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瑪雲與奎恩的婚禮,外界最大的關注,不在富麗堂皇的豪門排場,而在兩家企業結盟的另一種「婚姻關係」。

因着政府高層放話,要將目前金控家數減半,各家集團便開始蠢動。還缺一張金控證照的關氏證券,自營部早有大買杜家金控股票的動作,不免引人揣測,這樁公主王子的浪漫聯姻,其實是為美化關氏證券對杜家金控的入侵。

奎恩雖然對這種金融八卦極度感冒,卻也脫不了資產規模因此膨脹的嫌疑。

這是絕對禁忌的話題,瑪雲很清楚,所以兩人甜蜜的新家之中,從沒出現過關於事業的任何議題。這害她陷入苦惱,很想跟他談她目前被爸爸凍結的許多特助事務,又不敢,只好一個人繼續捱著,在爸爸的公司里坐高級冷板凳。

其實,他們也不太有時間聊那些事。他們現在正忙着的,是濃情蜜意。

他在婚約的牽繫中,毫無意外地成為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令她意外的是,她竟然也是他的第一個女人。新婚之夜,兩個新手上路,認識彼此,也初次切身地認識自己。

「你知道嗎,聖經裏面所說,亞當與他妻子夏娃同房,其實原文真正用的字是『認識』。」他認識了他的妻子,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讚歎:「你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一切完美中的最完美。

他慵懶啞吟,側卧在俯睡的赤裸嬌妻身畔。如以往一般,愛憐地不斷撫游她細膩柔美的整片背脊,痴迷於她被造的不可思議。

她沉淪在他動人的低沉音韻里,虛軟無力。卧房內床側的更衣大鏡,反映凌亂白褥上酣倦的軀體,彷彿一幅畫,載滿浪漫主義時期的筆觸與色彩。

乳黃色的優雅卧室,散放暖暖橙意的光,被褥上睏倦的一對戀人,有聲似無聲的親密呢噥,將他倆浸潤在繾綣的戀慕里。

奎恩深愛這似幻似真的嬌嫩女人,她也正沉醉地痴慕他在鏡中的反影。她不知道他的健壯與俊美,會帶給她rou體上如此大的衝擊。真實的性,完全不同於她客觀上的理解與想像,而且……

她不知道。對於這樣直接而原始的接觸,美好與新奇之中,她還是有點怕。好像在她裏面,還有一個她所不認識的自己。

這個自己卻先被奎恩認識到了。

他們常常陷溺在情慾的高亢,貪婪地濫用他們可以相處的時光,享受蜜月的特權。但一出了家門,兩人又端端莊庄,像對拘謹的情侶,從不在人前張揚他們對彼此的渴望。

他享受,非常享受,也總是不厭其煩地帶領她進到他的歡愉里。不過,先前未曾察覺到的危機,也逐漸浮現——

她討厭失控。

「那種感覺很可怕。」她沉浸在露天溫泉池中,對着細雪紛飛的山景沉思。「奎恩他好像……都快把我變成不是我自己了。」

「那有什麼不好的。」小泉依舊圍着浴巾,泡在水中小啜浮盤上的清酒。「多少女人為了達到這種境界,而使情趣用品店創下亮麗業績。」

「我說的重點不是那個啦。」小人兒嬌嗔。

「你怕的是放蕩。」哼哼。

突然暴露的謎底,愣得她啞口無言。想找些什麼藉口轉移話題,卻又腦筋空白。

「怎麼樣,奎恩很厲害吧?」小泉不懷好意的低嗓,曖昧挑逗。「累積了三十幾年的性慾能量一旦爆發,威力真是驚人哪。」

「小泉你、你怎麼會……」

「我聽到的。」

瑪雲大驚。「奎恩跟你說這些事?」

「不,是你告訴我的。」

「我哪有?」亂講!

「你以為,你們在小會議室的rou體協商,是誰在外頭負責把風的?」

嬌顏頓時爆紅。「那、那次,是他在雙方人馬協商后忽然又把我拖回去的,不是我——」

「你哭喊得好野。」真是撩人遐思啊。

「不要說這個了!」

「其實我覺得你相當有潛力。」魔性十足。「為什麼你不學學奎恩的瀟灑坦率,反而刻意壓抑?」

「我才不要那種跟動物沒兩樣的——」

「奎恩的層次可比動物高多了。」呵。

「而且這種私人的話題,我不想跟任何人談論——」

「對了,之前你們好像還在選購禮服時,在試衣間里大搞特搞。那次你叫得沒那麼奔放,可是你們弄壞的衣服,實在讓我收了個超級爛攤子。」

瑪雲羞到倏地動身走人,不想聽人挖她私隱。

這一倉促起身,頭暈腦脹,差點昏厥滑跌。幸好小泉一手及時抱住,將她攙回內室的地鋪。

瑪雲半是泡昏、半是氣昏,頭暈目眩得一時無法回神。赤裸的嬌軀被小泉擱在被褥上,展露她極致的性感可人。小泉幾乎可以想見,奎恩那次是如何在試衣間霍然拉下她低胸禮服的罩杯,如何擠弄這兩團豐碩,吮嘗得令她悶聲顫喘。更不用提那雙秀麗美腿間的神秘慾望,那其中的可能性,連奎恩都探索不盡,為之着迷瘋狂。

「喂?我小泉。」

「她人在哪裏?」手機那方傳來例行公式般的冷語。

「鬼怒川附近。她總是這樣,自己到日本走走玩玩一陣,才會去拜訪那個人。」

「你人又在哪裏?」

「當然是躲在就近監視的角落啰。」小泉一面對着手機睜眼說瞎話,一面觀賞嬌艷裸程的昏沉美人。

「我不相信你。」長輩也已一再告誡,小心小泉的兩面刃:敵我雙殺。

「可是也只有我能達到你的要求。」

「那就儘快查出那個人是誰。」

「遵命。」呵!

好美……活色生香的夢幻少女,就這樣毫無戒備地展現自己。

小泉自認比傑森幸運,可以卡到一個位置,親近這神秘而天真的嬌嬌女。起先只是受託於奎恩,暗中探究瑪雲偶爾的下落不明,順便盤查她周遭的人際關係。隨着對她的認識,小泉被她有趣的特質吸引,忍不住私下跨越調查的界限,涉入其中,成為她的紅粉知己。

瑪雲從不懷疑小泉自雲是很陽剛的女性,所以也就不聽信外界說小泉是陰柔男子的流言。即使奎恩與小泉熟識,也不確定小泉是否真去動了他矢志非作不可的手術。

小泉很清楚自己只有這陣子才能這樣玩:趁著這小倆口尚在迂迴周旋之隙,介入其間佔便宜。

要不是瑪雲真誠得令人感動,小泉早利用自己俊麗的伎倆,將她吃干抹凈——至少到目前為止,小泉很珍惜作為她知己的身分,不想因一時慾念而毀了這份友誼。只不過……

「喂?」小泉乾脆撥回台灣的徵信工作室。

「幹嘛?」對方的倦嗓中,火氣十足。「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

「小惠,我要借用一下你的腦袋。」

結果,就此挖到他們不曾想過的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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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

「嗯。」瑪雲拎着大提袋進門,遠眺在客廳沙發內盤腿打電腦辦公的赤膊男人。「我有買晚餐回來。」

「嗯。」厚重鏡片后的雙眸,不曾離開螢幕,同時伸手探入身側的大袋洋芋片,塞個滿口。

他又是這副德行。瑪雲輕嘆,步往典雅的開放式廚房,挑選搭配食物的餐具。她不喜歡太率性豪邁的奎恩,跟他平日在商場上的形象差太多。雖然他這真實面,從不輕易跟外人分享,但她並不特別欣賞這份殊榮。

她還比較喜歡他的見外——他們相親初見的剎那,他就是以冷漠優雅的氣韻和外形,擄掠她的心。比起熱情粗獷的奎恩,她仍然只鍾情於淡漠溫文的關先生。

因為,「關先生」從不會做這些令她困窘的事——

「真高興你這麼想念我。」他杵在她與流理台之間,由她背後撩起的裙擺深深進犯,任由粗壯的亢奮在她的緊緻中擦出烈火。

他一面自她身後吮噬她豐嫩的耳垂……

那之後,根本沒人會在乎任何問題,只全神陷溺在彼此的黏膩。她燃燒得極其緩慢,又有許多心結阻攔,可是她的慾望在極限之後,會猛地狂燃,熊熊烈焰,彷佛沒有止息,焚燒他一切的掌權,降服在她的欲焰里。

清醒之後,又是懊惱。

討厭……瑪雲在朝陽燦爛的大床上捂臉申吟。

怎麼該講的正事還是沒講?所謂的蜜月期不是應該只有一個月嗎,為什麼兩三個月都過去了,他們倆的「狀況」卻絲毫不見好轉?

不行,今天一定要跟他講清!

她急迫到連預約的動作也沒有,就直接趕往他公司,上到他的辦公室,首度破天荒的濫用愛妻特權。

魯莽的結果,果然,沒堵到人。

秘書說他行程滿檔,下午才會進辦公室。好吧,那就等吧。

她在辦公大樓的一樓餐廳枯坐一天,卻完全不見他人影。兩次三次跑上去詢問確認,問到連她都尷尬得沒臉再上去見秘書了。

真想打電話追問他人究竟在哪,又覺得這舉動好窩囊,像多疑的老婆在查他的勤。

他認真工作,也很認真地愛她。而她……

工作呢?你爸居然這麼容易就給你假?

芳心一驚,猛然想起在濃烈情慾之際,依稀出現過這質疑。不會吧?他是隨口開她玩笑,還是發覺了什麼?

不安的心虛,令她畏怯。算了,還是趕快離開,別搞什麼夫妻協商的荒唐大計了。

她匆匆起身結帳,卻又惶惶躲往結帳台旁的轉角,假作挑選展示櫃中的典藏杯組,避開與大樓電梯之間直視的距離。

奎恩回來了。

她視而不見地盯着WEDGWOOD杯盤上的華麗浮雕,寒氣由腳底上騰。心臟雖然搏動急促,渾身卻沒有一絲熱度。

表姊芹芹為什麼會跟他一起進公司?

聰慧如瑪雲,立刻就領悟到:奎恩一定知道了她爸把她的職務凍結、同時提攜表姊進杜家的集團擔任專員的事。她還來不及隱瞞,他就已經識破了。

這是她最害怕的事……是嗎?她最害怕的是這個嗎?

不是。

難堪的答案,撕破她偽裝的平靜,眼淚突然湧上,掩口不及。

「小姐,你還好嗎?」

她連話都講不出,丟了張大鈔,不等找錢就落荒而逃。奎恩在進電梯的一剎那,彷彿有個熟悉影像自眼角掃過。他回頭遠眺,卻又人潮如常。

看錯了嗎?

他們各歸各道,有如一張被逐漸撕開的合照。

她在計程車上力持鎮定,仍擋不住司機不安的再三探詢——

「小姐,你臉色很差,要不要先開到醫院?」

不用,沒有一個醫生解決得了這問題:奎恩當初相親的對象是表姊。表姊心理沒準備好,才要她代為赴宴,不料卻湊成了她和奎恩。

她是趁人之危、搶了表姊對象的第三者——姨媽總是不斷在哭訴中如此暗示,在她脆弱的良心上猛插刀,好替女兒討回公道。

爸爸私下勸她別在意,媽媽則以公然冷笑作為回應,似在譏諷姨媽母女的蠢笨。但她自己的想法,與他們都不同。

因為,她真的很卑鄙。

她不知道那時表姊為什麼會瘋了似的硬要她代為赴宴,為什麼表姊會哭着咆哮他真正期待的人不是表姊,為什麼表姊要一再痛嚷她好希望奎恩是真的喜歡她。她不明白,表姊跟奎恩的感情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她只明白,自己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他奪去了芳心。

她從不拒絕奎恩的邀約,因為她想跟他見面,想多跟他聊聊,想更加認識他一些。她喜歡奎恩,即使因此被人指控為趁人之危的第三者,她也甘願。

她從不知道,自己的良心如此地禁不起感情考驗。最可怕的是,她毫不在乎。

雙掌中皺緊的小臉,壓抑地啜泣。

她竟然從不在乎自己搶走了表姊的對象,豁出一切地痴迷奎恩。現在她才知道,自己要為此背負多大的代價。

奎恩原本相中的人不是她,而是表姊。

新婚甜蜜的安全感,就此擊出裂痕。時時在她心底,殘酷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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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恩一進辦公室,就知道出事了:剛才樓下的身影,果真是瑪雲。

她如果留在原地,等他帶着芹芹走過去,還不致有事。但她一閃躲,就很難收拾。

他今天才為了瑪雲,特地耗費整個上午,配合她大哥的固定行程,一同上健身房,探查隱情——

「云云被我爺爺管得很緊,從小就被教導要聽話、要安靜、不準亂出風頭。所以我們三兄妹被送往日本讀書時,她在那種文化環境下,如魚得水得很。」他和大弟則悶到幾乎抓狂。

「老太爺居然會這麼重男輕女。」奎恩順勢誘導,在三溫暖蒸氣房內慢慢耗。

「我倒不這麼覺得。」瑪雲的大哥雖然比奎恩長了一兩歲,心地卻很坦蕩。「我想爺爺重男輕女的態度,是刻意做給旁人看,目的是在保護云云。」

奎恩當然知道。他檔案里瑪雲幼時第一次公開亮相的新聞稿及照片,抱着小女孩欣然露面的不是她父親,而是老太爺。

「云云天生乖巧,最像我奶奶。爺爺應該是怕她這種個性在家族裏會吃虧,就嚴格要求她低調內斂。」畢竟家裏伯叔兄長多,自己的爸媽也工於心計,如果發覺瑪雲是爺爺的心頭肉,怎能不好好地運用操作一番?

「疼愛誰、不疼愛誰,這是很主觀的事。」不是你說了算。

大哥哼笑,小小得意。「我和大弟從沒踏進我爺爺的書房一步,云云卻是在他書房裏從小待到大的。」這種特別待遇,還不算偏寵?

「書房裏不會藏有太多股權。」無利可圖。

「可是有智慧。」大哥感慨。「如果爺爺還在,公司現在就不會吵成這樣,所有權和經營權攪得一團亂。」

「你們杜家人跟杜家人吵就罷了,為什麼最近還把芹芹拉進公司做專員?」他小心翼翼地故作閑串,切入要害。

「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大哥躊躇一陣。「說的也是。云云自己都被蒙在鼓裏了,你又怎麼會知道。」

奎恩靜候,像狩獵的老鷹般沉着,犀銳等待。

「好吧。」這也不是什麼大秘密,而且,他需要攏絡奎恩這種等級的知己。「芹芹說是我們的表妹,其實她是我爸跟姨媽搞外遇生的。」

突然間,奎恩什麼都明白了,一切疑點全面解開。

「爸覺得云云在感情上搶了芹芹的優勢,就打算在事業上彌補芹芹的委屈。」總不能讓瑪雲愛情事業兩得意,佔盡便宜。「所以云云這個董事長特助的職位,只剩頭銜,爸不會再讓她經手什麼要件,她也不會在接班佈局裏。」

反正已是潑出去的水,往內佈局,還不如往外聯姻:讓她去牽住關家事業這條線。

所以她就莫名其妙地被罰坐冷板凳?

奎恩在悶熱暖烘的蒸氣室內,神思冰冷。

「為了這事,我媽又和我爸大吵。」只有對外才會假作親密和諧的老夫老妻狀。「我們從小就是看他們吵大的,早就習慣了。我是覺得反正云云的個性本來就不適合走這——」

「他們為這件事吵起來,瑪雲的處境豈不是很難堪?」

「她沒你想的那麼嬌弱。」大哥好笑。「她從小就有一套應對模式。只要他們一吵,她就趕快躲起來,對着全家福照片說故事。」

一張又一張幸福美滿的謊言,勝過醜陋可怕的現實。

幾十年的模範夫妻假象,隱藏着幾十年仇恨怨怪的真面目。

奎恩淡淡明白,為何瑪雲很喜歡用照片來佈置居家環境,弄得像傳統的英式典雅氣氛,處處充滿虛偽的溫馨圓滿。

離開健身房,他馬上約見芹芹,想在自己後天飛往新加坡洽商前搞定一切。結果,秘書竟告訴他,瑪雲今天在公司傻等他一天。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透過所謂「跟瑪雲很親」的姨媽牽線。

「你今天到我公司找我有什麼事?」他一進家門,亘接盤問。

瑪雲正鋪排著餐具,被他毫不迂迴地正面直擊,一時無言發怔。太突然、太赤裸、太尖銳了,她防備不及。她連自己受創的情緒和搞亂的計劃都未調適好,他就提前回家。

怎麼辦?千頭萬緒,該從哪提起?

「你說啊。」為什麼不說她親眼看到他和誰同行?

小人兒孤立餐桌邊,抓着一把刀叉餐匙在胸口,局促地張望桌上雅緻餐盤,突然不知道叉匙該擺在哪裏。

他煩躁地以手爬梳亂髮,沉寂半晌,將公事包拋往沙發,扯著領帶逕自步往卧房,不想再談。

他以為自己夠穩重老練了,再詭譎的金融衝擊,自己都能沉着應戰。但是對於瑪雲,他卻常常瀕臨暴怒邊緣。

他受夠了她的欲言又止!

他知道,那不是她的錯,她本來就是被那樣強制教育大的。長輩們的錯誤操作,後果卻要晚輩們一生來承受。但他實在不知道瑪雲在想什麼,這種想要了解她的渴望,挫折得令他憤怒。

她如果迂腐庸俗地對他窮追猛打,拚命逼問他今天下午的事,還比較痛快。可是她沒有,有事也像沒事兒似的。

她在乎他嗎?如果在乎,為何對他跟芹芹在一起的事沒有感覺?她信任他嗎?如果信任,為什麼不跟他傾吐她在工作上受的委屈?婚前的她還比現在來得更坦然。她真的有在愛他嗎?還是只是順着他的熱情被動回應而已?他們有許多的事可以分享,但她為什麼都不說?一直都是他主動、他發問、他親近、他誘導、他愛,而她呢?

媽的,他厭煩了這種獨腳戲!

被狠狠摔到木板地上的昂貴西裝,驚動到怯怯杵在房門邊的瑪雲。她盡量鼓勵自己,不要介意,卻還是消弭不掉滿屋子的濃濃怒氣。

「幹什麼?」他力持疏離,卻眼神兇狠。

「你要……準備吃晚餐,還是想先洗澡?」

她能跟他談的,只有這種層次的對話嗎?他擰揉鼻樑,皺眼長嘆,徹底疲憊。

「都不要。」

對話結束。

他的不耐煩如此明顯,她也不好羅唆。想假作不經意地提醒他一下,又怕自己拙劣的演技反而壞事。只好一個人默默用餐,靜靜等待。

該準備一起出門了,可是他還待在房裏。他氣消了嗎?又是在氣什麼?要不要跟他說一聲?

「奎恩。」嬌小身影又游移到房門邊,對幽黑的卧房謹慎輕吟。「不一起出去走走嗎?」

「你自己去。」

卧房大片的觀景窗外,華燈璀璨,卻照不清大床上的人影是什麼表情。隱約的酒氣,散發着不想被干擾的冷冽。

「那……我把你的晚餐留在桌上啰。」這樣的暗示,他應該明白了吧?

他懶得廢話。已經說過他不要吃了,還留個屁。

酒精暫時麻痹了他的理性,他昏沉,半夢半醒,想到在十多年前業界的慈善義賣會上初次碰見的瑪雲。他知道她,完全是因為他對老太爺的仰慕,連帶注意到老太爺常攜在身邊的心肝小寶貝。

她小小的,乖乖的,都不講話,也不隨便阿諛陪笑,只張著那雙漂亮的大眼,聰慧觀望。他起先還懷疑那小女孩是不是在國外長大,聽不懂中文,後來才發現,她極其耐人尋味。

義賣會上雜七雜八的物品,凡是老太爺開價買下的,全是她親自選中的東西。老太爺該不會是藉此在訓練她什麼吧?

老太爺向其他業界老友介紹兒孫時,她就很靈巧地退出人群,遠離聚焦之處,一個人去打發時間。

她對周遭大人的奢華競艷、暗較高下沒興趣,卻對會場懸著的造形氣球很着迷。透明的心形大氣球內,裝着不同顏色的心形小氣球,與閃亮亮的金屑在其中翻滾。大氣球外系著長長的絲絲緞帶,挑逗着她的渴望。

他覺得很好笑。她對那團氣球的痴痴仰望,好像愛玩的小貓咪。

堂堂大學生,嘲笑一個小學生,也高明不到哪去。索性,他仗着身高腿長,悠然伸手,拉下頂在天花板上的氣球,遞給驚訝的小女孩。

她給了他好可愛好可愛的靦腆笑容。

當他與她相親、一同赴宴、一同出遊、一同用餐時,他常常看見這令他魂縈夢系的笑靨,她一點都沒變。

啊,他的小女孩……

酒的後勁,夢的蘇醒,令他不適地起身。亮着夜燈的鐘,顯示凌晨一點。枕畔無人,屋內無燈,他這才警覺。

瑪雲人呢?

迷糊起身之際,手肘不知僮掉了床頭柜上的什麼。他無暇顧及,大步踱往客廳,沒人。廚房吧枱處的小燈勾住他的視線,枱面上還留着給他的簡便餐點,以及一張票:五星飯店爵士之夜的入場券。

精美的票券,包含了燭光晚餐、美國爵士名伶現場演唱,以及鳥瞰台北河畔夜景的豪華套房。

她這是在幹嘛?現在人在哪裏?

他受不了地一嘖,把家裏的燈全打亮,趕往卧房更衣,準備出門。

他也不曉得自己傍晚是在跟她發什麼脾氣,只是岳父處事的笨拙與偏私,令他一肚子火。他不過是在替瑪雲抱不平,卻不知為何,竟把這不平全發泄到瑪雲身上去。

這一倉促着裝,他才無意中瞥到自己方才撞到的東西。精緻古樸的木盒翻倒在地,摔出了裏頭的一對陶杯。一個大、一個小,日式的夫婦對杯,杯底還印有陶藝師傅堅持創作理念的印鑒:獨一無二,特別定製的藝術品。

只可惜,已經摔碎。

翻倒的木盒底下壓着一張小紙片,他在收拾這攤殘破時才驀然發現。撿起翻開,一行秀麗的字跡無聲細語着——

奎恩,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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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旋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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