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文鼎鷥的母親過世了,他報了丁憂,要在家中為母親守孝三年,可是子蹊以國事艱難,不可缺失肱股重臣為由,將他留了下來。我曾經問過子蹊: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說要效法庄王摘除帽纓,以期死士。

「子蹊,他沒有調戲你的姬妾,算不上小節有虧。」

「只是他的勢力我們還沒有根除。他這一走,以後要再動他,可就難上加難了。」

「子蹊,這樣做是否有些狠毒?」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低頭看書。我端着他的茶碗,坐在他的身邊,卻是望着涼亭外的遠山。夏天來得如此迅速,錯過了兩年的鮮花,這次依舊美麗綻放。

「茶好喝嗎?要是不好喝放下好了,為什麼咬着碗邊?」

他把我手中的碗拿了下去,然後用絲絹擦了我鼻尖的細汗,轉身吩咐道:「把剛才用冰鎮著的藕片拿過來,再盛一碗玫瑰酸梅湯,多放些碎冰進去。」

新的小宮監依然委婉可人,退下的步子都細碎無聲。

「子蹊,這茶不好嗎,為什麼沒有見你喝?」

「我還以為你喜歡喝,所以沒有動。困了嗎?要不要睡一會?好像每年夏天你都是懶懶的,沒精神。」

我想了想。

「這些年都是在養傷,所以那樣。不過今年還不錯,福星高照,一路平安的也到夏天了。」

「對了,這次新選的那些人怎麼樣?」

春天的那次恩科,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溫芮的身上,實際上我們還是選了很多腳踏實地能幹的年輕人。他們沒有背景,沒有陷入誰也說不清楚的漩渦中,他們的職位並不高,可掌握的卻都是各府的軍政要職,我稱他們為,滲透。

見子蹊問起,我笑着說:「很好,可是要成氣候還有一些時日,而且這些人當中也不是人人可以重用的,就怕以後變了。」

「十個當中選一個已經算是不錯的了。還有,這幾天你怎麼這麼乖,總是膩在這裏?」

我無所謂的聳了聳肩,然後躺靠在躺椅上。

「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我突然感覺身邊的人都換了,有些陌生和……寂寞。酒也喝不出味道,書也看不進去,總是倦倦的。」

他笑了一下。

「既然這樣,給你一個差事:調教調教溫芮。這個孩子心高氣傲,不懂迂迴,對上次去你家裏那次,還一直耿耿於懷呢。」

「他?免了,我還是每天到這裏來喝茶聊天好了,不去。我太懶散,他太豎直。可想而知我將要多麼的費心,不管。再說,那個孩子太小,我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

沒來由的想起了故人,心情一泛,也就停了嘴。

子蹊彷彿沒有注意,他接着說:「沒關係的,擺出一副師傅的樣子就可以了。」

「不要,我不喜歡他。那個孩子讓我想起一些往事,我不想再看見他……」

末尾的話被後來出現的人影打住了,溫芮就這樣站在涼亭的外面,直勾勾的看着我。

他聽見了。氣氛有些尷尬。

「鄭王。」

溫芮不忘向子蹊行禮,氣度雍華,我不由得感嘆:畢竟世家公子,率直外環繞着一層城府,並非刻意,卻是天成。

「永離?」

我苦笑了一下。

「好吧,如果溫大人不嫌棄的話,我是沒話說。」

「周相。」溫芮的聲音依舊平順,聽不出感情的波動:「我們不能給本就冰雪一樣的局勢再加上霜露,朝臣們可以忍受這樣的關係,但是不允許迷戀的存在。所以,你要遠離。我們都不能沉迷。」

戶部先撥十萬兩銀子,由文鼎鷥的私人專門護送到了新州,還算順利。而後我請了子蹊的王令,調動兩江的藩庫,計四十萬兩銀子,預備和文鼎鷥送去的十萬兩同時抵達新州。這道摺子已經送了上去。

這天,我和溫芮在內閣的書房中草擬詔書。

「周相,為什麼不用京城戶部的銀子,而調用江南的藩庫?」溫芮是一個很好的學生,總是在沒有人的時候問一些平常無法回答的問題。

「江南富庶,藩庫充盈,並且離新州也不遠,這樣做比較方便。」我一邊喝茶,一邊回答。

「那文相為什麼不這樣做?」他拿着羊毫,平鋪了紙張正在草擬這道奏摺,彷彿不經意的又問了一句。

「人又不是三頭六臂,想不到那樣的周全。內閣里的各個人,就是要相輔相成,才能周全。」說完放下了茶碗,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你先忙着,我出去看看。」

我看了看他有些扭曲的臉孔,挑一下眉,沒有說話,推開了大門走了出去。也許我只顧眼前盛開的濃艷牡丹,沒有看眼前的路,所以被一個低頭奔跑的小僮,撞倒在地。

他驚呼一聲:「周大人,小的該死,小的該死。」邊說着,邊跪在我的腳邊。

我被撞得有些頭暈,半晌之後才在旁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身邊一個年長些的侍從馬上就想打那個小僮,嘴中還不斷數落着,讓我攔住了。

「說吧,什麼事?」我問。

「周大人,小人真是魯莽了,沒有看見大人……」

「行了。」我打斷他。「快說,到底什麼事?」

「首輔文大人和一些老臣聯名上奏,說周相您僭越王權,私自調用王令,要、要將您問罪處死。」

……好呀,他居然來了個先發制人。

「然後呢?」我接着問他。

「鄭王並不同意。後來不知道怎麼的,有人請來了太后,太后當場訓斥鄭王,說不能因私廢公,還說……」

「夠了。」我的手捶了一下身邊的柱子,胸中一股氣沖了上來,喉嚨裏面有些甜甜的。

「鄭王說什麼了?」溫芮忽然問了一句。

那個小童看了看他,不知道應不應該說,我微微點了一下頭,示意他沒有問題。

「鄭王說他要再想想,大家就散了。」

「溫相說什麼了?」

我看着那個小童,忽然問了這樣的一句,大家都感覺到莫名其妙。

「今天是溫氏祖先的忌日,家父在家廟中,不曾外出。」溫芮的聲音不疾不緩,彷彿沒有根源,從遙遠的地方飄來一樣。

「……好了,我知道了,你們也累了,都休息去吧。」

說完了這句話,我背着手,慢慢的走到了園子中。現在正是好時節,正紅色的牡丹開的光彩照人……

子蹊,蒼白色的子蹊,站在御苑嫣紅的牡丹前。

花的顏色是那樣的暗,彷若可以滴出水來,白緞子的龍袍是這潮濕陰沉夏色的唯一明亮的地方。

「來了?」淡淡的一句問話從他的口中說出。

我靜靜的坐在了假山的石頭上,也回了一句:「對,來了。」

到了這樣的時候,很多話都已經由沉默表達出來。在他的面前有兩條路:舍我,和不舍我;在我的面前卻只有一條路:我不能放棄自己。我們之間,他要作出選擇。

「兩江的賦稅流失十之五六,繳到國庫的銀子還不到收上來的一半……」

他說着這些,我只是聽着。這都是我前些天用子蹊的王令的時告訴他的,他再和我說一遍,也許僅僅是理由。

「永離,文鼎鷥的人都在那裏。江南是他們最重要的錢財來源,由於過於的隱秘,我們竟然沒有發現。那些人都不是他選出來的,竟然在到任后可以死心塌地的跟着他……這還是前些時候一個新去的小吏無意中說起的,這才查出來了。」

那些人同樣是子蹊的耳目,就如同當年的文璐廷一樣。

我和他說:這是一個起因,他查出來的證據,這是一個結果。

我知道他已經選擇了站在我這邊,不只因為情感,其實最為重要的是:我們始終站在同一個出發點。

「永離,我放棄了調用江南的銀子去新州。即使現在江南藩庫里還有錢,那些人也會用這個借口繼續搜刮的。新州的五十萬兩餉銀完全從京城戶部提取。」

我苦笑一下。有些話不能說,如果京城還有錢,文鼎鷥是不會只拿走十萬兩。

可是這次卻不想敷衍點頭說好。

「國庫已經沒有錢了。子蹊,這問題我們不能再迴避,這不是長久之計。這樣的事情不過就是開源節流,既然短時間內不能遏止,我們只有另外想辦法。增加兩成的賦稅,稍解燃眉之急,過後再說。」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勇氣,這次尤其是。

我預知到我已經開了一個暗黑色的洞口,多年之後,我仍然記得子蹊慘烈的表情,虛弱的哭喊著:「錯的,一切都是錯的,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可是誰能告訴我,什麼才是對的?」

可是這個時候他竟然有些心動,看着我說:「讓我想一想。」

***

盛夏的清晨,難以置信的涼爽。當我推開了面向花園的窗,外頭正下着淅瀝纏綿的雨。喝了一口溫茶,隨手把剩下的水潑向了窗子外面。茶水和雨水無法分開,不過茶水還是重了一些,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很小的坑。

看來雨下了一夜,土都鬆軟了。

吃過早飯,收到了一張拜帖,是文鼎鷥,他邀我去釣魚。我想了想,要人去請溫芮到家中,說我有事相煩。

當我到達京郊靜水湖的時候,看見了斗笠布衣的文鼎鷥,他安靜的坐在支起的竹椅上,手中拿着釣竿,方圓一里之內站着他的侍衛,他們像木樁一樣挺立。我向自己帶來的人點了一下頭,他們也各自散開了。

雲是一種奇異的飛煙,在清晨湛藍色的天空中劃出的是一種清淡的刻痕。

「永離,總是想和你聊一聊,無奈一直沒有時間。」他的口吻就好像我們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親切中帶着疏遠。

「來釣魚,可帶了釣竿?」

「……沒有,一直沉不下心,也就一直沒有準備這些。沒事,你釣你的,我看着就好。」

五月的露水不是很凝重,可是依然帶了冷意,打濕了鞋襪。不敢直接坐在草地上,撿了棵樹靠着。

「這支借你?」

「不用,多謝。」

「不必這樣防備我。其實,摒棄了我們的對立,我真心覺得你是一個可以談心的朋友。」

我笑了一下。

「恩,是嗎?這話原來有人和我說過,不過我忘了他是誰了。」

「其實今天找你出來,是因為前些天想起了一些往事……也許說給你聽最為合適。你知道終南山嗎?」

「知道,陶淵明隱居的地方。」

「少年時,曾經和幾個朋友去過,前些天又和那幾個朋友一同去走了走。不過三十年了,感覺變化很大。終南山面向鎬水的這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面有前朝末代王子的行宮。它倒變化不大,還是那幾根柱子,不過更加的殘破了。這次上山,倒看見一件新奇的事:當地人在獵豹。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動物,有些像老虎,又有些不像。那種東西很兇猛,經常咬傷村民和村民的羊。」

「獵殺,據說是一種很古老的儀式。他們信奉一種十分奇特的神諭,不能殺生,可是又不能放任豹子危害村民,於是大家想了一個很好的辦法:找到那頭豹子,把他的牙全拔了,把它的利爪砍去,然後將它豢養起來,每天派專人送最好的飯菜給豹子。」

「結果,你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沉默。

「……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豹子死了,是它自己餓死了自己,那些村民沒有違背神明的教化,沒有殺生。我當時想的是:如果豹子做垂死的一掙,也許還有生還的機會。」

我笑。

「既然如此,那文相怎會有心思在此怡然垂釣?」

「每次有事情發生之前,我總是喜歡坐在湖邊,釣釣魚,欣賞欣賞風景;你呢?」他拉起了釣竿,那魚鈎,是直的。

「不過做樣子罷了。我們這樣的人,誰有閒情逸緻享受這些?」

我到對他學姜子牙的做法有些不以為然。

「文相,你應該換上彎鈎,掛上魚餌,這樣說不定中午就有魚湯喝了。直鈎是釣不上來魚的。」

「嗯,這是實話。可是我為什麼一定要釣到魚?」

我微微一笑,看着湖面。原本平靜的水因釣鈎的抽離,帶出了青綠色的波紋。水波一圈一圈蕩漾開去,消失於不遠處的草叢中。

「如果不來釣魚,就不會破壞這裏的安靜;既然破壞了,何必又如此執著是否釣到魚?我也有年少時期的蓬勃,也曾信誓旦旦的說『無功便是過』,可是現在人老了,想的反而是『無過即是功』。我到對權勢沒有太高的期盼,不過想做一些事情罷了。只是,可以實行的標準,不是所做事情的對與錯,而是決定權是否掌握在自己手中。為了這個,做錯的事情已然太多,密密麻麻的過去,不能抹煞。乘着今天天氣好,多坐一些時候;明天,還不知道是否可以看見這青山綠水……我們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對手,可如今瀰漫在周圍的氣氛是如此的溫情哀傷。」

這就是對決之前的氛圍,殘酷中帶出的是隱隱溫柔。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是記憶深處的一句話。可是,世上的事情,做多錯多,做少錯少,不做不錯。但凡想做點事情,如此計較功過,如何成就?

還是因為,我終究太過年輕?

***

清晨一過,我就回到了家中,看見溫芮等在那裏,我叫家人拿出了一小盒雨露仙子紅,一種一年僅產一瓶的絕品紅茶,遞給他。

「聽聞令尊喜品紅茶,這種可謂極品,請他試一試。」

溫芮看着我,垂下了眼帘,安靜的接過茶葉,道了謝。

「芮,最近怎麼樣?感覺可還習慣?」伴着他走出周府,一路上隨便說着話。

「多謝大人挂念,一切安好。」

他一般問我的都是朝上的事情,不管多不合適,他都問的出來;可是關於其它的,他從來都是淡漠以對。

「芮兒,你可想到外面歷練一下?」

他停了下來。

「如果我說要去新州,可以嗎?」

「……」

「算了,算我什麼都沒有說,周大人不要介意。我不想出去,即使想,我也出不去。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喜歡的事,我不過是你和溫家的一個聯繫,如此而已。我會做好自己份內事的。好了,告辭,大人請回。」

我一直站在大門外,看着他上了馬,這才轉身。

***

夜晚的微音殿四處瀰漫着幽蘭熏香的味道,連擺在白色瓷盤中的點心都隱約帶了那樣的味道。子蹊的手拿着玉璽,懸在展開的絹帛上,久久無法落下。久了,他把玉璽放在了旁邊,嘆了口氣。

「加稅兩成……此事須從長計議。」

「……這樣也好……」

多年以後,這件事會被當作罪名記錄下來。誰挑起了這個開始,誰就是罪人,無論原因是什麼。子蹊不能承擔這樣的名聲,也沒有必要。

「子蹊,太后好像對我有誤解。」

聽到我這句話,子蹊正在喝茶的手抖了一下,濺了水滴在案上。

「沒有,她一個婦道人家,耳根子軟,聽風就是雨,不理會也就過去了。」

我站在窗邊,看着天上的月,月光水銀一樣傾瀉在花園中,鍍上了一層夢幻的色彩,像一幅水墨難以描繪的畫卷。我的手伸出了窗外,想要去觸摸它,卻被子蹊抓住了,拉了回來。

「我們建造一個行宮吧!這樣可以讓我們在夏天找到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沒有潮濕陰暗的宮殿,也沒有深得彷彿可以滴出顏色似的花草。」

「不用琉璃瓦,只用原木青磚……房子可以仿照江南園林的樣式……」

「再開一個池子,種上荷花,各種各樣的荷花,白色的,紅色的,粉紅色的,讓它們佔滿整個水面。陽光一照,都是翠生生的……」

他的手攬過了我,壓入他的懷中。

「等過了這一段,我們出去轉轉……」

「嗯,好的。」

「好的,好的。」

他以為我一如既往的傾訴著夢想,卻不知道,這次我說的是我的計劃。

美麗,溫暖,夢幻,而且殘酷的計劃。

我甚至可以從每一塊磚,每一朵花中,看到淋漓的血腥和骯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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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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