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直到傍晚還不見殷虹到來。玫珍和孟磊數不清打了多少次電話,姥姥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我到她住的地方看看。」孟磊耐不住性子,驅車趕往市區。在他和殷虹越過那道藩籬以後,他已經認定他們就將相守一輩子了。

他可以不計較她的過去、她的無情,只要殷虹還愛着他。他是為了她才活到現在,也是為了她才再度回到台灣,當趙賦文告訴他,愛上殷虹這種女孩註定免不了經歷一場災難時,他只有苦笑。誰說不是呢?但他不在乎,他就是熱烈而渴切地要她,身不由己地愛她。

情為何物?緣為何物?這回他不會再讓殷虹輕易的從他身旁跑掉。

姥姥前來應門,見是孟磊臉面馬上拉得跟馬一樣長。

「她走了,到美國紐約去了。」

「什麼時候走的,怎麼沒聰她提起?」孟磊一腳抵住木門,制止姥姥將門合上,「你是她監護人還是丈夫?她到哪兒都得跟你報備?」因為葛尚華的關係,姥姥對他也充滿敵意,孟磊不明白她夾棍帶棒的諷刺究竟什麼蔥思,也沒閑功夫問清楚,他只想知道殷虹的下落。

「給我她在紐約的住址,好嗎?」

「不好,」姥姥用鞋跟踩住他的腳板,逼他退出門外。「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給你?」

「喂你」姥姥不理會他的追問。「砰!」一聲將大門關上。孟磊不相信她說殷虹臨時決定出國暫居的事,這麼大的事,她沒理由不跟他商量,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錯,可他怎麼也想像不出來。

再度機械式地敲著門,不銹綱門空空蕩蕩,沒有回應,他頹然地,沿着牆面跌坐在通道上,腦海里浮現各種可能發生的景況。人在煩惱處,什麼都往壞的想。

外頭,大團大團烏黑的浮雲在天空簇擁、聚集、翻滾,雲層壓得低低的,壓得人透不過氣。看來又要落雨了。

他那樣枯坐不到十幾分鐘,即引來左右鄰居的側目,是個滿臉雀斑的女士,怯怯地問:「你找殷小姐嗎?」

「是的,我在這,等她回來。」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等她?」她加大嗓門。「那你可有的等了。今天快中午的時候我看到她提着兩隻大箱子出來,好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

孟磊心底一沉,急着又問!「你還看到其他人沒有?」

「沒有,就只她。」她補充道!「當然還有一位計程車司機,是計程車司機吧!不過,很少見到那麼帥的司機就是。」她曖昧她笑了笑。

孟磊的心霎時冷了半截,竟忘了向那位女士道謝,失魂落魄地走回樓下的座車。這個變故形同睛天霹靂,擊垮了他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信心。她又想像八年前那樣,再次將他推入陰暗的谷底嗎?

今早玫珍打電話給他,鼓勵他提起勇氣向殷虹求婚,地點就約在趙家,由她煮一桌豐盛的佳肴,為這段終於雨過天晴的良緣助興。孰料……事情演變至此,使他更確切地相信,他和殷虹之間被下了陰狠的詛咒,才會自始至終噩運連連。他原樂觀地想,只要他們的情愛夠堅貞,意志夠堅強,必能攜手破除這可惡的詛咒,相偕共白首。

事實證明,他們做不到,他們連起碼的考驗都無法通過,怎麼能開創美好的未來?可悲呵!這些年他從未真實的活過,甚至忘了他還有一顆會跳動的心,直到與殷虹重逢重燃愛苗以後。那無情的女人,將行屍走肉、行將滅頂的他拉回岸上,卻又狠心地反手推下深淵。

真是好恨好恨!孟磊不曉得是怎麼度過那漫長的一夜,即便出過一場可怕的車禍,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的體驗到人生的無常,它恍如一把堅紉的鏗刀,在你最脆弱、最沒防備的時候,一點一寸地把你的心割得鮮血淋淋,當你惶惑無助時,命運卻像個無賴似地冷著臉加入戰火,殘酷地一起蹂躪無辜的普羅大眾。

「孟先生,你的信。」助理小林把信擱在床頭柜上,瞥見他頹靡不振的模樣,關切地問:「孟先生還在為殷虹小姐的事情擔心?」

孟磊僵硬的點點頭,揮手示意小林先行退下。

那是殷虹寫給他的信,限時專送。他又驚又喜忙打開信鋆,然後,極度的悲傷、憤恨和懊惱使他木然呆立。信紙上有斑斑點點的水漬,他知曉那是她的淚。顫着手掌輕撫那薄薄的扉頁,竟也能體悟她的不舍與無奈。

為什麼?你明明還愛着我的啊!一行行狂流的淚悄然滴落,和她的混在一處,到了後來,已辨識不出字裏行間的區隔,就只有淚,和深沉的悲痛。

驀地,他像發狂似的,拿起一張椅子,朝茶几上砸去,上邊的花瓶和玻璃應聲四散,震出偌大的聲響,嚇到了樓下的家人。

首先奔上來探查究竟的便是葛尚華。

「怎麼回事?」孟磊兩眼密佈血絲,濃黑的短髮散亂如麻,緊握的拳頭狠擊牆面,那樣子就跟瘋了似的。「孟磊,小磊,不要這樣,二媽求你不要這樣好嗎?」

「不要管我,你出去,你們統統出去。」他崩潰地將臉埋入雙掌,猙獰地怒吼著。受傷的手背滲出泊泊的血絲,沿手腕流下,狀極恐怖。

「又是為了那個女人?」葛尚華揣想除了殷虹誰也沒那本事把他整成這樣。

「二媽早告訴過你,紅顏禍水,那女人」

「二媽!」他不允許任何人惡意詆毀殷虹,連她也不能例外,是以立刻打斷她的話頭。「別人不了解我也還罷了。怎麼連你也……沒有了她,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傻孩子,你還有父親、家人、龐大的家業,以及二媽我呀!美麗的女孩多的是,你何必非要殷虹不可?今天她可以為了保住財產權勢而離開你,明天她照樣可以相同的理由甩掉另一個男人,這種女人」

姜野猛然擒住她的肩胛。「你知道她為什麼離開?你怎麼知道的?」

「我……」葛尚華期期艾艾,暗責自己口快,一不小心就說溜嘴了。「我也是才聽說的。」

「她昨天才走,我今天才收到她寄來的信,你是聽誰說的?二媽,我知道你一向疼我寵我,除了你,沒有人會背着我去傷害殷虹。告訴我,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麼?你是用什麼方法把她逼走的?」

葛尚華被他成串的問題,逼得頭昏腦脹。頻頻跌退。「小磊,冷靜點,聽二媽解釋,二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的,你要相信我。」

「果然是你。天!」孟磊望着她,欲哭無淚。只稍稍思忖,他就什麼都明白了。「你用「殷氏實業」和殷虹交換我?」

「我沒有逼她。」葛尚華招架不了他強大的怒焰,畏懼地不敢直視他的眼。

「是她認為實質的權位名利比你還重要。你很清楚的,外頭對她的評語從來不脫「拜金女郎」或「勢利小姐」,她會做這個選擇根本是意料之中。」

「不,你錯了,大錯特錯,錯得離譜。殷虹是個聰明人,她只要隨便一想就可以知道,嫁給我所能得到的利益絕對大於整個「殷氏實業」。她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在嘲笑你,嘲笑我們膚淺無知。」

「可……」葛尚華不得不承認,他的話確實九成言中了殷虹的作為。

這些天,商場上盛傳高進德已辭去總經理職務,遺缺由劉照雄接任。她原認定殷虹會自己接掌董事長一職,豈料她連董事也一併辭去,名下的股權部分轉讓他人,部分變賣贈與慈善機構。

她是看錯她了。但當着自己兒子面前,她怎麼認錯?那不等於認輸,輸給一個她始終沒正眼瞧過、打從心底加以排斥的小女子?不,這個臉她丟不起。

「住手了好嗎?」孟磊懇求她。「我的感情和婚姻讓我自己解決,是福是禍我都願意一肩扛下。求你,留給我一條活路,我會非常感激你。」他像一陣狂風,卷出房門,飄然遠去。

留下一屋子震撼錯愕的家人。

孟磊,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回不到從前了,回不到從前了……殷虹信中的最後一句話,在孟磊的腦海里不住地翻飛、浮現著,這句直刺人心的語句彷彿詩簽上的偈語,又似一種惡毒的詛咒。

和殷虹輾轉數年分分合合,最終竟以這樣的結局收場,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莊子的一則寓言:魚群們因為乾涸,互相以唾沫潤澤對方,但這僅能暫緩一時半刻,末了大夥即因沫盡而渴死!所以,莊子無奈地說!如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假使他和殷虹終將勞燕分飛,又何必來人世一遭?命運算個什麼東西!它憑什麼任意左右世間的悲歡離合?相忘於江湖又如何?他只要他的殷虹啊!重創復原后,他一改往日的儒雅謙沖,變得放浪形骸,玩世不恭,看似十分瀟灑,其實不過在掩飾內心的脆弱。

漫無目的地兜了整個大台北,他把車子開往蘇旭的公寓樓下。找老朋友大醉一場,應該可以減緩些許傷痛吧。

鐵門推開,屋裏僅有的兩個男人見是他,各自大吃一驚。

「你……有事?」趙賦文笑得尤其不自在。

「沒事就不能來嗎?」這又不是你家。孟磊陰鬱地朝蘇旭微一頷首。「他都告訴你了吧?」

蘇旭尷尬地聳聳肩。「說是說了,但還是很不能適應,你居然就是孟磊。」難怪那天在馬路上,他會一臉忿忿地說,他還欠他三掌。

高中時,蘇旭是全班個兒最高的,足高過孟磊半個頭還要多,然,才幾年不見,他居然竄出了十幾二十公分,身量比他岸偉。現在若干起架來,日漸發福的蘇旭鐵定不是他的對手。

「樣子雖變心沒變,還是恨你恨得牙痒痒。」他抓過餐桌上還剩三分之一瓶的威士忌,仰首飲掉一大半。然後無精打採的歪在沙發上,用失焦和空洞的眼盯住天花板。

蘇旭和趙賦文互望了一眼,才吶吶的說:「怎麼,和殷虹鬧翻啦?」

「她走了,跟你一樣,她沒法接受全新出擊的孟磊。」他這才注意到他們兩個怪怪的。「我說殷虹跑掉了,你們怎麼一點不緊張?」這兩個「司馬昭」的心,他不是不知道,即使時過境遷,殷虹在他們心中仍佔着極重要的分量。

不錯,這種反應完全不合常理。除了他二媽,難不成還有人在背地裏搞鬼。

「緊張啊,可是!殷虹那人的個性你也曉得,一旦她蓄意躲起來,誰也找不到她。」趙賦文為自己不該有的鎮定做出自認合理的解釋。

孟磊抿嘴淺笑地點點頭。有鬼!是誰告訴你殷虹躲起來着?

「是嘛!殷虹那倔脾氣你也曉得。國外那麼大,上哪去找她?

嗯哼!有眉目了。這兩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玩起心機來,真是百疏一密,馬腳盡露。

孟磊不動聲色地瞅着他倆。「既然你們都這麼說了,那我就放棄啦!反正漂亮女人多的是,憑我孟磊的本事十個八個都不成問題。」

「你說的是真的?」蘇旭禁不住一臉竊喜。右是孟磊願意退出戰局,那麼他獲勝的機率就大大增加了。

倒是趙賦文沒啥反應。橫豎他已早早被判出局了,前些天和玫珍大吵一架,窩到這兒以為能暫避風雨,誰知道幾杯黃湯下肚,他把八百年前的鳥事一股腦全招了出來,讓蘇旭平白逮住機會,脅迫他共同設計從中作梗,製造孟磊和殷虹之間的矛盾,好讓他漁翁得利。

追不到殷虹是他活該倒霉,怨不得誰;但娶未婚懷孕的玫珍則完全出於贖罪的心情。那年,他在孟磊車上動手腳,純粹只是想出口怨氣,教訓他一頓,絕沒想到會釀成那麼嚴重的後果。

他原以為孟磊就算不死也恐將半身不遂,所以當玫珍吞吞吐吐的告訴他,她懷了孟磊的孩子時,他想也不想的便要求做她腹中孩子的父親。他有責任,也有義務這麼做不是嗎?

只是,生命中的事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他娶了玫珍,照顧了她八年,把大好的青春浪擲在一份永難償還的罪過上。在這之前,生活雖不盡如意,內心雖不踏實,但他尚能以「從容就義」的借口安慰自已。作夢也沒想到,孟磊非但沒死,而且「完好無恙」的回到他面前。上帝不該一次又一次的懲罰他,一個青澀少年犯下的無心之過,難道必須用一輩子的幸福來彌補嗎?

孟磊的出現,蘇旭的脅迫,宛似一群侵入傷口的病毒,令他末愈的舊創在瞬間又紅腫化膿,苦不堪言。

「騙你有錢賺嗎?」孟磊淡然地揚起嘴角。「也許她跟你在一起還更適合。一個慧黠狡詐,一個憨厚老實,有點像黃蓉跟郭靖。」

「他才不像郭靖。」趙賦文瞪了眼蘇旭,滿臉不屑。「他是韋小寶,滿口仁義道德,做的儘是男盜女」

「喂!你欠揍是不是?」蘇旭仗着人高馬大,一掌把他推到牆角。「下回跟你老婆吵架,不要再沒種地躲到我這兒鬼哭神號的。」

「走就走,誰稀罕!」趙賦文拎起手提袋,真的拂袖而去。

「喂!」蘇旭拉不下臉留他,對着門口大罵!「媽的,蠻牛一個,火氣說上就「蠻牛總比陰險小人好。」算他瞎了眼交到這種朋友。走到樓梯口,他突然覺得不該把孟磊一個人留在那,蘇旭為了得到殷虹,不曉得又會要什麼手段坑害孟磊。

轉念又想,孟磊一向是他們幾個死黨里最聰明睿智的一個,經過這許多年的碎煉,應該不再那麼容易吃虧上當才是。算了吧,他自己的煩惱已經夠多了,各自的路,就留給各人去走,誰能給誰永遠不變的關愛和依靠!閑晃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他的心一下子倉皇起來。雨越下越大,他卻渾然不覺。上哪兒去?回家?到公司?還是……他發現他的夢死了,心也死了,只是一個徒具呼吸功能的木乃伊而已。

「男人都是這樣,釣上了魚就不喂餌,有了新人就忘舊人,假如你當初嫁的是你心愛的人,作牛作馬也心甘情願。否則啊……」隔壁的張太太得知趙賦文離家多日還不見迴轉,有空沒空就繞過來找玫珍講些五四三的。「做女人心要寬也要細。從前,我那死鬼也一天到晚背着我搞七拈三,好在我警覺夠,他搞一個我捉一個,結果呢?現在還不是乖乖的……」

玫珍聽得不耐煩之際,忽然房裏傳出呼叫器的聲音。她說了聲對不住,趕緊請走口若懸河的張太太,衝進房裏,在趙賦文的夾克口袋中找到嗶聲直響的小東西。

一定是他又忘了。記下上頭的電話號碼,她想趙賦文幾天沒回來,說不定有什麼要緊的事,於是幫他打了電話給對方。那邊是留言答錄機,透過聽筒傳來的聲音似曾相識:「喂!是我,等你一整天不見,到遠東超市買點東西,八點左右會回來。等我喔!Bye!」爹聲爹氣的,像在對男朋友撒嬌一樣。

玫珍重新再撥一次,這回,她聽出來了,是邱秀娟的聲音。

沒想到會是她,前年她離婚時,到家裏來住了兩個多月,玫珍還曾經因為趙賦文態度過於冷淡,責備他不念舊情,沒有同學愛。而今,他們卻……她居然成為他外遇的對象?!縱使早知他另外有了女人,玫珍仍感到有些難過,有些震驚。她不斷提醒自己!你,沒有權利發火,更沒有權利嫉妒。

是她欠趙賦文的。這個聲音在她進入趙家后,便逐次強烈地盤據心頭。生下女兒采采直至今日,她的人生債務非但沒有減輕,甚且越來越沉重。她驚覺,她不但虧欠趙賦文,更是對不起孩子。溫順的她,起初只一廂情願地當個無可挑剔的妻子,忘掉尊嚴,忘掉憧憬,忘掉往昔的點點滴滴,像蠟燭,默默點燃自己,照亮他們。

但她表現得越柔順越想還他,趙賦文就越痛苦越怕見到她。

早幾年,在青春的驅動下,肉體的滋味總讓人難以抗拒,他念完專科,當了兵之後,也還曾經有過一段甜蜜恩愛的時光。後來,他不知怎麼的,一碰觸到她的身體就像觸電一樣,馬上縮回手。好像孟磊的病況逐次好轉,橫互在他們之間的陰影卻忽爾變大。即便他已離台赴美就醫,他的魂魄依然充斥在他們的房裏,攪擾他們。

她不應該騙他孩子是孟磊的,她的生命是一步踩錯步步皆錯,終至回不了頭。

趙賦文隱忍着,不想將過錯歸咎於孩子,但無可否認地,他的日漸冷漠與采采有絕對的關係。那時,采采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他正在南部念專科,放假回家,和玫珍久別勝新婚地滾在床上擁吻,突然發現一雙晶燦的明眸骨碌碌地轉個不停。

乍看之下,他以為看到的是孟磊,其實更像蘇旭。他們兩個都擁有深長黝黑的眼睛,只不過蘇旭的微呈褐色。那美麗的小眼睛,令他打了個寒顫,冷得渾身發抖。

從那時候開始,深深的罪惡感和疑惑籠罩他整個心頭,他再也不碰采采,不逗她,也不理會她的哀求呼喚;漸漸的,他連玫珍也躲,借口睡不安穩與她分房而眠。到現在,索性連家也不回了。

如果那個女人不是邱秀娟,她可能連震驚都不會有。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在妻子身上得不到滿足,尋花問柳究屬難免。可,她還是會難過,為自己無力挽回的處境而悲哀。

邱秀娟離過婚,也曾經有過別的男人,難道跟她在一起就不覺得不舒股?她左思右想,委實氣不過,撥了通電話給秀娟的媽,問到她台北的地址,便迅速換了外出服,吩咐菲佣看好孩子,什麼也沒說就出門了。

細雨輕濺。下了計程車,才發現雨勢比地想像得遠大,一陣冰涼拂過,腦子倒是清明冷靜許多。

不必在乎,早知如此的。她不停的提醒自己,要看淡這一切;然窒悶的胸口,好像有一粒滾燙的火藥包覆其中,隨時準備爆裂開來。她終於知曉,她其實在意得不得了。

邱秀娟不會沒事找趙賦文的。一定是她猜想的那樣。

玫珍立在公寓的對街,怔怔望向三樓陽台。許久,沒任何動靜,大概他沒來,她未歸。正打算離去時,騎樓外走來一對男女,愉快的交談著,手牽着手玫珍下意識地把自己藏在柱子後面,只留兩隻眼睛盯着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趙賦文提着一大藍菜,笑着告訴邱秀娟他會作紅燒獅子頭、香酥蝦、蔥爆牛肉、醉雞……真的嗎?

玫珍簡直不相信她耳朵所聽到的。在家裏,他從來投進過廚房,洗過一個碗或一件衣服,她甚至忘了他是否開過瓦斯爐。

「少臭蓋了,有沒本事做了才知道。」邱秀娟喜孜孜她笑得滿面春風。她比一、兩年前似乎年輕了許多。不知是離婚的緣故還是趙賦文的關係?

「沒問題,到時你只要別連舌頭一起吞進去就好。」他信心滿滿,得意洋洋地,像個超高標準的新好男人。

如此開心,如此愉悅,完全不像平日家中那個道貌岸然、永遠板著面孔、聲音因壓抑而低沉的人夫人父。她條忽明白,這樁婚姻帶給他多大的痛苦。

他們沒發現隱身對街的她,高高興興地轉入公寓大門。玫珍懷着忐忑的心,離開那尷尬的境地,漫無目的地走入街頭的人群之中。

雨停了。她的心和她的身卻處於一片狼藉。

她該怎麼辦呢?

離開他?成全他們?可孩子又怎麼辯?她只有高中學歷,又長期待在家裏,一時半刻能去找什麼工作來養活孩子和自己?她一直以為,趙賦文喜歡的是殷虹,幾時換成邱秀娟?人的感情那麼容易生變,軌無怪乎諾言的易碎了。

她不能回娘家訴苦更遑論求助。以她母親的脾氣,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

翻開皮包,只有三張千元的鈔票,和一張金融卡,裏頭約莫七、八萬。

大著肚子嫁入趙家,她父母雖然收了六十萬聘禮,卻吝於給她任何嫁妝。還好平常家用,趙賦文給的她多少捏聚一點,可也仍不足十萬塊。

有這筆錢,她應該可以在外頭住上一段時間。也許,順便找個工作。是到了獨立自主的時候了,她總不能一輩子依賴別人呀!在最彷徨無助的時刻,她想到了蘇旭,那個害她賠掉人生中最燦爛的一段歲月的壞男人!記憶中那個涼爽的初秋,鮮明地奔赴她的眼前。蘇旭患了重感冒,她好意前去探望,見他額頭豆大的汗水淋漓,不禁心生憐憫,拿起手帕一一篇他拭去。誰知,他竟抓住她的手,要求她不要離去。

她沒有理由拒絕。打一開始,她就偷偷的喜歡着他,因為那份不舍的情懷,她還主動為他送情書給殷虹,雖然每回都心如刀割,卻也博得他的友誼和信任。兩人慢慢熟稔后,她更進一步為他複習功課,當狗頭軍師,提供把馬子絕招。他愈是追不上殷虹。他們的肉體就愈親密。

不久,殷虹和孟磊雙雙墜入情網,蘇旭大概也死了心,總算髮現十步之內即有芳草,把那般少年才有的熱情轉移到她身上。從此啃食禁果,變成他倆百嘗不厭的遊戲。

如果那年她沒有懷孕,如果她沒因此發現它是個多麼懦弱的男人。說不定,他們仍會是一對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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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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