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接連下了幾天的雨,下得整個世界都長著霉翳。整個宇宙是灰的,夜夜傾落着憂寒的淚滴。是冬季。

高陽湖倚著牆,撩開窗帘,朝窗外望了望。雨聲淅瀝,一滴滴地,在不遠處的銀白燈光映射下,泛著銀亮的色澤,隨着冷冽的季風歪打在雨窗上,碎裂成珠屑。

夜難眠。日子沾染了一片潮濕;心情,也如此被浸濕。

他嘆口氣,放下窗帘,重新回到床上。從那天起,那個該死的黃昏開始,他就夜夜如此輾轉反側,腦海中交替地浮現出朱奇磊和那個"朱兒"的影子。然後,每每,那個"朱兒"的影像旋著旋著就恍映成了朱鎖鎖,在他腦海里盤旋,回擴成一圈圈的疑惑。而他,就被圍困在那圈圈中。

總是愈想,愈是心煩意躁,深宵難寐。

真相究竟是如何?他直忍不住地想弄清一切,又遲疑着,下意識害怕、不願去面對;心憎愛分明矛盾得一如少男初戀的艱澀。他不知道他究竟害怕知道什麼,疑惑不解讓他覺得不安,偏又深深抗拒著去印證那"一切"。

他將雙手枕在腦後,瞪着天花板。四處是黑,除了帘布外那泛著銀色光澤的珍珠似的碎雨。他實在無法合眼,一閉上眼睛,眼下便佈滿朱鎖鎖彷彿在燃燒的火紅身影。

她老是愛穿着紅,一身的紅,不時讓人覺得她在燃燒。那袖領、裙擺,隨着她的舉手投足,飄飄地,像煞火焰的須探,伴着她時而的顧盼,變幻成紅紅的勾引,勾帶着燙心的騷動。微微地,教人感到不安。

是的,那近似燃燒的顏色,總是教他感到不安。加上內心盤旋著的那疑惑,讓他更是煩躁。

他翻個身,面向窗枱。窗外雨滴,絲絲的寒;窗內愁滿,重重的難安。

門靜悄地被推開,黑暗中,一個暗紅的身影走進來。足音被厚重的地氈吸納去,那樣悄然無聲,如是精靈一樣的魅影。

"誰?"高陽湖又翻個身,半卧起來。根本沒有什麼聲響,失眠的緣故。他卻敏銳地感到有種異常,驀然莫名的心跳。

那身影……是朱鎖鎖!

在他看清楚她的身影時,她已經窩進他的睡床上,低低地嗓音帶着沮喪。

"我睡不着。"她像小狗一樣,蜷曲著身體,緊偎進他的胸懷裏,盲索著一分溫暖。

"這麼晚了……你想做什麼?……"高陽湖本能地推開她,習慣性的皺眉。眉宇間,鎖著些許的壓抑。

她還是那樣,連身的紅衣長到了腳踝。赤着腳,裸露在裙外。但在這沉夜裏,沒有光的映射,那紅,暗化成一種奇異的黑紫色。

"我睡不着……"她又像小狗一樣,貪求溫暖地蜷曲在他身旁,將臉埋進他胸膛。"抱着我好嗎?我一直睡不着……這幾天,一直在下雨……好冷……"聲音透著一股淡淡的煩亂,加點脆弱哀傷。

他注意到,她在說話時,眉頭些微糾結著,情緒顯得不寧。

"別開玩笑了!你快起來!"他還是皺着眉,再將她推開。

這冬雨,是屬於季節的,大概也屬於心情的,也許會下一整個冬季。他即使想如此擁抱她,也是無能為力,更何況,他心中兀自圍困着那圈疑慮。

朱鎖鎖微微仰起頭,幽幽地望他一眼,溫柔而多愁的眼眸。她垂下眼瞼,斷續說:

"以前若是這種時候……這種雨……如果我睡不着,阿磊就會抱着我,直到我睡着……"

阿磊?

高陽湖身體微微一震。他原想迴避的,她倒是主動提起。這個"阿磊",會就是朱奇磊嗎?

"阿磊?你是指朱奇磊嗎?朱兒--"他用一種帶着酸、帶着醋,帶着憎厭不滿和盤詰的口氣,足以讓她明白他應該知曉的程度。尤其那聲"朱兒",他叫得怪氣,別有用意。

朱鎖鎖默然一會,沒點頭也沒搖頭。

"我想你遲早也應該會知道--"

這句話是承認了。高陽湖心中疑惑得到證實,卻於同時,泛起更強烈的恐顫。

"你知不知道,阿磊臨去前,托我照顧你?"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語調平緩沒有起伏。

朱鎖鎖點頭,同樣地平靜。無言地望着他。

"我沒有答應。因為我……我--"他同樣望着她。話說到一半,面對她的注視,驀然甩了甩頭,再說不下去。

因為他必須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朱奇磊始終模稜兩可,帶着詭譎的暖昧,模糊真正的實像。而現在,這成了他最糟糕的立場。

他既希望朱鎖鎖是朱奇磊的女兒,又不希望--如果,朱鎖鎖是朱奇磊和晴美的女兒,那麼,他該以什麼樣的面貌面對她?下意識里,產生一種身份的隔閡。那不是他所情願的。他先遇見、認識那個"朱鎖鎖"的,而不是任何人的女兒;她就是她自己--朱鎖鎖,火一樣的朱顏。

但如果,朱鎖鎖跟朱奇磊沒有任何關係,那麼……他想起陋巷裏婦人說的那些話。不!那更教他難以接受!

他實在分不清,他對朱鎖鎖,究竟是怎麼樣的心情了。對他心中這種複雜和矛盾,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

"我問你,你跟阿磊究竟是什麼關係?你--"他硬下決心,又稍稍遲疑下來。"你跟阿磊……你是他的女兒嗎?"

朱鎖鎖聞言,睜大眼睛,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天方夜譚,但覺荒謬似的揚了揚眉角。

看見這樣的表情,高陽湖心中不由得一寬。但只一瞬間,他臉色立刻陰暗下來,心情跌到谷底,沉到最深淵。

"你跟阿磊'同居'在一起,但你們卻沒有任何關係……"他慢慢地,試圖求證什麼似的盯着她的雙眼。

他記得朱奇磊說過,朱晴美託付他照顧朱鎖鎖,但朱鎖鎖不是朱奇磊的女兒--那麼,會是朱晴美……?!天啊!真的不敢再想下去!

"晴美呢?你跟晴美又是什麼關係?你跟朱奇磊--你們……你們……"他覺得他的聲音都在發抖了,簡直無法完整地把話說完。

他怕她跟朱晴美有什麼"實質的關係",血緣的;又不情願她與朱奇磊有任何"幽暗的暖昧"。他們在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如果兩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天啊!他真的不能再想下去!胸臆像要爆開來似,有一種原始、衝動的力量迫使他發狂。而這種衝動,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朱--奇--磊--從沒有任何時候像此刻,他這麼憎厭這個名字!

"阿磊就是阿磊。"相對於高陽湖內心的激昂起伏,朱鎖鎖的神情顯得近似無動於衷。"晴美也就是晴美。"

"不要跟我扯這種模稜兩可的事!我要你說清楚!"

高陽湖極力壓抑控制不住而提高的聲調,調整呼吸,平卻略顯激動的情緒。

"好吧。"朱鎖鎖望着窗口一會,盤腿坐起來。"我七歲跟着晴美。然後,晴美病了,她叫我等她不在了,帶着信去找阿磊。"

"你是說,你跟晴美不是--"問得很遲疑,鬆了口氣似。

"沒錯,不是。我跟晴美沒有你擔心的那種關係。你的晴美一直是很純潔的。"朱鎖鎖看穿他的心思似,撇嘴一笑,笑得極是諷刺。

尤其她那句"你的晴美",說得酸刺,回異她平素那種一派漫不在乎、無所謂的神氣口吻,潛藏着未明的情緒。高陽湖接住她那酸刺,淡看她一眼,沒說什麼。他想,她必定從朱奇磊那裏聽過一些什麼,有關他對朱晴美的事或者感情;而且,也跟朱奇磊一樣,對這些什麼有着相同錯誤的認知。他對朱晴美,與其說是愛戀,不如說是一種慕情,其實非關於男女,只是他年少時一種寂莫的心情。

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就只是淡看她一眼,等着她再次開口。

"我媽生我的時候還很年輕,恐怕都沒有我現在這麼大。她是人家外遇的對象,對方不肯認,娘家又不給養,所以我這個私生女一直是個黑戶,上不了學。"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般,朱鎖鎖一臉和自己不相干的神態。"一直到我七歲,好不容易,我媽終於找到了個好戶頭,我這個黑戶就成了麻煩。她是個未婚的小姐,我的存在對她的幸福構成了阻礙,所以嘍,我就那樣被送給晴美了!"

"這麼說,你跟你的親生父母……"高陽湖僵硬的表情不覺得柔和起來。

"天曉得!"朱鎖鎖不耐煩地皺眉打斷他的溫和。"我跟他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就算現在在路上碰見了面,早也不認得了。對我來說,親疏關係,不見得是那樣算的--我是說血緣什麼的。親不親--在這裏!"她突然湊近他,點了點他的胸口,仰頭對着他。

目光相對,互成了凝視;眼與眼交觸的姿態,無疑在傳訴一種古老定情的儀式,是黑夜催化的恍惚,赤裸的潛意識。

高陽湖先似受不住,收回目光,挪開些身子。他覺得他跟朱鎖鎖太靠近了。夜半時分,如此一張床,如此男女……

突然意識起這些,他習慣性地皺起眉來。想將朱鎖鎖推開,她卻靠挪得更近,索性依在他胸膛,整個身體的力量都由他承擔。

"晴美死後,我照她的話,去找阿磊。"她慢慢說道:"阿磊收留了我,然後就那樣一直過了下來。"

什麼叫"就那樣一直過了下來"!?

高陽湖不禁抿緊了嘴,表情也綳得死緊。

"阿磊對我很好,甚至可以說是寵我。每次我睡不着,他就會抱着我,耐心地哄着我,直到我睡着為止。"

"你是說,你們--你跟阿磊,睡在同一張床上?"高陽湖面無表情地扯扯嘴角,帶着一種機械的僵硬。

"是啊!有什麼不對?"

她還問他有什麼不對?!還那樣一臉無辜純潔的表情--

"或許沒有吧!"也許他該換一種角度看待。"我想阿磊一定把你當成他自己的女兒看待。他沒有孩子,你又是晴美托他照顧的,所以對你產生移情作用,把你當作他自己的女兒。你也是把他當成自己的父親看待,對吧?"

"你在說什麼啊!?"不料,朱鎖鎖卻蹙眉說道:"阿磊就是阿磊。明明就沒有關係,心裏也都很清楚,偏偏要假裝是什麼父親女兒的,不是很彆扭嗎?"

"那……你是說,你跟阿磊,就那樣--那樣住在一起,那樣共同生活,同居在一塊……就那樣過了下來?"高陽湖邊問邊尋索確當的字眼,結結巴巴地,愈問到最後,表情愈加地難看;臉色也綳得更緊,更加僵硬。

"嗯,就是那樣。"朱鎖鎖點頭,回答得一派坦然。

就是那樣?!

高陽湖按捺不住,扳住朱鎖鎖的肩膀,逼視着她雙眼,口氣嚴厲,神態認真,說:

"你問你,你到底明不明白兩個男女,所謂'同居'在一起的意義?"

朱鎖鎖直直對着他的眼睛,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眸子裏未言的心緒。她只是看着他,沒應話。

高陽湖青著臉,自我演繹那沉默的含意,恨恨地推開她。心中頓然湧起一股憎厭,胸臆間充塞鄙夷的輕蔑。

這是他最無法釋懷的--那些齷齪的暖味!這種種,讓他不舒服到極點。

他簡直無法忍耐再和她坐卧在同一張床上,胸中一股莫名的火在狂燒。他恨恨地瞪着她,直想將她推得遠遠的;面對她顯得那般無邪的臉龐,遲遲硬不下心腸。他跳下床,大步走到窗前,用力拉開窗帘,刷地打開窗戶。那忿恨的姿態,無一不像是在泄憤。

天空下着雨,帶着陰寒,隨着季風侵打進這窗洞開的缺口。濕潮的氣流,凝結起凍骨的寒,冷得教人直發顫。朱鎖鎖瑟縮著身子,垂下視線,避開那水光。

她最討厭這種雨。毛毛地,細細地,又一滴一滴地,下在身上,仿如滴在心頭上,足以讓人冷得語無倫次,失去所有的感覺。她最討厭冬季這種雨,這種下得讓她最悲傷討厭的雨。

跟着朱晴美的那天是這樣的日子;朱晴美死了,去找朱奇磊那天,也是這樣的日子。遇見高陽湖--不!只有跟高陽湖遇見的日子是不一樣的。那一晚,她點了點他的胸口,紅紅的燈影,紅紅的氤氳,就此跟定了他的方向,認取了她生活的形樣。輕微地,她兩頰慢慢泛起了漣漪似的笑。

"你能不能把窗子關了?這麼冷,我更睡不着了。"她可憐兮兮地望着他,瑟縮著,禁不住地顫抖。"我不是朱奇磊,不懂得什麼憐香惜玉!"高陽湖粗聲地回答,心中那憎厭依然揮之不去。但他話雖然這麼說,還是將窗戶關上,拉密了窗帘。

他走到床邊,厭惡再看見她,對着牆,冷淡地下逐客令說:

"我想睡了,請你出去!"

朱鎖鎖默默地離開床,駐立在床邊,轉身回望。高陽湖冷哼一聲,看也不看她,拉起被子,背對着她躺下。擺明了一身拒絕的姿勢。

朱鎖鎖傾了傾頭,臉龐再度泛起那漣漪似的笑容。

她站了一會,轉個方向,重新窩在床上,一頭小無尾熊模樣地緊挨趴住高陽湖的背,尋求安定她的溫暖。

"你--"高陽湖霍然坐起來,回過身憎厭地瞪視她。

"我睡不着。"迎着他的,一雙無助、可憐楚楚的眼神。

他板起臉孔。"你睡不着關我什麼事?"

"我的手腳好冰,結凍了似……"他聽着她呵氣搓手的聲響。低清的嗓音,直比窗外冬日季雨的涼寒。

一個知恥守禮的女孩,是絕不會半夜三更跑進男人的房裏的;更不會大膽厚顏地睡卧在男人的床上--

這麼想,高陽湖腦中就浮起朱奇磊勾魂含笑的神態,那股憎厭感就更加強烈。

他不想再看到朱鎖鎖一眉一發,重重扭開頭,存心不理她;心中那股莫名的火,發狂地燃燒着。

"你不冷嗎?"耳邊驀然傳來朱鎖鎖冷柔的軟語,熱氣呵在他臉上,感覺相靠很近。

然後,極突然地,他感到腳踝一陣冰冷,由足踝直竄到心口。

"你幹什麼?!"他嚇了一跳,朱鎖鎖的雙手正撫握着他的腳踝,甚且輕輕地摩搓著。

"你的腳好暖,身體也好暖。"她抬頭嫣然一笑,將全部的冰冷貼向他。

她坐跪着,雙手緊緊環抱住他的脖子,臉龐貼着他的臉龐,整個身體都偎納入他的胸懷裏。他沒有防備,坐姿承受不了她傾靠的重量,朝後仰倒了下去。

"你到底在做什麼!"他用力推開她,裸膚間仍殘滯著自她身上過傳而來的冰冷。

他對她是感到憎厭的,嫌惡的情緒難以釋懷;偏偏對她如此的"糾纏",他又無可奈何,下意識地縱容。他不願她靠近他,又像電磁兩極地拒絕不了她的靠近。

"如果抱你的人,是魏丹華,你就不會趕瘟疫似的推開她了,是吧?"朱鎖鎖併攏著腿,雙手抱住膝蓋,說得幽怨。

"什麼?"高陽湖眉頭微皺,沒料及她會提出這麼荒謬的問題。

"我說,魏、丹、華!"

"你又在胡說什麼?!"表情又是一皺。他根本沒想到那些。

"你愛她嗎?"

這算什麼問題?他別開臉,不理會。

她逼到他跟前,明明白白地望着他,要他無法忽視她。

"你愛她嗎?"她追着又問。

"這跟你無關!"

高陽湖緊板着臉,愈感荒謬胡鬧。這種時分,他竟跟她同處在他的房間睡床上,駁斥着她如此荒唐無稽的問題!

"其實不必問,我也知道……"朱鎖鎖洞悉什麼般,語氣拖得老長,引得高陽湖忍不住瞧她望去。她才露出那種要笑不笑的狡黠,半認真半玩鬧,說:"她是你的女人,對吧?"

她的神態完全不像在逗趣,高陽湖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白她一眼,沒好氣說:

"那又怎麼樣?"

那又怎麼樣?!那就表示他愛魏丹華嗎?什麼又叫做"他的女人"?他懷疑她搞不好連這句話的真正意義都沒弄清楚!

"不怎麼樣。"朱鎖鎖搖頭一笑,笑得和她的話語口氣一樣地無所謂。"你既然已經有個女人了,就不多我一個。"

她這樣胡說八道,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每,總惹得他有種被捉弄的感覺。尤其她慣於一臉要笑不笑的神態,真真假假,嘲諷又促狹,他看穿不透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她的年紀還不過他的一半,卻老是耍得他團團轉;在她面前,不知為什麼,他常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你別再胡說八道!"高陽湖警告地瞪她,卻不是很認真。

"你明知道我不是胡說八道。"朱鎖鎖眨動長睫毛,黑暗中閃動着幽亮的光。"你也不是那種毛頭小孩了,有一、兩個女人是很正常的事。再說,你先遇到她的,我也沒辦法。"說得那般但是又何奈,不像在開玩笑。

"能不能拜託你別再胡扯了?愈扯愈離譜!"高陽湖顯得有些不耐和無奈。

什麼女人不女人、愛不愛的!這件事,他真的沒有想過那麼多。對女人,他一向不積極,也不會處心積慮,偶爾甚至會嫌麻煩。可就算他不說話,單憑他的外型和條件、加上那一堆房產,女人也會主動找他搭訕,編尋借口接近他。

魏丹華就是這樣主動搭上他的。她從事房屋中介經紀,在眾多持相同工作理由接近他的男男女女中,特別積極與鍥而不捨。他煩不過,只好把一些房屋和地產委託他們代表管理經紀。而後,她沒事就往他工作與住的地方跑,自動又自發,時間稍久,倒成了一種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跟她的關係,就這樣形成種弔詭、扭曲又公認的情態牽繫。面對她的積極,他無可無不可的,也沒什麼挑剔,既未排斥也沒拒絕。就好像反正到了一定的年紀,該有個女人,而循此正常的程序,如此而已。

他不是朱奇磊,習慣按照秩序過他的人生,沒有水手性格那種浪漫的火花。所以什麼女人不女人、愛不愛情的,他根本沒想過那麼多。

不過,嗯……也許。魏丹華對他有種官能性的誘惑。如果,那算是愛的話,大概就是了。他不會排斥她的黏膩和挑逗,甚至,有時她多汁肉感的軟觸,也會挑起他動物性的衝動;那是一種成熟的騷動,一種自然的情慾。

這都是正常的,都依循着一種"正常的秩序",所以他不會排斥。只是,如果再往前進一步,那事情就有全然不同的意義。這一步是重大的,他不能不細思考慮,因為那意味着肉體一種最親密暖昧的結合接觸,也意味着他人生中一種關係的重組。

但關於這些種種,他實在還沒想到那麼遠、那麼多。不過,目前可確定的是,他必須儘快把朱鎖鎖趕驅出這房中。

他感覺她是危險的。感覺置身在危險的氛圍中,不小心便會陷入情不自禁的難以自拔中。她不像魏丹華那般,會挑起他感官、動物性的衝動;但她一些不經意的小舉動,卻每每引得他內心亂起一陣溫和盪心的騷動。

"你鬧夠了,該出去了吧?!"他蹙著眉,板起臉,下逐客令。

朱鎖鎖一甩頭,毛燥的髮絲藤蔓似的攀住他肩頭。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愛她嗎?"她說。

"你不是說,不必問就知道的嗎?幹嘛還問我?"高陽湖對她翻個白眼,將擱纏在他肩上的頭髮撥開。

那眼神瞅得悻然,朱鎖鎖半仰著頭,望着天花板一會,再拿眼角去瞅他,略略的嬌俏。

"你最好聽我的--"她半起身,跪立在他身前,雙臂平伸閣放在他肩膀上,低臉俯視,在他耳畔耳語似的說道:"不要去喜歡她的好!她說過她愛你吧?呵呵!小心嘍!女人的甜言蜜語都是有陰謀的。"說罷,輕輕咬了咬他的耳朵。

為了穩住身體的重心,以防身體朝後仰倒,高陽湖不得已伸手攬住她的腰。朱鎖鎖幾乎整個人都傾靠向他,一大半的重量全轉諸他身上。

如果就這樣推開她,他怕她跌倒到床下會受傷,因而有些矛盾猶豫,拿不定主意,下意識又將她抱緊了些。

"謝謝你的提醒,不過那是我的事。"他感到她的嘴唇在他鬢旁摩挲,間而傳觸來她臉龐肌膚冰涼的感覺。

她就知道他會這麼說!朱鎖鎖嘿聲一笑,雙臂一緊,抱住他有脖子,臉龐貼着他的臉龐。

"你最好還是聽我的話的好!"她重複又說道。

什麼愛情,還不就兩個男女,說些我愛你、你愛不愛我什麼的空話,互相騙來騙去,舔來舔去而已。把愛情想得太美,註定要腐爛。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高陽湖順着她的話隨便撿拾著話題。這擁抱讓他覺得不習慣,而這樣看不到她的臉,卻清晰感受到她溫度的對答,也讓他異常地不習慣。

他試圖扳開她的手;她看着他,頭一傾,浮出一抹難以言喻的表情,笑了。更要為難他似的,縱身將他撲倒在床上。

簾窗外,夜雨打在雨窗上,滴滴答答,帶着刺激的節奏,像慌亂的心跳。

這一次,高陽湖什麼也不說了,只是很無奈地瞪着她的笑。他拿她,實在沒辦法。

"你以為我喜歡纏你嗎?我真的睡不着嘛!"她眨動無辜的眼眸。

兩人分躺在床中間兩側,側對着;手與手相抵,眼神與眼神交纏,相互傳遞著彼此暖涼冷熱的溫度。

凝眸處,交釋道脈脈無語的潺流。

"你睡不着,我也沒辦法。"高陽湖將眼光一垂,躲避那道潺流,也躲著那冰涼心房的滲透。

他知道她失眠苦,但他又能怎麼樣?!他又不是朱奇磊--他思緒亂糟糟的,朱奇磊的影子突然闖現在這混亂中,瞬即讓他心情快速下沉,臉色也陰魘起來。

朱鎖鎖也垂下眼,忽略了他愈凝沉的神情,思緒掉得很遠,低幽說:

"以前阿磊他--"

"我不是朱奇磊!"高陽湖陰沉地打斷她的話,聲音尖冷得像冰刺,戳刺開那脈交釋的潺流。心中那股強烈憎厭嫌惡的情緒,又撲擁上來。"你就那麼忘不了他?時時惦記着?"

"不,他是例外。"朱鎖鎖像是沒注意到他陰冷的改變,若無其事地望着他。

"例外?"

高陽湖心情沉透了。那言下之意,彷彿在說她的生活里,除了朱奇磊,還有過一些"其他";她青春的容光里,還有過其他男人的駐訪,而朱奇磊是個中的"特殊"、"例外",讓她特別惦記。

"除了阿磊,還有別人嗎?也是我認識的人嗎?"他盯緊着她的眼,幾乎要恨起她。

朱鎖鎖微微埋了埋臉龐,作態地想了想,卻是不說話,只是瞅着他若有若無地笑。

"怎麼?才剛提起,就這麼健忘?不是牢牢惦記着阿磊嗎?那些'例外'之外的呢?你倒說忘就忘?"那神態教他禁不住內心一股妒恨憎厭的衝動,語出嘲諷。

"所有的男人都令人難以忘懷,只是我記不起來罷了。"電影里讓人迷魂的伴舞女郎的台詞,她倒學得如此順口,滿眼睛滿眼睛透明、彷彿的多情。

如此假假真真,高陽湖認真地盯着她的眼,想從那多波的漣漪中細索出什麼,卻始終看不透,對她真正的心思着實無法猜測。

他寧願她是騙他的;所有的這些世故、無所謂,只是虛張聲勢。他也寧願相信她是騙他的;這些言詞,只是一如那些她慣常的"胡說八道"般對他的捉弄。

儘管如此,他仍忍不住湧起妒恨衝動的情緒。這股情緒讓他深覺不安,害怕它背後所代表的意義。朱奇磊說的那些話,驀然在他心田響起。他說,搶走了他唯一的太陽,還他一顆最璀璨的星星--

唉!去--這些亂糟糟的思緒!

他不該胡思亂想。但他對她那些妒恨嫉憎的情緒,卻又如此左右他的心情起伏!

"唉!"他下意識地脫口嘆氣,不意迎上她狎鬧似笑的眼神。

那眼神會說話,精靈地頑皮慧黠的促狹。

"看什麼!"他板起臉孔瞪她,有點裝腔作勢;那雙潭烏亮眼神,瞅得他心慌慌地。

"看你啊!"朱鎖鎖直直地、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接起那脈戳斷的潺流。目光相對、脈脈交纏。"難道你不知道,我為你神魂顛倒嗎?"

又在胡說八道了!

高陽湖慣常地皺眉,慣常地警告般瞪她一眼,內心卻有那麼些微,複雜地,像是喜悅的雀躍。

"你--"

他抿住不禁地笑,才想開口,朱鎖鎖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搶先說道: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又在胡說八道了--對吧?"她翻個身,臉朝黑漆的天花板。背着他的表情,在慣常那要笑不笑的神態中布藏了濃烈的怨懟不滿。

但暗色濃稠,分辨不出她表情里真正的心情。她總是露出那麼一點真,一點笑,一點嘲謔和一點無所謂。

"我們說好的,我以後就跟着你,由你照顧我--"她側過臉,對着他。"反正你已經有個女人了,也不在乎多我一個--"她頓了頓,埋怨嘲弄似的嗔他一眼,口氣酸溜溜的。"現在呢,可好了,又多了一個!"

"你不要又胡說八道好嗎?岑惠只是暫時借住在這裏,我不好不答應,這你不是不知道!"說不出為什麼,朱鎖鎖那酸溜的口氣,讓高陽湖覺得很愉快。他顯得很無奈地皺着眉,語氣里卻滿是說不出的笑。

"什麼'不好不答應'!可聽你的口氣,笑得那麼高興!"朱鎖鎖更不滿了,又嗔他一眼。"她來的時候,你忙亂得一團,歡迎都來不及,一點也不嫌她打擾。可對我呢?天天給我臉色瞧,不時要趕我出去!"酸味很濃,愈說愈酸。

"我幾時給你臉色看,又要趕你出去了?"高陽湖說得冤枉,卻關不住滿眼滿臉的笑。

"你倒很健忘嘛!不就剛剛還一直趕我出去?"聲音到最後,嘟喃得全是不滿和埋怨。

如此一提,又讓高陽湖想起朱奇磊,散逸掉的憎厭情緒又聚攏了些。然而,望着朱鎖鎖那如嗔似顰、因着某種酸醋的情緒而顯得嬌俏嘟蠻的臉龐,他一方面既難以釋懷,一方面又無法壓住內心的騷動而將她推遠。

那情緒,既渴望又厭惡。他既憎厭她的靠近,又拒絕不了她的靠近;兩極的情緒,相互拉鋸,作力相當地撕扯着他。

"你該出去了,不要再在這裏胡鬧!"他冷漠地,幾乎生出憎恨地瞪着她,再下逐客令。但同時,卻又對她再次測身與他的相對,對她冰冷的相偎,優柔地難以拒絕。

"我不是胡鬧,我只是睡不着……"低低涼涼的聲音,直像窗外那冬日的季雨,一滴一滴地下入他的心坎里。

他的眼光,穿破黑暗望着她;無言地,以凝視的姿態,那樣望了好久好久。只聽得雨聲滴滴又嘩嘩地,夜風在雨窗外迴旋伴合。

"我真的是註定欠了你的!"他嘆口氣,嘆得無可奈何與理所當然。

她展顏笑了,蜷偎在他的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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