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從地球到月球,距離三十八萬四千公里,仰天的我,對着一空的黑,無處說哀愁.

那就像我跟江潮遠之間的距離;就像我浮沉的世界跟他所處的雲天落差的高低.

漫漫的夜空,孤獨的一輪明月.仰頭對天,是一種寂寞的心情.月的光華,是一網孤寂的色彩,沉沉地照着無眠的人.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仰頭的明月,照耀過秦城隋域,映現過漢疆唐土;照耀過古埃及巴比倫,也照耀過古希臘羅馬;照耀着那竄起又殞落的、輝煌又黯淡的、華麗又斑駁的、文明又腐敗的帝國與民主共和.

那永恆的光,不分古今,不問東西,照耀着人世的荒涼,盡遍過人生的寂寞.照耀着春花秋露,照耀着江水海潮;照耀着光彩斑斕的人間,照耀着灰暗深寂的角落;照耀着美麗高雅的人們,也照耀着黯淡渺渺的我.

古今多少騷人墨客、詩詞歌詠,都在頌慕著這顆永恆的星球,永恆的明亮!它照進每個人寂寞的心坎里;在深宵無眠的時刻,溫柔地給予落拓孤獨的靈魂一窗一室光華的照拂.

但那縷光,照耀着我,卻照不進我心坎.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這美麗的光華,卻其實是太陽星芒的反射.月,它並不會發光;它只是一個自體不會燃燒的石頭;它只是高高在距離外、高高在銀河外,冷冷地照拂著人間,嘲笑那些傾慕它的眼瞳,嘲笑着仰望的我.

它是沒有感情的──或者,它不願意為人生情.它只是孤懸在宇宙中一粒緲遙的塵埃;所有美麗的神話傳奇對它並沒有任何意義.它是沒有溫度的,甚至沒有人知道它是否曾經燃燒沸騰過.它的永恆,只是一顆冷卻了零度下冰冷的石頭,孤獨地存在.

這就是夜空中最美麗的那則傳奇.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這三十八萬四千公里,就象著着我跟江潮遠之間的距離.我們之間的落差,就好像會發光的星球,與一顆冷卻了的石頭.

「若水!吃飯了!」媽叫喚的聲音由屋裏傳來.身後那破落的低矮房屋,不下違章敗舊的建築,溝渠橫臥,明月斜照,就是我們俯仰的天地、浮沉的世界.和那個衣香鬢影,杯觥交錯的宴會,是相差何等遙距的世界!

每當我仰頸,唯有月會冷漠又多情地相照;漢案戶那幾些疏高的星子,隨着牛郎織女的傳說失落.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照着深深淺淺的愁緒哀悲,離合聚散的漠漠大千.

照着無眠的我,哀涼的嘆息.

「媽──」我擱下筷子,躊躇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媽低頭扒飯,對我的欲言又止並不關心.

「快點吃飯!」她簡直用吞的,連續猛扒了好幾口.「早點吃完,把飯菜收一收,碗筷洗一洗.」

「喔.」我夾起一筷飯粒.雪白的結晶也似的飯,在昏暗的日光燈下,發餿似的掩著一層黃舊的霉色.

我思量著該如何開口,又躊躇著,猶豫不決,甚至難以啟始.像陷在流泥中,掙扎著起不來.

「媽……」我咬咬唇,吞吐不定.「那個……有一件事……我想……」從小到,大我沒向媽要求過任何事.那種踰越我們這種家庭經濟和身份的不實奢侈的慾望,我連想都不敢想.我沒有玩過洋娃娃,沒有學過甚麼電腦鋼琴和舞蹈;我也沒有離開過居住的這個城市,四處旅行玩樂過;我甚至連漫畫、錄音帶都沒買過,更別提甚麼CD和電動玩具,甚至,連電影院,我都不曾探進過.

「甚麼事?」媽瞟了我一眼.「又要交甚麼錢了嗎?前兩天不是剛給了你兩百塊?」

「不是……我……我是想……」我困難地吞著口水,覺得沒有勇氣把心裏的要求說出來.「我想去上課,學……一些東西……」花了好大的力氣,又吞了幾次口水,才總算把這些話逼出口.

「上課?上甚麼課?你想學甚麼東西?」媽皺着眉,很不以為然.「叫你撿個職業訓練學校念,你不聽,現在才要花錢去學甚麼東西,白白浪費錢!」

「不是那個……我是想……」我囁嚅地解釋,聲音愈小愈低.「我是想學鋼……鋼……就是……」吞吐了又吞吐,那個「琴」字,始終吐不出來.

媽在工地挑磚,一天一千兩百塊;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用,拖着瘦弱的身體拚命工作,所有的錢,僅夠維持我們這破落的兩口之家.鋼琴爐一個星期上一次,一次兩小時,每小時的鐘點費是九百塊,尚且不包括練琴費用.

我低下頭,心底幽幽一聲長嘆.

「沒甚麼事.」我扒口飯,編織著謊.「那個課不上也沒關係,老師沒有硬性規定同學一定要參加.」

媽狐疑地看着我.吞了口飯,想想,停住筷子,側過頭來,說:「是不是你們老師自己在外頭有補習,要你們參加?」

我急忙搖頭,一逕地否認.「不是這樣的啦!不是……沒有啦!」弓邊搜尋着合理的解釋.「是社團活動.就是課外活動──老師說不參加也沒關係.」

「課外活動?那要繳甚麼錢?」

「嗯……材料費甚麼的.」我不敢看媽,,漫天編織著謊言的網.「那個課外活動不參加也沒關係.真的!老師都那麼說了!」

「隨便你!你要參加就參加──」

「不!我不去了,我不打算參加了.」我很快打斷媽的話.「想想,參加課外活動也很麻煩,還是不要參加算了.」

媽看着我,沒再說甚麼.飯桌之間,只剩我們沉默的咀嚼聲.窄小的空間里,氤氳著一片昏暗黃舊的光線.

夜在黑,我專心吃着飯,沒理會.

***

第二天,風大雲低,天空和我之間一片昏昏灰灰.

一整天,我都托腮望着窗外的天,看陰暗和灰沉流連;將落雨的天空,像一張泫然欲泣的臉.

「唉!星期一和雨天總是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前座的同學回過頭來,苦着臉,戲謔地用英語哀聲嘆息.像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抒情英文歌曲.

我回過神,定眼看看她.

「你今天晚上要補習嗎?」我知道她參加了補習街一家英文名師開設的補習班.「上次發的講義你有沒有帶?借我?」

她翻翻白眼,摸索書包一會,遞給我幾張疊折在一起的講義.

「喏!你這傢伙,專門撿現成的!幹嘛不跟我起去補習算了!」每次向她借講義,她總不忘刻薄我兩句.

我扯個笑臉,打混過去.「等我影印好.明天就還你!」

「算了!那份給你.」

「你不要了?」

「怎麼會不要了!」她把眼睛吊得大大的,故意裝得一副悻然的模樣.「我一早算定了你這個八卦,多要了一份,省得麻煩.」

「那謝了.」

「不必多謝.條件交換──下次英語課,你跟我一組會話練習.」

「好.」我答應得很乾脆.

宋佳琪那幾聲婉轉輕脆流利得又像是英語、又似法語的外國語,在我心底餘波猶自蕩漾.光是讀書並不能飽肚的,媽說的;我只能儘力做好我所能做的.

下爐鍾噹噹響,灑掃應退收拾書包.留校的留校、回家的回家,各作鳥獸散.我很快收拾好,卻不像平常急急地趕回家去;游遊盪盪地,晃着晃着,晃到大雨嘩啦地傾落.

雨下得太突然.我把書包夾在腋下,跑到一排店家的廊前躲雨.透過玻璃霧氣的氤氳往裏頭望去,才發現那是一家專門教授鋼琴的音樂教室.

耳畔又響起那幽淡的海潮聲……那有着詩句一般名字的人.我想更接近他,想瞭解有關音樂和鋼琴的一切,我想──身旁的位置添進了一個躲雨的人,修長的手,輕輕拍落着沾在身上的雨珠.我面對着鋼琴教室,雙手倚觸在玻璃牆上,側過頭看身旁的那個人;他停下拍雨的動作,也望我看來──不笑的表情,夜雨的眼瞳.

「江──」這算是邂逅嗎?我愕頓了一下.「潮遠先生?……」

「你──」他迷惑地看了又看我,驀然笑了:「你是明娟的同學是吧?我記得你這雙──」忽地住口,含住笑,沒把話說完.眨動了眼睛又說:「沉若水──沒記錯吧?」

我說不出話,只能不停地點頭,為他記得我感到欣喜不已.跡近狂喜的情緒,自己都快受不住.

「剛放學嗎?怎麼沒有跟明娟在一起?」他以為我跟明娟一樣,從小學琴學音樂.問得理所當然.

「不.我不是……」我困窘的低下頭.

他立刻會意.「對不起──我以為──」轉頭去看雨.

大雨沒有停的跡象.雨愈下,天色愈是變灰暗.夜,慢慢要來;暮,慢慢要黑.

我們並肩看着雨,同聽着秋聲的賦曲.

他看看錶,似乎有甚麼事被這場雨給擔擱.隔了一會,他拉攏身風衣,轉頭對我說:「我還有點事,必須先離開了.」

對我輕輕點頭,打算冒雨走向雨中.

「江先生──」我望着他離開的背影.卻驚心地聽見自己叫喚他的聲音,被自己的呼喚所呆住.

他回頭,在人雨中.

「我──」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氣,我走進雨中,走到他身前,仰起頭;這一刻我根本無法思考,雨不斷打在他身上,落在我臉龐上.「我──我曾在收音機聽過你演奏的那曲你改編的西洋樂曲.老實說,我不懂鋼琴,也不懂音樂;我也很少聽音樂.但你那首曲子真的彈得太好了,我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糾住,覺得荒涼得想落淚;充滿了無奈與悲哀.我從來不知道鋼琴可以彈奏出那麼哀涼悲傷的旋轉;也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人能彈奏出這樣的旋律,扣動我心處那根弦.我以為──哦──真的不知道──」

我語無倫次了,不確定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我只是感覺心中燃著一團火,只是想把滿腔的熱宣洩出來.

江潮遠在雨里默立了一會,靜靜看着我.凝視的那雙眼睛,跟着正在黑的夜深同一色.

「你喜歡鋼琴嗎?」他望着我好久,看得我發怔.

我怔怔地.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你幾歲?」他又問,然後自問自答地喃喃地像在說給自己聽.「十五?還是十六?還那麼小,那首曲子太滄涼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怔怔看着他,任由雨打.

他脫下風衣,覆蓋住我的頭髮,為我遮蔽掉風雨,低着頭望着我,像初次相見那樣,眼對着我的眼,看進我的瞳孔裏頭.

「你有一雙很美的眼睛,可是,憂鬱了些.」像海潮,又像嘆息的聲音,自雨中暈開,只一剎便被不斷傾落的雨水沖刷掉.

「江……潮遠先生……」我知道,我有一副早滄桑的容顏;我的棕色眼睛是憂鬱的.

「快回去吧!」他輕輕一笑,轉身便深入雨中.

「江先生──你的衣服……」

他對我揮揮手.「你穿着吧!裏頭有張名片,星期六下午我都會在那裏,如果有空,就過來吧!」

我連忙伸手到風衣的口袋摸尋,那是一所知名大學音樂系主任的名片,這裏許多知名古曲音樂家都是出身該所大學;宋佳琪的父母就在這所大學任教.

我舉起手朝他揮了揮,彷彿在做一種無言的承諾,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隔着雨簾,但見他的表情似乎糊開,像是笑了.他又朝我擺擺手,身形慢慢被淹沒在雨中.

從地球到月球,距離三十八萬四千公里,這是否算是往上推進了一步,縮短了幾呎距離?即使是一吋也好,我渴望更接近他.更接近他所在的星球和宇宙.

***

捧著那張讓我覺得又幸福又期待又忐忑不安的名片,暗暗地等待星期六的到來.而那個日子,好像永遠也到不了似的.它姍姍來遲,像是在說,我所有心情的起伏,與它且又何干;它睥睨着我,嗤笑我的愚蠢,嘲諷我矛盾不安與且不定的情緒.

我其實還是我;我的心、我的情,依舊冰涼若水,只是,耳畔時而會響起那忽遠忽近的海潮聲.江潮奔流的迴響,像在呼喚,又如迴音,撥動了我心底的那根弦──那根,若經撥動,便會執着地尋求應和與迴音的那根弦.

聽到最初與最美的那個海潮聲,我知道,今生今世,我的心將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浪濤,只會回應最初的那呼喚;我知道,自己跌進了一個意外的情愫里,那是命運的陷阱,佈滿了宿命的悲哀;我知道,我不該陷落下去的,卻還是那般不由自主.

命運總是和人開着陰險的玩笑.明知道不應該,卻還是逃脫不了命運惡意的撥弄.它引誘我掉陷入它的陷阱,然後在一旁訕笑和窺視,嗤笑我的愚蠢,等着我悲哀的眼淚,再用那些悲哀無奈拱築它陰暗的傳奇.

所以,我知道我不應該踏進這所大得讓我分不清方向的校園裏,卻還是那樣不由自主、一步步地踏陷下去.這離我,是太遙遠的世界;接近了,徒讓自己覺得傷悲.

「沉──若──水!」正當我不知該如何,一幀意外的人影擋住我.「果然是你!你來這裏做什麼?」

「明彥?」連明彥只手提着小提琴,只手鈄插在褲袋裏,一身少年的傲氣.明娟父母從小就刻意栽培他們,明娟從小就學鋼琴,也練過小提琴;連明彥專攻小提琴,間因少年傲性,跑去玩酷酷的色士風.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一時有些茫然.

「你怎麼會在這裏?明娟呢?」問得有些傻.

他微微提動小提琴,一臉嫌我廢話的表情.

「當然是來上爐練琴的.」他抬高下巴.

他姨丈阿姨都在這所大學任教,本身又是學音樂的,托聘同系的老師指導他的琴藝,本也不是甚麼難事.

「你呢?」他接着問.眼神里,有一種過度自信與成熟的不馴.「你到這裏來做甚麼?那傢伙不是沒事就跟你攪和在一塊嗎?我還以為是她硬拖着你來的.她沒跟你在一起嗎?這倒稀奇了.」

我總以為,學琴學音樂,是上層社會表彰於形外的一種身份表徵,代表一種氣質和教養;也總以為,那就等同於華麗優雅和溫文儒雅的代名詞.連明彥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全然逸出我的想像;他顯得很有自我的主張個性,超越他年紀的霸氣性格.

「我有點事情,所以……」

「甚麼事?」他完全沒把我放在眼內,拿我當同輩看待,語氣半帶着強迫.連明娟那個姐姐他都不當是一回事了,更何況是我!

我避開他咄咄逼人的視線,迴避著.

「沒甚麼.只是一點小事……」下意識抱緊手上的紙袋.袋子裏,收著要還給江潮遠的風衣.

他蹙起眉,疑惑地看着我,審視地打量着我.眼神交移,疑放在我手上的那紙提袋.

「你不是要去練琴嗎?時間不快到了?」我提醒他,岔開他的注意.

「不急,那是甚麼?」他把注意力轉移到我的紙袋.

「沒甚麼.」我不給他瞧,移到身後.急着想逃開他.「明彥,我還有事,那就──」

「等等!」他攔住我,不讓我走.「反正我也不急,你有甚麼事,我陪你.」

「不行!」我脫口而出.苦笑說:「難道你沒有別的事好做嗎?幹嘛跟着我!」

連明彥是自體會發光的星球,負等的亮度,燒得我的眼會痛.我無法直視他.

「就是沒甚麼事好做.走吧!你要去約會對吧?約在那裏?對方是愣頭愣腦的大學生嗎?」他一逕自以為是,邊說邊往我靠近.

我往後挪開了一步.我習慣和別人隔着距離;那個生物性的隔閡,是我跟這個世界天生的距離.

「幹嘛!」.他抓住我,有些惱怒.「我身上又沒有瘟疫!」

「對不起!我只是習慣……」我掙開他.十四歲的他,不僅有着超越他年紀的高挺,更有着超越他年齡的早熟個性與早顯的傲氣;一如我早顯滄桑和憂鬱.

我以為他會拂袖而去,但他卻只是站着,盯着我.

「你知道嗎?」他不笑,不帶任何錶情.「你是個無趣的女孩,比莫札特還乏味.」

「啊?」我錯愣住,一時意會不到他的話.隔一會,這些話才傳進我大腦,開始起作用.

「沒有人這樣對你說過嗎?」連明彥的聲音冷如冰,態度也很冷漠,表示他是認真的.「沒有人知道你心裏在想甚麼,笑跟哭差不多,隨身帶着一把尺測量著和別人之間的距離;而且,才十五歲,就一臉二十五歲的滄桑冷淡,對甚麼都好像無動於衷、沒所謂.我真搞不懂,你這樣也算是青春嗎?」

我別開臉.何止他不懂,我自己也不懂.何以同樣的青春,卻有那樣落差甚大的存在?我何嘗喜歡這樣的自己?我只是不得已.我像那片天空,和它同化成憂鬱的顏色;生死都是一團槽,生和滅、光燦或黯淡,都不是我自己所能掌握.我無法向前看,只能仰頭,再低下頭,面對一個糟透了的世界.

未來對我來說,虛無縹緲得教人不敢想.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改變我的人生,拿甚麼交換現實的夢.憧憬太遙遠的虛幻,對我是無意義的;編織太美的夢想,對我又是奢侈的.

這樣的我,當然不懂.不懂人因何而生、為何而滅,生從何處、死歸何域;不懂情是何物、夢生何處,愛恨憎痴怨又代表何慕.我只能低順應命運的乘舛撥弄,為自己的天生既定悲傷無奈.

我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但我無能為力.就像命運擺佈的那個陷阱,那最初最美的江潮聲,引着我踏入不該的墮落;而我只能,任由冥冥的擺弄.

「你怎麼不說話?不反駁我?」等不到我的反應,連明彥更顯得躁怒.

他生氣的方式是很特別的,冷冷的,用眼神冰死人.這時的情緒,卻多了一點躁動.

我僅是沉默著,既未承認也不否定,算是一種無言的回答.任由他去疑猜.

他說的並沒有錯.我的確是那樣的人.我沒有一般少女對青春的憧憬,也缺乏了對生命的熱情;我對事情無動於衷,表情裏帶一點無所謂,那是因為我覺得茫然,我的未來沒有方向.

我的心是封閉的,甚至連去愛一個人都讓我覺得艱難,所以,我習慣和人隔着距離,讓自己不必活得那麼吃力.並不是我不願展露開放的心靈,而我,我怎麼去對別人形容,江畔那隨着季節更迭,春夏秋冬各會吹來不同刺骨或令人窒息的寒風與躁息?

這太麻煩了.所以我選擇一個比較方便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我沒有力氣解釋太多,所以養成一種無動於衷.我何嘗喜歡這樣的自己?我只是,無可奈何地選擇一個花費較小力氣的生活方式,然後,我的性格與眼神表情,便依循這個方式塑變而生,慢慢地冷卻成形.

「你說話啊!為什麼不說話?不開口反駁我?」連明彥再蹙起眉.我的不坦誠,令他不耐;我的太坦誠,反又使他覺得不愉快;他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否認或附和.

他不習慣別人對他這樣的沉默.他所處的世界,欣羨的、讚美的、稱仰的、鼓動的,一直是很有反應.

他不知道,無言,有時其實是一種無可奈何.

「我何必反駁你?你本來就是滿口胡說八道.」這人間,並沒有所謂的真實與虛妄,而上天也沒有規定人必得誠實無欺地過日子.假作真時真亦假,我想,我不必太認真.

連明彥對我的觀感他自己並不確然;他看不進我的眼裏頭.

「你──」他湊近我.「你實在真不可愛.」

我扯扯嘴角.「你還不快走?你應該沒有時間跟我抬槓才對!」不管他看透或沒看透,我想與我是無關的.

我們耗得夠久了,久到我覺得自己的精力都耗盡,快要站不住.我渴望聽到那潮聲;又催醒自己該離開.

「喔……好吧!」連明彥沉吟了一會,抬頭看着前方.「我先走了.不過,我奉勸你一句,沒事少跟這些愣頭愣腦的無聊大學生閑扯,只是白白浪費時間.」說得認真,一貫他少年心性的才高氣傲.

擺脫了他,我如釋重負.先前他還說「不急」──即使事情急迫,他也只讓人看到他的從容.

剩下我一個人.佇立在這偌大的世界,茫然的感覺侵襲而來.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該走哪一條路才好?只能抬頭,再低下頭──這一低頭,頓然叫我看清了很多事.重重一聲嘆息.

僅那樣一低頭,就叫我畏縮退卻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甚麼?究竟在期盼甚麼?我怎麼能有這種荒謬的情緒、不實的幻想?

「沉若水,你到底在做甚麼?」我喃喃問著自己.

我想是該離開.

走過一個穿堂時,過堂風吹過,風吹髮揚,捲亂了我的思緒.我立在堂中,靜靜等風止息;低着頭的我,感到無助的悲哀和挫折.穿堂那頭,迎着我,颳起第二道風.

重抬頭,但見一個人影隨風出現在那裏.

我記得的那雙眼.

「沉若──」我要找的江潮遠,含笑地站在我面前,含住了我同他江潮的那字「水」.這便成了他呼喚我的方式.「你來了.我在等你.」

僅就那麼一句話,我知道,我這生終將陷入深深的那墮落.

「這個──」我把紙袋遞給他.「那一天,很謝謝你.」

那晚的記憶帶着黑夜的暗,一簾雨的想像,回聲兀自震漾.

他平淡望了袋中一眼,隨意將袋子托在手上.沒說話,僅用一個眼神,示意我跟着他;無須言語,我就那樣明白他的眼神,默默跟在他身旁.

他似乎不是一個太多話的人;即使是深刻的感情,大概也不會用言語表達.穿過穿堂,轉個彎,進入鄰棟並連的大樓.

「潮遠!」剛要上樓,宋佳琪由走道那頭忽然出現,出聲叫住他.隨即看見一旁的我,臉色微微一怔,感覺絲意外,很輕微.

「佳琪.」江潮遠泛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看見宋佳琪,他的表情是欣喜的,他或許欣賞他的才華;但我想,他大概也愛她的美.

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宋佳琪的美,是華麗、高雅的美,是賞心悅目的美;不像我的滄涼,附着青春的憂鬱.

「好久不見.你好.」我笨拙地打招呼.

宋佳琪優雅地還禮微笑.柔聲中帶着甜潤,說:「你好.我記得,你是明娟的朋友,若水對吧?你跟明娟一起來的嗎?明娟呢?怎麼沒看到她?」

「不是.明娟她並沒有……我──」回答得有些難.

「是我請她來的.」江潮遠接去了我的為難.「上回我們偶然遇見,談起我早先在音樂廳演奏的曲目,我就請她有時間過來.」

他無須隱瞞;沒有經心宋佳琪眼眸里模糊的疑想.對他來說,我太小了;他的眼睛看不見我.我是那樣地渺小,那樣地不起眼;微渺到使他根本無庸考慮得太深太遠.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是泰然自若的.

「原來如此.」宋佳琪又微笑起來.點頭說:「那你們去吧.我不多打擾了.」態度顯得很客氣,處境分明.「待會見,潮遠.七點鐘在陳教授家的聚會,可別忘了.」

嬌麗的臉龐,不經意地流露出屬於兩人天地的親密俏皮.

「我知道.」江潮遠會心她的俏皮,笑起來.

他的眼神在對她訴情,宋佳琪不知是輕忽了,還是不懂或不在意,轉身離去.他露出一抹寂寞的顏色,但只一剎那,那雙眼,又似夜一般的黑魅.

「來吧.沉若──」再一次,他喚着我,含住了同他江潮的那個「水」字.他自己也察覺,但僅是笑了笑,沒有作解.

走到了琴房,他開門讓我進去.

我第一次這麼近身靠近一架鋼琴.漆亮的琴身反映着我,怯卑的輪廓;我簡直不敢伸手去碰.

他打開琴蓋,朝我傾了傾頭.我猶豫又猶豫,默默搖頭.

他坐下來.修長的手,宛如和風,在琴鍵上輕輕拂過.我不知名的曲詞.彈了幾個小節,他便停下來,往裏挪動,側過臉來;我微遲疑,坐在他身側.

「試試看.這就是你感受到的琴音.」他輕輕拉住我的手移到鍵盤上,推動我的手指輕敲著琴鍵.

我很快縮回手.拉住我的手那剎間,他似乎微怔了一下,感到意外.那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間.他許是感到詫異,對我不符合年齡青春的粗糙雙手感到意外.

我想更接近他,想瞭解有關鋼琴的一切,但此刻,看望他修長的手,對照自己一雙勞動粗糙的手──我以為往前進一步的幾呎距離,急速地倒退好幾光年的距離.

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即使我不眠不休,一輩子也走不到;太遠了,我們之間的差距.

「江……潮遠先生──」我心中一直梗著一個疑問.我查問過了,江潮遠十七歲時就奪得多項國際鋼琴大賽的桂冠,被驚為出世之才,譽為「東方的莫札特」,是國際各知名交響樂團爭相邀請合作的對象,國際知名的古典鋼琴音樂家.這樣的顯赫背景,怎麼會無端地改編流行的樂曲,且在個人演奏會上一連的古典曲目之後演奏?

雖說現今樂壇盛行着古典與流行的狂想的跨界音樂,一些學院鋼琴家被塑造成明星,爭相地投入.但我不懂.我知道,他不是屬於那些的,不能那樣算.

「不為甚麼」.明白了我的疑問,他神態一片淡然.「只是覺得那首曲子很美、很滄涼.頭一回不小心聽見,就覺得很喜歡,很想經由自己的手將它彈奏出來.你覺得不好嗎?」

「不……我根本不懂……」

「那麼,你喜歡嗎?」

「我不知道……」我搖頭,說不出喜歡或不喜歡.我只是感到心弦被震動,催着我想掉淚.「那旋律,像是在悲泣和哀啼,哀涼悲傷,好像有誰哀哀地在訴說他的無奈.」

這是十五歲的我,所能瞭解的局限.

江潮遠默對着我.我的棕色眼珠,他夜深黑漆的眼睛,又一次交看進裏頭;裏頭有一些游移的懂或不懂.

他雙手突然在琴鍵上一震,彈起那首悲涼的曲子.

距離這樣的近,哀涼的曲調就像帖在我耳邊傾訴,更教我感到驚心.我退站起來,跟着迴旋入他的忘神.

琴聲引來許多人觀望.發覺是江潮遠,爭相傳告,引來了更多的人,圍堵在琴房前廊,結擠成密實的牆.

泜潮遠察覺,不等曲調成章,戛然而止.他安靜地轉身,情帶冷淡地掃視琴房外那些人;人群訕訕地退走,三三兩兩的,再無任何徘徊.只除了一個例外.

那是他的未婚妻宋佳琪.她當然可以不必走,因為她是最特別的.

「我是不是打擾了?」她含笑問道.不等回答,便很自然地走向江潮遠,坐在他身邊,手指輕聲彈奏著琴鍵,和他相應合.聲音帶笑說:「你在指導若水練習?難得你會主動這麼做.爸千說萬說,好不容易才說動你點頭,你也只肯答應一個星期來一次.看來,你一定很欣賞若水的才華嘍?」

「不是你想的那樣.」江溯遠微笑搖頭.「我只是感覺到一些共鳴而已.」

「共鳴?」宋佳琪聽得迷惑.她不懂.

我知道江潮遠指的是甚麼.他在說那首他一聽便覺得心受悸動,而將它改編彈奏的流行曲目.

但意外的,江潮遠卻只是笑了一下,沒有多做解釋;那個笑,沒有縹遠,有些寂寞.

我變得不懂了.他的眼裏看的,映滿著宋佳琪;她就站在他面前,依在他身旁,他為何還會露出那種神情?他的世界那麼廣闊、那麼大,他的眼神卻又為甚麼有時會變得那麼遠?

宋佳琪尷尬地掩飾甚麼似的笑一下.有我在,有些矜持和教養她不得不維持.我是一個妨礙.

「我想……那我先告辭了.」我覺得還是離開的好.

「等等!」宋佳琪叫住我,起身將我拉到琴前.臉上的笑容始終親切地附着.「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潮遠主動指導你練琴,這是很難得的機會,你不必在意我.來吧!」說着,鼓勵地望着我.

「我……我不……」那囁嚅不安,直比我內心的難堪.

江潮遠慢慢地,以分解的動作彈奏簡單的節奏,側身向我,眼神鼓勵着我.

「就照這樣,試試看.」

我遲疑着.避開宋佳琪疑惑的目光,伸出粗糙的手,強忍着令我難堪的汪視,笨拙地觸碰著琴鍵.琴身發出像即將斷氣的哀鳴,鳴咽著求饒,反映着我難堪漲紅的臉容.

我以為宋佳琪會說甚麼,出乎我意料,她卻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對我笑了笑,說:「你們慢慢練.我還有事,不打擾了.」

那若無其事的笑容,比諷刺我還讓我挫折難過.她伸手拂開散逸的髮絲,手指修長纖細,玉白柔嫩,天生就是一雙藝術家、適合彈琴的手;我強烈感到自己的卑微,覺得自己渺如塵埃.

剩下的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眼眸空自相對,陷入一片難堪的沉默.我想逃,身體卻宛如被釘住難動.我果然還是沒有那種天賦才能;我生來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不管靠得多近,地球到月球,還是遙隔着三十八萬四千公里.

「那──」我站起來,劃破沉默的突然.「我想我該回去了──」掛着不自然的微笑.

隨即匆匆地──應該說是用逃的,半跑着離開,衝下樓去.眼眶凝滿淚,模糊了視線;我努力想將它逼回去,想趕走內心的難過酸痛,不願去面對自己的可悲可憐.

但是,淚水是那樣關不住──我以為,我會流滿面;但沒有,我沒有掉下淚.我只是快步地逃著,急切想離開這個地方,找個沒人的荒僻之處躲起來,舔舐流血的傷口;野生動物都是這樣的,不是嗎?孤獨地躲起來,面對自己的傷口.我也只能依循那麼的方式,悄悄躲起來,舔舐自己心口那一團淌血的爛肉.

我沒想到的是江潮遠竟然追了出來.

「沉若──」叫聲在彎道的角落追上我.

我低着頭,他停在我身前.我感覺得到,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俯望着我;它在檢視我的顫抖.

「沉若──」像海潮的聲音在呼喚.

沒有.我沒有哭.

我抬起頭.眼底乾乾的.

他俯看着我,月一樣淡而遠的表情.他知道,甚麼都不必說.從初見面,這就是我們相處的方式.

「這個──你拿着.」他給了我一張記着地址的紙條.「下次到這裏來.」

他看出了我的自卑,看出了我在人群之前、在宋佳琪面前的自慚形穢,雖然他甚麼都沒有說.

我搖頭.「你不必對我這麼好,我們並沒有……」

我想說「我們並沒有甚麼關係」,既不是朋友,也不是親戚,甚至還談不上相識,他不必、也沒有理由義務安慰我的傷口.

「你是我的小小朋友.」他將紙條塞進我手裏.「一定要來.我會等你.」

小小朋友?

是因為年紀嗎?因為他的人生,是我人生的兩個重疊?

是的,他一直是這樣地看我.

他並沒有想得太多,並不知道,十五歲的我也有着青春的愛念思愁;他沒有想到,情之所鍾和年齡立場是無關的;他也沒想到,這樣的我,會因為那個江潮,對他一念成痴而情氐執著.聽過了那個最初最美的海潮聲,我的心弦便不再為任何人扣動.

這些,他統統沒想到.他當然不會想到,在他眼中,我是那麼微小.他一直是那樣看着我;我只是他小小的朋友.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以甚麼樣的心情看着他.

我想,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關於我的心情,難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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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所有的愛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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