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那是一個很遙遠以前的故事,老到沒有人記得,遠在精靈們還與人類共存的世界。

在北方大地上的一個角落,有許多小小的村莊散佈着,其中一個叫「湖塔」的村落里,有個叫黃毛的小孩。

黃毛是領主的三兒子,因為滿頭粗黃乾澀的頭髮,長相奇貌不揚所以被稱為黃毛。

黃毛的母親是個十分美麗的女人,而父親曾是北方部落里的一個英雄人物,所以大兒子和二兒子都遺傳到了父親的雄健的體格和母親溫美的外貌。但是在黃毛出生的那日,母親因為失血過而去世,而黃毛又長得醜陋不堪,所以領主在痛失愛妻之下,憤怒地將怨氣轉向了還是嬰兒的黃毛,拿起了自己的配刀在這個剛出世的嬰兒臉上劃下了兩道深深的血痕,然後將他一把丟出窗外。

在領主家裏長年幫傭的老婆婆不忍心……於是在冰天雪地的氣候下將小小的黃毛給拾了回去。

黃毛原本不叫黃毛的,在還未出生、受到父母期待時,特意取了希爾克斯這個名字。在北方的大地上,希爾克斯是善良、受天神眷顧的意思。然而,打從黃毛出生那天開始,希爾克斯這個名字就沒有被使用過,而漸漸長大的他,也因為長相與滿頭散亂的黃髮,而開始被村裏的人以「黃毛」稱呼著。整個湖塔中只有從小照顧他的老婆婆會憐惜地叫他希爾克斯,然後輕輕幫他梳理那不但打結又分叉不已的頭髮,溫柔地拭掉他因為遭村裏小孩毆打而變得污穢不堪的臉頰。

「他們為什麼總是那麼愛嘲笑我呢,我真的長得很醜嗎?」

小小的黃毛抬起了充滿雀斑的臉望着老婆婆,臉上那一橫從額頭直劃到左邊臉頰的醜陋疤痕如罪惡般烙印在心上,唯一像著母親的美麗雙眼帶着浮動不安的神采,在殘餘的油燈所照亮的灰暗木屋中,婆婆憐惜地摸摸他的頭說:

「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因為你的長相而討厭你,婆婆還是最愛你的。希爾克斯是善良、被神所眷顧的孩子,不管人們怎麼嘲笑你,希爾克斯都要成為一個善良、親切的孩子。」

「我不要當一個善良、親切的孩子。不管怎樣人們始終會嘲笑我、欺負我,就連父親也都不要我……」黃毛彆扭地低下了頭,有些不甘心地咬住了嘴唇,令原本乾澀的嘴唇微微泛起了血色。

「領主大人沒有不要希爾克斯,他只是因為太忙碌所以才將你交給我照顧……」

「婆婆,您別安慰我了。從小到大,外頭的人都沒有給我好臉色看過。我知道是我害死了母親,所以父親永遠不會愛我……他只會愛哥哥們、愛着新媽媽、還有愛着艾美麗達。」

「希爾克斯……」老婆婆不安地低下頭看着橫躺於床上的黃毛。

「我今天見到艾美麗達了……」

他並沒有接觸到老婆婆的目光,幽幽無神地望着眼前因為即將燒盡而發出啪吱啪吱聲響的火花,僅存的亮度只能在兩人面前浮動,不一會就熄了。

「她真的好漂亮,像天使一樣的漂亮,美麗得如春天剛盛開的嬌艷花朵,受到所有人的喜愛,笑起來時是那麼的甜蜜,讓所有人都感到幸福與快樂,而這是我永遠都做不到的……」

黃毛說起這個小妹,心裏有着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

黃毛悲涼的語調結束了當晚的對話。過了幾年,黃毛長大了,雖然身子骨強壯了起來,但外表仍然是醜陋不堪,一頭乾枯的頭髮有如強調名字般更顯得灰黃地散落在他的耳邊,破爛的衣服像是披掛似的著於身上。湖塔的人們仍然不給黃毛好臉色看,命他日以繼夜地在荒田裏做着粗重的工作。犁田、飼牛及種植等打雜的事他沒有一樣沒做過,即使雙手長滿了硬繭,在乾冷的季節更是凍到皮膚破裂,但黃毛仍然是辛勤地工作著,只是為了要多換取一點食物,讓後來一直卧病在床的婆婆能夠得到溫飽。而未曾交談過的兄妹們——伯斯和雷利……還有他一直默默要心裏視為天使的艾美麗達,卻是受盡眾人的寵愛與欣羨。

婆婆老了就病了,每天不斷地咳嗽不然就是持續昏迷著,黃毛心急如焚地求着湖塔的藥師們來治療婆婆,但因沒錢的關係而遭受了拒絕,令他忍不住跑到城中,也就是自己父親那裏想要請求幫助,卻被守衛凶暴地攔阻了下來並且趕了出去。

「領主大人說他沒有你這個兒子,若再來就砍斷你的手腳!」

黃毛獃獃地坐在地上聽着殘酷的事實,流進他的心裏的是絕望,更帶着深沉的領悟。

那天夜晚,有個人影偷偷潛入了湖塔中的某戶人家,隔天清早,黃毛敲打着每戶藥師的門板拿着五個基尼再次地向他們求救,但卻還是被人們給攆了出去。

「你這個骯髒的怪物,就算有錢我也不為你們治病。」

「那將你養大的老女人也是個妖魔,快點滾回森林去,別沾污了我的屋子!」

黃毛帶着加註於身上的毒言毒語狼狽地逃回了城外的木屋中。在湖塔,家家戶戶的大門都為了他的出現而關上,大人們的鄙夷輕視與孩童們對他的嘲笑訕罵,使得他平時只敢在城外觀望,雖然這次是因為婆婆生病的關係又再度走進村裏,但每個人卻依然視他為妖魔,視他臉上的刀傷為老天賜予妖魔的懲罰。

黃毛已經無肋……疲累地倚在床旁,一隻枯老的手溫柔地垂下撫摸着他的臉頰。黃毛抬起頭來看着躺在床上的婆婆……

「對不起,因為我的關係……找不到藥師來看您,對不起……」

說着說着,黃毛唯一美麗的眼睛泛起了滾燙的淚水,但為了不讓婆婆感受到自己的悲哀,他又努力將眼淚忍了回去。

「希爾克斯,我善良的孩子……不要為了你的長相而感到自卑,婆婆和你在一起的這些年來過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老婆婆呼吸微弱,如遊絲般的話語辛苦地露出來,看得黃毛眼淚還是忍不住紛紛地滴落。

「婆婆……」

「你的內心是一塊寶石,別人感受不到,但我卻看得見的寶石……雖然表面蓋着塵土,但裏頭卻散發着閃耀的光芒,所以不要因為人們的想法而抹煞了自己。記得小時候我曾經教過你唱的歌嗎?那個有關冰湖傳說的歌……」

「是的,我記得很清楚……」

黃毛微微地應答,緩緩地起了一個音,然後順着老婆婆的眼神唱了下去。

比北方大地更寒冷的地方

終年下着冰雪的封閉世界

透明的雪精們有着透明的眼神

在周圍迴繞並看清所有的事物

守護著永不融化的冰湖

那人類到達不了的地方

天神所賜的給予

美麗一切的冰湖

黃毛的聲音雖然顫抖,卻也清澈透麗,他唱着唱着,將頭緩緩地靠在床沿,婆婆依然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頭髮,但不久后便無力地垂下了。

隔天一早,黃毛被湖塔來的人從屋子裏拖了出來,將他綁置於城中的廣場中央讓所有的人唾棄,原因是他從村子裏偷了五個基尼,所以將要在眾人面前遭受到最嚴厲的處罰。

當燒得火紅的鐵烙焚焦他的背部時,他雖然想叫卻吭不出任何的聲音,只能幹啞地張開了嘴不斷地喘息。由後來傳來「吱……吱吱」的聲響,帶着被焚燒的噁心氣味對他而言就彷彿在地獄一般。黃毛微微地抬起頭來,視線瞬時接觸到了在前方的城上看着他的父親、伯斯和雷利,還有他一直嚮往的艾美麗達。

然而艾美麗達瞳孔里所傳來的憎惡與鄙視的目光卻在剎那間襲昏了黃毛所有的意識,將他拋入了無盡的暗沉的深淵裏。

那一年,黃毛只有十六歲……

☆☆☆

再次醒來時,眼前儘是一片黑暗。

黃毛忍着身上的痛楚不斷掙扎著,卻發現雙腳被某種沉重的東西纏住,只要一動就會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響。黃毛伸手朝向腳踝,想試着將它拔除,但任他死命拉扯卻無法掙脫那冰冷的金屬……

抬起頭來環顧著四周,雙眼也逐漸適應了黑暗。

「不……」

黃毛忍不住呻吟了起來,他看着自己腳上的束縛,才頓時發現那竟然是副鐐銬,厚實的鐵鏈圈緊了他細瘦無肉的肢踝,令他完全動彈不得。

「他們將我關了起來……」

黃毛獃滯地摸着地上污濁且漆黑的磚板,兩旁散落着些許早已被露水濕透的乾草,在冰冷的空氣中帶着微微發霉的味道。地牢中只有最頂處的一扇小窗,淺淺地透進了微亮的月光。

此時的黃毛哀哀地想起了婆婆。那個唯一憐惜他且愛他,卻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的婆婆。今後將再也沒有人能夠像婆婆疼愛他一般地愛他了吧……

這種沒有人會愛着自己的世界,是不是不要活下去了比較好?

即使自己還有着愛人的能力,但是有人願意接受他的愛嗎?

黃毛疲累地想着,他是愛着父親的、愛着伯斯和雷利,還有艾美麗達……

雖然他們從來不視自己為家庭中的一份子,但他的心中還是對他們產生不了恨意。為什麼恨不了呢?黃毛自己也不知道。或許憎恨能夠讓他舒坦一些,但黃毛還是無法對他抱有敵意。

他將雙膝縮了起來,拱起的背脊擴裂了後頭的傷口,緊握著拳頭忍住不叫出聲,黃毛緩緩地合上了微濕的眼瞼……

伯斯與雷利,還有艾美麗達……是怎麼看着這個污穢的自己,他已經知道了。親生的兄弟和妹妹對他絲毫沒有感情的表現徹底傷害了他的心靈。

至於父親呢?他甚至不敢去想……小時曾天真地以為總有一天大家會接納自己,但現在那個想法已經完全消失殆盡。

「我不是個被天神眷顧的孩子,婆婆你錯了……婆婆……」

在幽暗冰冷的地牢中,那句小小的嘆息聲隨着寒風迥繞,黃毛的心裏,快要遺忘掉所有他曾得過的溫暖。他不恨任何人,自己丑陋的樣子在河水邊照了不下數百次,二道雖已漸變淺但還清晰可見的疤痕、滿臉污濁的雀斑、一頭泛著白灰的黃髮。那雙頰凹陷的容貌總是令他忍不住想將自己永遠藏起來,又更何況是湖塔的人呢?

比北方大地更寒冷的地方

終年下着冰雪的封閉世界

透明的雪精們有着透明的眼神

在周圍迴繞並看清所有的事物

守護著永不融化的冰湖

那人類到達不了的地方

天神所賜的給予

美麗一切的冰湖

美麗一切的冰湖……

黃毛再次地唱起了這首童歌。他氣若遊絲,只能如小貓一般地嗚咽。

美麗一切的冰湖啊……

為什麼愈來愈膚淺了……

黃毛忍不住羞愧地將自己的臉埋入乾草中不斷地哭泣。

三個月後,他從地牢裏被放了出來,久未接觸到光明太陽在眼前泛起一片白光的感覺,幾乎刺得黃毛睜不開眼睛。

一群打扮整齊的侍女把他從守衛那兒給領了過去,帶到充滿了蒸氣的房間,粗魯地拿着鬃刷在黃毛身上死命搓著,在幾乎脫了一層皮后替他抹上了香油、換上了白衣,用了染成青綠色的麻織帶子將頭髮束了起來,再將他送到了城中雄偉的大殿堂里。

湖塔的領主塞洛哥德坐在最上頭的殿椅上,睨視着站在他底下的人犯,而他的妻子、女兒們則分坐在他身邊,議堂的兩旁有着長形的觀台,上頭站滿了圍觀的湖塔村民在黃毛一被押解而頓時發出了吵雜的噓鬧聲,污穢不堪的言語使得他倉皇地低下了頭,背脊忍不住一片發涼。

而站在黃毛面前的則是湖塔中最負有盛名的藥師——亞都勒。

矮小的亞都勒具有治病及通神的能力,在湖塔城中有着無與倫比的地位,令塞洛哥德十分重視她的預言,還因此而奉為神諭。而此時的她正用力甩動着雪白的長發,無法猜測年齡的臉上佈滿了皺紋,干扁的身軀上帶着無數的鈴鐺,動則聲響,陰森的氣息也伴隨她出現,令人感到寒毛顫慄。

對於這樣的亞都勒,黃毛當然一點也都不陌生。當婆婆生病躺在床上時,黃毛第一個找的就是亞都勒,因為她是湖塔中最有名的藥師……

然而第一個將他趕出去的也是亞都勒。

用着令人懼怕、沙啞又尖銳的咆哮聲戳刺著黃毛的耳膜……

「滾開,滾開!別用你那邪惡的氣息污穢了我明亮的雙眼,滾開,快快離開我的視線!」

向外凸出如死魚眼的瞳孔,露出憎厭、嫌惡的目光,曾令當時的黃毛因恐懼而全身發顫,然而現在的他,即使是亞都勒就這樣站在面前,用着與那時同樣的神情惡狠狠地盯着手腳都被束縛的他瞧,黃毛卻變得一點感情都沒有。

他微微環顧起在四周圍繞的湖塔村民,再次感受到他們所傳達來的惡意視線。黃毛本能地知道,接下來迎接自己的絕非什麼好事,然而他也不在乎……早就沒有值得在乎的事物了,在深暗不見天日的地牢的那一段時間,他早已將自己的心永遠地封閉起來了。

黃毛緩緩地回去過了頭,默默看着眼前的亞都勒,等待着從她周圍佈滿紋線的嘴唇中吐露出對自己未來的宣判……

然而亞都勒也符合黃毛期望地給予了他預想中的答案。

她張開那早已沒有牙齒的嘴,大聲且模糊地傳達出對犯人的詛咒。

「這些日子湖塔中彷彿有惡魂籠罩,辛苦工作的穀物收成不良,冬季也比往常來得久且寒冷,空氣中帶着不詳的氣味,帶給人民無窮的困擾與不安,經過我長達三天三夜的問神占卜后所得到的結果顯示……我們萬能的神發怒了!對我們湖塔人真正地發怒了!」

亞都勒此話一說,喧嘩與鬧聲便即在人群中響起。

「我是亞都勒,在此傳達萬能天神所交付予我代為傳達的旨意……」

「神要領主塞洛哥德大人的其中一個孩子,就是那個帶給我們湖塔惡運的妖魔、帶給我們不詳的怪物作為牲品,唯有將他獻出,用以祭祀我們的神明,讓全能聖潔的神明來懲罰這個邪惡的孩子之後,我們湖塔才能再度有和平降臨的啊。」

「罪惡!」

「他果然是妖魔的孩子,快將他趕出我們的村莊!」

「帶他去祭神,將他丟下山谷祭神去!」

伴隨着湖塔人的鼓噪,惡意黏稠的氣息瞬間束縛了黃毛的全身,讓他痛苦得喘不過氣來。亞都勒邊說邊繞着他跳起祈福祭祀的舞蹈,手裏不斷拿着黑色與灰色的藥粉朝四周撒去,嘴裏還喃喃念著讓人頭昏目眩的咒語。黃毛神色恍惚地看着圍繞在他周遭的人們,看着殿椅上的父親塞洛哥德、伯斯和雷利還有艾美麗達。再多的……都已經不能讓他驚訝。他完全放棄了抵抗,任由村子裏的人將他用粗繩綁上用來祭祀的神轎,在不斷的喧嘩聲中被眾人扛到了村外。

他們將黃毛帶到了一處山麓之間的斷崖峭壁上。

那壑谷深不見底,周圍溢滿了冰凍的水氣,從底下吹上的寒風強烈地刮蝕著黃毛的皮膚。就這樣,他連人帶轎地被丟下了那陡斜的山谷之中,伴隨着無聲的慘叫與消失的意識飄散在空氣。

然而等待着黃毛的卻是一道蒼綠靛藍的幽光,輕輕地解開了他全身的束縛,朦朧柔緩地將他送到了一個未知的世界……

那是精靈們所處的空間,打從天地創世之際便與天地溶為一體的透明生物、天神們的使者、掌管蒼窮和深蔚的運作,操作著季節與溫熱的流通。精靈所存在的精靈界,是人類所到達不了、最完美無暇的存在。

被柔光包圍的黃毛輕緩地跌落在一片光亮的薄紗上,他陡然睜開了雙眼,因驚訝而無法直視在眼前出現的事物。

那不是人類可以想像的世界……

碩壯的樹榦在周圍規律地排列,環繞成一個偌大的空間。

上頭枝梗盤旋交會連成了一面天,從無數的縫隙中灑下了柔軟的璃光,反射在復滿蘚苔與羊齒植物的森林中,盤繞於枝的黃色小花看起來是如此的明亮。桃葛與紫藤的花瓣恣意地隨風飄落,底下的月光花也沉靜地與睡蓮共眠,綠葉嫩芽散發出碧藍的顏色散佈於腳步間,櫻草淺浮於水窪之中,雖淺卻發出了如水晶般透麗的光線,但令黃毛驚訝的還不止這裏的美……

在他面前圍繞着一群人,不!雖然說就如同人一般模樣,但卻有着與人類完全不同的感覺與氣質。他們有着無與倫比的美貌與姿態、雪白的肌膚與毫無瑕疵的五官。然而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在每個人的身形背後,都閃爍著一個漾著琉璃色澤、外型有如蜻蜓般薄纖透明的輕翼。

而站在這群人最前頭的,則是一個非常年輕俊美的男子。他身穿華服,在眾人之中看起來有着最尊貴的身份,一頭長至腰際的確良頭髮散發着如蔚藍寶石般的光澤,額前佩帶關細緻秀麗的寶珠。那便是精靈界的王,掌管自然平衡中最高階級的守護者。

然而此時,精靈王卻用着比海洋還要深邃的雙眸傲視着這個從人間來的牲品。他走向前去,面帶不屑地將黃毛全身上下掃視了一遍,眼神銳利得讓黃毛動也不敢動,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真丑。」

那抹冷艷的聲音傳達至黃毛他的耳邊。周圍流動的空氣雖然和暖,但他卻被凍得全身發寒……

☆☆☆

「哇!這就是湖塔村領主的女兒,如春天花朵般的艾美麗達嗎?……唔,可是她一點也不美麗啊,滿臉的雀斑與疤痕,看起來又干又瘦,這真的是人稱北方大地上最美麗的女孩嗎?」

俊美的精靈王身旁忽然冒出了一位俏皮可愛的少女,一臉驚奇地盯着黃毛直瞧個不停。淡紅色的頭髮用許多小橙花為繩紮成了兩束垂落下來,小巧的臉蛋上雙眸明亮。少女張開了翅膀飛向前去,用柔軟的指尖搓了搓黃毛的臉,又彈了彈他的額頭,那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他連忙將整個身體縮了起來,害怕得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見他這樣,精靈少女更是好奇地撩起他的頭髮想要瞧清楚他的面容,然而卻被黃毛嗚咽一聲地躲掉了。

「彤恩,先別靠近這個身份不明的人類,看來湖塔村的人們並沒有將艾美麗達送來,反而還丟給了我一個長相奇怪的傢伙,這究竟怎麼一回事呢?潘克!」

「是的王,我在。」

隨着精靈王的一聲怒斥,一個外表看似不到十歲的小男孩的精靈怯懦地由空氣中出現。他有着咖啡茶色的頭髮和一雙小小的、像是未發育的成熟的青色短翼,身上穿着亞麻般的織料,底上則套上鑲著珞邊的墨綠色小鞋,一顆顆寶石圍繞着頭頂飛舞著,青青淺淺地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然而此時這個長相十分可愛的小男孩卻只能害怕地抖着他小小的翅膀,縮著脖子等待領受精靈王對他的責難。

「我想塞洛哥德不至於愚味到敢違反我的命令,頭抬起來回答我,潘克。你有確切將我的旨意傳達給湖塔村的藥師嗎?還是像上回般偷懶跑去和風谷的小妖們玩耍去了?」

被稱為潘克的小精靈一聽便嚇得直打哆嗦,見他臉色發白、唯唯諾諾地應着,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黃毛就不禁同情起他來。

「唔……王,這次我沒有貪玩了,確實遵照了您的意思將御旨交付給了湖塔的藥師亞都勒本人,指名要塞洛哥德領主的第三個孩子,那美麗如春天花朵的艾美麗達小姐前來我們精靈界。」

「那這個人類又是怎麼回事,潘克?我可不想聽到你說出任何不成理由的借口。」

「嗚嗚嗚,可是我的確有將您的旨意帶給了藥師亞都勒……為什麼他們不將艾美麗達小姐送來呢?」

在精靈王的質問下,小潘克忍不住當場嚎啕大哭了起來,那聲音之大,惹得原本站在精靈王身邊的彤恩因受不了地飛向前去。她重重敲了潘克的頭,命他馬上停止哭泣,不然就要狠狠地惡整他到不能睡覺。這個威脅立即收到了效果,小潘克立刻乖乖閉上嘴巴,但那雙大眼睛還是啪啦啪啦地流着淚水。

「……請……您不要責罵他,艾美麗達的確不是塞洛哥德領主的第三個孩子!」

原本滑落於簿紗中的黃毛跌跌撞撞地從裏頭爬了出來,雙眼直直盯着眼前的精靈王。

從小就沒有和人大聲應過話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湧出的膽量與勇氣,可是他就是不忍看到潘克被精靈王責罵的樣子,然而這個無禮的舉動卻引起了精靈王的憤怒,讓原本發泄的矛頭由小潘克指向了他身上。

「喔……?照這麼說,莫非你才是他的第三個孩子?」

「……是的。」

「唔唔……可是塞洛哥德領主的第三個小孩明明就是艾美麗達小姐啊!」

小潘克在一旁睜大了眼睛疑惑地說着。黃毛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嘴裏的話卻像不被控制般自然地流泄而出……

「……我是在她之前被丟棄的孩子。」

隨着黃毛的話一說,精靈王微微地揚起了嘴角,那是一種充滿嘲諷與輕視的味道。

「為什麼會被丟棄?是因為長相難看的關係嗎?塞洛哥德丟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要的東西來我精靈界,又是什麼意思?」

「這……說不定是……誤會,父親……只是以為您要的是我……」

說到這裏黃毛多多少少感覺事情不是這樣的,接到御旨的亞都勒必然與塞洛哥德商議好,藉由潘克的失誤讓自己順理成章地頂替了艾美麗達的位子,被湖塔人丟到精靈界來。塞洛哥德不讓艾美麗達來的原因他是懂的,畢竟,艾美麗達是最被鍾愛的孩子,而自己,則什麼都不是……

精靈王看着黃毛那不安的神態,卻沒有因此而接受他的答案。他走近了黃毛,俯視着他的臉,那銳利的視線盯到了黃毛的心裏,伴隨而來的是他嗤之以鼻的嘲諷。

「這其中會有誤會存在?即使你真的是塞洛哥德的第三個孩子,但連他自己都不要的東西,又怎麼會奢望我會接受,你說是不是呢,被丟棄的孩子?」

聽到自己被精靈王這樣稱呼,黃毛髮現自己竟是滿臉潮紅,羞辱、不安、自卑的情緒集於一身,但卻無法反駁,只能微微地將頭撇開。雖然自己早就知道這是事實,也不想忸怩作態,然而當試圖隱藏的傷口被硬生生地扯開時,胸口還是會感到疼痛的。

「艾美麗達她還太小,所以父親才會希望由我代她前來,請接受我,我什麼事都願意做的。」

「你叫什麼名字?」

年輕的王盯着他瞧了一會,終於冷冷地問道。

「希爾……不,我叫黃毛……」

「那可真是適合你的名字啊,黃毛。那你告訴我,湖塔人居然膽大到敢無視於我的命令,我該怎麼懲罰他們比較好?是令他們長達三年乾旱不停,還是颳起龍捲風將整個湖塔夷為平地呢?」

「不!請您千萬別這麼做。」黃毛一聽便朝地上跪了下去,他怎麼也沒想到整件事情竟會演變成如此糟糕的境地。他不斷地磕著頭,希望能夠因此讓王打消懲罰湖塔的念頭,然而後者卻全然沒有如此的打算。

只見他露出了一抹優美的微笑看向了黃毛,吐出來的話語更是絲毫不留餘地。

「那就要由你決定了,是不是?來吧,告訴我你的答案是什麼。是讓我隨意處置湖塔,還是要和我說,你願意代他們受過,擔負起所有的責任呢?」

「我願意,請就讓我代為受過吧。」

沒有考慮的,黃毛便脫口回答。

雖然對湖塔並沒有什麼感情存在,答應受過也像極了一種偽善的表現,但是他,怎麼樣也不希望看到有人不幸,單單隻是這種想法存在,讓他輕易地答應了精靈王的所開出來的條件。

那先是讓精靈王微微一愣,便立即脫口問道: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是的。」

「……那可真是無趣啊。算了,看到你這樣讓我一點興緻都沒了。」

精靈王忽然面露無奈,有些煩躁地說着,隨即從背上展開了一個比一般精靈都還要大的透明翅膀,宛如蜻蜓薄翅般散發出了柔和的靛青瑰麗色彩,然而此時的王卻對黃毛已經喪失了興趣,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傳達出他的命令。

「把他丟到邊境,讓他自己想辦法回到湖塔去。」

「……可是王,把他放到邊境去,如果無法找出正確之路,憑人類的力量是絕對無法再回到原本的世界的。起碼要攀爬過陡峭如刀峭的山壁、越過湍急兇猛的河水。但就算能夠平安度過這些艱難,他也不可能穿越過魔物所存在的黑暗森林……這實在是太……」

「潘克!今天他到不到得了人界、能不能活着回去,都和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現在把他帶離我的視線,別讓我浪費時間在沒有必要的事務上。」

「是。」

精靈王話一說完,便振起他那美麗的蔚藍色翅膀與其它精靈們一齊飛翔離開,留下小小的潘克和黃毛兩人待在原地。隨後潘克領着他,穿過了長滿羊齒植物的巨大樹榦,在根部與土壤的交接處溢滿著一個一個比池塘還要大的水窪,上頭反射出令人眩目的光亮,兩旁許多動物飲著裏頭的水,看起來是如此地悠閑自得,但此時的潘克卻一臉哭喪地直和他道歉……

「嗚嗚……對不起……若是我一開始和亞都勒指名要艾美麗達小姐的話,也許事情就不會這樣了……從這再走過去就是人間與精靈邊境的走道,那裏是我不能去的地方。之後的道路就請您多多小心了。」

說完,潘克便在他面前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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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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