞沒他倆,漆黑是宛如一個實體。柏恩躺到她身邊,龐大的身軀溫熱而撫慰人。

既然她已放鬆下來,所有她在白天裏拒絕去想的事如潮水般衝破堤防。瑞剋死了。

「他叫我快逃。」她低語。「我並不是沒知覺瑞克的缺點。我們從來不曾親近過,絕大多數的時候我相信他真的恨我。但是當他看到杜雷蒙拿着槍並明白髮生什麼事時,他最後一句話是叫我快跑。」

「你在岩棚上救了他一命,這令他開始思索。」柏恩答道,低沉的聲音很平靜。「在那之後,他就沒那麼混球了。」「是的,」她說道,想起他們那場短暫的談話;「的確。」沉默了約莫一分鐘,她又開口道。「在我還小時,他有一次偷走我的一個洋娃娃。他毀了它,把它砍得粉碎。有一天我在他房裏亂搜,找到了它。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從未提起這件事。」

「你怕他嗎?」

「不,他只是似乎?….?不完全是家族中的一份子。我與父親是那麼親近,現在我知道瑞克也渴望如此,但我與父親在性情及志趣上如此相像,以至於可憐的瑞克沒有半點機會。他只得到父親一丁點的注意力……難怪他恨我。」

「就算沒有你的存在,事情也不會有任何不同。」柏恩道。「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他也不會有原來高出多少的長進。」

「這一點我們永遠無從得知了,不是嗎?」她悲傷地說道。又沉默片刻。「文森死了。他是第一個遭杜雷蒙射殺的人。」

柏恩低咒,然後嘆口氣。文森一直是個好幫手,一個笑容總掛在嘴邊的樂天派。即使柏恩曾給過他的強烈警告也未能救他。

婕安開始發抖。柏恩感覺到那陣顫動,遂轉向她,將她擁入他懷中,抱着她克服震撼所帶來的反應。他充滿生命力的體熱十分撫慰人,令她偎得更近。

她感覺到他輕撫她的頭髮,將它從她臉上拂開。跟着他的嘴覆上她的,她轉過臉更貼向他。她一動也不動,在他的舌頭穿入她嘴內時靜靜接受着這個吻,以及它不疾不徐的佔有。她的呼吸愈來愈深,一種沉重的慵懶潛入她體內。在他們熬過這樣的一天之後,她渴望也需要他。一面震驚的認知擊中她;爭執已然結束——是時候了。她抬起頭,黑暗中感覺他俯臨她之上。

「我不敢相信你竟拒絕了我這麼久。」他以低沉的嗓音說道。「讓我進入你,甜心,現在。」他的話中沒有懇求的意味,只有最原始的男性主宰口氣。

他的手堅定地落在她身上,解開她長褲鈕扣並拉下拉鏈,將它自她臀部褪下,最後完全脫去它。,以同樣的動作,他也褪下她的底褲,讓她自腰下全裸。她的身子輕顫,感覺他脫去他的衣物時的動作。她閉上眼,彷彿這麼做可以凍結時間、給她機會思考……

她睡著了。事實上,兩人都沉入夢鄉。但當她清醒時,雖未睜開眼,卻知覺到光線——非常微弱——溜入厚帳篷布內,鑽過那一層他用來略作掩蔽的羊齒植物,永遠結束了這特別的一夜。她一動也不動地躺着,還不想面對這一天。柏恩仍俯卧在她上面,身軀略偏向一側好讓她呼吸,但沉重依舊。他的臉背着她,睡眠中的他,胸部以平穩的韻律起伏着。她的腿仍張著,他的臀部安歇其間。睡夢中,他的一隻腿高抬,逼得她其中一隻腿高掛在他臀上。現在的他處於疲軟狀態,但仍棲置她體內。那一夜裏,他唯一一次離開她的時候,她想道,是在他們變換姿勢時。

猴子們在樹上吱喳。柏恩醒來,雖未移動,但她可從他迅速在她體內勃起,及他肌肉里的細微緊繃察覺到。她的手輕巧地移上他的背,跟着一手環住他的頸項;同樣輕巧地,他開始律動。她緊閉着雙眼,將這破曉時分延長片刻。

事後,他休息了幾分鐘便道:「我們得準備動身了。姓柯的昨晚八成停留在岩棚另一頭,給了我們幾小時繼續趕路,但我們禁不起浪費一點時間。」他坐起身,一手扒頭髮。上帝,他多希望和她在這裏待上一星期,除了睡和做愛之外什麼都不做。

婕安睜開眼,面對現實世界。瑞剋死了,但她不能停下來。生命無情地繼續著,她與柏恩仍活着——但身處險境。她會為瑞克哀悼,但卻是在心裏的一個隱密角落。於是她將他的回憶推進角落,坐起身來,準備繼續前行。或許,還沒準備好。她打量一下自己,說道:「我得洗個澡。」

他咧嘴一笑,躺回去穿上他的底褲與長褲。「我們倆都需要,但那得等一陣子。」

「不能等太久。」她喃喃地道,開始整裝,挑剔地皺皺鼻子。「我渾身黏答答的。『你』何不等到我們回到瑪瑙斯時再洗?他們有浴室和蓮蓬頭。」

他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你在說笑嗎?我已經等得有幻覺出現了。禁慾會讓我過敏,它導致各式各樣的健康問題。」接着他的表情一整,伸手捧住她的下顎,強迫她注視着他。「你還好吧?昨晚我忘了你的肩傷。」「我的肩膀沒事。」她讓他親眼瞧瞧,然後挖苦地加上一句:「是有一些痛楚,但不是在肩膀。」

他挑挑眉毛。「真的?有什麼地方需要按摩嗎?」

「在我洗過澡之前不要。」

她的口氣堅決。他說:「噢,該死。」他正經的表情告訴她,他比較把她的要求當一回事了。「好吧,只要我們碰到一條安全的溪流,你就可以洗個澡——戰鬥澡。如果沒碰到,我們就找個寬敞地點淋淋雨。這樣可以嗎?」她穿上靴子。「怎麼都好。」

早餐吃速食麥片粥和咖啡。餐后才五分鐘,柏恩已開始收帳篷及補給品,把它們塞回背包,注意到鑽石仍被保護得好好的而婕安未曾留意。

上帝,他覺得好極了。和她做愛的感受「遠」超過他的想像:震撼、強烈且……憐愛。他的身體舒暢、無比滿足且重新充滿精力。他可以挑戰整個世界並獲得凱旋,對婕安既覺狂猛的佔有慾又覺強烈的保護欲。從現在起,她是他的人了,他再也不讓她離開他。

他們並未採取來時的路徑迴轉那條河流。進來的路上他們必須遵循地圖上的方向指示及路標。循原路不單是危險,另一條更直接——也因此更便捷——的路線如今可供他們選擇。柏恩估計他們至少能縮短一天的時間,甚至更多。他們必須在柯提文能阻斷他們之前先登上船。後有追兵這一點是毋庸置疑——因為婕安目睹兩件謀殺,而柯提文知道鑽石在他手上。是的,他們正被人追殺着。唯一的問題是那兩名獵人在距離多遠。

他儘可能少使用長刀開路,不想留下如此明顯的痕迹。印地安人可以輕而易舉追蹤到他們,但柯、杜兩人沒盆么高超的技巧。事實上,姓柯的對此毫無研究。沒必要對阻礙他們前進的每一道樹叢揮刀,如此反而便宜了獵人。

他們涉過幾條小溪,但都太淺、太多水草而不適合沐浴。每天例行的雷雨出現,但就這麼湊巧,它在遠方與他們擦身而過。柏恩回頭,看到她臉上頑固的神情——表示卻使風雨與他們絕緣並非他的錯,但她仍不改初衷。「等天黑再洗澡會比較好。」他指出。「我們倆都沒有換洗衣物。這樣我們可能清洗好身上這一套,到天亮時就幹了。」

「你的口氣彷彿我一路上嘮叨個不停。」她說道。

「你有——只是無聲地。」

她拋給他定定的一眼。「當我想嘮叨時,你可以打包票絕不會是『無聲地』。」

他嘆口氣。「說得對。」心裏對未來的行程抱着愉快的心情。有伶牙俐齒的婕安陪伴,它肯定很有意思,但是有杯事讓他笑不出來——當晚他可能無法與她做愛。他毫不懷疑倘若她沒能如願洗個澡,她絕對會交抱起雙臂,頑固地拒絕讓他碰她。為什麼女人得這麼挑剔?愛乾淨固然不錯,但他們正置身叢林中啊,看在老天的分上!

但婕安就是想洗個澡。

想憑運氣看會不會碰到一條適合的溪流就見鬼了。他開始認真地找。他終於找到的地點沒什麼好誇耀的;它絕對比不上那個他們曾在其下淋浴的瀑布,或他們途中碰過許多次的水塘。但它的安全性夠高,即使連一尺深都不到——它還是因為那場掠過他們西北方向的風雨所挾帶來的落水。他找到了清澈且多岩塊的地帶,兩人褪去衣衫后踏入水中,柏恩小心地將手槍放在一個伸手可是又不致被沾濕的地方。

有一樣東西他忘了準備——當時他不認為是必要的——肥皂。除了那片乾淨、微溫的水,他們沒別的東西來清洗自己,但這已足夠。婕安用指尖搓揉她的頭皮,感覺她因汗水而糾結的頭髮重新在水的洗禮下變得鬆軟。柏恩饑渴地注視着她,因為這是她的身軀第一次完全暴露在他面前。他的身體明白表示出他的興趣。

在他興緻勃勃的目光下,她也清洗了她的內衣。

「請問你打算在長褲里穿什麼?」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可沒想到多帶條內褲。」

「我們不會再走多久,」她輕快地答道。「這段期間沒穿內褲不打緊。等明天更衣時,我就有乾淨的內衣穿了。」

知道她當晚打算脫衣服就寢,令他鬆了一大口氣,於是只顧著對她傻笑。當然,他明早得再想個法子為兩人凈身,否則這一切將重演。如果他們有足夠的飲水能夠浪費,一切會簡單多了,但他只有這麼多儲水,他們得儘可能節省。

「你笑得像個白痴似的。」她說道。踏上岸並彎身擰乾她的頭髮,然後用手揩乾自己。

「像只吃鋸石南的公驢。」他愉快地承認道。「嗯,公驢倒是說對了,但我不知道鋸石南是啥玩意。」

「我也不知道。這是我們家鄉的人的說法。」他把濕發向後撥,並踏出溪水。

她看着他着裝,突然意識到他正享受着每一分鐘。他渾身上下充滿著冒險家的氣質——憤世嫉俗、足智多謀且無比的能幹。她很清楚如果他並未事先準備好補給,並將之藏匿在適當地方,此刻他們處境會是多麼危險。光是那個帳篷便是個求生的重要工具——在他們睡覺時保護他們免遭蛇、蟲及他動物的侵擾。而他準備的食物意味着他們不必殺生覓食,可以節省子彈供保護兩人之用。想到這裏,他早自一開始便為他們所面對的每個危險做好準備。

飛快穿上衣服后,接下來的時間,他們儘可能趕路。等他們紮營時,他生了個小火,兩人吃了一頓熱騰騰的罐頭魚配飯。「你知道我現在渴望着什麼嗎?」她問道,向後一靠並嘆口氣。「我。」「猜得好,但搞錯方向。」「不會是野獸?」「不是。答案是蔬菜。嗯,「肉丸通心麵?」他猜測道或許中間摻一些肉。」

「好主意。披薩,撤滿火腿和起司。」

他探手進背包,丟給她一罐水果。「拿這個代替一下。」

「謝了。等我們回到瑪瑙斯….呃,可能在瑪瑙斯找不到披薩店,但等我回到美國,我會叫一個最大號的來大吃一頓。」

他一語未發,但堅定的臉上突然換一個危險的表情。他不置可否地吃他那罐水果。

婕安思忖自己說了什麼讓他這麼不高興,但決定還是隨它去,也不想問他。她將注意力放到水果上,品嘗著每一口。

柏恩垂眼打量着她。她每以滿足的喜色舔一下湯匙——那種不自覺的貓般優雅氣質——他的五臟六腑便跟着緊縮一點。天殺的她。她怎能如此順口提起美國的事。他不打算放她走,但她竟然會想到離去之事委實令人氣結。他們昨夜的雲雨對她而言,難道真的那麼稀鬆平常而不見任何意義嗎?他是有過無數性經驗,但他知道昨夜是不同的。她也應該明白這一點。

她站起身,打個小呵欠。徒步穿梭在叢林中一整天,日落沒多久她便有睡意。當然啦,柏恩昨夜幾乎沒讓她怎麼睡一下也是原因。「我準備上床了,你打算熬夜嗎?』,他臉色沉鬱地起身,拉她緊貼住他。

在那些漫長、黑暗的歡樂時刻里,有時她幾乎覺得自己真笨。過去幾星期來柏恩曾拿來激怒她、嘲弄她的那些粗魯話全實現了。他的精力之旺盛令人難以置信,令她懷疑他是否知道「節制」這個字的意義,結果證明他的確沒有半點這種細胞。視他的心情而定,他會完全控制住她、壓倒她、輕聲調笑她想回報他的嘗試。他以一種強悍、無止盡的韻律驅馳着她,直到她再無法抵擋高潮的到來,無力地在他身下顫抖。在其他時候里,他像只貓那般頑皮——一隻大貓,一隻小心地保留力量的老虎。接着他會變成一隻慵懶的羊,仰卧著扶她跨坐他身上,讓她如願以償地享有他。

作為一個情人,他教人難以抗拒。對她曾拒絕他這麼久,他真的頗氣憤且不解。如今想想,她也覺得不可思議。她只能將它解釋為當時的她並不知自己錯過的是什麼。每次她看着他——高大、強壯且自信——她總感覺到一陣洶湧的愛意與肉慾,讓她好想褪去身上所有衣物,直接躺到他眼前的地上。當然,柏恩就是柏恩,他八成會歡呼一聲,撲到她身上。這念頭實在誘惑人。

但他們強忍著剋制自己,知道一旦他們脫離險境后,有的是時間放縱他們的感官。她決心要安全回到瑪瑙斯,因為唯有如此她才能指控杜雷蒙所犯下的罪行。她不知道他們是否能連帶指控柯提文謀殺,即使他曾對柏恩開槍。她甚至不知道巴西當局是否會在乎一樁美國人對美國人的指控,但杜雷蒙的情況特殊;當局老早就想逮住他,柯、杜兩人也有可能逃脫,,但她仍執意提出控訴。當她想到瑞克,喉頭經常一緊。她其實想找回他的屍體予以厚葬,但誠如柏恩所言,叢林沒多久就會處理好它。柯、杜兩人也有可能已搬走屍體,把他們丟到隨便一個峽谷里以湮滅證據。

她試着要自己認命她所能做的,只有呈報這兩樁謀殺案。

她不讓自己去想在那之後要做什麼。她已找到石城,但未能帶回任何證明。所有筆記與照片皆留在叢林里,她所有的只是陶器碎片。她從不讓自己細思它,因為埋怨根本無濟於事,然而每一天她都得面對幾次這份損失帶來的空虛。

她想不到任何可以回石城的方法。其他的考古學家不會比以前有興趣聽這些事,她也絕對沒那筆錢組探險隊一那正是她一開始為何被迫與瑞克和柯提文同行的原因。她想到要求柏恩幫她回石城,但摒棄了這個念頭。他不是有錢人,而是探險家——一名河流嚮導。他不會有那種閑錢,即使他真有,他也不會有興趣把它花在這種事上,而她也不指望就因為他們上過床他就會這麼做。即使政府支付他們一筆發現者獎金,大概也不夠組織探險隊的費用。不,她已經失敗了,她必須接受它。

結果她將得搭上一班飛機回家。或許柏恩會去送行,給她一個告別之吻和臀部上的輕拍。或許不會。對一個像柏恩這樣的男人——見識過這麼多女人——而言,什麼樣的女人才叫特別?此刻她在他身邊,他的熱情白熱化,但等他們回到瑪瑙斯,事情便完全不同。她不能怪他。打從她第一眼見到他,她便看出其中野獸的本質。就公平性而論,她現在怎能抱怨並要求他改變?她只能在還有機會時享受他的陪伴。一個女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感謝上蒼——遇上柏恩這樣的男人。柏恩在其他的秩序世界裏可以引發一些嚴重的騷亂。她自己的生活並不能稱作尋常,但自她認識柏恩以來,便覺得自己宛如立於一座活火山上。它既有趣又刺激,但能持續多久?

回到現實世界,她將得決定她的人生該怎麼走。如今她知道自己已無機會推展「傅氏基金會」,也絕不可能原諒他們對待她的那種紆尊降貴姿態。她不打算放棄考古學;她太喜愛它了了或許她可以在大學里謀得一職,雖然她對教書這念頭沒什麼興趣。她寧可親自去「做」。這些都是未來的事,至於目前,只有柏恩、叢林和緊追不捨的危險。

到了第五天,一聲雷鳴令柏恩止步並抬起頭。「聽來好像它正朝我們而來,我們找個寬敞的地方淋個浴。」他說道。「把帳篷搭好,衣服放在裏面就不會弄濕了。」

她皺皺鼻子。「弄濕了也無妨。」每當她得穿上衣服時就不禁畏縮。他們衣服髒的要命,要不是有幾次機會讓她清洗一下內衣褲,她肯定無法忍受。

他朝她慵懶、燦爛地一笑。「我們應該明天或後天一早能到達船的停泊處,到時你可以好好洗洗它們。想像一下,我們赤裸裸地躺在甲板上,衣服放在太陽下曬乾。」

「你是不是把你的衣服列入我『可以』洗的衣服範圍內?」她問道,顯露出一個喜歡事事求精準的人會有的好奇態度。

他滿懷希望地看她一眼,然後沉重地嘆口氣。「我想不是。」

他們找到一個不大且暫時無遮蔽的地點。那兒的一棵巨樹頹倒——或許是由於它本身的過重——露出上方的穹蒼。倒下的樹木以極快的速度分解,新生的植物會填滿這片空隙,但只要空地存在,陽光及雨水可以盡情傾入。

他搭起帳篷,在雷聲穩定地朝他們逼近而涼風開始刮過上空時,清理掉一片草地。頭上世界的棲息者吵鬧地尋找著遮蔽處,等待大雨到來。他們褪去衣物,把它們塞進帳篷。然後站到那塊小空地上,正巧迎上第一撥大雨。雨水以驚人的力量打痛了婕安的肌膚,這份不適令她跳了起來,然後風勢減弱,濃密的雨簾向他們衝下。

他們幾乎就像置身一道瀑布之下。雨水不斷拍打着她,令她的肌膚刺痛,她側仰起頭,緊閉着眼站在那兒,讓雨水奔流過她的頭髮,噢,她多希望現在在手上能有塊肥皂!這是世上最激奮人的淋浴——利落而狂猛。她的乳頭在冰涼的沖刷下緊繃。

一種美妙的自由感油然而生,就像她那一次看到柏恩像個俊美的原始人般在瀑布下洗澡時,所強烈感受到的美感。她赤裸裸地站在這片地球上最大的雨林中央,它的生命力正自天上朝她傾注而下。風在頭頂上的樹林間呼嘯,電光閃過而雷聲迴響在她四周。他們這麼做其實很危險,雨林里其他的生物全找地方躲了起來;但它同時也是令人興奮的,令她高興得想大叫。她舉高雙臂,如此雨水能更自由沖刷她每一時肌膚。她有點暈眩地覺得她這一生中,再也不會有一次洗澡的經驗——不論多奢華——能及得上這次這麼偉大。

然後,她聽到一聲凌駕過雷鳴的低咆。是柏恩,他抱得她那麼緊,以至於她幾乎無法呼吸。他的擁抱使她雙腿離地,他的嘴在她的嘴上輾轉。她緊閉着眼,攫住他的肩頭,指甲陷入他光滑、冰涼的肌膚。熱力馬上在他們光裸身驅接觸的地方集結……

片刻之後,她懶洋洋地說:「我們在滴水。」

整個雨林都在滴水,水氣向上蒸發,包括他們過熱身軀上的零星濕濡。他繼續抱着她,她則滿足於停留在那兒。「我不能動,」他終於貼着她濕發低喃。「只要我一動,我就會摔倒。」

她忍不住咯咯笑。

「你覺得好笑,是不是?」他開始慵懶地愛撫她的臀。「只要我是在上面就無妨。」

「嗯——」有好幾分鐘他只能發這種低沉的哼聲,除此之外就是他徐徐平穩下來的呼吸聲。她以為自己就要睡著了。

「如果我努力站穩了,你能解開你的雙腳嗎?」「或許。」「機率多少?」「百分之五十。」「表示輸贏各半。」「對。」』

「如果你不能辦到,我們大概得再戰一回。」

他八成可以,但婕安不認為自己想再來一回。她不記得她這輩子會感覺如此滿足,所想做的只有找個地方縮起身子睡個長覺。她遺憾地解開雙腳,滑下他的臀部,他們的身體同時解扣。他小心地將她放回地面,直到確定她的腳能支撐住她才鬆手。有一會兒,她靠着他不穩地走着。在一路走回帳篷的幾尺路上,兩人不曾放開對方。他連一分鐘都不願放她走。激情過後仍令他微眩,其強烈教他幾乎不能相信它才剛發生過。

他們用手儘可能擦乾身子。他把他的手帕放到一叢滴水的灌木下浸濕,婕安便用它來擦拭自己。等他們開始着衣,急劇上升的熱度使他們的皮膚只剩微濕。

當柏恩突然在她身邊一僵時,她幾乎整裝完畢。「別怕。」他輕聲道。

她的手凍結在襯衫扣子上,警覺地猛抬頭。在不到十尺之外,站着幾名印地安人,在矮樹叢的掩蔽之下幾乎不得而見,注視着兩人的神情莫測高深。他們僅著丁字褲,全副武裝着弓與箭,長直的黑髮在腦後紮成一個髻。他們靜立在那兒,黑眼未曾遺漏眼前的一切。

「是亞諾馬米人。」柏恩依舊以低沉的聲音說道。

「有敵意嗎?」

「看他們與白人有多少接觸,而且是哪種接觸而定。通常他們不太仇視白人。」

「我們怎麼辦?」

「看看他們要什麼。」他小心地把手移開手槍。那是一隊獵人,六嘆長的箭尖全塗上毒藥——大概是氰化物——不是他想沾染的東西。他用他們的語言與他們交談,其中一名最年長的亞諾馬米人——一頭漸灰的發色,看來頗具威儀——回答。

幾句話下來,她看得出那群印地安人放鬆了,嚴厲的五官轉化成微笑。那名灰發男人說了什麼,雙手拍了幾下,他們全都笑了。

柏恩也發出低笑。

「什麼事這麼好笑?」她問道。

「噢,沒什麼。」

再也沒有任何話能令她更狐疑或更好奇。「什麼事?你最好告訴我。」

「他只是在猜我們為何在雨里『那個』,而不在我們有趣的『摩洛卡』里——那個字是他們話里的『房子』,我們話里的『帳篷』。」

當婕安明白原來有那麼多津津有味,又不得其解的人目睹他們做愛,她感覺自己整個臉熱了起來,但又同時有股放聲大笑的衝動。「那個?」她無力地問道。

柏恩的眼裏滿蘊笑意。「是啊,你知道的。,』他輕拍雙手,一毫不差地重現兩具濕濡胴體在堅定韻律下撞擊的聲響。「那個。」

她飛快掩住嘴,但笑聲仍然逸出。亞諾馬米人又開始笑,友善地與她同樂。

他看來頗為沾沾自喜。「我想他們對我的……就說是『表現』及技術留下深刻的印象。」

「閉嘴。」她驚喘道,試着壓下笑聲。「否則我會給你的臉『那個』。」

他的表情變得一種純粹的狂喜。「真的嗎?」

那族亞諾馬米人很樂意表現他們的好客精神,於是柏恩決定拒絕和他們走的侮辱,會比讓柯、杜兩人先他們一步抵達船隻處來得危險。印地安人護送他們到「摩洛卡」——那座全族人同居的公共屋舍。它是座龐大的圓形茅草建築,自空中無法偵測得知。柏恩發現人數相當少,只有五十人左右,然而所有的部落人數很少超過兩百以上。

所有居民皆湧出來招呼這兩名客人。裸身的棕膚孩童們害羞地傻笑,女人們則巧妙地隔離了婕安及柏恩,後者被男人們簇擁向另一個方向。

「我該怎麼辦?」婕安叫道,好奇但有點驚慌。

柏恩回頭對她咧嘴一笑。「微笑,讓自己看來漂亮。」「謝啦。」她嘟囔道,然後接受他的建言:對女人們微笑。她們的年齡層從一名乾癟、無牙的女族長到胸脯結實的年輕少女都有。這些女人全裸著胸;事實上,全族的人沒有一個穿着類似上衣的東西。男人們穿着一種在臀背上打結的纏腰布,女人們則穿着綴有許多繩線的緊身褡——臀部光溜溜地呈現。

她一句也不會說他們的語言,但很高興發現她們當中有幾個人懂得一些葡萄牙語,因此基礎的溝通不成問題。很顯然此刻適逢她們備餐的時刻,而她們也很高興在工作時有她作伴。沒多久,她便被請到地上坐——懷中抱着個嬰孩,還有兩個剛學步的娃娃在她腿上爬來爬去。

男人們和柏恩又出現,看來心情都很好。吃飯時,他對她眨眨眼,但仍與男人們同坐。她繼續和那個寶寶玩,一邊吃着由魚、麻尼芽科和新鮮水果組成的簡單餐點。她知道麻尼芽科這東西,它是一種管裝植物,是絕佳的碳水化合物來源,也是他們的主食。它同時也是絕佳的氰化物原料,用來塗染他們的武器。就像只綠頭大蒼蠅一樣,一個人必須知道如何處理麻尼芽科,否則食用它就是你生前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既然沒有人毒發,她便假定它已被正確處理過了。

餐畢,柏恩走過來並在她身邊盤腿坐下。「嘿,你這麼做看來相當自然。」他說道,搔搔嬰兒的腳。

她朝他投以最甜美的一笑。「很高興你這麼想因為我把避孕藥留在石城那兒。」她並未費事告訴他她一直處於周期尾聲,因此懷孕的機率非常小。她相信月經這幾天隨時會來,只希望能趕在它之前登船。

令她驚訝的是,柏恩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良久,而非她預期中的驚惶。「你介意懷我的孩子嗎?』,

她的笑容褪去,低頭俯視腿上那個喃喃自語、不停扭動的嬰兒,臉上表情不自覺地變得更柔和,然後看向他。「等它真的發生了再談這件事。」她終於說道。

他一點頭,改變話題。「我們今晚就留在這兒。我不喜歡浪費時間,但他們此刻似乎很友善,我不希望它有所改變。反而和他們在一起夠安全。」

「萬一柯、杜兩人搶先我們登船呢?」

「族長說他和一些人手明天會帶我們去河邊。我們比我想像中的更接近河流一些。他們似乎認為能找到我們停船的地點——該死,我們上岸時,他們八成監視着。我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還可能有人正追殺着我們。達塔大沙——族長——說他們會保護我們直到離開。在那之後,就全看我們自己了。」

「再一次。」她說道。

「對。在這裏停留是我們必須冒的險,因此我們乾脆順應形勢。留在這裏,我們會有機會用他們自製的肥皂清洗一番,而且真正地洗我們的衣物。」

「在等衣服干時,我們穿什麼?」她禮貌地問道。

那個邪惡的笑立刻閃現。「和亞諾馬米人穿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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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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