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瑪雲小姐,四爺知道廖語彤公然羞辱你的事了。」

她在父親的助理辦公室電腦前一怔,不明白四爺身旁應侍的這名高中生貿然來電,困擾地傾吐,是什麼用意。

「四爺先前就私下感嘆過,自己不得不這麼做。」要調教性格與教養已經定型的人,實在是自討苦吃。

「啊。」

「你都不問問為什麼嗎?」小小失望。

「為什麼?」

「為了瑪雲小姐啊。」

她不懂,所以不輕率回應,凡事保留。她不習慣太直接的情緒與應對方式,缺乏含蓄,突兀而赤裸得毫無禮貌性的距離。

關先生給她的距離,令她自在;奎恩的不給她距離,令她備感壓迫。但是……奎恩不是應該很喜歡壓迫她、欺負她、逗弄她的嗎,為什麼在她公開承認他是她丈夫后,驀地淡出她的世界,不再親近?

她也去關的辦公室找過他,想問個究竟,順便……可是,他只在忙碌中淡淡丟下一句:有空再說,就趕搭飛機去了。

她好像,突然在他的生命中沒什麼分量。她之前那個粗野又狂妄的情人呢?

好想念奎恩……

「我在猜想,這可能是四爺的某種激將法。四爺不是有一次跟你聊天時說到,你爺爺對你的訓練還差了最後一步嗎?」雖然當個隔牆耳不太道德,但他完全是出於關心。「因為我覺得,瑪雲小姐你很有能力,充滿才華又很有氣質,可是太依賴四爺了。」

帶着台灣腔調的十九,獨自滔滔不絕,向他的聽眾大發高見。

她查閱了奎恩之前留在她那兒的手機,看遍所有的記錄。他對她還真放心,什麼都不保留。手機內重要的公司訊息、暗盤佈局、挖角脈絡、甚至是表姊芹芹發給他的短訊,一清二楚。

原來芹芹還在追奎恩,頻頻示意。芹芹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嗎,還是根本不在意?奎恩又為什麼都不回應?

芹芹的來訊,是從近期開始增多。那時手機的持有者早變成她了,芹芹卻不知道。奎恩之前是不是都把芹芹的來訊刪光了,不然為什麼來訊會在這之後暴增,芹芹卻恍然不覺事態有異?

最令她迷惘的,是奎恩手機中偷拍她的各種影像。

他似乎常趁她不注意時在凝視她,這些照片,像在記錄他眼睛矚目的軌跡。沒有什麼激情的畫面,或暴露的rou體,只有她的特寫。

為什麼?百思不解。

他拍她專註上網競標的側面,她檢視拍賣目錄的神情,她轉着一台又一台節目的獃滯,她打呵欠的蠢樣,她準備晚餐時搭配餐具的思索,她跟別人打電話時的心不在焉,她讀書時的慵懶,還有……

好多好多她沉睡的模樣。他拍得好仔細,細到甚至有的畫面只是她一隻睡眼的特寫。長長的睫毛上,殘餘的淚珠清晰可見。

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頸后的發線、她汗濕的額角、她紅暈的臉蛋、她微啟的牙齒、她的惺忪、她的茫然張望、她的切切搜尋、她倒回一堵胸膛的懶狀、由上往下俯看她依偎的嬌態。

原來他一直在看她。

只有一張照片,是她正眼望向他。仍舊只有一張臉,亂髮嬌慵,神情呆愕,像被車燈嚇傻的森林小鹿,莫名怔住。

這是最後一張照片。

當她正眼與他相望時,他就終止了他痴心的秘密遊戲。她那時好像痛斥了他什麼,不記得了,只對他後來烙在她額上的道別有印象——

這是騎士送給他心愛公主的吻。

「四爺雖然從不正面表露,可是他心裏是很疼你的。」話筒那方,依舊叨絮。

奎恩為什麼不幹脆正面表露這些,顯示他有多疼她?他何必忍受她的遲鈍、幼稚、無知?他幹嘛要包容她這段漫長的成長過程?

那麼,為什麼又突然離她而去?

「四爺的處境也很困難,因為最近有人在刻意探查他。但他都不跟你說,只關注在如何逼着你獨當一面。」實在太用心良苦了。

嬌柔的一聲隱隱啜泣,大大激勵了十九的士氣。很好,他冒險來電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瑪雲小姐終於領悟到四爺的憐惜。

「我就說嘛,四爺他太悲觀了。前一陣子還感嘆你會離他愈來愈遠,再也不是他的小娃,這實在是想太多。」真是拿他沒辦法。

她聽不進十九的自鳴得意,滿腦子只想着一件事:

奎恩,你在哪裏?

小女孩不要她幻想世界中的白馬王子關先生了,她要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一個由她是女孩、愛到她成為女人的痴心男人。她不在乎他的魯莽、真實、熱情及囂張,他一切令她反感的部分她全都喜愛,包括他對她的傷害、帶給她的各種痛苦、猜疑、和嫉妒。

她渴望他的全部。好的、不好的,只要是他的,她全都戀慕。

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見蹤影。

結束冗長的國際電話嘮叨,她回到網上競標,拐彎抹角地成功搶到一批良莠不齊的六十四方收藏章后,馬上打電話給自己甚少聯絡的婆婆。

「喂?媽,我是瑪雲。」她硬著頭皮客套致歉了一大串,慚愧於自己這個媳婦何等不孝,諸如此類。「對了,媽,您平常的旗袍料子都是去哪裏挑的?我也很想做一套送給我媽媽當生日禮物,可是我看了好幾家都不是很滿意,沒有您的料子那種感覺……」

瑪雲知道,婆婆向來講究衣着打扮,品味深獲社交圈好評,也暗暗引以自豪。她這番裝傻裝笨,果不其然,立刻得到婆婆大師般的嚴厲挑剔:你去看了哪幾家、怎會去看那幾家、真正出色的只有哪幾家……

她的笨拙憨厚,讓婆婆技癢難安,只好故作受不了地找一天帶她一起去看門道,渾然不覺地中了瑪雲的佈局。

她並不愛耍心機,但必要時她也耍得來——正如她在競標藝品時的「不得已」。她真正要的不是旗袍料、不是車工卓越的師傅、不是哪種合適搭配的昂貴珠寶、也不是阿諛奉承地企圖拉近婆媳距離,而是她想知道……

奎恩最近在做什麼?

千迴百轉,只為這小小刺探。

可惜的是,奎恩似乎不怎麼領情。

奎恩,我已經把自己那間小套房脫手,搬回我們兩人的家了。

奎恩,你幾時回台北?回來的時候能不能回家一趟?我有事想跟你談。

她每天都在對他的手機發短訊,發到自己都開始記憶模糊:這問題是她打算要發給他的、還是已經發給他過的?她是只在盤算而已,還是早就執行(甚至重複好幾遍)了?他為什麼都不回應?是不是在生她的氣?

胡思亂想,逐漸演變成鑽牛角尖。

「我想他應該不至於在生你的氣。」教會的粉領新貴與她邊逛101邊談心。

「可是他都不理我……」該生氣的人是她才對,如今為何卻反過來委曲求全地遭他冷落?「他寧可站在語彤那裏譏笑我,卻不願意跟我站在同一線。」

粉領新貴倒不覺得事情有這麼複雜。「他可能只是在忙。」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小人兒沮喪。

「我不太清楚他的狀況,但是……」呃,這話由一個沒感情經驗的來勸一個熱戀中的,好像有點怪。「有一種說法,可以提供給你參考:女人的自我肯定,多半來自她的伴侶;男人的自我肯定,多半來自他的事業。」

是嗎?所以那個事業心強盛的關先生,就吞滅了她的情人奎恩。這不是很合她當初的期望嗎,為什麼反而害她鬱鬱寡歡?

「瑪雲,你要學會體諒他,再慢慢地嘗試溝通。」而不是自己急着想要搞清楚,就逼他得照她的規矩走。

或許吧。粉領新貴又沒有結婚,當然說得容易……

「我雖然還沒結婚,但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原則,是一樣的。」她漫步眺望繁複的天井設計,沒看到瑪雲被刺中要害的心虛。「這大概跟一個人性格的成熟度有關吧。小孩子很少會為別人設想,想的多半是自己,只注意自己的利益和感受。」

這倒不需生過小孩才能明了,在教會的兒童主日學幫忙久了,自然能體會。

「設身處地,是一件需要學習的事。我過去也是常常只顧自己的感受,很少去體諒別人。」

「那你是怎麼改過來的?」

「因為我開始參加教會的關係吧。我這個不成熟的人,被一群成熟的人包容著、接納著,用愛心和耐心陪我度過學習的階段。」使她由很難相處,逐漸改變為平易近人。「奎恩對你不也是這樣嗎?」

輕柔的一句叮嚀,點醒了她的心。

「我……真的有那麼不好相處嗎?」

「還好啦。」看她怯生生的模樣,實在很可愛,真的像個小孩。「只是你還有很多學習的空間。」

好含蓄喔。如果是語彤,大概早直接貶斥她是故作清高的千金小姐、幼稚、傲慢、自以為是、就愛擺臭架子。也許這些都對,但如此粗暴的表達方式,常會傷到她的自尊。

她也想要像粉領新貴這般成熟溫暖的性格,她也想學習做個懂得體諒的人。

不過,她的領悟在執行上,有點不得要領。

「奎恩,我雖然不知道你今天回不回來,可是我有買你的晚飯。」她每天改為在他的手機內如此留言。「我現在有在學做飯,可是還端不上枱面,所以你再忍耐一段時間吧。」

「奎恩,今天我把你的襪子全拿去送洗了,結果小泉聽了居然笑我沒常識。」好過分,這麼輕視她的貼心。「我還發現超市有賣一種很神奇的紙拖把,一拖過去就會把灰塵全吸在紙上。」

「奎恩,我決定聽你的建議,離開爸的公司。」再待下去,也只會淪為整天閑閑坐在辦公室電腦前玩遊戲。「我想去學一些社會經驗,就去連鎖餐廳應徵工讀人員。可是我在廚房角落看到一隻好大好可怕的老鼠竄過去,所以做了二十分鐘后我就離職了。」

「奎恩,今天大樂透開獎。中獎號碼是……」

她努力表現成熟,絕口不提任何以自我為中心的要求,不要逼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到底在不在乎她、為什麼都不回她的電話、他還愛不愛她、為什麼好像不怎麼想念她、為什麼要害她這麼擔心、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要學會體貼。

「奎恩,我現在在浴室里,什麼都沒有穿。可能是生理期快到了的關係,我的胸部變得好像吹飽飽的氣球。」看起來好胖。「其實我也不太知道要怎麼自己玩自己……」

該從哪裏着手?這種事還是奎恩比較清楚。

她想請教小泉這方面的訣竅,小泉卻莫名其妙地也聯絡不到人。

好無聊。當成熟體貼的人,一點意義也沒有……

她每天沮喪地照常準備三餐,把奎恩滿櫥乾淨的衣服一再拿去送洗,努力消耗她積極購買的一堆紙拖把,認真尋找一份合適的工作。

她好想念奎恩,連身體也好想他。

「瑪雲!」

平淡的失落日子,驀然打來一通遙遠的電話。收訊斷斷續續,她卻認得這個聲音。

「你在哪裏?!」

這通電話她等得太久、等得太急,以致於一衝口就滾下眼淚。

「……所以沒辦法回你……只要我把整個……我們就可以出國好好……」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

「……不要輕舉妄動,我很就會回……」

「喂?奎恩?」她急喚,一聲深過一聲。

「……小泉跟我馬上趕到……」

小泉?奎恩為什麼會和小泉在一起?他們認識?

「……日本的四爺……危險……」

她愈聽愈驚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奎恩居然會跟她提四爺。四爺有什麼危險?

小娃,我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所以,可別讓我等太久。

心頭猛地一凜,某種不祥的預感,始於斷訊。

出了什麼事?

她急急撥電話到四爺家,卻是空號。啊,對了,前些日子四爺身旁應侍的十九才打過電話給她,說不定有被記錄下來電號碼。

她趕緊搭計程車飆往父親的辦公室,搜尋那天十九的來電記錄。找是有找到,可是沒有顯示來電的出處,無法回Call。怎麼辦?四爺會不會是搬家了,還是刻意不想讓她找到人?

沒有辦法可想,她只能再跑回家等救兵,要奎恩解釋清楚。

才步出爸爸的公司,門口就停著一部計程車,彷彿恭候多時。

「瑪雲?」

對街正好有群精英上班族過馬路而來,打算在午餐之後回戰場搏鬥。其中一名幹練女子,一看就令瑪雲警戒反感——

她不想見到表姊芹芹。她現在才暗暗領悟,她離職不是因為爸都不再給她工作做,而是她不想跟這個人在職場上同進同出:拿她的慘遭冷凍,來對比芹芹的飛黃騰達。

「你怎麼來了?」芹芹驚喜步來,姿態自負而自信。「你不是已經離職了嗎?」

要你管。

她僵著小臉,擠不出任河和藹的神情,不像以往那般天真無邪,傻傻招呼。

這個女人明知奎恩是她的丈夫,還積極追求,想辦法親近。不管這女人過去和奎恩是什麼關係,奎恩現在是她的,她也從未想到要放手。

她無意中搶了表姊的男友又怎樣?曾有的愧疚,早被嫉妒和防備轉化為排斥。為了保衛她和奎恩建立的小小家庭,她甘願六親不認,就算因此遭到報應也無妨。

只是,她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快。在她決絕坐入計程車、關門而去的剎那,就陷入巨大的陷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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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旋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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