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小的客廳里，江可兒一個人霸佔著小茶几，一隻手撐住左臉頰，不時煩躁地抓抓頭，滿頭亂髮地趕着設計草圖。
辰逸陽端著托盤從廚房走出來，就見她搖頭晃腦，眼下黑眼圈有日漸加深的趨勢，忍不住輕輕抿唇。
「你今天休假還要工作？」他溫聲開口，走進她，坐在她身後的沙發上，將托盤放在好不容易挪出一點空隙的小桌上，甜湯不時飄散著清甜的香氣。
江可兒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過去，望着他端來的點心。「嗯，我想累積多一點經驗，所以拿了些案子回來做。」
辰逸陽動了動唇，沒再繼續說下去。
她這樣哪叫做累積經驗？根本是想累死自己……
從失戀後，她每天都把一大堆工作帶回家，直到累到頭一歪，靠在沙發邊睡着，被他發現才把她抱回房裏睡覺。
即使有「幫助他恢復記憶」這件事讓她分心了幾天，但最近她也沒再提到要他再去治療的事，整個人全心投入工作，沒多久就瘦了許多，辰逸陽注視着她，再也沒辦法掩藏眸底濃濃的不舍。
他別開眼，輕咳了聲，再轉回頭，「休息一下吧。」就是喝一小口他親手煮的補湯都好。
江可兒歪著頭想了一下，倦笑着放下筆，「也好……」她真的不想錯過他的好手藝。
「湯里有枸杞、白木耳和蓮子，」辰逸陽將湯碗捧起，見她有想喝的意思，極自然地就要喂她，「你每天這麽耗費眼力，多吃這些會好一點。」
「我，呃……」江可兒下意識定住不動，看着送到嘴邊的湯匙。
雖然之前也被他這樣疼寵過無數次，不過那都是在他堅持要「照顧小姐」的前提下，她不好意思推翻他僅剩記憶里的背景設定，但並不是……在他說出喜歡她的話之後啊！
「我、我自己來好了——」她氣虛地想要接過碗。
辰逸陽挑眉，沒有鬆手，盯住她，眼光像是在打量什麽，幾乎要讓江可兒流汗，以為自己才是那個失憶而遺落了某個環節的人。
「你忙你的吧。」辰逸陽收回目光，淡淡地道：「照顧你這件事，我來做就可以了。」
江可兒心尖一顫，低下眼，視線對上他垂落在沙發上的衣角。
她有一點點感動——真的只有一點點，在她遭受被拋棄的傷痛，自信全失之後，世界上竟然還有一個人，喜歡這樣的她……
她的視線忍不住沿着他拿着湯匙的棕膚色手腕，偷偷往上移，想要觀察他的表情，沒想到他正巧轉眼回來，對上她的雙眸。
他的神情沒變，眼睛裏卻帶着一絲詢問。
江可兒的臉迅速漲紅，結巴起來，「那個，我……」她低頭舔舔唇，「我、我有事要問你。」
「什麽？」
辰逸陽傾身靠近她，像要仔細聆聽她的問題，但江可兒只注意到他身上跟她一樣的洗衣精香味，還有冒出一點點鬍渣的下巴。
下午的溫和陽光照射在他帥氣的臉上，讓她瞬間失了神，她對他的記憶大部分還停留在國中的那段時光，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她心中泛起莫名的遐想。
江可兒胡思亂想着，頰色更深了，為了不讓他看出心裏紛亂的思緒，故意隨便找個話題。
「你、你幫我看一下，我這個廣告……設計得怎麽樣？」
她七手八腳地將草稿推到他面前，佯裝像平常一樣，想聽聽看他有沒有什麽意見。
辰逸陽認真而仔細地看着圖稿，沉思著。
半頁的雜誌廣告，老牌油漆推出新系列——極速干。她的草圖上畫着一個男性跪在地板上塗油漆，一大片木色地板，有一半刷上黃漆，想要營造出分辨不出哪一半才是原本地板的視覺感，強調還未刷完已速幹得讓人分辨不出。
「我覺得……」
辰逸陽眨眨眼，專註地盯着草圖幾秒，突如其來產生靈感，「如果你把人的位置調整一下呢？」他對着設計圖比畫，「佈景維持不變，但讓這個人跪在漆好的那一半，怎麽樣？」
江可兒把頭湊過去，跟他一起看着圖稿，順着他的話，在腦海中修改。
木色地板，半片刷上黃漆，男性卷著褲管，裸膝跪在黃色那一半，往更多的木色地板漆去……
這才是不折不扣，極速乾的真正表現啊！
「辰逸陽！」江可兒不可思議地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這次她完全不閃躲，眸中還冒出驚訝敬佩的欣喜。
「你真的是——」她興奮地拍了他的手臂一下，雙手抓起圖稿，激動揮舞，「這個設計會中！」
辰逸陽瞧她開心嚷嚷的模樣，忍不住也笑開了，不過也沒忘記要保護好舉在手中的甜湯，省得她一激動，整個被打翻。
「我只是提出一點建議而已。」不管是背景、發想或構圖，她才是整個概念的主要設計者。
「不不不！」江可兒用力搖手，「你不要謙虛了——」她拿着設計圖蒙臉笑倒在沙發上，離他坐着的大腿，只有幾公分的距離，幾縷髮絲隨意但輕軟地散落在他的褲面上。
辰逸陽垂睫，注視着她黑細的髮絲，他理應感覺不到，但此刻他卻有股強烈的感受，呼吸淺促，緊盯住她不經意的「撫觸」。
江可兒一個人逕自呵呵傻笑，小腦袋在沙發上滾來滾去，難掩內心的驚喜。
「這個點子太棒了……」她自顧自地喃喃念著，把頭一歪向他，扯開圖稿。
「辰逸陽，如果我拿下這個案子，獎金一定分你一半——」
她興奮地想跟他分享她的喜悅，眼睛張開，卻發現自己不成體統的姿勢，以及面對着他藏在長褲下但近看顯得結實修長的腿肌。
她咬着唇，連忙噤聲，神色慌慌張張的，還又盯着看了一會兒，才猛然意識到地飛快轉開視線，害羞得連耳根都紅了。
應該是喜歡。
他接受治療時的畫面忽然躍上眼前，她還記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微微隱忍着的語氣，即使只看得見他的背影，也無法忽略他擺在椅子扶手上、那隻緊握的拳……
他是認真這麽想的。
因為不是粗略地回答重要或不重要，反而說出一個屬於自己的答案，讓她知道那是他深思熟慮過，不容錯辨的感覺……
她知道他對她的感覺，已經不是她勸他放棄，或故意在他面前表現出不好的一面，他就會改變想法的那種程度，某種層面上來說，其實也答覆了重不重要的問題，甚至，更超越。
「呃……」江可兒不好意思地抓抓臉，坐起身，規矩地坐回原本的位置，有些尷尬地問，「你……你上次去做那個催眠，覺得有沒有用啊？」
第一次去，就偷聽到那麽驚人的事，之後她不敢再催他去，但心裏其實還是想知道，到底有沒有幫助到他？
辰逸陽盯着她，頓了下，配合地回答：「……只有想起小時候那個畫面，其他還是沒有。」
江可兒邊說着，邊想起他現在深陷的處境，剛剛的害羞尷尬全都忘了，整個人沉浸到他失憶的痛苦裏去。
「啊，失憶的感覺會不會很可怕？」
辰逸陽想了想，說：「……大概吧。」
「真的啊？」江可兒擠眉弄眼，開始想像那種感受。啊，他一定是像她上次看到電視上介紹失憶的人那樣，覺得身體某個部分空空的，很難受吧？
「辰逸陽，」她難過地伸長手，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害怕，就算舊的回不來，你還可以去創造新的啊！」
辰逸陽向後靠着沙發背椅，瞅緊她綻開大大笑容的俏臉。
她沒等他回話，逕自長篇大論，「你知道嗎？聽說魚的記憶啊，只能維持七秒，就算跟另一條魚插身而過上萬次，七秒鐘後就忘記了，下一次見面就像全新的一樣……這樣一點都不會覺得無聊呢！」
每七秒鐘，就重新認識一次世界嗎？辰逸陽想着她的話，慢慢眯起眼睛，笑了。
他覺得，再遇見江可兒，好像真讓他把過去的世界忘了，又重新學習一次，用她那樣更單純美好的視野，認識這個世界……
「謝謝，不過我並不感到害怕。」
他非常溫柔地回應，就算是真的失憶，他想，有她這樣的同伴陪在身邊，大概很少人會覺得孤單無助吧？
她就是這麽溫暖熱情的人，讓人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他對她寵溺的一笑，伸手敲敲她的小腦袋。「與其擔心這麽多事，不如趕快喝完湯，好好休息一下吧。」
江可兒望了一下他的眼眸，確定真的沒有一絲失憶造成的黑暗陰影，終於稍微放寬心，對他揮揮手，「不用，我要先把圖稿改完呢！」趁現在靈感正熱，改起來順手。
辰逸陽低嘆一聲，放下湯碗，彎下身湊近她。
「呃？」江可兒敏感地察覺到他的氣息，推開點，看着他。
「你記得我上次想要跟你提的事嗎？」
不會吧，又來了？江可兒小小驚慌地左右看看，四下卻無處可躲。
她驚惶的模樣令辰逸陽突然興起捉弄她的念頭，沒有放過她的意思，俊臉一寸一寸逼近她，算準她無路可退只能仰躺到沙發上……
辰逸陽垂眼，好笑地望着她無助的眼神，她很慌亂他知道，他輕輕呼吸，俯得更近。
「你的黑眼圈很重，近看很明顯。」他勾唇解釋。
江可兒眼睛一瞠，呆住了。「啊？」
原來他上次……是要說這個？
辰逸陽拍拍她呆愣的頭，直起身，若無其事取回湯碗，「所以才要你早點休息。」
江可兒吞咽口水，跟着坐起身，驚魂未定又有些糗，「你……你上次、在治療室，是要跟我說這個喔？」
「哦。」辰逸陽點點頭，瞅着她，眼裏閃爍著「不然呢？」的促狹光芒。
「……呃，你早說咩！」江可兒吁出好大一口氣，抓回圖稿，用雙手按在桌子上。
吼！害她誤會這麽久，以為會是什麽不想聽的話……呃，雖然她也不太想聽到他這麽說啦——她下意識揉揉眼圈，趁機按摩兩下——不過比起她預期的那些字句，這個倒是輕微多了。
她放下手，嬌瞠了他一眼，「講話都不講清楚的……」她邊搖頭，邊伸出手向他要碗，「我想喝湯。」呼，折騰一陣，突然放鬆下來，肚子真的有點餓了。
呵，是誰不讓他說的？辰逸陽眼眉彎出笑紋，感覺有趣地扣住碗，「你改你的，我喂你。」
「不用啦！」江可兒揮着手，「我自己可以啊。」
「你專心修圖，才能早點休息。」
江可兒端詳他兩秒，既然弄清楚他不是對她有什麽特別的想法，那他這麽做也只是基於要好好照顧她的心態……
「嗯。」她點頭，挨到他腿邊，認真地張開小嘴，當一個非常配合、被照顧的大小姐。
辰逸陽惟惟垂眸，望着她鬆懈後不自覺流露出的親昵與可愛，舀了一匙的甜湯送進她嘴裏，忍不住開口。
「那我還有另一件事想說，你願意聽嗎？」
「說啊。」江可兒邊咀嚼，邊努力埋首修改。
「真的？」他收回湯匙，直直盯着她。
「就說吧！」江可兒毫不在意地擺擺手。唉，反正黑眼圈他都說了，其他膚質變差、長痘痘之類的問題，就隨便他提醒吧！
辰逸陽睇着她的側臉，暗暗調整呼吸。
「我——」
突地房間里的手機鈴聲響起，兩個人同時抬頭，江可兒跳起身，「我的電話，我去接一下！」
她咚咚咚地跑進房間，關上門講電話去。
辰逸陽低首笑了笑被她拋下的自己，再抬起眼，望着她的房門，目光變得深刻而繾綣。
他極輕極輕地說了。
「……其實我愛你。」
「辰逸陽我愛你！」江可兒遠遠就看到辰逸陽，用力地向他揮手，興奮地一邊跑近一邊嚷嚷着。
他挑眉，按下手機的結束鍵，穩住她撲過來的小身子，替她拉起滑落的皮包肩帶，索性順手接下她的皮包，抬掌順了順她飛揚的亂髮。
「怎麽了？」辰逸陽扶着她，讓她站穩，停了下，挪開換在她肩膀的雙手。她今天一下班，照慣例打給他，一開口便強調有個驚喜，他問她是什麽，她賣關子不肯說，卻在一見到他的那一刻，大聲喊道……
那一刻，他不否認，終於體會到狠狠心悸是什麽樣的感覺，得靠平常訓練有素的冷靜自持，才有辦法掩飾內心的撼動。
「辰逸陽，案子中了！」江可兒雖然看起來有點狼狽，但眼眸卻澄凈得晶亮，散發着欣喜若狂的光彩。
「中了？」辰逸陽看着這樣的她，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那個尤其廣告啊！今天一比稿，客戶立刻說要跟我們簽約——頭頭還把我叫去表揚了一番，還說有獎金咧！」天啊，他真是她的大貴人，愛死他了！
辰逸陽忍不住伸出手，拍拍她的頭頂，「那是你做得好。」
「哎呦，這又不是我的功勞！」江可兒沖着他笑，「說了有獎金，我分你一半的！」
「不用。」辰逸陽搖搖頭。
「怎麽可以？你有份、你有份啦！」江可兒盧他，抓着他的手不停地搖晃，就像小孩子在撒嬌一樣。
辰逸陽低頭看看她，一邊微笑，一邊帶她上樓，「給我獎金，不如答應我你會多休息。」
「唉，你怎麽這麽盡責啊……」江可兒忍不住嘆了口氣。她這個男佣，還真把照顧她的工作做得淋漓盡致耶！
「啊，不然這樣——」江可兒突然想到什麽地拉住辰逸陽，他回頭，瞅着她被樓梯間日光燈映照的臉龐，「我這個禮拜休假，請你出去玩？」這樣又可以平分給他，又可以讓她休息，很棒的計劃吧？
可能是樓梯間光線折射的關係，辰逸陽的眼色顯得有些複雜，又有些不明的期待。江可兒單純的回望他，等待他的答案。
「……好啊。」他盯住她，答得簡短，然後緩緩露出那種奪人呼吸的笑容。
江可兒一瞬間傻了眼。
真是奇怪，他好像……越來越不一樣了。
但現在沒時間思考他到底哪裏不一樣，重要的是要先規劃行程——
「辰逸陽，我們去烏來玩好不好？」
隔天江可兒特地準時下班，和他吃完晚餐後，便迫不及待地開始計劃烏來之行。
她咬着螢光筆筆蓋，拿着一疊資料追着他問：「我同事上個月去了，說不錯玩，她還把她的行程給我，我們可以照着走……」
「好啊。」
「耶！」江可兒開心的叫了一聲，「我們可以去逛老街，去溪邊烤肉，還有玩水，然後一定要住到溫泉旅館！」
這可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自己包辦的旅遊，雖然有同事的行程表可以參考，但終於換她帶別人出去玩了啊！
江可兒陷入自己的幻想中，直到辰逸陽戳戳她手上的地圖，紙張顫動令她回神，「干麽？」
「安排這麽多，玩的完嗎？」辰逸陽笑問。
「可以啦！」江可兒擺擺手，「這些行程不會花多少時間的——哎呀，反正你跟着我就對了！」她相當威風地不多做解釋。
辰逸陽微笑。好，相信她就對了……
唉，才怪！
「咦？怎麽會沒有房間？」出遊當天，江可兒趴在相中的溫泉旅館櫃枱，高聲叫道。
老闆擦著汗對她解釋，「小姐，歹勢歹勢！現在是旺季，房間都有提前預定咧！」
「……預定？」同事沒有跟她提到要注意這件事啊！她垂頭喪氣地將小臉貼在櫃枱上，原本出遊的好心情瞬間都毀了。
「沒關係，」辰逸陽笑着上前，兩手握住她的肩膀，扶她起來，「我們再找就好了。」他對老闆點頭示意，拉着她轉身就要離開。
「可是……」江可兒依依不捨，這家看起來很舒服的溫泉設施啊！她轉頭不斷回望着已被別的客人佔據的櫃枱。
辰逸陽扯開好看的唇形，剋制不要笑得太明顯被她看到，大掌輕輕按住她的小腦袋，轉回前方，「這邊是風景區，旅館又不止一家，我們去問問看別間。」
江可兒沮喪地低着頭，反被他領着去找旅館兩個人接連問了好幾家，最好的回覆頂多是請他們留下聯絡電話，說如果有客人臨時取消，可以讓他們優先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