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沒有一點頤竹的消息!

禁軍的秘密搜索包括了整個京城,可失蹤的人就像融進水裏的泡沫,不見一點蹤影。

赫廉騰無心再繼續宣瑾的計劃,他早知道那個俊雅的謙謙男子是戴着面具的狐狸,卻還放心與他合作,活該失了最重要的寶貝。

一向強悍的心隱隱地抽痛,強烈的不安藏在深深的懊悔里。

三更天,鄭王府。

連僕人們都睡去了,鄭王府內只剩主卧室的窗口還泄出一點燈光。鄭王爺煩躁不安地在屋中踱來走去,國字臉上雙眉緊鎖,一雙無神的眼中全是驚惶恐懼。

「這可怎麼是好?你說過計劃會萬無一失的,可這幾天不光是宗人府來人,連皇上都派人來查探情況,你叫我怎麼向外面交代啊?」

想要咆哮的音量被嚴格控制成耳語的高低,引得對面安然坐着的男子低低地淺笑,「何必着急呢?皇上與宗人府的人不也沒查出來嗎?你鎮靜些,別讓人看了笑話。」

「笑話?什麼時候了你還坐得住!沒錯,你就快讓我變成京城裏的大笑話了,你……唉……真是!真是氣死我了!早知道當初就不該聽你的,還說這計劃一舉兩得、萬無一失,現在呢?那婆娘什麼也不肯說,還加上兩個惹不起的累贅……」

「夠了,住口吧!鄭王爺,言多必失。」低低的男音沉穩有力,沒有明顯的情緒起伏,卻足以讓鄭克塽住口。

背對着窗子的身影魁梧而高大,僅是坐着就能讓人感受到壓迫的氣息。這背影相當熟悉,門旁的窗欞處,矇著的窗紙被唾沫浸濕,戳成一個小洞,一隻眼睛專心地盯着屋子裏的場景,深思地凝起眉,一身黑色勁裝的男人矇著面,只露出鷹隼似的銳利眼神。

「我言多必失?王爺,您還是快想想辦法吧!否則事情穿了幫,可不只我鄭克塽一人倒霉而已。」重重地冷哼一聲,鄭王爺的軟語威脅只換得對方的一個挑眉。

門外的蒙面人聞言倒是一驚,京里的王公貴族雖多,可能被人稱為王爺的,只有那麼二十幾個,而其中又能讓鄭克塽如此敬畏,不敢正面得罪的人就更少了,這男子到底是誰?

「鄭王爺真的不必如此驚慌,憑我赫廉騰的勢力,難道還保不住你嗎?你……」

赫廉騰?偷聽的蒙面男人吃驚地張大了嘴,屏息看着講話的男子轉過臉,正對上他視線的褐眸中是譏誚的嘲諷,那張臉如此的清晰,如同自己在照鏡子……

「赫廉躍……」他低喃著,握緊了拳頭,幾日來因為焦急而混亂的思緒中露出了一點清明的線索,可來不及細想,他就看到赫廉躍的眼神,那樣篤定的睥睨,而且正對着自己。

「你……」他張開口,發覺不對地想要以喊聲驚動旁人,可身後的細微響聲卻讓他先回了頭,一陣過濃的香氣撲鼻,「迷魂散!」

不甘地掙扎,蒙面男子倒在地上,一個高大的僕役將他扛起來,消失在夜幕中。

赫廉躍露出滿意的笑,而陷在焦急中的鄭克塽卻什麼也沒有察覺。

夜深人靜,鄭王府內只聽到來回的踱步聲與熟睡的酣聲。

眼睛刺痛得厲害,一時無法睜開,只能用手去感覺所在的地點。泥土鬆軟而潮濕,發霉的味道充斥鼻端,京城處於陸地中,偏旱,只有城郊的地方有一條護城河,自己被從鄭王府送到了這兒嗎?

感覺到臉上的束縛,伸手拉下蒙面的黑布,有些蒼白的臉正屬於克穆親王赫廉騰。

「怎麼樣?迷魂散的後座力比一般迷藥都強,你覺得如何?」偏暗的空間里突起的人聲早在赫廉騰的預料之中,沒有被驚嚇的尷尬,他準確地面向發聲人的位置,點了點頭。

「的確厲害,是我太疏忽了。」慢慢地眯起眼,赫廉騰試着將眼帘拉開,看到一身黑衣的弟弟,「原來是你,怪不得……」

「不用太傷心,這一次連宣瑾也被騙了,大哥,我想向你借一樣東西。」

「你要什麼?克穆親王的位子?你要就拿去好了,剛才鄭克塽不是也叫你王爺嗎?」全身無力,迷魂散的藥力未退,赫廉騰握起的拳又鬆開,明白現在自己只能乖乖聽話。

他知道有些疑點浮出了水面,但心裏關切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她在哪兒?你把頤竹藏到哪裏去了?」

「她不是我藏的,不過我的確知道她在哪兒。你很緊張她?大哥,你甚至不問候一下自己的兒子,宗親貝勒赫克律可也失蹤了,我那個無緣的侄子可深得皇上寵愛呢!」他邪肆地笑着,黑暗的心緒里是不明的挑釁。「你竟然向女人投降了嗎?

大哥,這可不像你以前的作風。」

「不要兜圈子了!赫廉躍,我不管你在做什麼,告訴我她在哪兒!」

「我們來玩個遊戲吧!赫廉騰,讓我們最後賭一次輸贏,如果你贏了,我就讓你們一家三口團聚,如何?」

「你到底想玩什麼花樣?」警惕地看着弟弟眼中的邪光,赫廉騰警覺到他的動作,剛想向後仰避,卻因為未散的迷魂藥力而倒在地上。

「你一會兒不就知道了。」赫廉躍一手按住兄長掙扎的身子,一手探向他頸間,扯下被體溫熨燙的玉佩,戴在自己頸上,「上一次她是以這個認出我的,我倒要看看這一次,她是不是還能堅持自己的判斷。」

「赫廉躍,你……」一下子明白弟弟的打算,赫廉騰瞪視着頭頂放大的笑臉。

孿生兄弟的心意相通,即使再怎麼敵對,也難以完全切斷感應。他在心裏默默嘆息,其實自己也期盼這場試練,完全安心后,他才可以真正交心。

燭火燃亮着整個空間,頤竹無聊地縮在牆角,出神地看着木製的柵欄。

已經好多天了!她與克律鄭王妃一起被宥諺貝子所抓,關在這個地方,除了看守的兩個大漢,什麼人也沒見過。

微微地皺起柳眉,頤竹不肯讓心裏的恐懼浮上來,宣瑾哥哥曾說過,宗人府是站在他們這邊的,可宥諺貝子應該不會擅自行動,私抓八旗貴族可是砍頭的大罪。

她直覺夫君與自己都陷在了別人的戲碼里,故事不像宣瑾說的那樣,她擔心夫君的安全,對於自己的困境卻難以真正靜下心來考慮。

「額娘、額娘……」

「啊!克律,怎麼了?」神遊的心思被拉着袖子的手扯回,頤竹一臉茫然地看着繼子,不明白靜默了好幾天的男孩臉上的光彩。

「額娘,我知道這是哪兒了。」赫克律一臉興奮,偷瞥過柵欄外看守他們的兩個男人,低聲向頤竹報訊。

「哪裏?」

「我們在護城河邊。整個京城只有這裏有水,而京城周圍都是旱地。」

「護城河邊?」頤竹還是不懂,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想看到赫克律失望的眼神。她是個不稱職的額娘,至少無法在學識上趕過繼子。

「護城河是京城唯一的水源,所以皇叔下令要宮中禁軍分崗巡視,兩個時辰一次,以保證河道的暢通與乾淨。」赫克律耐心地解釋,看着頤竹逐漸明了的大眼,「我們只要想辦法跳進河裏再呼救,一定可以獲救的!」

「可我們怎麼樣才能跳進河裏呢?外面的兩個男人怎麼對付?還有……」頤竹喪氣地搖了搖頭,「克律,我不會游水。」

「這……」赫克律為難地低下頭,他一想到護城河邊的守軍可以救他們,便高興得忘了實際情況。

該死,他們根本出不去!他狠狠地瞪一眼柵欄外的魁梧男子,只可惜自己還是個孩子,要是阿瑪在的話,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他收起了臉上興奮的神采,正準備縮到牆角處去另想對策,眼角餘光卻正好看到柵欄外本來坐着喝酒的兩個男子,被闖進來的另一個黑衣男人打昏,卸下蒙面黑布的男人打開木製欄門,那張不算熱情的臉是屬於——

「阿瑪!」驚喜地叫着,克律站起身來。

「嗯。」淡淡地回應兒子的興奮,他焦灼的視線在看到頤竹后,化為熱切的盯凝,粗嘎的男音因為不敢置信而輕啞。

「竹兒……」他嘆息似地低喚,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渴望,幾個大步上前,一把將頤竹擁入懷中,輕嗅着熟悉的發香,激動的神情,就像一個久旱逢甘露的旅人。

「廉騰。」不敢置信地睜大着眼,頤竹感受到腰間有力的臂膀,隱藏的恐懼在忐忑已久的心裏平息,她忍不住伸出手反抱住丈夫,呢喃着她對他的信心,「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你會來救我的,我……」沉浸在喜悅中的她沒有看到頭頂上原本深情款款的一雙眼中劃過的一絲邪光。

兩個人緊擁了好久,各自平復下激動的心緒后才勉強分開。

他打量著陰濕的牢房,謹慎地皺起眉,「這幾天你們都被關在這兒?」

「是的,阿瑪。」看出陷在喜悅中的頤竹恍惚的神情,赫克律回答了父親的問題。

他點了點頭,向頤竹伸出手,「竹兒,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走吧!」

轉過身,他示意克律跟在自己身後,就要往外走,卻被頤竹突然的問題拖住了腳步。

「竹兒,你說什麼?」他奇怪地提起眉,不明白小妻子的意思。

「鄭王妃被宥諺貝子帶走了,你不去救她嗎?」

「鄭王妃?嗅,你放心,我已經讓別人去救她了,竹兒,快跟我走,這裏很不安全,有什麼事回王府再說。」他一愣,疑惑地眯起眼,看着頤竹緩慢地走近自己,用力地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后突地漲紅了臉,大步地向後退,黑玉的眸子裏全是不解的困窘。

「怎麼了?」他直覺地皺起眉,向頤竹伸出的手還停在半空,「快走吧!竹兒,拖久了對大家都不好。」不耐地催促,他朝頤竹的方向前跨了一步。

「不!你……你別過來,二叔,你站在那兒就好了。」隨着他的動作而後退的頤竹將自己貼到牆壁上,局促地站着。她不安地絞着手指,大眼睛裏有着明顯的失望,「廉騰為什麼不來呢?二叔,他代替你在宗人府牢裏嗎?」

赫廉躍仔細地看着大眼裏的情緒,知道頤竹是真的確認了他的身分,分不清心中突然鬆懈下來的心緒是失望還是興奮,他無謂地收回伸出的手,斂盡眼中偽裝的熱情,露出冷酷的淡笑,好奇地張口:「這一次你又是怎樣認出我的?玉佩與稱呼,我可都沒搞錯。」

「是關於鄭王妃,還有……」頤竹不好意思地咬着下唇,低聲地說着:「你的味道,廉騰身上不會有烈酒的味道。」

「味道?」赫廉躍舉起袖子,自己聞了聞,感覺不出有什麼不同,不過頤竹說得對,「我那個有節制的大哥平日裏都是不近酒色的,不像我這沒出息的弟弟,烈酒美人缺一不可,小嫂子果然與眾不同,憑氣味認人,哈……倒也讓赫廉躍開了眼界。」

「二、二叔……」聽出赫廉躍語氣中的淡淡憂痛,頤竹覺得眼前的男子被莫名的黑色情緒掩蓋,好哀傷。

她直覺地想要開口安慰,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漢人說,長嫂如母,可面對這個奇怪的小叔,她只有怔怔地站在原地,焦急地絞着手指,什麼也不能做。

刻意地匆略頤竹的表情,赫廉躍站直了身,向著木柵欄的方向用力地拍了兩下雙手,啪啪兩聲之後,被兩個男人一前一後押著出現的,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孔。

「我認輸,赫廉騰,這該是你的家庭,還給你。」他向著兩個押着他的男子點頭,讓他們解開赫廉騰被封住的穴道,遊戲的結果已定,他沒有再玩的興緻。

深深地看了一眼頤竹,他忍不住再次開口:「真的可以只憑味道就認清楚一個人嗎?」

「是啊!只要……只要心裏有他的味道。」頤竹堅定地回答,大眼在觸到真正的赫廉騰的視線時,閃過羞怯卻認真的承諾。

「是嗎?」赫廉躍聳了聳肩,記憶里有些固執的表象被打破,他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曾錯過什麼重要的東西。

「好好團聚吧!珍惜你的幸福時光,大哥……」他帶着兩個跟隨他的男子打算離去。

他是個守諾的人,而且願賭服輸,至少在這件事上如此。

「不送。」赫廉騰冷冷地回應弟弟的認輸,熱切的眼盯着心愛的妻子,無法表達心中的狂喜。

「保重了,各位。」赫廉躍了解孿生兄長的矜持,無意再與他僵持,他隨意地點了點頭,舉步便要離開。

「你就是赫廉躍?原來這世上真的有個與阿瑪一模一樣的人,我還以為是額娘她瘋了,我沒有想到,你、你們……」原本一直靜靜地站在一邊的赫克律此時卻出聲攔住了赫廉躍的腳步。

「你說什麼?」赫廉躍猛地回頭,逼視着侄子,聽見了他全部的呢喃。

他不相信地抬眼,以為這是赫廉騰安排的花招,可也同時瞥到他震驚的眼神,孿生兄弟間無法作假的感應讓他知道,這十二年來他想要的答案也許就在這個孩子的身上。

「你說什麼?赫克律,你知道我?」

「我額娘留給我一封信,要皇叔轉交給我。她說這個阿瑪不是我的阿瑪,她知道有另外一個男人,一個與阿瑪一模一樣的男子……你……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我以為額娘的信全是瘋話,皇叔說額娘寫信時已快去了……」赫克律斷績地說着,向來鎮靜從容的稚嫩面龐上,滿是了解真相的恐懼與慌亂。

「我知道了,怪不得無論我怎樣努力,阿瑪始終不理睬我,原來我根本不是阿瑪的兒子……」他說不出心中的悲痛,巨大的震撼超過他能承受的程度,他一步步地後退,跌坐在泥地上。

「克律……」頤竹擔心地喚著繼子,不想承認她聽到的話語裏帶來的驚人事實,她徒勞地安慰著赫克律,「克律,你別亂想,赫廉躍他……他是你的二叔,你……」

「原來玄敏竟然來了這麼一招!不錯,克律,我不是你的阿瑪,我是你的大伯,站在你前面的赫廉躍才是你的親生阿瑪。」赫廉騰拉住了頤竹欲起的身子,以平常的音調訴說着心中隱藏了十二年的秘密。

也許讓孩子知道真相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他已經試過十二年,可他實在無法去做赫克律的阿瑪,他太記得玄敏的背叛,那個入了他門的女子以匕首要求他不得同床,她說她愛的是另一張相同的面孔,即便她不知道那個男子是誰。

「這不可能。」赫廉躍大吼一聲,打斷兄長的解釋,「這不可能,玄敏她分不清我們,她……」

「她分不清我們?也許,不過她婚後半年便拒絕與我同處一室,我可以肯定我與她不會有孩子,赫廉躍,你做過什麼,你自己心裏明白。」赫廉騰毫不避讓地直視弟弟質疑的眼神,顧不得頤竹示意的拉扯,他在這一刻只記得十二年來的屈辱。

他們一直暗暗地較量著,他知道赫廉躍的心意,他本也想看看他所娶到的妻子的忠貞,結果卻換來背叛。

「你……」赫廉躍說不出話來。

十二年來,他一直讓不平填滿心中,他以為那個在他懷中嬌吟的女子看到的是自己的丈夫,他在較量的同時失去了原本的堅持,動了不該有的念頭,所以他不敢再去接觸,怕會忍不住佔有,沒想到最後卻得到她難產而死的消息。

他那樣相信孩子是赫廉騰的,恨得那麼理直氣壯,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我不知道,我以為……」他垮下雙肩,無助地低語着。

「夠了,你們都住口!」頤竹顧不得兩個男人的爭吵,她關心的只是一臉茫然的赫克律。

她早認定那個出色的孩子是她的繼子,也發誓會做好他的額娘,不管他的親生阿瑪到底是誰,他都是克穆親王府的宗親貝勒,是赫家的孩子,她的兒子。

「克律,你是我的兒子,是我的繼子,你叫過的,我是你的額娘,不許你變,不許!」她掙脫了被赫廉騰緊握在手心中的縴手,小心地挪到赫克律的身邊,堅定地執起他的手,要他抬起頭看她。「你是克穆親王府的宗親貝勒,記得哦!我是你的額娘。」

「額……額娘……」茫然地抬起頭,赫克律疑惑地喊著,小臉因為幾日未見陽光而有些蒼白,可那雙溫潤的大眼裏全是溫暖。

「額娘……」他試探地喚著,覺得嗓子發乾。

他太累了!八歲就被迫接受那封信,成長里交織著猜測的不快樂,如今真相大白也好,他至少可以不必再偽裝。

「額娘……」他低低地喚著,握緊他雙手的白玉縴手不大,可是足夠暖和。

就這樣吧!他任憑大人們安排,而現在至少可以保證自己有了這樣一個可人的額娘。

慢慢地恢復一貫的心緒,他平復下錯亂的情緒。

赫廉騰與赫廉躍都看着他們,兩人都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可因為頤竹的舉動拉回了幾分理智。

赫克律是無辜的,而且真相是不允許擺在太陽下的。

「我們走。」矛盾地再瞥一眼赫克律,看着這個應該是自己兒子的孩子,赫廉躍抿了抿唇,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

就這樣吧!對大家都好。

他帶着他們匆匆地離開,沒有再回頭。

「克律睡了?」

「嗯。」

終於回到克穆親王府,分離不過才短短的幾天,可頤竹卻深切地感覺到自己對於這座府第的想念,她已然將這裏看成是家,所以也與其他的平常女子一樣希望家和,可是變數還是在發生,她還有能力保持平和嗎?

「來。」赫廉騰坐在卧房裏靠窗的實木大椅上,一雙鷹眼看向窗外,明月當空,天色卻比往常都來得暗些。

他邀請地向頤竹伸出一隻手,頤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大掌,被他拉坐在膝蓋上。

「廉騰,你……」軟軟地喚一聲丈夫,頤竹察覺到他心裏的不平靜,悄悄地將額頭貼在赫廉騰頸間,靜靜地用心聽他訴說關於黑暗的往事,和他被禁錮的心。

「你知道我的婚事是由皇上親指的。玄敏是皇上一母所出的妹妹,身分尊貴,我做了她的額駙,就等於做了皇上的親妹婿,地位與權勢自然也非同一般。

當時克穆王府已漸勢微,我阿瑪成天想的就是要重振家聲,所以他對這個媳婦十分看重,我自然也不會去得罪她,所以頭半年,也算相敬如賓。」

赫廉騰緩慢地訴說着過往,回憶里玄敏的臉其實已不太清楚,他如今仔細想來,才發現自己對於那個曾是妻子的女人並不了解,他那時太忙。

「我那時忙着建功,以求早日繼承封位爵號,所以老是不在府中,玄敏一開始還回宮去與皇上、太后相聚,久了才肯待在府中,我以為她在府里找到樂子,因此不予理會,直到我被她以匕首要脅,拒絕同床,我才知道她肯留在府中是為了會她的情人,赫廉躍一直在我不在家的時候,以我的身分在府中出沒,沒有人能分清我倆,連額娘都不行。」

他緊繃着身體,記得發現真相時的羞辱,他其實知道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麼,只是一直都不願意承認,他害怕向赫廉躍認輸,他們這對孿生兄弟從懂事起便互相爭鬥,在任何事情都要分出高下,而對於玄敏,是他輸了。

「玄敏後來有孕,連皇上都欣喜地恭賀我,可那個孩子不是我的。你知道嗎?每次聽別人說克律與我有多相像,我就覺得屈辱,赫廉躍一定想不到他給我的這份禮物,會如此有打擊的效力。」

「二叔也愛着她。」頤竹用力地抱緊有些僵硬的男體,抬起大眼看向丈夫,「你知道的,所以他也輸了。」她輕輕地吐出話語,簡單的句子卻讓赫廉騰一震。

「廉騰,你愛她嗎?」小心地探問著,頤竹的眸子裏是自己也不曾察覺的熱切。

「我?」赫廉騰嘆息著搖了搖頭,「不,我不愛她,也許連喜歡也談不上。我那時全部的重心都在重振克穆王府的聲威上,根本沒有閑暇去顧及其他。」

「如果,我是說如果,二叔跟你說要帶玄敏姊姊走,你會同意嗎?」頤竹仔細地看着丈夫的反應,私心裏有着渴望。

他的回答代表了他的心,如果他的心上一直沒有別人,那麼她可不可以奢望有一席之地?因為她的心裏有他,有他呀!

「也許吧!」赫廉騰抱起頤竹,輕嗅着她淡淡的發香,巧妙地躲過她探詢的視線。他不想破壞自己在頤竹面前的樣子,他的小妻子是那樣單純而善良,不會明白仇恨的力量。

他與赫廉躍註定了只能互相折磨,所以他刻意地承認克律是自己的孩子,因為他知道赫廉躍的心意,他愛玄敏,而要他痛苦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以為沒人能分清他們倆,這十二年來,他們誰也沒能安寧。

頤竹看不見他複雜的眼神,他模稜兩可的答案,卻已足夠讓她心安。

沒關係的,她暗暗地鼓勵著自己,她已是他的妻子,她有一輩子的時問去在他心版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只是……

微顰柳眉,她不自覺地想到赫廉躍,也許他才是最該被可憐的人。

唉……煩惱地搖搖頭,她把自己埋進熟悉的臂彎,覺得好累了。

「廉騰,我想睡了。」模糊地呢喃完,頤竹忍不住閉上了眼。

「睡吧!」輕吻著小妻子的額角,赫廉騰擁緊了她。

現在他要的東西已不再是克穆王府的聲威地位了,他要的是……

「我要的是你,頤竹兒,現在我只要你而已。」

他抱起妻子,從椅子上站起身,月光從窗欞間灑進屋子,赫廉騰的臉在月光下變得柔和。

他專註地看着頤竹,熱情而且志在必得,有些事是徹底地過去了,而未來他想要的正在他的懷中,很好,不是嗎?

他緩慢地扯開嘴角,笑了。

被皇上特赦,由宗人府回府自省的克穆親王順理成章地謝絕一切叨擾,與妻子同守在府中,不去理會朝野中的閑事。

鄭克塽的妻子失蹤,九門提督奉令封鎖了整個京城……這都是別人的操心事,跟他赫廉騰沒有關係。

聰明而飽經世事的腦子在冷靜下來之後,他終於看清了之前的戲碼,他不過是被人利用的一個道具,宣瑾與宗人府,哪一方都未必比什麼復明社、天地會來得好對付。

「王爺,宣瑾貝勒又來了。」

午後,暖暖的陽光灑在庭院裏,給滿園盛開的顏色上鍍上一層金粉。赫廉騰坐在涼亭中,懶洋洋地享受着難得的閑暇。

面前的石桌上堆著從邊疆快馬運來的軍務摺子,他用指腹摩挲著粗糙的紙面,想到邊疆該他駐守的一方天地,他離開那裏太久了。

「王爺,宣瑾貝勒又來了。」從前廳小跑趕來報訊的家僕恭立着,注意到主子有些恍惚的神情,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

「不見,說我在反省期間概不見客。」隨意地給了回話,赫廉騰拿起桌上的摺子看了起來。

「是。」家僕得令退下,心裏卻難免有些奇怪。王爺一向與四大貝勒交好,可宣瑾、律聿兩個貝勒的求見都被打了回票,真不像王爺以往的作風。

他快步地跑回前廳,卻看不到等著的貴客,疑惑地叫來守在大廳伺候的僕人,覺得有不好的事正在發生,「宣瑾貝勒呢?」

「貝勒等不到你就自己進去了。」

「自己進去?糟了!你怎麼不攔着他?」

「頤禎貝子說要見福晉,他是福晉的哥哥,我可不敢攔。」

「頤禎貝子?他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沒見到?」

「他才剛到的,好像是和宣瑾貝勒約好了來見王爺、福晉。你進去通報了,自然不曉得……啊!少貝勒吉祥。」

「嗯。」本只是隨意經過前廳的赫克律無意中聽到了家僕的對話,心裏一動,停下了行進的步子,「頤禎貝子來了?」

「是的,貝勒爺。宣瑾貝勒與頤禎貝子都來了。」

「阿瑪呢?」

「王爺在花園裏。」

「你去告訴阿瑪頤禎貝子來的事,我去額娘那兒瞧瞧。」

「是,少貝勒。」家僕放心地往後花園跑,心裏總算鬆了一口氣。

少貝勒的機智是出了名的,只要福晉那兒不出什麼事,王爺是不會太怪罪他們的。

「小哥,你怎麼來了?」驚喜地睜大了一雙鳳眼,頤竹激動得從竹椅上站起身,手裏的針落在地上。

頤禎眼尖地看到妹妹袖子裏半藏的絹帕,藍色的絲底上醒目的黑色圖案,是只飛翔的鷹。

「我聽宣瑾說你出了點意外,阿瑪也很擔心你,讓我來看看情況。」

頤禎溫婉地淺笑着,琥珀色的眉眼與妹妹有幾分相似,來自母親的漢人血統使他比同齡的滿族男子要來得纖瘦,唇紅齒白的清秀俊容,簡直像個扮男裝的女子。

「我……我沒事,讓阿瑪和小哥擔心了。」低下頭,頤竹喃喃地咬着下唇,努力忍住感動的哽咽。

自從嫁到克穆親王府後,她還一直沒機會回家看看阿瑪與額娘呢!不舍地眨着眼,她的心裏湧上淡淡的愧疚。

「沒事就好了,竹兒,你也知道,宣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與他之間有什麼誤會,何況,他又是昶璨的表哥。」

「誤會?我沒有,我……」頤竹不明白哥哥的話。雖然因為答應了宣瑾的要求,才使自己誤入了險境,可那是她自願的,她從沒怪過他,私心裏還暗暗地有着感激。

如果不是因為宣瑾,她可能沒有機會真正得知赫廉騰的心事。

「是嗎?那就好,宣瑾說他幾次來請罪,都被打了回票,非要我一起來才行,我還以為你們之間出了什麼事呢!算起來,大家也是同宗親戚,是該好好相處才是。我不在京里的時候,可都是拜託他傳訊的,是吧?宣瑾。」

「那都是舉手之勞而已,不足掛齒。頤竹,好久不見,還好吧?」收到了頤禎暗示的輕咳信號,一直靜立在門外的宣瑾跨進屋內,抱歉地向頤竹一欠身,「我自己都沒想到平日自負聰明的人會被自己給蒙了,唉……」

「宣瑾哥哥,你不必這樣,我沒事。」頤竹慌忙地扶起宣瑾下欠的身子,袖子裏的絹巾隨着手的動作飄出來,她又急忙地去撿,微展的巾面上,鷹的圖案角下還有個小小的「騰」字。

宣瑾與頤禎會意地一笑后,趁勢站直了身,溫和的男聲里是誠心的歉意,「你不怪我就好,這幾天我和律聿來了幾趟,王爺都拒見。我真是沒辦法了,才特地拉了頤禎過來,唉……」他輕嘆著低下頭,無奈的樣子立時令頤竹起了負疚感。

「我不知道你和律聿貝勒來的事,廉騰他也沒說。只是皇上讓廉騰在府里反省,他可能是心情不好,才……你不要介意。」結結巴巴地為丈夫辯解,頤竹心虛地左顧右盼。

想起這幾日夫妻獨處時不經意的視線交纏與午後那些靜謐的甜蜜時光,說赫廉騰的心情不好,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

「額娘吉祥,克律來請午安。」

「克律,快進來。」頤竹尷尬地搓着手,不停地絞著指尖的絹巾,她不擅於說謊,尤其對象是親人,「克律,這是我的小哥頤禎,還有宣瑾貝勒。」

她向繼子介紹著兩個出色的男子,看到他們彼此間打量的目光,知道自己暫時可以鬆口氣了。

「頤禎貝子、宣瑾貝勒吉祥。」赫克律依禮向兩個長輩行禮,看出頤竹的不安,他不著痕迹地靠近她,不自覺地擋在她身前,形成護衛的姿勢。

「宗親貝勒不必多禮。」頤禎將他的動作看在眼裏,滿意地點點頭,聽到屋外又起的腳步聲,「正主兒到了。」

他向宣瑾揚了揚眉,與好友一起轉向木門,「王爺吉祥,頤禎與宣瑾在這裏向王爺請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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