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紐約的冬天是很冷的,我這個亞熱帶地區土生土長的土包子幾時經歷過這種徹骨的寒冷?身上僅穿着被綁架時的那件薄外套,幸好這裏各個房間的地板下都裝了暖房系統,黑鷹還要李總管多準備幾件厚重保暖的衣服給我,否則等老闆來時,見到的就只是一隻冰凍小兔子了。

也許是時差的關係,也許是心情飽受激蕩的緣故,我睡不好、也睡不着,不習慣空曠的大房間、不習慣身邊沒有人擁著、不習慣少了睡前必有的晚安吻……

睜着眼到天亮……

明明沒睡,可天一亮我就爬起床,套上厚重的衣服,忍着露天刺骨的寒冷,走出磚牆的包圍,慢慢踱步到主屋外的園林去。還好,他們對我還算尊重,沒有人限制我的自由,也沒有派人亦步亦趨地跟着,因為知道即使我離開龍翼會,也沒有地方可去吧!加上身上什麼證件也沒有,一句話:寸步難行!

這裏的園林有柳暗花明的樂趣,園林結構緊湊,以數個水池為中心,有亭台樓閣、假山小島、小橋迴廊、花草樹木等,錯落有致、疏而不漏,倒真的是令人流連忘返,是個打發時間的好去處。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座園子再怎麼清雅恬淡,再怎麼獨具神韻,都不能引起我真正的興趣。我像一隻等待主人的狗,守在門口,希望能在第一時間迎接老闆的身影……

哎,這樣的我,真的好可憐,覺得自己就快要變成一個人就無法生活的個體了。難怪老闆說,他連想像放我一個人生活都不行——這不正是他的目的嗎?把我疼的寵的變成生活白痴之後,我就真的一步都離不開他了……

就像現在這樣,沒有他在身邊就沒有安全感……沒有他在身邊噓寒問暖我就無精打采……沒有他的緊擁我就連靈魂都逃散了。

老闆,我真的好想、好想見你……

從園林的另一側,黑鷹走過來。

真是,我想打人了好不好!這個台灣來的黑幫少主老像個小偷似的,走路無聲無息,加上皮膚黑,隱在陰影之下簡直是渾然一體,我已經被他嚇了好幾次,以為最近眼睛老看到不幹凈的東西。

「石瑞,天氣太冷了,進屋去吧!要是你因此感冒或生病,我怕銀狼直接下手痛宰我!」不知道自己嚇人效果百分百的他說。

「你要是真怕他的話,就不會硬到學校把我架來了。」我反嘴。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成德會一向以美國的龍翼會為首是瞻,這次又是長老親自下令邀你做客,我怎會違抗命令?即使知道銀狼隨時隨地可一槍要了我的命……

「你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苛責你。好啦,如果老闆真想送子彈給你吃的話,我會替你說好話的!」我故示大方,先賣個人情給他。

也許是錯覺,但是我發覺黑鷹對我擁有的那種露骨慾望已漸漸淡了,態度上卻親近了幾分。也許是我的策略成功了吧?愈是害怕而躲着他,反而加深他想征服的本能,可是一旦放開心胸坦誠交往,這位黑幫少主的爽朗就變得顯而易見。

果然,黑鷹聽了我剛剛那番話,也笑了起來。

「石瑞,那我的小命就全靠你了,你真得在銀狼面前替我多說些好話,否則回到台灣,光是想到曾經得罪過他,就會讓我食不安心、寢不安寧的……」

「那、下次也不許再綁架我了!」先跟他約法三章。綁架得夠了,不想再遇上了……「還有,你最後別常來招惹我,要知道我老婆是世界首屈一指的殺手,他要是認為我們兩個感情好得搞在一起,準會把你當成姦夫淫夫給殺了的!」

嘿嘿,學老闆給他個下馬威。

「不會了,你以為我整天閑閑沒事幹嗎?黑道的日子可比你想像的還要忙。」黑鷹邪魅地說,狡黠的語氣蓋過流氓的氣質。

我正想哈哈大笑,一隻大手從身後捂住嘴,另一隻環過腰,火熱雄壯的一堵牆隨即抵在背後,熟悉的氣味擴散在冷得幾乎結冰的空氣里,那個明明才分別幾天,卻以為已經失去一輩子的深沉聲音沙啞地響起在耳邊——這就是、這就是恍若隔世的感覺……

時間——就此停止,腦筋空白一片……

然後,他說話了。

「瑞瑞,別跟那男人談得太高興,我會吃醋。」

醋桶子!不管男的女的,有誰跟我說話你不吃醋?當下就想這麼罵他……可是我的嘴被捂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

只看見站在對面的黑鷹頗有風度地對我身後的人點點頭,說:「看樣子先讓兩位獨處一陣子好了,有句諺語說:小別勝新婚……」優雅地退場,腳步依然無聲無息,厲害,果然有做小偷的天賦。

攬著腰的手此時將我轉向面對他,被捂住的嘴剛獲得自由,滾燙的唇立即襲上,舌尖帶着猛烈的火焰抵開我的,燒熾地強烈索求,粗魯地纏來夾攻。

比以往都要來的兇狠殘酷,暖濕的唇像狂暴的野獸般不節制地啃咬,讓鐵鏽味的血腥刺激味覺。我毫不驚訝,也不抗拒,只是任性享受着。惟有這種異於往日的殘虐才能提醒我、也提醒他,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身體上的痛楚是彼此感情與rou體緊緊膠合的證明。

好像已經吻到世界末日來臨了,這男人才放心滿意地鬆開我的嘴,身體仍緊緊貼合在一起。紐約的冬天算什麼?曼哈頓下了雪又何妨?昏昏沉沉的,我已經……已經熱得快要溶化了……

「瑞瑞……」他嘆息似的叫着我的名。

我仍舊喘息未止,這次的吻太狂太猛,我的嘴唇好痛,連舌尖都被他咬破……等等……再讓我喘一下下……

「老闆,你的鬍渣刺得我好痛……」啞著說,整個人靠在他懷裏。

「一聽大個說你被帶走,我急都急死了,哪還惦記這種門面功夫?」他心疼我,忙着解釋。

仔細端詳他,憔悴了許多,頭髮亂糟糟,硬得刺死人的鬍渣由下巴向兩腮延伸,一向酷酷有型的老闆變得像是個流浪漢,這樣居然也能搭飛機?不過,我也好不到哪去,一隻喪家之犬……

「你看起來很糟糕,有好好吃好好睡嗎?」他先發難,開口問。

「你不在身邊,我哪吃得下睡得着?」我委屈地低着頭,撒撒嬌,知道他最喜歡這套了:「吶,陪我去睡覺!」

「現在?」他眼裏的笑意大於訝異。

我點點頭,這可不是要引誘他做什麼壞事哦!我的確想睡,想睡得不得了,自學校被架走開始,從台灣過太平洋到美國東岸,我的神經一直緊繃着。表面雖然維持一派自在,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有多不安害怕,一顆心懸著吊著,情緒隨時都有可能崩潰。

可是,情人來了,我終於可以放鬆下來,安心的……休息了……

瞌睡蟲佔領了意志,我無法控制地軟倒在他懷裏,鼻子貪婪地吸取屬於他的獨特味道——就是這種溫暖,就是這種氣息,是唯一能撫慰我心的醇酒,領我入酣醉的沉眠夢境中……

迷糊中,耳邊彷彿還聽見他寵溺的聲音無可奈何地道:「……瑞瑞……這樣的你……叫我怎能放得下心……小孩子……」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老闆……我會在夢中……嚴重抗議……

***

睡得好舒服哦!身上蓋着暖洋洋的被,一時還睜不開眼睛,也不想睜開。再賴會床好了……

一隻手被某個熟悉的大掌握著,火燙有力,讓我安心。不用想也知道,是老闆握着我的。真搞不懂,這種情況下,到底是誰在對誰撒嬌?我們兩個,究竟是誰需要誰比較多?或許我依賴他疼寵正如同他也需要我,好傾注無止無境的深情。

說到底,我倆互相需索,彼此互補,缺一不可。

閉着眼享受他的掌握,發現房間里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另一個人在場,那聲音與老闆的音質相似,略帶滄桑的低沉,是……吳老。

那兩人在房裏說着話,我一時間有些尷尬,只好繼續閉眼裝睡。真的別誤會,我不是故意要偷聽,只是想……多關心一下老闆嘛!

「新上任的紐約市長GeorgeLeeAllen認為我們對地方、對聯邦政府都產生了威脅,已經主動出擊,撲滅以龍翼會為首的華人黑幫組織……」是吳老的聲音。

「我聽說了,這個新市長是個嫉惡如仇的人,一上任就成立了特殊執法小組,專門針對中國城與Mott街里的黑幫進行搜證與逮捕的工作……」老闆坐在我旁邊,腔調里沒什麼起伏。

「這一年來,我們會裏已經有十五名高級幹部被捕,被控犯了五十五項罪行,包括十三項謀殺罪,還背了兩宗謀殺未遂罪。龍翼會元氣大傷。」吳老有些疲憊地說。

老闆沉默了約一分鐘,才輕聲說:「……急着要我回來,是為了要幹掉市長?」

我的心一顫,感覺老闆將我的手緊握了一下。

「要殺一個人不難,但是,剿減黑幫的大動作讓市長也暗自警惕,加強了身邊三倍的警衛,讓狙擊的動作難上加難,況且,即使殺得了這一個,聯邦政府還會拐一個同樣想法的市長上來。」

「你想要我怎麼做?」老闆沉着聲問。

「三次就夠了。」吳老話里有異樣的情緒:「只要給市長三次警告,讓他知道別欺人太甚!事情做得太絕,把人給逼上梁山的話,我們龍翼會也不會再忍氣吞聲。」

「老頭!你認為現在的我辦得到?我已經離開這個環境兩年,工夫生疏了許多。」老闆淡淡地說。

「你騙得了別人,騙得過你老子我嗎?過去樹敵太多的你,即使躲回台灣,也不敢掉以輕心,而把身手給荒廢吧?」吳老話里充滿確定的意味。

我也就此肯定,這個吳老就是老闆的父親。第一眼看上去可能不覺得兩人相象,可是看慣情人五官的我,很容易就抓住了兩人的神韻,包括講話時冷冷的眉、眼裏閃過的冷峻、以及隱藏嘴角邊的嚴厲與不羈……

老闆這次沉默了更久,吳老又以安撫的口氣道:「Vincent,這是我跟其它兩位伯伯商量好久才決定的策略,雖然棘手,可是配合上你的身手與槍法,絕對能達到有效恫嚇的目的。」

老闆冷哼一聲:「所以你們就派成德會的走狗把瑞瑞綁來,目的就是逼我自動回到龍翼會吧!」

居然用『走狗』兩字來指稱黑鷹,老闆果然實在很討厭、而且是極端討厭那小子。

「你也別生氣了,我聽David說你終於找到了喜歡的對象,我也很高興啊!所以趁這個機會把小朋友招待來美國玩玩,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哼,老狐狸!」老闆聽起來不太領他老爸這個人情。

「這次任務的報酬相當高,不考慮一下嗎?」老頭眼看動之以情不成,打算誘之以利了。

老闆似乎動搖了,我聽他問:「……有多少?」

「這樣……可以了吧?」沒聽到吳老具體提出數字,我猜他可能用指頭比出酬金的數目。

「再加一倍!」老闆毫不遲疑應聲回了句。

「Vincent,別太狠,我記得你以前不那麼計較錢的。」

這下子我真的好奇了,老闆究竟要求了多少酬金?的確,他一向不斤斤計較,今天怎麼搞的?

只聽老闆態度自然的說:「沒辦法,我現在多了一個眷屬要撫養,不趁機攢點錢怎麼行?」

眷屬?是指我嗎?八九不離十,可是……真不知該高興、該偷笑、還是該抱怨?我偷偷用指甲掐一下他的手掌肉。

考慮了幾分鐘,吳老終於開口說:「好,Vincent,就這麼決定了,明天上午你到虔心堂來,我跟另外兩位伯伯會在那裏等你,一起討論行動大計。」

老闆輕輕應了是。

聽到房門開啟又關上,這時老闆湊到我耳旁說:「好了,你要裝睡到什麼時候?」

不動聲色的結果,導致一隻猴急的手開始不規矩地伸進我衣服里,被他這麼一鬧,我也不敢再裝了,趕緊爬起來,說:「我、我醒了,我醒了……」

看看他,憔悴的外觀不見了,鬍子颳得乾乾淨淨,一臉精神奕奕,矯健酷酷的模樣,果然是我心中的NO.1啊!忍不住摟緊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親一下臉頰。

「早啊,老闆!」

「還早哩,現在可是晚上十點,你居然……居然一見到我就睡到現在!」他抱怨著。

「我第一次到國外,哪適應得了這種日夜顛倒的時差?」急忙對情人辯解:「之前我真的沒怎麼睡……好想你……」

把臉埋到他懷裏,再多吸-吮一些他的氣息,我真的好擔心,好好擔心眼前的他只是一場夢而已。

「瑞瑞……」情人的聲音帶了點情色的韻味:「……可不可以……」大手第二度進攻我的衣服里,急切地挑撥、按捺,催得感官瘙癢難耐,逐漸高升的熱度讓我無法思考,無法拒絕,只能輕輕低吟一聲,算是響應老闆的要求。

久違的火熱觸感煽動了彼此內心的烈焰,情人近乎暴風的肆虐帶來了幾乎令我呼吸停止的快感,享受着他所引爆的痛楚與激情,直到海嘯般的高chao引領兩人同時步向滅亡為止……

依照慣例,老闆伺候全身又酸又痛的我洗完澡后,將我抱回床上坐下。看着他一臉幸福愉悅的笑臉,我有些不是滋味。

「你今天做得太過火了,我的腰好痛!」

他擺出一副久旱逢甘露的欣喜,笑容可掬地說:「幾天沒吃了,好餓……」

一聽他提及『吃』跟『餓』兩個關鍵詞,我肚子也忍不住咕嚕咕嚕起來。

「老闆,我才真的餓呢!這幾天根本沒吃什麼,剛剛又被你逼着做了起床運動,我現在手軟腳軟,全身都沒力氣了!」邊說邊捏捏他那笑得礙眼的臉,以示憤怒。

「真的?」老闆立即收起笑臉,眉頭又擰起來了:「你怎麼老虐待自己的胃,廚師老王已經睡了,我們去廚房找找,看還有什麼吃的沒有。」

「可是……」我一臉哀怨地瞅着他:「這裏的食物好難吃,甜不甜咸不鹹的,一點都不地道。」

知道了吧,除了思念情人外,此地廚子做的菜不合胃口也是我吃不下飯的第二主要原因。說來還真難得,我明明一向不挑食的說。

老闆真的被我一臉憂傷嚇到了,趕忙說:「沒關係,瑞瑞,我親自下廚做幾道你愛吃的菜好不好?」

嘿,有了情人的保證,我終於可以放心的大快朵頤,不用再委屈自己的胃了。一想到老闆的手藝,禁不住嘴就咧了開來。

替我套上了厚重的衣服,確定沒有失溫之處,老闆牽着我的手,開始在迷宮似的大宅里東鑽西鑽。雖然現在深更半夜的,幾乎所有人都睡著了,我卻因為休息夠了,毫無倦意,跟情人像兩隻野貓在微弱的燈光下行進。

走了好久,根據距離與方向,我猜已經走到了宅宛的另一頭,一間從主屋延伸出去的小房子,外表看起來古色古香的,走進去一瞧,裏面全是現代化的廚房設備。

老闆先找到大容量的儲藏冰櫃,往裏翻了翻,看看有什麼生鮮食材。找到半鍋冷飯,又確定了架上有哪幾種調味料,開始高興地動手清洗食物。我在一邊閑着沒事,也脫了大衣幫他做做沖水分葉切肉的動作。

四周好安靜,只有我跟老闆在廚房裏低聲笑語,間雜着鍋鏟刀鏟的交擊聲。在這樣異國的夜裏,呼吸著陌生的空氣,沒開空調的廚房裏氣溫低到幾乎結冰,可是心裏暖呼呼的,就像回到台灣的家裏,既充實又安心。

大概忙了快一個小時,老闆居然弄了六道家常菜,還將冷飯炒成了一大盤火腿蝦仁蛋炒飯,討好似的送到我面前。

我暈,六道菜。糖醋排骨、蚝油青菜、蔥爆不知道什麼肉、炸豆腐、馬鈴薯條、油炸青紅椒……明明兩個人吃不了這麼多,他還硬是變出這麼多花樣,肯定是為了討我的歡心。哎,這個老婆,不是我愛誇讚,就是這麼體貼!

久違了的蛋炒飯,親切!舀一口,好好吃,老闆的手藝愈來愈好了,趕緊再挖一湯匙送到他口中,笑着說:「一起吃!」

他點頭,拉了張椅子正要在我身旁坐下,突然神色一動,對着廚房門口喊:「別躲了,你們都給我出來!」

不會吧?在這裏半夜吃飯還要遭受偷窺?這樣叫我怎麼好意思吃得下去?不過,我才扒了一口飯,肚子還很餓,乾脆臉皮厚一點,別管他人的眼光,繼續吃下去好了。

看看門口,什麼時候站了幾個人?仔細分辨,有那個一絲不苟的李管家,另外,吳老跟黑鷹也在。誰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一群人會穿着睡衣站在廚房門口,虎視眈眈看着老闆跟我?

不,不對,他們虎視眈眈的不是我們倆個,而是桌上那幾道菜!

黑鷹跟李管家可以不理會,可是,吳老可是我未來的岳父,該有的禮貌總是要有的,否則將來他不允婚怎麼辦?我看了老闆一眼,也站起來,對他們招呼說:「吳老爺,李管家……還有黑鷹大哥你們進來坐。」

老闆倒是很冷淡:「你們不都早睡了?這小廚房離主屋這麼遠,我就不相信炒幾道菜的聲音會讓你們睡不着。」

吳老笑着說:「炒菜的聲音聽不到,香傳千里倒是真的。我還以為老王好興緻,夜裏爬起來弄宵夜,可這香味跟以往都不一樣。」

聽到這裏我就明白了,打明了意思就是說:他們被香味餓醒了,一起跑到廚房來看看究竟有什麼好吃的。卻看到從台灣過來的兩人正偷偷吃着宵夜。

罷了,咱還能有什麼表示呢?雖然覺得有點糟蹋老闆對我的心意,可是我想他八成也拉不下臉吆喝他老子進來吃飯,所以,我來吧!

「我們煮了很多,吃也吃不完,吳老……還有兩位,不嫌棄就坐下來一起吃好嗎?」我也學David擺出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

話才剛說完,吳老已經大跨步往小餐桌坐下,黑鷹用臉色向我打了個很親熱的招呼,李管家則是機伶地往櫥櫃里另找了三副碗筷添上。

老闆不置可否地坐下,把我眼前那盤炒飯護得緊緊的,低聲對我說:「瑞瑞,吃快一點,老頭子跟老李的食量都很大,你搶不過他們的!」

我一愣,果然,那三個人已經手快嘴快地吃起來了。我不禁納悶,白天看這三個人還蠻謹守分際的,像黑鷹就對吳老恭恭敬敬、對李管家客客氣氣,而李管家也如同富貴人家裏的執事一樣,知道進退,不敢逾越主子奴才的分寸,可是現在……

三人穿着睡衣同坐一桌,毫不客氣地槍菜,甚至如同好友般地閑話家常……難不成白天見到的都只是門面功夫、都只是假像而已?真的,我感嘆,黑社會的內部世界實在是太是深奧了。

黑鷹挾了幾口菜,在嘴裏滿意地咀嚼著,說:「地道的台式重口味,還是這種味道比較習慣。」

黑鷹,你吃就吃,難道沒發現我的親親老闆正用極不友善的眼光盯着你?

這裏,換吳老開口了,一嘴油油對我說:「小朋友,你年紀輕輕,沒想到手藝這麼好。大學畢業了,就來這裏專職做我龍翼會總堂的廚師怎麼樣?」

「吳老爺,」我從從容容地道:「這些菜全都是Vincent炒的。」

其餘三人就像是同時被魚刺梗在喉嚨,瞪大眼睛看着我……旁邊的老闆。

「沒想到你回台灣兩年,倒練了一身好廚藝。」吳老乾笑,卻滿懷希望地問:「怎麼樣,考慮一下吧,就是不打算重新執槍,也可以回到這裏,天天煮菜給我這個老頭子吃。」

「不行,瑞瑞打算申請西岸的研究所,我要陪他一起過去。」老闆拒絕。

我?我有嗎?看看老闆,突然意會起這是老闆的推脫之詞,我忙不迭的點頭:「對、對,我申請書都已經寫好,就等教授的推薦函了。」

黑鷹突然開口說:「石瑞,其實東岸這邊有不少好學校,只要拜託吳老爺幫忙,入學應該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他說這番話時目光閃爍,可能知道老闆剛才說的只是借口,為了吹皺一池春水,就故意在這裏說的。吳老快速地吞下口中的食物,熱心地說:「小瑞呀,東岸人文薈萃,幾所有名的大學都在這裏,你就跟Vincent搬過來,陪陪我這個老頭子。」

怎麼感覺這位唐人街的傳奇人物在倚老賣老?而且,為了吃的,連對我『小朋友』的稱呼都改成親親熱熱的『小瑞』了,我不禁笑笑地使了老闆一個眼色。

「紐約的冬天太冷,我怕瑞瑞不習慣,所以還是以加州為第一優先考慮。」老闆說起謊來根本不用打草稿:「我在南加州有棟房子,環境氣候都還不錯,瑞瑞在那邊也會適應得快。」

吳老碰了個軟釘子,口中念了句:「Vincent,你們再多想想。」接着又手口並用、以風捲殘雲之勢跟其餘兩人搶食去了。

我心滿意足地跟老闆分享大盤炒飯,偶爾他也會眼捷手快伸筷挾菜給我,就怕我沒吃飽。

看看盤已見底,我突然想起了個問題,趕緊小聲的問老闆:「你……在加州……真的有房子?」

「有啊,買了好幾年了。」他不知哪裏拿出一塊乾淨的餐巾紙抹抹我的嘴:「是一棟坐落在海邊的房子,乾淨明亮,風景優美。你一定會喜歡的。」

「……」我垂下眼,靜了半晌,才用詭異的表情問着他:「老闆,你給我實招了吧,你到底有幾棟房子?你該不會瞞着我在國外金屋藏嬌吧?」

好像看見了老闆滿臉的黑線……

雖然半夜,精神很好,但是沒地方可去,就抓了老闆絮絮叨叨的說話,順便問問大個的情況。

「大個沒被嚇到吧?他可是親眼看到我被黑道大哥用槍給架走,自己又被限制了半天自由,只怕會因此害怕再跟我們來往。」我憂心的問。

「大個不會這麼沒膽,上次他在海邊看見我們兩個親親熱熱,也一下就調適過來,別擔心。」老闆安慰我:「你知道嗎,他神經很粗的。」

「你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了嗎?」我笑了。

「不,David對他說我美國家裏的人想見你,可是我本來已經跟家人斷絕關係兩年,拒絕了,只好派台灣的親戚硬是請了你去。」

想想我又問:「那槍呢?大個不會質疑你台灣的親戚竟敢在校園公然拿槍?」更何況黑鷹是個十足十的地痞流氓,那種暴戾的狠樣,說他是演戲簡直侮辱了大個的智商。

「我就老實說了,說我本家與台灣的黑道有關聯。幸好大個那小子帶種,沒被我黑道的背景嚇得屁滾尿流。」

想像大個拍著胸脯逞強的熊樣,我又笑了出來。

「大個那小子倒真的擔心你,怕我家裏的人對你不好。後來他知道是David把你的存在告知美國這裏,還跑去把他罵了一頓,並且逼他到學校替你上課,以免被教授點到名。」

大個,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

「太好了,我就怕失蹤這段期間,被那幾個嚴格的教授點到名,要是扣分還好,死當就遭了。」我終於放下心:「David是罪有應得,罰他到教室替我點名上課還算小事呢,老闆,回去后再幫我想個法子,好好惡整他!」

一想到是因為David把我給賣了,才衍生這些事端,我依舊忿忿不平。

老闆寵溺地抓抓我頭髮,低笑着說:「遵命!」

就這樣抱着緊擁著說話,直到天亮,我反而又覺困了,開始靠着他的身體頻頻點頭釣魚,老闆見狀,把我平放上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

「瑞瑞,你先睡會兒,我要到虔心堂找那三個老頭子聊聊天,談完事情就過來陪你。」老闆低聲交代。

我輕輕閉眼點頭感覺到熟悉的吻淡淡地摩挲嘴唇,他說:「好好睡……」

有了他的保證,我像是收到催眠似的,再次跌入深深的沉眠。

***

醒來時,天快暗了,老闆睡在身邊,將我抱得緊緊的,就像在台灣度過的每個夜晚,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重溫這種感覺,竟然有些恍惚。

這真是難得的景象——我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從沒有看過老闆的睡臉——他總是比我晚睡,比我早起,在我眼前保持精神奕奕的,隨時隨地注意我的需要。

哦,昨天上午是意外,現在想想,他那一副流浪漢的外表倒有另一種頹廢的風味,況且他是因為掛記我才會那樣不修邊幅,想到這裏我又忍不住心痛。

總之,他睡眠時整個表情是放鬆的,沒有平日的端重自持,五官的線條也較平時柔軟,這樣的老闆,好、好可愛,忍不住捏捏他的臉頰。

侵略性的小動作喚醒了一旁熟睡的人。老闆不像我醒了眼張著也還朦朦朧朧,他只要一醒就會立刻警醒神識,此時看我眼睛睜得大大,就習慣性地往臉上一親。

「今天不賴床了,嗯?」慵懶地,他問。

「不睡了,再睡下去都要變成豬了!你看,從我踏上美國起,就一直困在這裏。」我推推他:「老闆,可不可以帶我出去走走?至少,去唐人街逛逛也成。」

撒嬌、撒嬌、再撒嬌。

「再待一夜,明天我就帶你上曼哈頓去。瑞瑞你頭一次來紐約市,象徵自由的女神雕像一定要參觀的吧?」

「咦,自由女神像在這附近?」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喜出望外地道:「我要去,老闆,帶我去看女神像!」

見我快樂成這樣,老闆自己也高興:「那就安排幾日的行程,反正都老遠來這一趟了,不好好玩玩也對不起自己。」他有些惡作劇的笑:「也當作是藉機懲罰David,讓他再代替你多上幾天課,重溫做做學生的滋味。」

刷牙,洗臉,中飯時間已過,晚餐時間還不到,老闆拉着我再次回到昨晚的小廚房,說已事先交代這裏的廚師老王照着他的配料,燉了一鍋牛肉湯鍋,等我肚子餓時,把面一下,就能在紐約的冬天裏,享受到香辣醇厚的地道牛肉麵了。

真了解我,不得不懷疑老闆是不是真的學過讀心術?否則他怎麼猜得出在這麼冷的冬天裏,我想的就是來是行一碗唏哩呼嚕、能從胃裏暖燒到四肢的牛肉麵呢?

廚房裏有一位身型佝僂、大約五十多歲的中國人,應該就是廚子老王了吧?他正跟着另一名年輕小夥子清理廚房,看見老闆跟我出現,老王親熱地招呼。

「老王,我那鍋川味牛肉燉好了吧?」老闆放眼巡視過廚房的上上下下,沒看到預料中的東西,也沒聞到該有的味道,懷疑地問:「東西呢?」

老王心虛地、吞吞吐吐地說:「少爺,這件事……你別怪我老王啊……」

老闆面無表情,冷冷的聲音卻透出怒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一個小時前,李管家跑來探聽你是不是又煮了什麼,老王我……多嘴……說少爺你準備了一鍋牛肉湯頭,結果……他立刻領了三位老大過來……哦,那個台灣的黑鷹少爺也跟着,吩咐我就著那鍋牛肉煮了面……吃光了……」

老闆氣得青筋佈滿額頭,我也氣,香噴噴火辣辣熱呼呼的牛肉麵……就這樣無情地……飛走了……

老王看不懂老闆的臉色,居然在此時此刻舔舔嘴唇,意猶未盡地說:「不過,少爺啊……這牛肉麵實在好吃,整個中國城都找不到這麼好的口味了……」

原來老王你也是共犯啊!

「三位老大吃得是贊不決口,要我把少爺的方子記起來……」老王繼續回味剛才那碗面的味道。

老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罵了句:「沒想到老鼠這麼多!」

聽不懂老闆的雙關語,老王愣愣地道:「沒有哇,廚房很乾凈,不可能有老鼠的。」

老闆哼了一聲,抓着我就要往外走:「我得去好好教訓那幾隻偷吃的鼠,尤其是那隻台灣來的。」

我知道老闆是心疼我吃不到超哈的牛肉麵,準備發飆了,可是,這樣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要是讓別人知道一碗面就讓他跟龍翼會的三大長老反目成仇,說出去誰也不相信,或者老闆是想藉著這個機會訓訓黑鷹?不行,無論如何我不能坐視不管,可不能讓《黑幫喋血·牛肉兇殺案》的標題登上紐約當地報紙的社會版吧!

用力抱着情人的腰,我道:「老闆,不要!」

突兀的動作成功阻住了老闆的腳步,他看看難得做出如此大動作的我,訝異的問:「瑞瑞?」

「算啦,別為了東西被人偷吃就大動肝火……」我特意親密地蹭着他的身體:「我們該吃別的好了,老闆,只要是你煮的,我都愛吃。」

情況緊急,顧不得廚房裏還有另兩對眼睛在看。

老闆敵不過我的甜蜜攻勢,原本緊繃的身體放鬆了:「那就只能煮陽春麵啰……」

「陽春麵我也喜歡……」為了加強效果,我擺出一個曖昧的笑容,小聲的說:「要是不夠吃,等天黑了你再吃我……」

情人眼睛一亮,把我用力往身上一壓,我才知道自己勾引的功力不錯,老闆身上某個敏感的地方已經鼓脹起來了。

「……任我吃到飽?」老闆邪邪的,低聲問。

為了不讓此地成為兇殺案的第一現場,也為了保住黑鷹一條命——畢竟他也不是什麼萬惡不赦的壞人——我大方地對已經發情的老闆開恩。

「嗯,什麼姿勢都讓你做!」

老闆重新把我拽回廚房,動作迅速地煮麵,看他喜逐顏開、笑容滿面的模樣,我預估,今晚……難眠了……

***

第二天老闆真的帶我離開龍翼會,也沒跟任一人道別,在早上天剛亮時,他就讓李管家開車載着我倆到紐約市中心地鐵站了。

老闆說紐約市內的大眾運輸系統很發達,搭公交車或者地鐵很方便,自己開車反而不容易找地方停車。

我是無所謂啦,反正是頭一次出國的土包子,既然老闆曾在這裏待過十年,就全程交給他安排,諒他也沒膽把我給賣掉。

先花了半天的時間在中央公園散散步,老闆又帶我到公元東側參觀了大都會博物館,東走走西逛逛的,一天很快就耗過去了。

只不過下午的時候,老闆做了件很奇怪的事。

走在某條熱鬧的街道旁,他在一個熱狗攤子前停下,問問我說:「瑞瑞,來份紐約口味的特製熱狗堡?」

還不等我回答,他向發福的熱狗攤老闆比了比動作,那位老闆利落地夾起麵包及熱狗,紅紅黃黃灑了堆醬料遞給我,接着我的情人傾身向前,朝熱狗攤老闆用英語講了句什麼,對方點點頭,打開腳下一個暗箱,用乾淨的抹布包了個什麼給他。

這時候街上突然傳來了警車鳴笛聲,我好奇的探頭往街角望去,幾台警用摩托車在前頭開道,接着是幾輛黑色的官用房車往這個方向開過來。

「瑞瑞,注意第三輛車……」情人在耳邊低喃。

就在第一輛車經過熱狗攤背後時,他掀開抹布拿出裏面的東西,當第二輛車尾趕過,他的左手上已握住一柄短槍,快得讓我以為只是眼花之時,朝第三輛車頭處開了一槍。

許是裝了消音器,許是街聲原來就繁鬧,聽不到槍聲,也沒人朝這熱狗攤多看一眼,車隊開過,他將手裏的槍再度包裹回抹布里,遞還給熱狗攤老闆,對方若無其事地把東西置回原來的地方。

看着一臉愕然的我,情人卻展開了大大露齒的笑容,低頭往我手上的大熱狗堡一口咬下去。

「我最喜歡吃老亨利的大熱狗了!」

我滿腹狐疑,卻不多問什麼,想起了吳老曾經要求他製造三次警告的事。

沒關係,只要不殺人就好了。

到了晚上,我們跑去看了一場十分精彩的百老匯歌舞秀,之後回到曼哈頓市中心,找了一間富含舊日建築氣息、卻有現代化設施、專供上午及觀光旅客到紐約市度假休閑的酒店休息。

臨睡前我問他:「今天……你射穿的……是市長的座車?」

挨在我身邊,躺在被窩裏,他輕輕點了頭承認。

「要是殺了市長,我們是不是就得立刻潛逃到墨西哥,再偷渡回台灣?」我興奮的問。

「你呀,電影看太多了!」他用中指指結敲敲我的額頭,說:「瑞瑞,相信我,我辦事很小心的,絕不會讓你惹上麻煩……」

揉揉被敲的額頭,我用眼神控訴他:「誰說我不相信你?別老是把我當笨蛋嘛!」

「市長座車都有防彈設施,傻瓜才會亂開槍!我只是把車頭上那隻銀色的小東西打下來,順便練練槍法。」

瞧他說的輕描淡寫,我這個氣的!

「下次出手前先通知我一聲,免得我在一旁嚇得跟白痴一樣,要是因此驚慌失措壞了你的事怎麼辦?」

「反正你的神經也跟大個一樣粗,我才不擔心你會做出什麼令人側目的事。」他笑笑地說。

我一氣之下,用力擰他的耳朵:「臭老闆,你是拐彎抹角說我反應慢是不是?好,要讓你知道除了神經之外,我別的地方也很粗魯!」往他身上壓過去。

老闆伸手一握,施施然說:「有多粗?我用手指幫你量量看……」

第二天老闆帶我到下城的炮台公園搭乘早上第一班遊覽船,到自由女神島。高達一百五十尺的女神像是一八七六年美國建國百年時,法國送的生日禮物。

老闆要我陪他攀登自由女神,看了看說明,開玩笑,有三百五十四個台階耶!這可是耐力與體力的考驗,老闆的體能不成問題,可是我——我是標準的文弱書生,不知爬不爬得上。

「試試看,瑞瑞,要是半路上爬不動了,我背你!」老闆促狹似的鼓勵我。

「要是被你背了,我豈不丟臉丟到國外?」我倔強地說:「不准你幫我,我一定會爬上女神的皇冠!」

可惡,我的豪情壯翅——不,是豪情壯志被激起來了,好歹我也是個男人,怎麼可以被他看扁?爬就爬嘛!我會證明自己不是個軟腳蝦。

爬到一半我就後悔了,想割了剛才說大話的舌頭。等爬完約二十二層樓高的台階,我痛不欲生。

老闆又憂又急地扶我找了個地方坐下,等着我順過氣來。真是的,真要心疼我的話,就別用言語刺激人家,現在亡羊補牢在一旁殷勤地說要幫我按摩腿,已經來不及了。

可是,辛苦畢竟是有代價的,從女神的皇冠部分,可以鳥瞰整個曼哈頓上節比鱗次的蠶天高樓,賠上小腿疼痛的代價,這景物千金難買,回去還可以向大個炫耀。哈哈哈,我笑得合不上嘴,老闆在一旁趕緊捂住,擔心我喝了太多冷風晚上肚子疼。

回程時參觀了世貿遺址,逛街購物,傍晚上帝國大廈看夜景:一整天都沒發生『特殊事件』,老實說,我有些失望。

逞能爬樓梯的後遺症終於出現,我累到勉強洗過澡后,頭沾枕就睡了,一直到隔天七,八點的時候,聽到門外有人敲門喊著:「Roomservice。」

老闆叫了客房服務嗎?用力將眼睛撐開一條縫,看見老闆已經穿戴整齊的開了房門,著飯店制服的服務生推著餐車走了進來。

老闆沉默地看着服務生打點,從餐車的最下層取出一個手提箱,微笑着交給老闆,隨即又安靜地退出去。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看老闆將手提箱放下,給了我一個早安吻,說:「你今天起得真早,正好吃個早餐吧……」

伸伸懶腰,兩隻小腿痛的要命,還是先去泡個熱水澡好了。在浴室待到全身的刺痛感稍減,走出來,卻見老闆打開了箱子,將裏面的東西取出來組合,成了一管狙擊步槍。

好傢夥,我心臟的承受力愈來愈強了,雖然還沒當過兵,面對着這種金屬制的冰冷玩意,早已經沒有頭一次初見時的驚駭。

「早餐有什麼?」看着致命武器,嘴巴問著毫不相關的問題。的確,我的神經真不是普通的大條。

老闆一面把弄著步槍,熟悉它的重量,一面回我的話:「奶油土司夾起司蛋卷、兩個嫩煎荷包蛋、外加熏肉和咖啡。」

靠在他身邊坐下,我隨口問:「……今天有什麼節目?」

「瑞瑞你腳還痛對不對?今天我們就搭地鐵,隨意四處逛逛好了。」

「帶着這東西能逛地鐵嗎?」我詫異地指指他手中的『玩具』。

老闆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放心,待會我就把這小玩意還回去了。」

我納悶,這男人究竟在搞什麼鬼?一大早就讓奇怪的東西出現在我視神經里,然後告訴我,他摸一摸碰一碰又要把它送回去,這……我不依啦!我一定要看看他究竟想拿這小玩意搞出什麼名堂。

情人猜透了我含恨的眼裏抗議著,摸摸我的頭,哄著說:「乖,先吃了早餐,看我玩個射擊遊戲。」

有戲法看?好,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堆奇怪的東西,然後像個急欲討獎賞的小狗眼巴巴望着他。

老闆站在窗邊,將厚重的窗帘拉開一道細縫,招手叫我過去。順着掀開的長縫往外看,我們的房間位於十八樓,正對面約一千多尺的距離有個大廣場,廣場前側搭了個豪華的演講台,台下聚集了許多人,切人數還在漸漸增加當中。

「十分鐘後市長會上台演講。」老闆聊天似地說。

「你要從這裏狙擊他?」我吃一驚,卻又暗自心跳,這是電影中才會出現的情節,好興奮……

「錯了,龍翼會並不打算殺他,只是給他個適度警告。」他說的頗有深意,我卻仍墮雲里霧中。

「時間……差不多了……」情人的表情瞬間冷靜專註,將窗戶稍稍挪出一個洞,把手中的步槍伸出去些,一邊測測風速,一邊瞄準目標。

覺得奇怪,憑我目測的結果,演講台上似乎有些工作人員走來走去,可是主角市長應該還未到位,老闆到底是瞄準誰?如果並不打算殺人,那麼槍子究竟要發向何處?嗚……我想得頭都痛了。

看看情人,緩緩調整槍口,對準了什麼,在嘴角一絲冷笑揚起之際,扣動扳機,一槍。

動作結束,他將窗戶關上,拆開長長的步槍放回手提箱后就不再理會,隨即對我說:「瑞瑞,我們checkout吧!」

傻傻地看他拿起倆人的簡便行李,意態悠閑地牽起我的手打開房門,好像正要出門散步似的。在進入電梯下樓之前,我發現剛才替我們做roomservice的服務生迅速進了剛才那間房,我猜,是要進行毀屍滅跡的工作吧!

到櫃枱結了帳,我跟老闆就像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觀光客一樣,又開始了另一天的旅遊行程。

在紐約玩了好多天之後,某個下午老闆又帶我回到龍翼會。

跟上次來玩時的門禁森嚴不同,今天龍翼會那道鐵鑄鏤花大門完全開放,一輛輛富貴房車駛入,為數眾多穿着正式的東方人從門口到總堂招呼著西裝革履、衣冠華麗的客人們。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啊?

「老頭子的生日。」老闆簡單回了一句,瞧他的表情,好像對他區區一個生日要弄成這樣大的場面有些不以為然。

「難怪黑鷹說我是用他弟弟的身分一起來美國為吳老祝壽……原來不只是借口。」我想起來了。

「別提那隻走狗!一想到晚上我都得托他照顧你,心裏就不舒服。」老闆的臉難看到像有人欠了他幾百萬。

「晚上?你要丟下我到哪去?」我有點慌,沒他在身邊,一個人待在龍翼會裏,老實說我會害怕。

老闆小聲說:「今晚老頭子的壽宴上,我會離開一陣子。為了掩人耳目,你跟那隻狗先在宴會上耗些時間,等我回來。」

我大概知道他要辦些什麼事了,這幾天沒有看他繼續完成第三次警告任務,我一直納悶呢!

「老闆,你也別老喊黑鷹是狗啊走狗什麼的,他人不壞,雖然有時候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可是關於這點我已經跟他聲明在先了……」

他打斷我的話:「你聲明了什麼?」

「我說我已經有老婆了,絕對不會搞外遇。我還跟他保證過,如果他喜歡我這一型的,只要我認識,一定介紹給他。」

「……就這樣?」情人不歡的表情稍微開展了些。

「另外你也聽到了啊,我威脅他說我老婆銀狼是有名的殺手,要是再敢招惹我,你一定會把他給殺了的!」我笑嘻嘻地說。

「真是的,」老闆抱緊我,在耳邊親昵地說:「誰都拿你沒轍。」

「這樣的我,還不是被你給吃得死死的?」我無可奈何的回話,禁不住又笑出來。

「只可惜今晚的事過後,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我們得立即回到台灣去,否則帶你先去教堂結婚多好!」他有些惋惜地說。

「喂,你忘了嗎?我現在的身分是黑鷹的弟弟周瑞,不是石瑞,難道你想跟成德會聯姻是不是?」我捏捏他鼻子:「我可不準哦!你要是跟別人結婚,我一定會去搶親的!」

情人果然被我逗笑了:「少來,要搶也是我搶你,這世界上要是真有誰敢動我的人,我會動用全台灣的秘密軍火彈藥把婚禮會場炸個雞犬不留!」

打一個寒顫,不知道老闆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因為他的描繪,我開始在腦海里編織出戰爭的畫面。

「原來我的面子這麼大,值得老闆你這麼大費周章來強搶民男……」

「衝冠一怒為紅顏。」老闆說了句,我笑倒。

今晚,開放了總堂內最大的宴會廳,老闆跟我都穿上了正式的西服參加。他穿上西服真是好看,剪裁得體的傳統西裝套在他經年鍛煉的有型身材上,讓我忍不住都流口水了。

反觀自己,雖然西裝質料不錯,穿在我身上就像掛在竹竿上,真看不慣。雖然老闆直誇好看好看,我可不相信,他一張嘴只會哄我而已。

今天是龍翼會三位創會長老之一的吳老六十歲壽宴,聽說紐約市裏有頭有臉的人都前來致意了,滿會場是政商名流。冠蓋雲集,衣香鬢影,我從沒有參加過這樣的場合。今天卻頂着台灣成德會會長二兒子的身分,跟黑鷹一同前來。

進入會場,賓客雲集,我第一眼先找老闆,看他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短短的時間內就跟大部分的客人都打了招呼。看他忙,我想,我就安靜地跟在黑鷹身邊,乖乖的做個影子好了。

杯觥籌影里,看着許多跟老闆年齡層相同、衣着光鮮的男女走過去與他親密地說話,我一時愣愣的出了神。老闆在這生活的十年間,本來就會有自己的朋友,這沒什麼,大個跟我也是這樣說笑的……

直到看見兩個衣着入時的女郎萬年膠似的黏在他身上,我可沒辦法再看下去。一時氣不過,眼角觸到黑鷹也無聊地站在一旁,就故意忘了老闆的禁令,找他聊天。

見我主動靠近,這位台灣黑幫少主滿臉止不住的訝異,往老闆的方向看去,嘴角揚起了『原來如此』的意會,從路過的侍者盤中端了杯香檳遞給我。

「消消氣,我的『好弟弟』,Vincent是同性戀的事實沒多少人知道,大部分的人只了解他是吳老爺的首席大弟子、龍翼會暗殺部門的頭號殺手、接掌華人地下勢力的下一任可能人選。那些巴結着他的人都是龍翼會旗下分支會長的千金,受父親的慫恿來接近的。」

聽着黑鷹簡短的解說,我仍然不得釋懷,雖然黑鷹說那些女人是受到慫恿,可是那副蒼蠅見了蜜糖的模樣在在顯示她們明明就拜倒在老闆的西裝褲下。

可惡,別靠那麼近,他是我的!

兀地了解平日情人老對那些找我講話的人吃飛醋的心態了。

「那麼『大哥』,你為什麼不去找那些漂亮的小姐們攀談?憑你的條件,只要能勾搭上其中一位,不正能進一步鞏固成德會的勢力?」我火味十足地反唇相譏。

「拜託,『弟弟』,我們小小的成德會在美國、在紐約有誰看得上眼?再說……」他微微彎腰,小聲在我耳邊說:「我雖然對象不分男女,可還是你這種笨蛋最合我胃口。」

「你別再開我玩笑了,要是被他聽到的話,你這一輩子就別想回台灣了。」我搖晃着手中的香檳,抿唇笑着,又偷眼瞧了瞧情人。

他也於此時回望,眼裏有些幽暗、有些不耐。

那兩個女人還在他身邊咯咯笑着,我氣不過,朝他扮個鬼臉,哼一聲轉頭不再看他。早知道、早知道這樣的宴會讓我發現到他其實有多受歡迎,是許多黑道家族心目中的金龜婿,我就不跟他來了。

我想跟他一起回去台灣,把他鎖起來,不再拋頭露面,永遠只做我一個人的老闆!

他以前也是這樣看着我的嗎?那一直叫我無可奈何的獨佔欲,此刻我也一一感受到了,竟然是種……針尖刺上心頭的痛……

老闆,我懺悔,以後我絕對、絕對不再隨便跟小姐先生阿貓阿狗說話了啦!

「『弟弟』,剋制一下你的眼神,別讓在場的賓客以為龍翼會的Vincent曾經得罪過我成德會的周瑞……」黑鷹挑了挑眉提醒。

咦,有這麼明顯嗎?經他這麼一說,我也暗自警惕,趕緊伸出還空閑的另一隻手按捏自己的臉,不想讓難看的嫉夫面孔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

應該恢復正常了吧?正想問問黑鷹,眼角一瞥,看到老闆舉止優雅地走了過來,風度翩翩的十足上流社會派頭,我不太習慣這樣的老闆……他真的是老闆?

「成德會的周壬少爺,還有……周瑞少爺,我是Vincent,幸會了,感謝兩位遠自台灣前來為敝會吳老祝壽。」

話里不帶一絲感情,我有些恍然,不太確定眼前叫Vincent的男人是否真是我的……

他主動伸手與黑鷹交握,低低跟黑鷹說了些什麼,接着他又伸手向我,我獃獃地也伸手,他迅速地將我的手掌沒入,另一隻手趁機拍拍我的肩,外表看起來像是兩哥們聯絡感情的互抱,其實趁機在我耳邊說話。

「我離開這段時間,別跟黑鷹靠的太近!」還好,是老闆正常的語調,我終於放下心,舒了口氣。

「等我。」他輕輕強調。

老闆的話讓我笑得比以往都粲然,他怔了一會,往我頭摸了摸,對黑鷹說:「令弟真的很可愛,今晚一定要保護好他,千萬別讓什麼不入流的傢伙接近,否則我唯你是問!」

好狠哦,可是我聽了開心,這才是我的老闆嘛!

老闆離去的這段時間裏,黑鷹都亦步亦趨地跟在身旁,雖然不是緊迫盯人,可是那感覺——哎,就像是有隻蒼蠅在你身邊嗡嗡地飛來飛去,想趕趕不走,要打死它又跑得特快!

更何況我也不敢真的出手打這隻『蒼蠅哥哥』啊!

換個方式好了……「『哥哥』,難得有這麼個『全美黑幫聯合祝壽兼相親大會』,你這個台灣代表總該出去好好周旋、拓展人脈、順便為國爭光才是,怎麼老跟在我身邊?」

黑鷹故意往我身邊再挪近些,將音量壓低着說:「你知不知道銀狼離開前對我說了什麼?」

我搖頭,二個小時前老闆過來跟黑鷹握手時的確說了些話,可是當時我閃了神,沒聽清楚。

「他說:『黑鷹,你的手要是敢碰瑞瑞,我剁了它;你要是敢離開瑞瑞三步遠,我滅了成德會。』」

我的臉慘白,老闆,你……果然天生就適合混黑道。

「所以『弟弟』,你要我怎麼辦?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險在執行任務,得小心翼翼跟緊你,連你的一根頭髮都不敢碰掉,即使會場中有美人對我拋媚眼,我都得視而不見。好辛苦!」

他大大嘆了口氣,讓我對他好生過意不去。

「對不起啦!他老是這樣小題大做的,結果害的你也是寸步難行。這樣好了,你看中意會場哪個小姐……或先生,我陪你過去搭訕好了。」我義重如山地說。

聽了我的建議,他果真將一隻邪溜溜的眼從會場東邊轉到西邊,又從前門轉到後院,末了,他說:「每一個都機智巧詐、居心叵測。算了,我還是喜歡你這種大巧若拙的類型。」

我全身緊繃拉起警報:「你……你又來了,還有,我說過我的腦袋是大智若愚大而化之,用來讀讀死書還可以,拿來跟你們這群狐狸輩的人比,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

「大而化之不代表笨,只能說你是不執著,也不太在意世俗評價。」他一副等著瞧的表情:「至於大智若愚應該是你懶得爭辯的借口,順便提醒我別對你產生興趣吧?」

被他的一番話講的動彈不得,良久才道:「……所以說我哪能跟你們這群狐狸斗?若要比起心機,我是自嘆不如、甘拜下風啊……」

黑鷹陰鷙的臉又難得開朗地笑了:「其實你這樣就最好了,聰明不耍心機,天性淡泊不強求,難怪銀狼迷戀你迷戀的要命,簡直當成菩薩在供奉著……」

「菩薩?這是什麼爛比喻?」我這個做『弟弟』的忍不住給『哥哥』瞪過去:「你自己又怎麼說呢?台灣黑道界少有的知識分子,你的聰明才智拿來分析我倒是綽綽有餘……」

他眼角一彎,又成一臉壞胚子的模樣:「過獎了,其實我現在最有興趣的是你弟弟……」

又被他成功地嚇到心臟險些麻痹。

「你……黑鷹,我不是告訴過你,別打我家人的主意?我弟雖然擁有跟我一樣的勇氣美貌智慧與才華,可是未成年,聽過兒童法么?亂動他的話你可是會吃上官司的……」

黑鷹邪佞地揚揚眉,果然壞得徹底:「少吭我了,再過兩個月他就滿十八歲了把?我看過他的相片,眉清目秀,長的跟你很像,在學校成績也不錯,會甄應該會過吧。」

「你怎麼會有他的相片?」我腦中閃過一張面孔,可惡,要是我人在台灣,一定立刻跑過去掐死他:「是David提供的數據?」

「你認識『情報銀行』的David?難怪你會事先知道龍翼會派遣專機到台灣去的事。」他終於恍然大悟。

「……別碰我弟弟,黑鷹『哥哥』,我已經身不由己了,可不想他再淌上台灣的黑道……」這輩子,我頭一次如此鄭重地警告別人。

「放心吧,這兩三年我大概也沒空,台灣近來崛起了幾個新勢力,一直覬覦我成德會既有的地盤。會裏一些腦筋頑固不知變通的老傢伙又老是扯我後腿,反對我經手正當生意。內憂加上外患,我哪有閑去撩撥你弟弟?」

聽他這麼發牢騷,我倒是放心了。一方面是終於保住了我那笨笨弟弟的貞操,一方面是回到台灣后,這個黑幫少主肯定沒什麼多餘的時間來打擾我跟老闆的生活。

忍不住笑了起來。在等待情人的這兩小時里,有他一起陪着口舌相爭倒也不錯,否則只是在這會場里看漂亮的賓客來來去去,也太枯燥乏味了。我倆又同是台灣過來的,在這裏是生面孔,也不會有什麼人特地跑來認識。

況且,很難得能在聊天時遇上針鋒相對的敵手,這個角色黑鷹扮演得不錯,對我的觀察倒也細膩——我是單純、卻不笨,不喜歡思考太過複雜的問題,人生哲學只有一句話:簡單就能過好生活。

遇上老闆后,我的生活更加簡單了,因為他包了一切大小項雜事去,我只要撒撒嬌、耍耍賴,讓老闆能在心態上更加輕鬆愜意,將情感全部都投注到我身上就行了……

「『哥哥』,看來你真的不簡單耶,有句話說能者多勞,你年紀輕輕就一肩挑起幫里的事務,連龍翼會的大老都指定你辦事,難怪David說你相當受器重。」

黑鷹聽來相當高興:「能被情報銀行的David如此評價,我還真是感到榮幸。」

「將來你一定能成為一代梟雄,說不定還能當上總統!」再送他一頂高帽子戴,反正不用錢。

黑鷹笑得更開心了。

沉穩的腳步聲在我們身旁停住,好聽的低沉男聲在耳邊迴響,像每晚情人用那佈滿繭的手掌游移在肌膚上,是能刺激我全身感官的天籟——

「你們兩兄弟的感情看來挺好的,聊天也可以聊得這麼愉快。」

瞧吧。這就是老闆,明明想裝成一般客套的詢問,偏偏我就是能從他的話里嗅出點酸味來。

「Vincent……」黑鷹舉舉雙手,似乎暗示老闆他在這兩小時內確實謹守分寸、沒亂碰我:「我們只是碰巧聊到一些有趣的話題,有興趣聽嗎?」

老闆臉上掛着客氣的笑,話中卻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哦,譬如說什麼呢?」

「Vincent大哥……」這回我先發制人,故意往情人身上碰一下,再放一個甜甜的笑:「是這樣的,我還有一個弟弟,人很天真可愛,卻有一隻不長眼的老鷹想吃了他……」

情人眯着眼問:「你的弟弟?」

「若是我想教訓那隻老鷹,你會幫我出頭嗎?」說着我微微低頭,卻在情人視線的死角處,給了黑幫少主一個有意無意的惡笑。

「我很樂意幫你拔了那隻老鷹的羽毛……」老闆像洞悉了什麼,摩摩我的頭,說:「只要是你的願望。」

瞧吧,黑鷹,聰明智慧要用在這種地方才好。

宴會正酣,老闆攬着我肩頭,狀態自然地說:「周瑞少爺,你頭一次來我龍翼會吧?吳老想見見你呢,跟我來……」

不知道他到底打什麼主意,我嗯了一聲,撇下不以為意的黑鷹,就被拉到會場中一處放置著幾張大紅絨沙發的地方。

宴會的主角吳老坐在沙發中,剛送走另一批前來致意的客人,另一邊還坐着兩位唐裝,老者,同樣精神爍爍,帶着難以形容的威嚴,在我們走近時投以審視的眼光。

老闆在他們身前幾步處停下腳步,向著三人微微點了點頭,接着對我介紹:「瑞瑞,這位是吳老,你見過的老狐狸。那兩位伯伯是陳老、孫老。」

想是附近沒什麼閑雜人等,老闆也不再彆扭地喊我周瑞少爺,甚至不客氣地直指自己老子是老狐狸——喂,這樣不太好吧?百善孝為先……

不過,我還是要有禮貌,免得人家以為我爸媽沒教好小孩,所以我謹守本分,對着三位老人家稍稍鞠了個四十五度的躬。

「吳老爺、陳老爺、孫老爺,我是石瑞,謝謝你們招待我來紐約玩。」希望不會再有下次了,就算有下次,也希望我是心甘情願的陪老闆來……

那三位老人家也對我點了點頭,其中身材比較矮小的孫老爺問我的親親說:「Vincent,你隔了兩年回來,生活上有沒有什麼不習慣的?」

「還好,就是野狗變多了。」他垂下眼,面色如常:「剛才我已經給了那些狗適度警告,孫伯伯,你可以打電話給狗主人知會一下嗎?就說我下手不知輕重,只怕嚇到他了。」

孫老點點頭,站起身來,滿意地笑着說:「Vincent,要你回來果然是對的,我們早被那些狗煩得不堪其擾,偏偏主人財大氣粗,一意孤行,現在我們可有籌碼找狗主人談談了。」

說完,他對仍坐在沙發上的吳老陳老使了個眼色,步履從容地跟幾位護衛走到內室去了。

吳老也笑得開心,對我招手說:「小瑞,過來我身邊坐。」

岳父召喚焉敢不從?我偷偷看了看老闆,見他臉色如常,沒什麼表示,我放心的走上前,一屁股往吳老旁邊空着的位子坐下。

吳老熟絡地抓住我的手說:「小瑞呀,這幾天Vincent帶你四處玩的還愉快吧?」

看到我的手被別人又拍又握的,即使那人是自己的老爸,老闆原來沒有表情的臉也開始浮現一絲怒氣。忍着點,這只是老人家疼愛小輩的表示啦,我倒是有些受寵若驚的。

「嗯,我玩的很開心,吳老爺,謝謝你讓黑鷹帶我來美國。」我盡量笑得自然,心中卻飛快地想着要如何沖淡橫在這兩父子間的緊張感。

這時候陳爺爺把老闆叫到一旁說話,他不放心地看這裏一眼,我微微一笑,暗示他別擔心……岳父?我會想辦法搞定他的。

「小瑞,看的出來Vincent那小子很喜歡你,只不過他的脾氣倔得像牛,很難相處,往後你得多擔待。」

這感覺——好像父母將女兒託付給另一個男人的場面話,聽的我心下一陣火熱,忍不住回握吳老的手,信心滿滿地保證。

「吳老,請放心將你的兒子交給我,我石瑞在有生之年,一定會好好照顧他,人生路上互相扶持、相伴到老死!」

一口氣說完,好爽!這段求老闆他爸允婚的台詞我練習了好久,趁此刻時機正好,就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吳老果然被我的話弄到一陣錯愕,他大概沒想到這輩子居然有人要求他『嫁』兒子吧?可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今天一定得磨到吳老首肯為止。

若干他不答應,我就誘拐老闆回台灣,再也不踏上美國的土地!

吳老輕嘆一聲,緩緩說:「Vincent這孩子,十八歲以前都跟媽媽住在台灣,也不知道有我這個父親,直到他媽媽病死了,我才差人把他接了過來。為了不讓有心人利用,我也沒認他這個兒子,只以弟子的身分留在龍翼會……」

我安靜、睜大眼,聽着吳老娓娓訴說那段我所不知道的老闆的過去。

「聽到他與投到我門下的天使殺手James在一起時,我氣了好長一陣,沒辦法相信他居然會喜歡男人。」

提到James了,我恨恨地瞄了老闆一眼,卻見他正專心聆聽陳老說着什麼。

「不顧我這老頭子的反對,他硬是決心跟James在一起,直到兩年前受傷,跟我要求退出龍翼會回到台灣,我還納悶,為什麼他會如此絕決地與James分手。」

「因為……James背叛了他吧……」我低低說。

「Vincent一流的身手,出神入化的槍法,果斷睿智的判斷力,這些優點將他推向黑道公認的超一流殺手之列。只可惜他對感情放的太重,即使知道James打算殺了他,也不忍痛下毒手要了對方的命,才一個人遠離這是非之地。」

是呀,從前他要也是像疼愛我一般的寵著那個叫James的、像天使一般的年輕人吧?若不是受到了背叛,我跟他應該會像兩條并行線,一個在紐約、一個在南台灣,老死都不可能來往……

老闆他爸,你……對我說這些到底是何用意?要說是挑撥離間也不像,可是卻成功地讓我的心情盪到谷底。

發現我的臉色不對勁,吳老連忙說:「小瑞,Vincent過往的事你別往心裏去,其實我很高興你們能在一起,比那個心機深沉的James,我更喜歡單純的你,也知道你的確能好好照顧他,讓他不至於憤世嫉俗地過完人生。」

「……」話梗在喉嚨,我不知該如何響應,雖然我嘴巴上滿滿地說會照顧他,其實心知肚明,被照顧地好好的是姓石名瑞的我。

「我這兒子……就拜託你了,也請你常常提醒他,偶爾回來看看我這個老頭子……」

「這麼說,你真的願意將Vincent交給我啰?」我有些不大確定的問。

吳老哈哈笑,用手摸摸我的頭,就像老闆常做的那樣,父子果然就是父子,血緣這東西啊……哎!

紐約的最後一晚,老闆在床上抱緊我,問:「今晚老狐狸跟你提了什麼,還握着你的手說了好久好久?」

我清清喉嚨,轉了個背對着他的姿勢:「……也沒什麼,他只是跟我講了些你從前跟James的情形……」

老闆的身體立刻綳得像琴弦般老緊。

「這死老頭,都過去的事了。」他的聲音好沉,聽不出他說這話時的情況究竟是怎樣。

我緘默一會,問:「老闆,我問你……當你發現James想殺你時,為什麼沒有一槍斃了他?是因為……情分仍在嗎?」

老闆的手從背後環緊我,就著這個姿勢在耳邊細語:「錯了。我之所以不殺那個人,一個人回到台灣去,就是讓他夜夜不得安寧,害怕隨時可能發現真相的我跑去索命。」看不見情人的臉,卻覺得他似乎正在輕輕地、邪縱地笑着:「……這比一槍殺了他還要好……」

他的身體熾熱起來,在這樣嚴肅的氣氛下,不該有的慾望竟然輕易昂揚了。

「……相反的,瑞瑞……若是你背叛了,我絕對毫不猶豫一槍殺了你……然後陪你一起去……」

我笑了,心情悠悠如清風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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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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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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