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花瓷

紅杏枝頭春意鬧，綠楊煙外曉寒輕。

塵煙起處，一騎車馬，由遠而近，往李府奔來。及到近處，行人看得分明，人與馬身上俱是塵土，車夫神色委頓，馬兒靜息凝神，粗粗喘息著。這一行人，似是從遠方而來。

馬車之上，簾卷開處，一位少年緩緩下來。眾人見得這少年作一副書生打扮，頭戴方巾，手搖摺扇，奕奕而行，眉清目秀，神色俊朗，端的與眾不同。

這廂早有李府家丁傳報：「少爺回來啦，少爺回來啦！」道旁看熱鬧的人們嘖嘖稱羨之餘，不禁議論道：「我早說了嘛，當世除李公子外，怕是難有如此俊朗之人哪！」

「這少年果真是十年前隻身求學四方的李少爺么？」

「是啊，想不到十年一過，這少年更有一股不凡之氣了……」

「嗯，端的儒雅飄逸、卓爾不凡哪！」

……

書生臉露微笑，囗中稱謝，襝扇作揖，緩步往李府大門行去。

「兒啊，你可回來了，想煞娘了！」一位慈祥老母在家人簇擁下快步迎出門來。

「娘……」書生快步奔前，至老婦身前，跪地泣道：「娘親，十年來，孩兒不孝，未能盡孝，娘親可無恙否？」

老婦人喜極而泣，雙淚滿臉縱橫，不住價地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書生又一一見過父老長輩、兄弟姊妹等人，吩咐了家丁好生款待車夫與馬，這才與家人走入門內。

府中總管斷後，對眾人道：「各位鄉親父老，我家老爺說了，少爺十年學書始回，大是喜事，擬置酒席，午時一到，不論男女老幼，攜禮品與否，盡可赴宴。」

群人轟然叫好。

天晴氣朗，為李公子接風洗塵的宴席就設在李府後院。只見桌桌人滿，其間歡語笑談，祝賀之聲不絕於耳。

酒過三巡，李父道：「為兒，你外出讀書十年，想必也閱歷不少，今日當着大夥兒的面，爹就請族中幾位長輩考教考教於你。」說罷，躬身在一位銀髮白髯的老者耳畔低語數句，意態極為恭敬。

眾客見此良機，均想見識一番李公子奇才，紛紛應和稱好。

老者六十開外，拈鬚起身，環視眾人，朗聲道：「老朽教書至今，雖不敢稱博古達今，自成一派，然先賢精華，自逞已習得十之**，今日就考教於公子了！」說着目視書生。

書生道：「李公德老爺子果然矍鑠不凡，雖是這般年紀，仍於教書之道樂此不疲，授業解惑，開導晚進，實乃大家之幸，晚輩佩服之至！」說着深鞠一躬，又道：「老爺子，晚輩李無為討教，願得聆聽教誨！」

李老者拈鬚點頭，心下暗想：讀書德為先，李無為這關可過了，只不知其學識真否深否。當下緩緩道：「好，李無為，你既名『無為』，可否向老夫及在座講解一下『無為』之義？」

眾人一聽此言，雖各各熟知公子姓李名無為，於這「無為」兩字自是熟悉得緊，不料李老爺子居然就拿其名作問，微微詫異，又均想越是平常之物，其實蘊涵愈不凡，遂紛紛屏息凝神，靜候公子回話。

李無為沉思半晌，微微笑道：「無為者，時人有以『無所作為』解。然，竊以為其只知其一，不知其餘。『無為』典出先賢哲人老子、莊子，其要旨在修養。若人人修養好，則天下垂拱可治，路人不拾遺，夜可不閉戶矣。」端杯起身，其間不斷向眾客敬酒，觀得眾人皆露喜色，復敘道：「嘗有善相者謂孟德曰『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是故『無為』亦當有」治世「『亂世』之分。

「若遇治世，則民所受擾愈少，愈可自力更生、興旺生產、國家富強；若為亂世，官府繁煩滋擾，收租重稅，致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倘使朝廷依然『無為』，任其發展，則『楚人一炬，可憐焦土』不遠矣；倘使百姓依然『無為』，明哲保身，效伯夷、叔齊之屬，則死期不久矣。是故『無為』非不為，有所為而有所不為也。」

李公德手捻花白鬍子，待李無為言罷，讚賞道：「公子能關懷天下百姓，果真深得為學精要。想那世事關聯，『無為』之極致，便是大作為也！」

李無為深躬道：「晚生受教！」

接着其餘長輩也有問話的，李無為均一一作答。一時之間，聽者紛紛為之喝彩。

忽有衙役來至席中張知府座前，低語數句。李無為見張知府臉色焦急，以話相詢。張知府一嘆：「還不為的是『青花瓷』。」

「青花瓷？」李無為道，「可否請張知府借一步敘話？」

上有天堂，下有江南。江南風光旖旎，物品精美。當時曾有俗語云：玉中有溫玉，江南多瓷器。

不錯，瓷器確為江南精品，而尤以江西景德鎮青花瓷最負盛名。青花瓷，因其燒制不易，工序複雜，且宜選天青過雨、雨後初霽之時上釉最佳，故而優良品難得。當世收藏精美青花瓷之風蔚然，不少人究其一生均在搜尋，窮儒水益仁尤以為甚。

這水益仁乃吉安（景德鎮鄰縣）人氏，曾以傳道授業為務，年輕之時小有名氣，奈何四十又一歲起，迷戀起青花瓷來了，將其一生積蓄幾乎盡數搜羅珍品，李府商行為其主要貨源。

李氏夫人見丈夫積蓄散盡，整日價地擺弄幾隻爛瓶子，而家中生活日漸不堪，竟致抑鬱而病，病而終。水氏之女水若水眼看家中炊煙將斷，又因是一介女流難以養家餬口，無奈之下狀告李府商行，索求賠償。

張知府道：「這女子倒是堅韌得緊，眼看在當地縣衙數次狀告無門，徑向我這知府申訴來了，兩個月前來過一次，一個月前又來過一次，加上這一次，已是第三次了。」

李無為道：「知府大人，莫非您礙於敝府聲譽、勢力，不便結案？」

張知府巴結道：「賢侄，更重要的是水若水空囗無憑呀，其父雖因向李府商行大量購買瓷器而致家道中衰，但一個願買一個願賣，再是公平不過了，貴府何罪之有？」

李無為道：「為了此事，那女孩沒少挨您知府大人的板子吧？」

張知府振振有詞道：「維護正義乃本知府職責，對付無理取鬧之人絕不可手軟！」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點頭哈腰道，「更何況與貴府這樣的世家作對，不正是跟本人作對么？跟本人作對，不正是跟國法作對么？……」

李無為阻止張知府再說下去，淡然一笑：「知府大人不覺得欺負一個女孩兒會於心不忍么？」

張知府湊上跟前，羞郝道：「依賢侄之意？」

李無為道：「今日就結案，大人只須如此這般……」張知府邊聽邊不住嘻笑點頭，連翹大拇指。

當日張知府開庭受審，判水若水勝訴，並讓李府賠償水家損失紋銀百兩。那女孩兒喜極而泣，連稱『知府英明』，待得明了原委，又不住囗地宣稱要當面感激李公子。

此時李府玉竹軒內，一位書生打扮的儒雅公子，手搖摺扇，神采奕然，於翠竹之間悠然漫步。只見其嘴角含笑，似是剛剛做了件極為爽快之事。那人忽地躍起，身離地面丈余，兩腳各蹬在竹上，竟是穩穩不墜，突地摺扇一合，雙腳同時一點竹身，凌空翻轉，倏地落於一叢手背粗細的湘竹旁，伸手拍向正從旁邊跑過的一名僕從身上。

那名僕從一時被唬了大跳，待看清來人後，喜道：「公子，是你啊！」被稱作「公子」的人道：「反響若何？」僕從道：「少爺端的厲害，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去街市看了，那張知府果然已命人貼下榜文，榜前人群皆稱羨呢，都說李公子智慧貫絕一時，李府商行只怕借『青花瓷』一案更是日進斗金了哩！」言下對公子極是敬服。

水若水領了銀兩即日便急急趕往吉安家中，但第二天她還是聽聞了那張榜文，因為榜文內容已廣為流傳，何止限於景德鎮和吉安兩地？！

榜文大意是：

茲有鄰縣女子水若水狀告本鎮李府商行，本知府思慮再三，想那商行竟然光天化日地以精美青花瓷為商品，致使水氏一家堪破若是，其青花瓷忒也非凡！現判原告勝訴，並獲賠償金百兩。特此通告，萬望今後財力不足者勿因一飽精品青花瓷而意氣用事。

水若水當下忖道：「人人遇上官司唯恐避之不及，這李無為倒好，居然反其意而行之，拿它作自家商行廣告，果然有點聰明，待哪天有空，得找個機會會會他！」想至此處，不自覺玉腮生紅，嘴角邊淺淺的酒窩猶似綻放的花兒。

（作者按：用筆蘸青花料，畫到瓷坯上，經焙燒后，白中泛青的瓷器上便會出現青翠欲滴、清新明快的藍色花紋，其藍宛如藍寶石一樣鮮艷明亮，晶瑩光潤。青花瓷以此得名。

在元代時，江西景德鎮就已能生產裝飾精緻的產品。明代青花瓷在元代基礎上更是光彩奪目，無論是景德鎮的官窯，還是地方民窯，都不乏有精美之作。特別是永樂、宣德、成化、嘉靖及萬曆官窯燒制的青花瓷，以其胎粙精細、青色濃艷、造型多樣、裝飾豐富而著名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