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乍見她時,還以為這是專仿照六、七歲小女孩做的假娃娃。粉雕玉琢。不言不笑、不動不眨,晶透明爍的大眼視而不見地望着地面。彷彿拒絕別人進人她的世界,也拒絕進人別人熱鬧的圈圈。

「可以把我的東西還給我了嗎?」一名美少年溫柔笑問。

小女孩坐在書齋大椅內,緊抓着她方才在屋外撿到的一塊木雕佩掛不放。

「元卿!你是不是又躲到書齋里去了?」人未到、聲先到的男子在老遠就一路朝這兒邊跑邊叫。

少年沒什麼動靜,依舊安坐在小女孩隔壁的大椅上,倒是她,連忙鑽進他的椅子底下,躲在他衣擺的遮掩後面。

「外頭的喜宴上見不着你人,就知道你一定又溜到書齋里混!」男子一身紅袍地殺進屋裏哇哇叫,一屁股坐在之前小女孩待的位於上。「太不夠意思了,這是我的婚宴喔。」

「抱歉。」少年笑着鬧鬧翻開下一頁。

「我看你一點都不抱歉!」哼。

「真是不識好人心。」

「是啦,你早點閃人對我來說是比較有面子,省得大夥只顧著觀賞你而忘了身為主角的我。可你不在,我更沒面子,因為每個人都拿我當聽差似地猛問:元卿呢?元卿在哪裏?都沒人來跟我說恭喜!」

「你節哀順變吧。」

「我是早已習慣這事兒,可是碰多了還是會不舒服。加上找你之外,我還得找小九。

我看我這新郎官不用當了,去當跑堂倌還差不多。「

「什麼小酒?」

「我們家老九。」他不耐煩地比畫着矮小的個頭和形貌。「就這麼大,頭上扎這個樣的娃兒埃這丫頭,一天到晚不理人、不說話,跟個鬼影子似地四處遊盪。」

「就是你阿瑪一直沒給她取名字的老么?」

「我阿瑪跟她,簡直一模一樣的臭脾氣!」害他這個老大當得真麻煩。「不過我心裏有時也會像阿瑪那樣地怨她,畢竟就是為了生下她,我們才丟了額娘。」

「我看你阿瑪其實挺關心她的。」只是不喜表達。

「問題是他們父女倆脾氣一樣硬,兩人一對眼就只會互瞪,這個不理人、那個也不理人,我們這幾個哥哥姐姐在中間再怎麼扮丑角、熱絡氣氛也沒用。現在我反而高興小九很少在阿瑪面前出現,省得我們老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她或許正是不想讓你們為難,才和自己的父親避不見面。」

「才怪,她根本是在耍性子!」新郎官一哼。「仗着她跟額娘長得一模一樣的優勢,什麼都用最好的,任何東西阿瑪都會派人送去給她先挑,再讓我們這些哥哥姐姐撿剩的。」

「你不是說過她一向不拿你阿瑪送來的東西嗎?」

「瞧,那丫頭夠刁吧?」

「她也許是想把好東西讓給哥哥姐姐們。」

「那是因為她挑剔,全看不上眼!」想來就令人不爽。「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帶聊著聊著,就感嘆起來。為什麼當年不保住額娘的性命,卻保了個沒用的傢伙?」

「留點口德。」少年冷然低語。

「小九她真的沒什麼用處啊,只會成天製造大夥的不愉快,一看到她就想起因她而難產過世的額娘。我至今……仍很想念額娘,世上再也找不到像她那麼完美的女子了,所以每當我一看見小九心裏就矛盾。她真的太像額娘,偏又是害我失去額娘的兇手。我想親近她,卻也厭惡她……」「別說了。」少年椅下的無所動靜令他略感擔憂。

「這倒是,我幹嘛在自己的大喜之日聊些感傷的事。」他努力以僵硬的笑容掩掉眼眶的潮紅,爽朗起身。「我們回酒宴上好好喝他兩場吧!」

「你先去,我隨後就來。」

「別又乘機溜掉,小心我在姨媽那兒告你一狀,回去可有你好受的!」

少年等人影跑遠了,才慨然拉出底下藏的小人兒。她沒有表情,沉默地垂眸抓着掌中的東西,彷彿地根本沒聽見剛才殘酷的對談。但他知道,她什麼都聽見了,也都聽懂了。

他凝眸半晌,由頸際拉出一條墜子。「你沒有任何玩具吧?」他蹲下,與她面對面。

「我用這個墜子,跟你換你手上的木頭佩掛,好不好?」

她不出聲,直直冷視眼前友善的面孔。

「這是我上回進宮時太后賜給我的,叫水月觀音。」他將白玉墜子吊在她眼前晃呀晃。「以前,在唐朝的時候有個叫蔣凝的美男子,風骨與人品都和他的容貌一樣超凡絕俗,大家都說看到他就會感受到一股祥瑞之氣,似乎能沾點好運,所以叫他水月觀音。」

她着迷地傾頭凝望雕工細膩的白玉墜子。會帶來好運嗎?

「會埃」

充滿期待的小臉上微有退縮.似在懷疑。

「真的。」他望進她幼推的雙瞳。「從今以後,你不但會有個名字,還會有屬於你自己的才能,不再是個沒用的人。」

她像掉入夢境般地失魂怔忡,獃獃地任少年將墜子掛在她身上。她會有名字,還可以不用再當沒用的人?

「喜歡嗎?」他和煦一笑。

她緊張地雙手牢牢抓着胸前玉墜,唯恐好運會跑掉。她不敢表現出任何情緒,卻仍掩不掉臉蛋上的兩團興奮紅暈。

名字,她要名字!晶圓燦亮的大眼渴望地逼視着少年。

他微愣,繼而發笑。

「難怪你一天到晚不出聲。」她的眼睛比嘴巴還會說話。他深瞅眼前甜美無邪的玉人兒,像是聯想到了什麼而怔然失魂,心神蕩漾,彷彿眼前凝睇的是另一個人。

「冰雅。」他迷離輕喃著『月亮』的滿洲語,幽邈如風鈴般細細敲過她的心。「從此以後,這就是你的名字:月兒冰雅。少年牽起小女孩雪白柔軟的小手,眼神忽然轉為堅定。

「月兒,跟不跟我走?」

她仍在呆愕中,飄浮在自己名字清靈婉轉的音韻里。

月兒冰雅。

「你要留在這裏當個沒用的小九,還是跟我走,成為獨一無二的明月?」

她一驚,瞪大了雙眼,宛若在剎那間被開啟了什麼。

小手突然牢牢反握住少年,使盡全力地抓着他,如同在做某項強烈的宣誓,寂靜的吶喊。

從那一刻起,時至今日,已過十年,她不曾後悔,也不曾辜負少年的苦心栽培。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小女孩,轉而幻化為令人咋舌的絕艷。少年也不再是少年,早由歲月琢磨出醉人心魂的縹緲風采。唯一不變的,是他們緊密的關聯。

「我潛入『四靈』的酒宴里,意外探到他們手邊關於鹽梟的情報,不料被人看出馬腳,只得趕緊撤退,在被他們追擊的途中,我不小心傷到了頭,好一陣子什麼都想不起,直到偶然發現我遺失的墜子,才突然恢復記憶。」

「什麼忘了一切.根本是胡說八道,我從沒聽說有人會受這種怪傷。」之前在茶樓里和她大起衝突的跑堂倌大嚷。

「小二!」大廳內一名男子冷硬喝道。「這裏是元卿貝勒府邸,不是酒肆茶樓,注意你的口氣!」

「是……」跑堂位馬上頹然泄氣,不忘偷偷狠瞟冰雅一記。

「探到了什麼秘密?」座上的元卿專心挑選著商販剛送來的整盒玉石。

「衙門與鹽梟交易的據點在揚州,人脈也大多鋪設在那裏。」

「埃」遠方白田石挺適合做畫齊印監的。

「關鍵在於兩份信函。」冰雅在元卿漫不經心的態度下力持穩定,詳細說明兩份信函的重要性。

「好,我會和負責密查此案的朋友親自下揚州一趟,試試能否截到衙門與鹽梟勾搭的這兩封證據。」他隨口虛應,又撿起另一方硃砂印蹙眉細看。

冰雅孤立無援地杵在大廳中央,一旁站着跑堂倌,眼前坐着那名冷硬男子及疏離散漫的元卿,氣氛尷尬,四人各有心思。

「你失憶的那幾天……」那男子勉強壓下關懷,維持權威性。「過得還好嗎?」

「謝天魁師父關心,徒兒一切安好。」她漠然垂眼。

「你都待在哪兒?」

「某個小戶人家家裏。」

「某個?」

「我……想起一切過往後,反而記不太清楚失憶時發生的事,只……隱約有印象曾被好心人收留過。」元卿冷冷勾著嘴角,審視玉石,不發一語,令冰雅更加局促不安。

「結果如何?」

「什麼?」冰雅回望師父。

「我說你給大夫診治頭傷的結果如何?」

「很好,已經沒事了。」她淡漠地調開現線。「反正額角的小傷痕,用頭髮遮掩一下就行,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的。」

「我擔心的不是疤痕,而是你的健康。」

她始終閃避著天魁師父的關注。她一直只把他當師父看,不想從他眼中發現男人對女人的疼愛。

「你失蹤的那幾日,師父找你都找瘋了,連家丁都全數派出去搜尋。能夠嫁給師父這樣的人,師妹你真是好福氣。」跑堂倌猙獰訕笑。「既然你回來了,我也該準備重新提親——」「不要!」她駭然打斷師父的話后,才發覺她的冷靜全然崩解。「我的意思是……我的……我的頭傷確實還未完全復原,至今仍然偶有暈眩。我想我們的親事……

就再延一次吧,等我狀況好點了再說。「

「冰雅,你還是老實說吧。」天魁冷下俊偉面容。「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歡這門親事,只是礙於這是你元卿表哥一手撮合的,不好推辭?」

她想回答,又不敢回答,盯着地面沉默半晌。

「從我打算提親那刻起.你就不對勁。你的差事向來就只是傳遞情報,安全無虞,後來卻突然不要命地到處潛伏敵陣、探測消息。你不會武功,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這些事也不該由你來做,為何故意冒險犯難?」

「對,專搶我的功勞!」跑堂倌慘遭師父怒瞪,立刻縮頭縮腦。

「你想證明什麼?」天魁高高佇立在她跟前。「抬頭回話。」

她不要。她不喜歡看到師父注視她的眼神,太熾熱。天魁從她小時就負責傳授她獨門秘技,對於她的性子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唯一摸不透的,是她的心思。

「這是我最後一次依你的意思去做:再延一次提親的日期。以後不難你再碰任何危險的事情,也不許出任務。你今後的職責,就是專心為人妻、為人母。」

她駭然大驚,急忙轉望元卿求援。

「你師父說得對,也該是你歇手的時候了。」他悠然品茗。

元卿表哥……冰雅被遭人出賣的感覺凍住,瞠著大眼無聲地質疑。這已經是她第二次感到被他背叛。上次是決定撮合她與師父,這次則是同意師父罷掉她的職務。

待閑人散去,廳里只剩冰雅和元卿,她才顫聲細問:「為什麼?」

「已經決定的事了,問理由又有什麼用?」他垂眼把玩著一方上品軟玉,撫摩那份溫潤之感。

「你還是沒有坦白告訴我。」

「你呢?你又何曾向我坦白過?」

她在元卿抬起的笑眼中一凜,蜷緊了冰涼的小手。「我……這不是特地留下來等著向你說明了嗎?」

「好啊,我洗耳恭聽。」他心不在焉地交疊著長腿,鑒賞玉石之美。

為什麼……表哥要用這種態度待她……

「救我的人,其實是咱們的死對頭,『四靈』。可是對方趁我失憶之便,謊稱是我師父……」元卿冷笑。「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因為我什麼印象都沒了,卻記得他的聲音!」她急切說明。「我根本不知道那聲音是敵是友,只知道我聽過那聲音!我當時好害怕,什麼都不記得,連自己是誰也不曉得,只有熟悉的聲音能令我安心……」「你也很熟悉我的聲音,卻當着我的面逃之夭夭。」

她愕然想起在茶樓前碰見五哥、五嫂的事,羞愧得紅透了臉。是啊,她當時雖然失憶,卻對馬車內身影隱約的元卿有印象,更對他的那句『月兒』起了強烈反應,只是她沒料到,這反應會強烈到當場就倉皇逃離。

「你的背影,傷透我的心。」

冰雅才被這句輕吟刺傷。「我不是故意要逃離你!我當時負傷,腦袋不對勁——」

「所以你那時沒有餘力說謊,只能老實反應。」

她再度被重重挫擊,錯愕無語。她是嗎?其是這樣嗎?

她心底有想着要逃離元卿表哥嗎?

「我想……我可能有點記憶錯亂……」她脆弱地努力開導自己。「瞧,我把敵人當親人,把親人當外入,腦子裏簡直一團糊爛。這……實在可笑,只是撞破腦袋,竟會做出這麼多蠢事!」

她勉強地撐著輕鬆笑容,卻忽略了額角冷汗。

「你不信任我。」他低喃。

她斂起差勁的假笑,不否認。

「為什麼?」

她深深望進元卿終於對上她的雙瞳。那份俊美依舊,溫柔依舊,卻有一樣和以往再也不同。

「為什麼要把我嫁給師父?」輕柔的細語幾近無聲,卻仍未成功地掩去沉重的不安與背棄感。

「他是一個好歸宿,家世人品都配得上你。從小就指導你、守護你、偏愛你,是個我可以放心把你交出去的男人。」

「我要的不是那樣的好歸宿!」她嬌喊。

「那你要什麼?」

「我要保有我的職責、我的作用!我每次都很認真小心地替『四府』眼線、傳情報,我沒有失誤過,我也沒有利用師父的偏愛或你的權勢或我的家世背景。我靠的是實力,我也很努力,可我需要的不是一個好歸宿,而是——」元卿凝睇着她突然煞住的激切,等著下文,她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月兒?」

她捏緊顫抖的小拳,極力忍住情緒,避免淪入哭鬧場面。她此時要的不是大男人對小女人的同情,也不是兄長對小妹妹的無奈包容。

「我以為你是懂我的。」她絕望地閉眸深呼吸。「結果你竟把我當個庸俗女子看待,以出嫁為終身大事。」

「我也以為你是懂我的,會明白我在這背後的苦心,結果你卻用最庸俗的角度看待,認定我就只是在嫁人了事。」

「表哥?」

「你回去吧。」

「等一下,表哥!」她慌了。「我不懂你剛才說的意思。」

「我也不懂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既然已經住在『白虎』府邰成了『白虎』的人,為何還在我面前遮遮掩掩,不敢坦言?」

他知道了!冰雅渾身血液瞬時凍結,意識墜入谷底。

他已經知道了,他是怎麼知道的?

「虧你剛才還在人前演得有模有樣。」他冷峻地一掀嘴角。「月兒,演戲的雖然是瘋子,看戲的可不一定是傻子。別以為我眼睛不行了,就開始在我面前睜眼說瞎話。」

「我沒有!」她急得差點掉淚。

她知道表哥眼睛受創的秘密,也一直從旁掩護着他故作視力正常的演技,更明白毀了他雙眼的元兇就是「四靈」.但她真的沒有因此而愚弄他!

「我看見光明的時日已經不多了,等在我眼前的就只有黑暗,一輩子的不見天日。

我還能依靠什麼、還能相信什麼?而你,卻在這種節骨眼上跟我玩遊戲。「他的連連輕笑聽得冰雅椎心刺骨。

她明白表哥的感覺,她失去記憶時就嘗過這種深遠無邊的茫然與恐懼。加上表哥原本可以漸漸復原的雙眼轉而急遽惡化,那種由希望掉入絕望的重挫,更令人難以承受。

元卿的笑聲漸趨和緩,神情空洞,終而橫掌覆住雙眼,輕聲嘆息。

「對不起,表哥,我不是故意要瞞你。」

「別說了。」她努力眨着眼睛,咬緊牙關,不讓情緒決堤。

許久,兩人都沒有聲息,無所動靜。

「抱歉。」

冰雅失神好一會,才意識到那句低吟確實來自元卿。

他癱靠入椅背,仰頭閉目,似在冥想什麼,又像正倘佯在大地,仰望天際。

「我不該對你發脾氣。」

她竭盡所能地不發出一點聲音,讓感傷由眼眶悄悄滑落至前襟。

元卿茫然思索,忽然咯咯笑起。「看來我的眼睛還未失明之前,心就已失明。」

「表哥。」

「『白虎』的事,我不該責怪你,畢竟你是為了替我探消息才會意外負傷。」她又何嘗不是最無辜的受害者?「或許,我從一開始就不該拖你涉入這圈子。」讓她陷進危險里。

「如果你當年不拖我下水,我會更恨你。」

他微愕,轉望殘破的影像。

「在『四府』里,好歹我也是個有點用處的小棋子。若你當年不拉我一把,我至今很可能仍是個沒用的小九,只能用來嫁人生孩子的工具。」

「那也是種幸福。」

「可是我拒絕接受這種無知的幸福,一輩子靠男人來肯定我的存在。」

他慨然捏著鼻樑蹙眉沉思。「失去清白的事,你怎麼說?」

她的強硬突然瓦解,陷入難堪之中。「我不想說。」

元卿的雙眸忽而犀利起來,瞪得她手足無措。但縱使親如兄妹,她也不敢將如此私密的事搬上枱面。

「月兒,『白虎』對你來說太危險,他不是你能碰的男人。」

「我會小心。」

「還是不肯死心?」

冰雅從頭燒紅到腳趾,捏緊小拳穩住冷靜。「我沒有必要因為敵人太強就退縮或死心,我寧可繼續戰鬥。」

「我不是指身為敵人的『白虎」,而是身為男人的』白虎『。「

「不……不管他是何種身分,與你對峙的,就是我的敵人!」

元卿瞭然地斜倚扶手,支著額角審視。「『四府』裏面,以敬謹親王府的我與他們衝突最直接。我擔心,他們會以與我最親近的你做為攻擊目標。」

「我不會拖累你的。」她沮喪咕噥。

他深嘆。「我不怕被你拖累,相反的,我很期望能被你拖累。」

冰雅怯怯迎上他朝她伸出的雙手,任溫柔的大掌分握住她冰涼的柔荑。

「月兒,你永遠都可以拖累我,被你靠着,我一點都不嫌累。我知道你很努力,連天魁師父都為你難得的天分與聰慧傾倒。可只要是人,都會有脆弱的一面,你不必在我面前時時逞強。我不也把我最不想讓人得知的真面目與你分享了?」

這倒是。表哥的家人及朋友,幾乎沒人知道他視力惡化的事,只有幾個協助他偽裝的密友了解實情。她正是其中之一。

好幾次,她聽見旁人批評表哥愈來愈不友善,她就好想挺身反擊。好幾次,她私下瞥見表哥一人承受着視力崩解的痛苦,她就好想哭泣。

她好想為他分擔些什麼,卻發現自己連該做些什麼都不知道。

「你只要這樣陪着我,就夠了。」他透過交握的手融入她的心。「每個人都需要伴兒,陪他撐過脆弱的時刻,才能補足元氣繼續奮戰。」

是嗎?她對錶哥來說有那麼大的作用?

「你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所以我不希望你涉險。」

強烈的力量頓時貫穿冰雅,衝擊着她的意識,有如剎那間被熾熱的光亮全然籠罩。

她很重要,她在優秀的表哥眼中非常重要!柔軟的小手緊緊地反握着他,傳達着無法言語的震撼與激動。

「月兒?」

她是重要的,她很有用!

元卿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堅定地握着她的手。有些話想對她說,卻又覺得不是時候,只得收回。

幾天後,他便與查辦鹽務的朋友南下、親赴揚州搜索冰雅所說的兩封重要信函,看看是否能一舉抓住鹽梟把柄。

冰雅決定,自己仍然要做顆稱職的小棋子,發揮她對『四府』的功用。不管師父想要如何將她拴為庸俗的無能妻子,也不管表哥打算如何勸她脫離這圈於,她絕不退縮!

至於她的感情……冰雅苦笑。夠了,她已放縱過自己的感情一次,也認清自己多沒看男人的眼光。不必再陷溺了,還是以公事為重吧。那段旖旎時光,在她恢復記憶時,就已決定統統忘記。

春陽暖暖普照遍地融雪,走在市街上,雖然到處濕濘、攤販喧鬧、行人雜沓,她卻昂首闊步,篤定地邁向她的方向。

若想幫『四府』穩住陣腳,就得繼續她失憶前的秘密行動,探查『四靈』。表哥一直對『四靈』這幫神秘人物有不祥之感,卻又摸不透他們是敵是友、來歷為何。縱有消息,也太過片面,實在不利於行事。

決定了,就由此着手,也讓表哥和師父看看,她的價值並非僅在嫁人生子……正盤算到一半,冰雅就被遠處的驚叫混亂打斷。發生什麼事了?

一輛二馬轎車瘋狂衝過大街,無視街上的熙來攘往,兇猛直闖,剽捍地疾速前行,嚇壞沿路行人商販,許多人閃避不及,跌成一團。

「哎喲我的媽呀!」

「快走開!這馬車發狂了,前頭的人快閃呀!」

「寶寶!寶寶!『」

「快把孩子拉回來!」

驚險的場面引爆一片混戰,街上的吵鬧與尖叫聲如潮浪般由這頭卷往那頭,沿街恐慌。

「等等,快幫我一下!我的餅鋪——」

砰聲巨響,漫天灑下酥脆的熱餅,墮落地上,被怒馬踩個稀爛。翻倒的餅鋪推車高高地轉着主輪,底下壓着沉寂的小販。「救命哪,趕快逃哇!」

「出人命了!」

突然間,車門在急駛中敞開,抓了路邊一名老太婆入內就猛力合上,暴風般地橫掃而去,消失了蹤影。

「這……哪裏來的瘋子?」

「怎麼回事,它抓了老太婆就跑?」

馬車狂飆過後,留下一路凌亂與迷惑。然而馬車內的風暴,卻正興起。

老太婆拚死掙扎著,十指瘋狂抓去,卻不敵一隻驚人巨掌的攻勢。它直接抓往老太婆下顎處,兇猛一撕,將臉皮連同白髮粗暴地一道扯落,痛得她放聲驚叫。驀地,一頭細密的長發如黑瀑般飛泄而下,蒼老的臉皮底下藏的竟是張絕美嬌顏。

「幸會,月嬤嬤。」

「你是什麼人?竟敢——」一抬眼,她駭然抽息。

「喔,不對,月嬤嬤在這裏。」巨掌甩甩連皮帶鑿的老太婆面孔,支起艷麗的真實小臉。「我該怎麼稱呼你?月兒,還是冰雅?」

她震驚得無法回應。這怎麼可能……大白天的,她怎會突然作了場奇怪的惡夢?

「百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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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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