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濮陽少仲爬出山壁,本來要落地的,但眼前儘是一片荒涼景象,地上濕漉漉的,也不知道上頭是不是還有毒性。他索性跳到離山壁最近的一棵樹上,再從這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漸漸遠離了山壁。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小丘陵,背靠筆直的山壁,前面則是窪谷,不少窪地還有水匯聚。他四處觀察了一會,發現不遠的地方似乎有炊煙升起,那裏應該有人家居住才是。

自己身上帶有銀子,換一點吃的應該不是問題。

炊煙看似接近,其實還要翻過兩個小山頭。濮陽少仲一路施展輕功,也用了小半個時辰才靠近。這裏只有幾間簡單搭蓋起來的小屋,像是獵戶臨時休憩的地方。兩個漢子正將一隻山雞在火上烤著,雞皮已經略顯金黃,雞油滴在柴火上,發出輕微的滋滋聲來。

濮陽少仲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他自昨天中午過後就沒再吃過東西,現在已經接近正午,早已餓得飢腸轆轆。食物的香味陣陣飄來,他不由得向他們走去。

「兩位壯士請了。」濮陽少仲走到離他們還有十來步的距離,抱拳說道。

面向他的漢子抬起頭打量着他,背對他的那個略動了一身體,卻沒有回頭。

「請問兩位,這雞能不能賣給我?」濮陽少仲問道。這雞是他們自己烤來吃的,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才對。

兩個漢子對望一眼,面向他的那位眼珠一轉,咧嘴笑道:「這麼大的山,能遇見算是有緣份,小兄弟不嫌棄的話過來一起吃吧!」

要是以前,濮陽少仲大概會很高興的走過去,但遊歷江湖這一年多來,他因輕心吃了幾吹虧,對陌生人也就多了一點警戒心。他走近幾步,仍舊說道:「多少錢我跟你買了吧。」

先前說道的那個漢子一聽皺起眉頭,一臉不高興的哼道:「現在這方圓幾十里內都沒有人家。這雞也是我們倆好不容易打來要自己的吃的,賣給你了,我們自個兒可就沒的吃了。」說首逕自翻動架上的雞肉,不再理他。

濮陽少仲想想也對。他和末鬼沿着陰川面上,到這附近已經沒看到什麼人家了。硬要對方把雞賣給自己,的確也是沒有道理。

乾脆自己去打一隻雞還是兔子什麼的好了。

他轉身正要走,剛才一直沒說話的那個漢子突然說道:「老王,我們自己是老獵戶了,弓箭都有,等會再去射一隻獐子就好。他一個人出外人,肚子餓了叫他去哪去找吃的?既然肯出錢買,就賣給他吧。」

濮陽少仲停步轉過頭來。面向他的那位「老王」似乎有點為難,頓了一下才點了點頭,說道:「既然你這麼說了,也好。」

背對着他的那個漢子已經拍著屁股站起來,收拾一旁的弓箭袋,老王依依不捨的看了一眼熏烤的雞,對濮陽少仲說道:「一兩銀子。」

這價錢還不到山下客棧的一半。濮陽少仲從腰囊里拿出二兩銀子遞過去,「真是謝謝你們。」

老王看了一眼,只接過一兩銀子,咧嘴笑道:「一兩就好。」也跟着收拾起一旁的弓箭袋。

濮陽少仲走到烤架旁,看了一眼烤得酥香的烤雞,又看了一眼兩人默默離開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未免有點過份。他年輕又練武,餓幾頓並不是什麼大不了事,眼前這兩個人背卻都有點駝了……算了。大不了先弄一些回去給末鬼吃,他自己再想辦法好了。想了想,說道:「兩位壯士,一兩銀子在山下只能買到半隻雞,我跟你們買半隻雞吧。」

兩個漢子對望一眼,一直背向他的那個漢子說道:「小兄弟有良心,我也就不怕你見笑。實話說,我們也真是餓了,有點走不動,能坐下來先吃點東西填填肚子,等會也才有力氣打獵。你不怕被我副醜樣嚇到的話,一起坐在這裏吃雞也有趣。」這才回過頭。

一照面,濮陽少仲便是一怔。這人臉上三條粗疤自左眉一直劃到頻下,隆起的息肉突愈扭曲簡直像三巨大的蚯蚓爬在臉上,右臉看去正常,但左臉,尤其是左眼,眼珠混濁,眼皮上掀,圓睜得銅鈴一樣!這樣的尊容要是在晚上看見,恐怕還真的是會嚇一點。

濮陽少仲立即想起這樣盯着人家的臉看很沒有禮貌,吶吶的笑了一下,說道:「既是這樣,兩位就請坐下來一起吃吧。」

「王義。」一開始說話的那個漢子自我介紹。

「吳恩。」臉上有疤的漢子跟着說道。

「我是『昊』。」濮陽少仲說道。幾次江湖經驗,報出真名有時會引起有心人聯想凱覦,所以後來他聽從末鬼的建議,慢慢就都用昊這個字來自報名字。

吳恩從隨身的行囊里拿出幾個饅頭分給王義,又丟過來一個給他。「雞要等一會,先墊墊肚子吧。」

濮陽少仲雙手接住,道了聲謝,卻沒有張口吃下。

吳恩也不看他,一口咬住饅頭,順口閑聊道:「昊兄弟是讀書人家出身的吧?」邊說着吞下一小塊饅頭,仰頭喝了口酒。

濮陽少仲愣了一下。他一身風塵僕僕,粗手大腳,還佩了把劍,真不知道這人是從哪裏看出他是書香世家子弟?但他不習慣扯謊,隨口「嗯」了聲便帶過去。

吳恩看他沒有意思要說話,笑笑也不再問,三個人六隻眼睛盯着架上的雞,聽柴火嗶吡剝剝的聲響。

「嘿嘿,好了好了。」好半晌,王義搓着手,高興的說道。

王義撕下一隻雞腿遞給他,濮陽少仲伸手接過,站起身來笑道:「謝謝你了,我身上還有些銀子,想再跟你們買幾個饅頭。」他從腰囊里摸出一些碎銀子,望着他們兩人。

王義眼角瞄過他腰間的錢袋,掀了掀了嘴角,又把另一隻雞腿也撕給他,笑道:「覺得吃不飽的話,這些饅頭都拿去吧,你給了我一兩銀子夠了,這點東西全加起來也不值這個錢。」

吳恩笑道:「其實小兄弟要是不嫌棄的話,等我們打獵完跟着我們下山,還有得吃,一個人在山裏,就算帶上一些糧食,也撐不了多久的。」

「這是要帶給朋友的,他……」濮陽少仲抿了抿唇,沒有多說。「這些東西是帶給他吃的,我們會一起下山。」濮陽少仲將碎銀遞到兩人眼前,「萍水相逢,謝謝你們的好意,這個請你們收下。」

王義還要再勸,吳恩向他使個眼色,回頭對濮陽少仲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收下了。這幾天我們都會來這裏,如果你們還要在山上待幾天的話,也可以來這裏找我們。」

「嗯。」濮陽少仲點點頭,接過包着饅頭和酒巴壺的紙袋,連同雞腿一起放進去,向兩人抱拳稱謝,高興的轉身離開了。

王義盯着少年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過頭說道:「我看他身上衣服的質料不差,腰囊里也有不少銀子,你看怎麼樣?」

「你看他走路的樣子,這可是個練家子。」吳恩眯著僅存的一隻眼睛說道:「而且還有朋友。」

王義聳聳肩,「這小鬼外地來的,在山裏沒法生活,我們明天再來,管定他還要來找我們。到時在酒里下包葯讓他帶走,暗地裏跟着他去找他朋友,兩人一起迷倒,嘿嘿,到時要殺要剮還不全憑老子高興?」

「我還不知道你腦袋裏打什麼算盤?」吳恩咋咋嘴,喝了口酒說道:「像這種模樣兒俊,乾淨有教養的,賣了最起碼值三千兩。」

「嘿嘿,老規矩,我動手,你看風,七三分賬,少不了你一個子兒的!」

「哼,你是財迷了心眼了。」吳恩僅存的一隻右眼瞪着他,「你不知道大頭目回來了?他剛從黑牢裏逃出來,又給官兵追殺;心情煩得很,天天尋縫隙兒拿底下兄弟出氣。要是讓他知道你做人販子買賣私吞了銀兩,還不把你這身骨頭打菜!」

「這倒也是……」王義遲疑道。這座陰山十分地里有七分是大頭目的地盤,要是有貨私吞,被發現就等著被剝皮,更何況眼下這個吳恩就不背和他上同一條船,泄露出去天涯海角追殺,有銀子也安穩不得。

「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吳恩陰狠的目光一動,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別透風聲,先把人迷倒了,我知道有條道可以偷偷送出去。就是被人發現,只要推說是要進給大頭目也就得了。」

「嘿,這樣好!」王義眼睛發光,興奮的說道。

「五五分賬。」吳恩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王義一愣,半晌啐了一口,「XXXX老娘的,就知道你沒這麼好商量!……成交!」

***

濮陽少仲沿着原路退回去原來棲身的山壁。

從一裏外看去,這一大片山壁前後都不跟其他山脈接連。上窄下寬,高半丈余,最寬的底部則綿延五百尺左右。山壁刀削一樣,連雜草都不發一根,竟像是平地突然長出一塊石頭一樣。

他帶着一包食物和三亞酒回到山壁凹穴,擔心末鬼可能正在運功逼毒,沒敢放聲打擾。

他們在一起已經一年有餘,互相接近也不會使對方感到壓迫。

濮陽少仲放下手上的東西,便向內爬去,轉過避風的石頭,赫然看見末鬼。

末鬼靜靜的坐着。他的頭髮、額頭、鼻樑、嘴唇、脖頸,連那一身深沉的衣物,都結上了細密的冰霜。薄薄的一層白覆滿了他的全身。

竟然整個人都結冰了!

濮陽少仲連忙一手按上末鬼的胸口,這一按他幾乎忍不住要驚吵起來:他竟感覺不到心跳!

一道冷汗滑下濮陽少仲的背脊,他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快要停止了!他又試了試末鬼的鼻息:沒有,什麼都沒有!

怎麼會這樣!明明出去時還好好的!

濮陽少仲渾身一顫,一眨眼,突然急提內力。真氣迅速在他的雙手匯聚,他咬着牙,按上末鬼的胸口,將全身的功力都逼入末鬼的體內。

濮陽少仲一進洞,末鬼就察覺了。但他卻連最輕微的聲音和動作都無法發出,只能給持原來的姿勢,死人一般的僵坐在地。

陰川水毒侵入了他的經脈,使他無法凝聚足夠的真氣將之逼出體外。

於是他將自身的真氣降到最低,以一種接近原始自然的方式,讓身體回復到最初的平衡,藉着凈化體內的毒物。

他全身真氣的流動極為緩慢;心跳、呼吸近乎靜止。寒氣一點一點的,自他全身微張的毛細孔中冰冷的流泄出來。

就像身體里堆積了廢物,人體可以藉由呼喚排泄將之清除一般,這原是所有生命與生俱來的一種自我復原的能力。雖然緩慢,卻自然而安全。

他應該可以隨時暫時停止——-如果他身上受的不是陰川水毒的話。

末鬼不是沒有中過毒。他甚至中過許多致命的奇毒,然而卻沒有一種毒,像陰川水毒一樣,會隨着漸漸回復增強的真氣,反撲而來。

他發現得太晚。

而他無法停止。

於是當濮陽少仲一掌按上他的胸口的時候,他就知道大錯已經鑄成。

他正閉鎖全身經脈,一股純時的內力卻在此時侵入他的體內。他只有兩條路可走——將冰冷的水毒回貫入對方的體內,或者任由這股內力擾動他幾近停止的真氣,讓反撲的毒性侵入他全身的經脈。

如果在他身上貫注內力的是別人,他會選擇前者,殺死對方救活自己,可是這個人卻是濮陽少仲。

末鬼只有嘆氣了。

正當濮陽少仲急得滿頭大汗,一聲微弱的「少仲,住手。」自面前傳來。

「啊!」濮陽少仲大喊一聲,手下卻沒有停。

末鬼張開覆滿冰霜的眼帘,苦笑道:「少仲,住手。」

濮陽少仲一愣,立時將手了回來。他收得太急,功力反震,胸口像被巨石磨碾過一樣,痛得幾乎沒法呼吸,他卻沒有時間理會,急急就問:「你怎麼樣?」

末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溫和的問道:「你是不是帶了什麼東西回來?」

濮陽少仲點頭,立刻爬出去,將一包食物全拿了進來。」這是我跟兩個獵戶買來的……你剛才全身結冰了,是怎麼回事?」

「你吃過了嗎?」

濮陽少仲先是搖頭,一愣,想起帶回來的東西一個吃都不夠。他怕末鬼不肯先吃,又連忙點頭。

末鬼一笑,打開紙袋,遞過一個饅頭給他。

濮陽少仲沒有伸手去接,只懷疑的看着他,「你真的沒事嗎?」

末鬼笑道:「你不吃,我就不客氣了。」拿起一個冷硬的饅頭就咀嚼了起來。

濮陽少仲看着末鬼。末鬼神色自若的啃著饅頭,眼角還帶着笑,彷彿那是什麼美味的食物一樣,他看着看頭:心裏的不安愈來愈大,不由雙手並出抓住了末鬼。

末鬼放下食物,安詳的看着他。

「我是不是……」濮陽少仲惶急的看着末鬼。他想他剛才一定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對不起,我……」

「我沒有事先告訴你,是我不對。」末鬼輕輕撫了一下他額前的頭髮。現在上山已經沒有意義,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沒關係的,我只是沒法再自行療傷而已。等會吃完,休息一下,我們下山找大夫,有藥物輔助,慢慢就會好起來。」

「嗯。」濮陽少仲用力點着頭。

***

天已暗了,山上清冷的月光映着前方茫茫的路。濮陽少仲扶著末鬼,小心翼翼地走在山道上。

末鬼臉上滲出汗水,整個身體卻冰冷的。他走很慢,有時還得停下來略得喘息。濮陽少仲幾次想背他行走,末鬼只淡淡地笑,說:「還沒有到不能走的地步。」

他覺得末鬼的情況一定比他想像的還糟,卻不敢再問。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現一間小屋。

那是濮陽少仲白天見過的小屋。眼看末鬼滿面倦容,濮陽少仲提議道:「不如在這裏暫時歇息,天亮再走?」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遇見白天那兩個人,指引一條下山的捷徑。

末鬼略點了下頭。

小屋沒有門。濮陽少仲扶著末鬼走進,讓末鬼坐在牆角吹不到風的地方。末鬼跌坐在地,他也就抱着膝,在末鬼身旁坐下。

「等會我要運氣療傷,可能要好幾個小時辰。」末鬼道。他雖然竭力保持身體溫熱,但全身十之八九的經脈依然漸漸被水毒入侵,這樣下去只怕難以撐到下山求醫。他必須想辦法凈寒毒減輕一些。「等會不論你看到什麼,都不要驚慌。」

濮陽少仲連忙點頭,「我不會吵你的。」

末鬼對他笑笑,便閉上眼睛。

很快地,末鬼的呼吸變得綿長悠遠,而後變得細微幾不可聞。

然後,末鬼的氣息就消失了。

濮陽少仲怔怔地望着末鬼。他想起來了,末鬼會隱藏氣息。在山洞裏一定也是這樣。

我怎麼……也不想清楚就……

他僵硬地轉回頭,用力吸口氣,將頭埋在膝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吸氣使胸腹都鼓起來的緣故,腹部突然傳來一點被壓迫的感覺,好像有個硬物卡在那裏。他伸手摸索了一下,找出一個淚滴狀的白色珠子。那是他在山洞裏撞到頭的時候發現的。

「原來是你啊。」喃喃地對珠子說話。

月色下,白色的珠子在他的手掌心發出柔和晶瑩的光,像一滴放大的淚。

濮陽少仲自嘲的笑了一下,捏緊手掌閉上眼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附近傳來交談的聲音。他怕來人會打擾末鬼,正想走出去趕人,卻突然聽到了兩個字:「……末鬼……」

濮陽少仲一震,反射性的繃緊全身的肌肉。

幾句話傳來過來:「對,就是惡鬼叱要找的那兩個人。我今天到寨子的時候老七說了。聽描述,其中一個很像是我們遇到的那個少年。」

「要真是濮陽少仲和末鬼,我們可就走運了!惡鬼叱已經開出條件,誰能逮到這兩個,就是陰山的第二把交椅!」

王義?吳恩?

「嘿嘿。」吳恩暖昧地笑了兩聲。

「怎麼?」王義問道。

「第二再好,前頭也還有個人壓道。」

「你的意思?」

「濮陽少仲的哥哥,濮陽柔羽,是當今的丞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們……」說到這裏吳恩突然頓住了。

兩人剛才邊走邊說,現在離小屋到已經不到幾步路。吳恩陡然豎起雙耳,神情警戒了起來。

王義看他這樣,也留上了心,果然發覺屋裏有點動靜,似乎有人。

濮陽少仲早已坐直身體,雙眼炯炯地盯着那兩顆被月光映進大門的人頭影子。他一手扣在劍柄上,微抿的雙唇透出一股少見的狠歷。

兩顆人頭影子倏了退出視線範圍!同一時間,濮陽少仲彈起,足尖在地面點,身連手、手連劍、身如弓、手似箭,曲弓的剎那箭已經電射而出!

月光在地面映出兩個靜止的影子。

「呃唔——」王義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前胸穿入的長劍,他先看了濮陽少仲一眼,隨後睜大雙眼的頭顱便緩緩向後轉去。

身後,和他一起來的吳恩已經將原本按在他背上的手縮了回去。

鮮血從王義的唇角流下,「我……」他艱難的吐出血沫,一字一字的詛咒道:「做、鬼、也、不、會、饒、你!」

濮陽少仲抽劍而回。他的劍在月光下閃著青白的利芒,他的臉上充滿了鄙夷。

「我知道濮陽少仲公子天生命貴,生下來骨子裏就帶着傲氣,瞧我這種人不起。」吳恩嘿嘿笑了兩聲,托住王義的屍體擋在身前,從死人蒼白的臉后露出的左臉更是恐怖猙獰。「像我們這種人,光明正大的活不下去,尋縫隙挖牆角,倒也得點好處,就是知道的多。」

濮陽少仲手裏的劍指着他。

「你們在追查惡鬼叱是吧?沒有我告訴你們路怎麼走,你們就是叫來一千人,在陰山找上十年,也找不到惡鬼叱。」

「說!」

「我們談個條件。」

濮陽少仲冷冷的打斷他的話,「我會留你全屍。」

吳恩牽動了一下嘴角,在臉上扭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末鬼呢?怎麼不請出來一起聊聊?」他手上扣著一個掌心雷,裏面聊了炸藥還有特製的迷香,利用死人作掩護,有絕對的把握可以放倒眼前這個毛頭小子。但他畢竟忌憚天下第一殺手的威名,擔心末鬼就在附近暗處觀察,一面游目四顧,一面言語試探。

濮陽少仲心裏一陣警覺。他雖然猜不透吳恩七彎八拐的心思,卻知道末鬼現在的情況絕對受不得打擾。反正惡鬼叱的形跡一定還有別人知道,等末鬼治好了傷再找也不遲。

殺機一動,濮陽少仲也不打話,向左一移,長劍跟着遞出;吳恩原來就極注意濮陽少仲的一舉一動,但他沒想到這少年身手如此快捷,他的眼皮剛動,濮陽少仲已經繞到他的左側。

吳恩的左眼本就看不見,濮陽少仲繞到左側,正好在他視野的盲點上,他根本看不見劍光的來勢,慌亂之中,抓起死人向左一擋,正好格在劍的來路上。

濮陽少仲微微冷笑。他使劍走的是輕靈一路,變化極快,中途換招輕而易舉,此時突然回劍向上,吳恩還看不清劍勢,冰冷的金屬已經抵在他的脖子上。

「別殺我!我招!」吳恩趕忙喊道。

殺他簡單,不過末鬼的情況不妙,如果能先知道惡鬼叱出沒的地方說不定可以避過一些不必要的阻礙。

濮陽少仲略一思索,道:「說。」

「實話說,我是易讀易大人的手下。易大人追查惡鬼叱很久了,知道陰山是他的大本營,所以派了我來卧底。我臉上的疤痕就是為了取信惡鬼叱才傷的。」

濮陽少仲原本打算吳恩一說出地點就要殺他的,聽了這話不由一怔。

吳恩的右眼直視着前方,臉上現出一派陰蔭的表情,像是回想又似不勝唏噓,「原本說好的,抓到惡鬼叱,這陰山地面就賞給我,可惜我還沒坐穩,惡鬼叱就逃了回來。」

吳恩慢慢的吐了口氣,將死去的王義轉過身來,讓死人的臉面對着濮陽少仲,「這個王義,是惡鬼叱的手下。我原本是靠他來傳消息,今天遇到濮陽公子,知道他肯定要說出去,我自己又沒有能力殺他,不得已才借濮陽公子的手殺了他。」

末鬼曾經說過易讀雖然看似輕佻,實際上卻是個正直到近乎嚴歷的人,他真的會委派吳恩這種人來這裏嗎?還說要將陰山賞給他?更何況,剛才若不是他一掌推出王義擋在身前,恐怕兩個人都要被我的劍刺穿了吧!

劍都抵在脖子上了還要扯謊。濮陽少仲略略眯起眼來,劍身運氣,劍尖叮的一聲打在吳恩頸上。

這一擊雖輕,但一來真氣全數匯聚發作在尖針般的一點上,二來脖頸是人體脆弱柔軟的地方,因此吳恩脖子上被打到的那一點,立即紅腫青紫,隱隱要滲出血來,他也痛得幾乎講不出話。

吳恩心裏恨得牙痒痒的,嘴上卻不敢透出半點來,他緊緊拉扯著死人的衣服掩住手裏的掌心雷,表情萬般痛苦的說道:「……我身上還有易大人給我的文書,你拿出來看看!」

濮陽少仲瞪着吳恩,他覺得這人不能相信。可是如果真如他所說,有易讀的文書,那自己豈不是要冤枉人?

濮陽少仲略略移開劍身,劍尖對着吳恩的額頭,道:「拿出來。」

吳恩鬆了口氣,默默的從懷裏摸出一件物事,正要打開,濮陽少仲突然制止他:「慢!」

那是一個鐵盒子,從外面看不出來裏頭裝的是什麼。誰都知道看不見的東西是很危險的。

「你將它丟到那邊。」濮陽少仲指著左邊的空地命令道。

吳恩點了點頭,鐵盒子在手中輕輕一拋,卻向濮陽少仲的右側丟去。濮陽少仲一愣,下意識的略側過頭去看。

就在這一側頭的瞬間,情勢已然轉變!

王義的屍身突然顫動了一下,剎那間一道血霧自王義的腹部穿出,以極快的速度向外擴大噴出來;濮陽少仲雖然立即向後一仰,倒退翻出,但他與王義的屍身靠得太近,身形挪移間,仍有一部分血霧灑到他的身上來。

極強烈的迷藥味散開,濮陽少仲身形晃了一晃,幾乎站不直身,他將劍向地上一插,勉強穩住身子。全身上下只剩手指還能略略移動,左手勉強抓住先前被他握在掌中的珠子,而右手已經連劍都抬不起來了。

吳恩推開王義的屍體,陰笑着向他走來,一出手就緊緊扣住他的頸子,「你再得意看看嘛!嗯?」他報仇似地使力掐住,直到濮陽少仲幾乎要斷氣才略略放鬆。

「你功夫是好,也還算機警,可惜太嫩了,今晚還是要栽在老子手裏。」吳恩眯著僅剩餘的一隻右眼,皮笑肉不笑的問道:「末鬼呢?到哪裏去了?」

濮陽少仲瞪着吳恩,喘著氣恨恨的呸了一聲。

吳恩一手擦著臉上的唾沫,冷笑着將幾乎要癱軟的濮陽少仲拉近自己,「我以前抓到一個女人,賣掉前要試試滋味,她也在我臉上味了口唾沫,你知道我怎麼對付她嗎?」吳恩冷冷的看着月光下俊美的少年,「我喂她吃下一些白粉,從此以後,她就一輩子脫離不了那些白粉,要張開雙腿來求我給她白粉吃。」

吳恩從懷裏摸出一小包粉末,撕開來,灑了一些在濮陽少仲唇上。

濮陽少仲閉緊雙唇。

「你也吃點,以後就死心踏地跟我了!」

吳恩咧嘴一笑,一張月光下醜陋得令人作惡的臉意漸漸向下靠近他的臉,濮陽少仲睜大雙眼,看着那張扭曲的嘴巴向自己嘴上印下。

不——

唇肌相接的那一瞬間,一股驚憤厭惡狂涌而出,強烈的意志力帶動體內真氣的流轉,濮陽少仲突然伸手用力向吳恩推去。

吳恩只覺得胸口像被什麼貫穿了一樣,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而來,還來不及轉考,身體就已經斷線風箏一樣向後飛去。「砰砰」連聲巨響,竟撞倒了數棵大樹才落下地來。

吳恩不敢置信的看着濮陽少仲軟倒在地的身影,又低頭看看自己胸前的大洞,一顆白色的珠子就嵌在他的胸口。

「這是……」吳恩瞪着那顆白色的珠子,喃喃地念道:「是阿若……」以珠子為中心,他的身體內部像是有幾百台織機同時在絞動一樣,他想用手去掰下那顆珠子,卻已經來不及了,絞動的聲音愈來愈大,終於擴散到他的全身。

「啊——」隨着這聲凄厲的叫喊,吳恩的身體炸了開來,變成細細碎碎的肉屑。

濮陽少仲怔怔的看着這一幕。「阿若……?」突然想起在山洞裏的那個夢,想起那個美麗的少女。

他眨了眨了眼,感到自己的意識漸漸朦朧。

月色下,躺在血泊中的白色珠子,散著淡淡的光輝,乾淨瑩亮地照看着他。

***

末鬼靜靜地坐着。

為了積聚所以殘存的體力與精力,他將全身的感知降到最低,專註精神在體內真氣的流轉上。

陰川水的毒性會隨着真氣的運行擴散,在室母之初,他能憑藉深厚的內力自封穴道,將毒性鎖在體內的某個地方;如今他的水毒已深,只有將全身的真氣都凝滯起來,才能阻止毒性爆發。然而即使是不會武功的普通人,體內也會有極微弱的氣流動,他想完全凍結真氣,只有連大部分的身體機能都凍結起來。

他應該沒有思想沒有情緒,但在某一瞬間,他卻突然自靜思里醒過來。

就在那一瞬間,有一種奇妙的顫動,自胸口傳來,以一種溫和的方式打斷他的沉靜。

他維持原來的姿態,坐了一會,直到呼吸與心跳恢復正常,他才真正蘇醒過來。

四周很平靜,少仲不在身邊,到哪去了呢?

末鬼深深的吸了口氣。他已經凍結自身的真氣,毒性也被他暫時壓制下來,只要不使用真氣,短時間內還可以支撐的。

他從懷裏取出一方似玉似石的透明晶體,攤放在掌心。

照進屋裏的月光穿透菱形的晶石,反射出一點凄艷的深紅來。

這是可以反映出「焚淚」覺醒的晶石。

他有一個任務。在他從長老手中接過晶石的同時,他接下了這個任務。

『你要找鳳凰火族的行蹤,可以到陰山去。據說鳳凰火族的寶物,焚淚,就遺落在陰山。』

會是焚淚嗎?

末鬼走出小屋,看到倒在地上的人。

一瞬間,他的心臟不受控制地急速跳動起來。但他畢竟是個殺人無數的殺手,死人和活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

他在濮陽少仲身側蹲了下來,略略闔上眼帘一會,已經可以察覺空氣中殘留的一點迷香。

他有些疑惑,迷香一定是別人用在少仲身上的,但使葯的人卻不見蹤影。

他拾眼,前方一片狼藉。他站起身來,沿着斷裂的樹榦前進,看見飛賤的血肉,和一顆瑩白的珠子。

那曾經是少仲握在手裏的東西。

周圍的血肉沒有中毒的跡象。於是他矮身拾起珠子。

珠子依舊一塵不染。鮮血沒能沾上珠身。

『鳳凰火族的女王既已重生,一定也會派人去尋找焚淚,你要小心。』

如果這是焚淚……

他走回濮陽少仲身邊,想扶起他,卻連自己一併跌下地去。

他仆跌在濮陽少仲身上,嘴角滲出一點苦笑。

他閉上眼睛,略略吸了口氣,勉強提聚起一點真氣。

而後他背起少年,足尖掠樹踏葉,奔向與來時路不同的方向。

月光安詳地映着破碎的血肉,一道纖瘦的身影翩然到來。

一個美麗的女子,冷眼注視着地上的兩具屍體。

「這是……焚淚?」

四周一片寧濫。

驀然,她發現了兩道腳印。兩個人,兩個男人,一道沉重一道輕。

輕的那道武功普通,重的那道……

她微微揚起唇角,粉紅的唇角掀起一個柔媚的微笑。

而後雙足輕點,如鷹般掠向腳印的來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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裳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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