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年後。
紐約的冬天，依然冰冷。
席凱茜瑟縮在長大衣里，刺骨的寒風將她的髮絲向後吹起，如黑色瀑布般在她身後翻飛。
她手上提着咖啡色的真皮公事包，踩着校園內的鋪石子地往「老橡樹」的方向走去。
一樣的校園，一樣的老橡樹酒吧，唯一不同的，是席凱茜已從學生搖身一變而為博士候選人及兼任講師。
大學畢業之後，她繼續攻讀碩士，頗受指導教授的讚賞。當她拿到碩士學位之後，許多全球知名的生物科技公司以高薪向她招手，可是她哪兒也沒去，繼續留在學校攻讀博士。
在此期間，指導教授推薦她為繫上的兼任講師，很順利地獲得系評會的通過。
因此，她現在同時具有學生及教師的身分。
推開老橡樹酒吧厚重的木門，撲面而來的暖意令席凱茜露出淺淺的微笑。
一抹小小的人影從櫃枱後面衝出來。
「媽咪！」
一個有着俊俏臉蛋的小男孩撲到席凱茜身上扭來扭去，撒嬌地喊道，開心的模樣彷佛她已經離家多久似的，這樣的戲碼，在她每天回家時都要上演一遍。
「翰翰，今天有沒有乖乖聽外公、外婆的話？」席凱茜露出溫柔的笑，先走到廚房和父母打聲招呼，然後牽着小男孩上樓回自己的房間。
「有，我很乖，今天有幫奶奶擦桌子。」他討好地笑着，故意忽略在擦桌子時將兩隻玻璃杯也擦到地板上去了。
席凱茜脫下大衣，放好公事包，在翰翰臉頰上各親一下。
他是老天給她的禮物。
看着那雙與她心愛的男人極為神似的雙眼，她寵溺地把他抱到腿上，當他還是小嬰兒那般輕輕搖晃着他。
她怎麼也沒想到，多年前的那個聖誕夜，他會放個寶寶在她肚子裏面。雖然他們並沒有做防護措施，但一次就中，也實在太幸運了些。
一開始發現懷孕時，她慌張、害怕，不知該拿體內這個小生命怎麼辦。
拿掉？她捨不得；生下？她又不知該怎麼跟父母解釋。
最後，她決定生下孩子，孩子是她和龐燁的骨血，保有孩子，她就保留了一部分的龐燁。她會全心全意地愛他，就如同她愛着孩子的父親一般。
於是她鼓起勇氣告訴父母她懷孕的事實，但無論她父母怎麼問，她就是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
不過她是幸福的，在最初的震驚、不信消退之後，父母還是繼續支持、包容着她。陪她做產檢，替她坐月子、帶小孩，然後將翰翰寵上了天。
席凱茜香香兒子幼嫩的臉蛋。
時間過得真快，總覺得才剛把他生下沒多久，轉眼間他竟然也五歲了。這些日子裏，她身邊也出現過追求者，但她都一一閃躲、婉拒，她心中住着這一大一小的男人已經夠了，沒有其他的空間讓別的男人進駐。
「媽咪，妳怎麼都不說話？」翰翰用稚嫩的聲音問道。「妳講七隻小綿羊和大野狼的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席凱茜溫柔地笑了。
「好，我講故事給你聽。從前從前……」
她輕柔地講述那個他已經不知聽過幾遍的故事。
柔和的燈光照耀在席凱茜跟翰翰的臉龐上。從前那個青澀安靜的女孩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溫柔但堅強的美麗女人。
愛，讓她變得更加成熟勇敢。
午夜夢回，那張令她甜蜜又心痛的臉龐也已漸漸被兒子可愛的身影取代。
燁，你現在好嗎？
你可知道，你兒子是多麼的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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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某大教學醫院的院長辦公室。
門上響起幾聲輕敲，隨即被推開。
「院長，你找我？」穿着白袍的高大身影走入辦公室內，黑眸望向院長，和另外一位看上去似乎有着中東血統的陌生人。
「龐醫師，這位是基因複製研究協會的會長。」院長對龐燁介紹道，然後轉向對方。「這位就是龐燁龐醫師，他是本院、甚至我敢說是全國最優秀的外科醫師，專門研究內臟移植手術。」
「你好，我是約翰史東，不過大家都戲稱我『將軍』。」男子用帶點腔調的流利中文說道。他身形壯碩，五官堅毅深刻，看上去果然是有幾分將軍的樣子。
「久聞大名。」龐燁和那人握了握手，寒暄一陣之後，三人分別在沙發上坐下。
基因複製協會，是個頗具規模的國際性組織，曾經因為成功複製出生物而名噪一時。而協會會長約翰史東，更是一位富有神秘感的人物。他擁有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偶爾也能在電視上看到他談論關於複製生命的話題。但他生活低調，少有人知道他其他的事情。
「請問找我來有什麼事？」龐燁疑惑地問道。
「是這樣的，基因複製研究協會目前有一個很特殊的研究計劃，叫做ORGANCOPYPROJECT，簡稱OCP。這個研究計劃的目的是希望能利用在人體植入晶片，檢測人體的隱性疾病並加以預防，必要時能夠利用複製人體臟器的方式，替病人移植器官，而無須再等待他人捐贈的器官。」院長看見龐燁流露出詫異的神情，尷尬地咳了咳。「我知道這個研究有點困難，詳細情形你可以詢問史東先生。因為我們是教學醫院，人家向我們詢問人才，我就必須回應，但接不接這項研究計劃，當然是你的自由。」
此時將軍攤開手中的資料夾，把OCP的構想大略地敘述一遍。
「……我剛剛講的，是我們一直希望達成的目標與期望，我們早已聽聞您是移植方面的專家，所以才想找您談談。您只需要提供您的專業，在設備及經費方面，都會由我們組織負擔。如果研究成功，我們除了會給您及所有成員一筆收買知識產權的費用之外，您及其他的研究成員都能享有因使用OCP計劃而所得利潤的百分之一，為期五十年。」
「這個研究案不可能只有我一個人參與，還需要其他方面的專才，你們已經有人選了嗎？」龐燁翻閱完將軍提供的資料，確實對這個特殊的研究計劃產生興趣。用晶片測知潛藏疾病，然後再用複製的臟器治療，若是成功，將是人類醫學發展的一大躍進。
「我們當然有其他專業方面的人選，但目前只有跟您聯繫，如果您可以找到其他專業領域的同伴，我們會尊重您的意見，這樣互相搭配協調起來也比較熟稔，但若您並無此類人選，我們會另外從不同領域中挑出佼佼者。」將軍說道。
龐燁盯着攤在桌面上的紙張半晌，一臉若有所思。
如果這個研究計劃成功，他龐燁將會成為全球風雲人物。這幾年，他一直秉持着上大學后的信念，致力於爬上事業巔峰，卻發現無論爬到多高，總還有更高的地方。然而這項研究案，有可能會變成他事業名聲的直升機，讓他一下子便飛上雲端。
「給我一點時間考慮，我一個星期之內會回復你。」
此話一出，院長露出驚訝的神情，而將軍則是露出微笑。
「很高興您願意考慮，我們會靜候您的迴音。」他說道。
「我還有一點事。」龐燁從沙發中站起來，跟院長和將軍點個頭。「兩位，我先離開了。」
回到辦公室，龐燁坐回辦公桌後方，瞪着白色的天花板半晌。接着，他拿起電話，撥出一個號碼。
「喂？」對方接起電話。
「舒雲，是我。你晚上有沒有空？我今天聽到一個很有創意的研究案，想問問你的意見。」
「晚上我跟美女有約耶！不過難得你有空找我，就算是天皇老子的約，我也會給他推掉。」韋舒雲開玩笑地說。「晚上約哪兒？」
「就來我家吧！」
「好，我一下班就去，手機聯絡嘍！」
龐燁掛斷電話，又陷入了沈思。
在台灣，舒雲算是他唯一信賴的朋友。這麼有趣的研究計劃，他很想聽聽他的意見。
至於另一個能夠讓他信賴的人……他腦中浮現一抹清靈纖巧的倩影。
不知道她過得如何？
這幾年，他身邊仍是不乏美女相伴，但是沒有一個能像她一樣左右他的思緒，填滿他的心。
這幾年的奮鬥，讓他年紀輕輕便擁有超越同輩的財富、地位，卻也讓他領略到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或許，他不會再放手。只可惜，錯過的歲月再也無法重頭。
一切都遲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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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半，龐燁和韋舒雲兩人放鬆地癱坐在客廳中柔軟舒適的駝色真皮沙發內。
龐燁住在市中心的高級華廈中，有寬闊的客廳及餐廳，主卧室是套房，另外還有兩間房間，一間當作書房，另一間則是從來沒人用過的客房。室內的裝潢昂貴精緻，氣派中不失舒適，看來應是出自設計師之手。
這樣的屋子，一個人住也太大了些。韋舒雲左顧右盼地打量時，心中想道。
「難得你這年薪五、六百萬的科技新貴，會對寒舍如此好奇，從一進門到現在看個沒停。」龐燁略帶嘲諷地說道，唯有韋舒雲聽得出其中的消遣意味。
「你這地方叫『寒舍』，那我住的地方不就是貧民窟？」韋舒雲收回打量的目光，望向老友。「說吧！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你家，有什麼事？」
「今天下午院長把我找去和基因複製協會的會長碰面，他們提出一個很有趣的研究計劃，要找專業人才接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龐燁很快地將OCP研究企劃跟韋舒雲說一遍。
等他說完時，韋舒雲那雙好看的眼睛也瞪得老大。
「果然是很有創意的研究案，可是有可能成功嗎？」對於醫學方面他是門外漢，但他總覺得複製活的東西有點怪怪的，似乎有違天理。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在醫院也待得有點煩，剛好利用這個機會重新投入研究工作，不管成不成功，反正有人提供經費。」龐燁伸了個懶腰，他向來是喜歡挑戰的人，樂於嘗試新任務。
「所以你傾向接下這個研究案嘍？」韋舒雲試探地問道。
「對，如果你願意一起來的話。」龐燁很乾脆地說。
「我？我能做什麼？」韋舒雲指著自己的鼻子喊道，他對這方面的專業一竅不通。
「當然是設計晶片，你可是這方面的天才，如果我要接手這個研究案，當然得找我信任熟悉的夥伴，你是第一人選。」龐燁已經深入考慮過了。
看他勢在必行的樣子，韋舒雲要拒絕也有些困難，心中開始盤算接下這個研究計劃的可能性。
龐燁說得也沒錯，人生難得有幾次瘋狂作夢的機會，尤其這個機會還是由別人出錢。再者，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龐燁眼中出現挑戰的火花，有龐燁當工作夥伴，應該很不錯。反正這幾年的積蓄夠他吃喝玩樂好一陣子，他是電子業界的搶手貨，根本不用擔心消失一陣子之後會沒有公司要他。既然如此，去玩玩也好。
「我還沒有答覆人家，你可以考慮幾天再跟我說。」龐燁不想給老友任何壓力。
「不用考慮啦！只要你接，我就加入，誰叫我們是死黨？」韋舒雲很快地做了決定。「那你心裏還有其他夥伴的人選嗎？總不可能只有我們兩人吧！」
「嗯……或許還需要一位生物科技方面的專家，否則就算有你的晶片和我的技術，我們仍無法得知如何讓晶片與人體不相排斥。」
「如果你還沒有生物科技方面的人選，我想到一個。」韋舒雲突然眼睛一亮。
「誰？」
「凱茜！她剛好是學生物的，聽說她表現優異，現在是大學講師呢！」韋舒雲靜靜觀察龐燁的神情，不知他對她是否還有感覺？
他自己是對那個安靜可人的女孩印象不錯，如果有她來當夥伴是最好不過。
「她人在美國，不一定會想過來。」龐燁避重就輕地說道。
這些年，他一直將她放在心裏，想她，卻又沒有勇氣與她聯繫。只怪自己當初做得太絕，現在往回看，不禁懷疑自己這麼做是否值得。
凱茜的確是再好不過的人選，可是她還會想再見到他嗎？畢竟當初他是在非常不堪的情形下與她道別的。
他不想與她多所牽扯，一方面是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心情面對她，另一方面，他害怕在她眼中看見厭惡及不屑。
「反正打個電話問問嘛！有什麼關係？」韋舒雲不讓他有逃避的空間。
「我沒有她的聯絡方式。」龐燁在做最後的掙扎。
「先打電話去『老橡樹』試試，找不到人再說。」韋舒雲從襯衫口袋中拿出一張便條紙和一支筆，在便條紙上寫下一串號碼。「喏！這是『老橡樹』的電話。」
「你記得？」韋舒雲異於常人的腦袋總是讓人驚異，事隔多年，他竟然還記得「老橡樹」的電話號碼。
「這有什麼困難？」韋舒雲拿起一旁茶几的無線電話交給龐燁。「快！打給她。她是最好的人選，只要她答應加入，你絕對不用擔心她會出賣我們，或是自己跑掉。」
龐燁接過電話，看着那串號碼發獃半晌，才緩緩按下按鍵。
嘟……嘟……
電話接通了，向來強勢霸氣的他此刻竟感到幾分情怯。
接起電話的，會是她嗎？
早上九點，正好是學生們吃早餐的尖峰時刻。
老橡樹酒吧內，一如往常瀰漫着咖啡與麵包的香氣。早上沒課的時候，席凱茜仍然會穿上白圍裙，在店內幫忙。
就在她將兩個空餐盤和兩隻咖啡杯端回廚房時，她媽媽在櫃枱後方喊道：「凱茜，有妳的電話。」
「喔！馬上來。」她很快地把餐盤和咖啡杯放入水槽，然後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前去接起電話。
「HELLO？」
好一陣子，對方都沒有迴音。
「HELLO？」席凱茜再次說道。
「喂，凱茜。」曾經在她夢中出現無數次的低沈男音在電話另一頭出現。
席凱茜微微一震，拿着話筒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真的是他嗎……？
「凱茜，我是……」
「龐燁？」她替他接下去，輕柔地、不確定地。
「對，妳近來好嗎？」普通至極的問候語，其中卻包含着太多太多難以一言道盡的情緒。
「還好。」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聽着他的聲音，水氣驀地模糊了視線。
她用力眨了眨眼，將淚水吞回肚內。
絕不能在這兒流淚，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易感愛哭的女孩。店內還有那麼多人，她不能讓他們察覺她的不對勁。
「我只是碰碰運氣打這個號碼，沒想到真的找到妳了。」電話的另一端，龐燁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
他渴望好好聽聽她的聲音，尤其，這六年來，他首次與她如此接近。
「你找我，有事嗎？」席凱茜想像著各式各樣的可能性。
這些年來，她推掉一切高薪的工作機會，靜靜守着「老橡樹」，別人以為她是捨不得離開父母，或是熱衷於學術研究，只有她自己曉得，她還抱有一個小小的夢想，夢想着他會回來找她。
她怕他找不着，所以不敢離開。
如今，他找來了……是為了什麼呢？
「妳還記得？」他心中像橫著一塊大石，久別後的情緒波濤洶湧地在心口泛濫，可是此刻什麼問候的話語也說不出，僅小心地說道：「我是想問妳有沒有意願加入我的研究小組，舒雲已經答應加入，妳應該還記得他吧？」
「研究小組？」席凱茜腦筋空白幾秒才意會過來，一顆心彷佛從天上掉落地面。原來竟是這個原因，她心中忍不住一陣失落。她還以為……算了！「你說，什麼研究小組？」
他們三人的專業領域完全不同，是什麼樣的研究需要他們合作？
龐燁將OCP的研究計劃說明一次。
「妳不用現在回答我，我和舒雲都覺得妳是最佳人選，但如果妳有別的規劃，也不用勉強。」
席凱茜正要說話，剛梳洗完畢的翰翰爬到她腿上。「媽咪，妳在跟誰說話？」他好奇地問。
「妳……有小孩了？」龐燁在電話另一端震驚地問，整顆心像被丟到冰窖一樣。
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有可能成家生子了。但，為什麼不呢？六年的時間不算短……
「嗯。」席凱茜心跳得飛快，一部分的她想告訴他那是他的孩子，另一部分的她則想摔下電話，抱着翰翰跑走。
不過，她兩者都沒有機會去做。
「可惜沒機會參加妳的婚禮，雖然我的祝福遲了些，不過還是恭喜妳。」龐燁直覺地推論她已經結婚，這個想法，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悶。「那麼，我等候妳的迴音。」
他很快地留下自己的聯絡方式，說完，掛斷電話。
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她也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因為他們都沒想到，六年來他們第一次的重逢，會如此令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