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朱小姐--朱鎖鎖小姐?"

叫聲從後方傳來,帶着一種驚逢的欣喜。朱鎖鎖蹙蹙眉,疑惑地回頭。認識她的人有限--或者說,能夠這樣知道她的名字,叫出她名字的人不太多,對大多數那些見過她的人來說,她是誰,叫什麼名字,是個沒有解答的問號。她是個神秘女郎;也或者說,她根本不跟任何人來往,沒有人知道她真正的面貌。

那聲音是陌生的,那張面孔也是陌生的。但正對她含笑的那雙眼,知悉她的名字,叫她生惑。

"你不記得我了?"那是張成熟男性的臉,風度翩翩;高級的服飾下盈斥種自信的神采,使他看起來很有魅力。

"我認識你嗎?"朱鎖鎖慣常的無所謂。這個男人很有讓人心動的魔力,他也很知道自己的魅力,並且很懂得如何將那魅力加以發揮,使自己更吸引人。

這樣的男人,無疑地,一定很受女人的歡迎;萬人迷的那種。就像朱奇磊。但他比朱奇磊多了一股知性的氣宇,而且外加一層迫人的氣勢。

"我們在××醫院見過。"他饒有興味地望着朱鎖鎖,對她的"無所謂"輕聲一笑,遞給她一張名片。說:"你不記得了也沒關係。能再相逢,表示我們有緣,我們就重新再認識一次。這樣不也很好?"

名片上印着他的身份及頭銜。××醫院內科主任曹子傑醫師。

朱鎖鎖對着那頭銜蹙蹙眉,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來。朱奇磊剛發病的時候,曾送到那家大型教學醫院去,主治醫師正是這個曹子傑,她跟他打過幾次照面,不過,時間很短;他們沒有保險,又付不起昂貴的住院和治療費用,很快就草草出院。一直拖到末期了,實在捱不住,朱奇磊才又再入院,換到地方公立醫院,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說巧不巧,那家教學醫院,在是葉岑惠服務的醫院。

"原來是曹醫師。失禮了!"朱鎖鎖勾他一眼,語帶風情。

她看他不過四十來歲,那麼年輕就當上大醫院的內科主任,就算想裝得平凡,那樣的頭銜加身,也自然顯得處處不平凡。少年得志,難怪他一臉自信十足的神采;男人只要有錢有勢,有身份有地位,個個都變得魅力非凡。

曹子傑含笑接着她勾魂的眼波,很紳士派頭,執起她的手,輕輕印個吻,說:

"我一直期待能再跟朱小姐相遇。朱小姐實在是個很特別的女孩,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被你那種獨特的氣質吸引,想忘都忘不了。"

"你這算是讚美嗎?曹醫師?"朱鎖鎖一點也沒被那些過溢直接的話迷嚇倒。她的心跳得很正常,絲毫沒有小鹿亂亂撞的混亂。

曹子傑微微傾身靠向她,刻意壓低了嗓音製造磁性的效果說:"不,是渴望。"

像他這樣的男人,這樣的直接,很容易令女人心慌意亂,醉迷在他磁性的魅力下。內斂有內斂的吸引人,但不是他這種男人;他是與眾不同的,魅力也是與眾不同的,所以即使在這種情形下如此唐突直接,也不會令人有下流暖昧的感覺;而只會為他心動。

他的"不按牌理",是一種魅力,而不是輕薄。

"那可真是我的榮幸了!?"朱鎖鎖笑笑的,似乎很欣賞他如此的不按牌理。

曹子傑暗帶審視地,不動聲色地打量朱鎖鎖。他看慣各種形貌的女人,熟悉各種不同女人的氣味,一向很清楚女人是怎麼看待他。從她們細微的一個動作、表情,他就大概猜知她們心裏在想什麼。

他喜歡朱鎖鎖的反應,對她深感興趣。但從她熱力稍乏的笑顏看來,顯然地,她是被他所吸引,卻不像他遇過的那些女人對他那樣的着迷。

她只是被他所吸引而已,彷彿僅是一種新鮮。他看不透她心裏在想什麼。

她對他的一眼一笑,都風情帶勾;偏偏她的態度卻顯得有些闌珊,大異她表態對他的媚惑。他不排斥主動的女人,也不認為她是那種矜持羞澀等著男人捧著花來追的女孩,但她這種若即若離、撲朔迷離的態度,混餚了他的判斷,而難以將她定型歸類。

"我不是說着玩的--"他更感興趣了。"也不是只說說而已。我說渴望,就表示真的這樣。而且,不僅是'打算',而會確切去實行。你真的令我難忘。"

"你最好別把話說得太早、太認真。當心一點的好,被我纏上了,可是很麻煩!"朱鎖鎖露出了那似笑非笑的神態,歪著頭,斜睇着他,眼神夾帶一抹揶揄的色彩。

那是她習慣性的表情,往往流於不自覺,只是隨着情性浮現,時而卻有着超越風情的磁力。

她是帶電的,自體會發光的星球,本身就是一團燃熱。

第一次看到朱鎖鎖,曹子傑就是有這樣的印象,所以一直對她難忘。當時沒有機會,這一次更沒有錯過的理由。

男女之間,本來就是一種冒險。他享受這種冒險,並且有絕對的自信尋得寶藏。

畢竟,他是那種很難令人拒絕的男人。

"我不怕麻煩,愈麻煩愈好,我就是喜歡麻煩。"冒險本來就是危險的,他挑戰的,就是這種危險的刺激。

他的言語、態度,與其說是輕薄挑逗,毋寧說是一種試探。他大膽地在"第一次"相遇,彼此根本就是陌生的生疏下,對朱鎖鎖赤裸地出言毫不掩飾他對她的興趣,那是他的本色,也是他的與眾不同;他的氣勢自信,讓他如此的"本色",絲毫不會予人邪佞輕佻的輕薄感,只顯得他的"與眾不同"。然而,這些種種,藏着暗暗的試探。他在試探朱鎖鎖的"可能底線",試探她的反應、表情,試探"危險"的刺激程度,試探種種的可能。

"是嗎?"朱鎖鎖對他的幽默嫣然一笑,眼波相招,嫵媚生姿。"聽起來你好像很習慣'麻煩',也擁有了很多'麻煩'!"

曹子傑攤開手,瀟灑地聳個肩,笑說:

"難道你不覺得,生活本來就是充滿了冒險,適度的麻煩是必要的?"

"不--"朱鎖鎖定看着他,笑恬恬地。"我喜歡'絕對'。"

她的笑、她的甜,她的嫵媚和風情,分明是一種勾引;但她的語、她的神,她的顧盼和氣韻,卻微泄她冷淡的內層。

她的態度着實混餚曹子傑的判斷,讓他產生兩極的錯覺--她分明是一團燃燒,卻又是那樣熱得絕緣。

他也定定看住她,看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一切--呵呵!她騙不了他的!他看到了一雙帶情的眼:一雙類似寂寞的眼。他看到了種種的可能。

他看到她的感情是孤獨的--不!他以為她的感情應該是"孤獨"的;以種種的假貌餚混他的判斷,但是,她還是騙不了他的。

對!就是這樣!女人應該都是狐獨的,所以需要男人感情的慰藉;這是假設性的前提,也是真理。

他相信,她是"需要"他的。她的勾引,她的撲朔迷離,無疑都是對他的一種邀請。

她和他經驗過的那些女人大不相信。她是帶着掃帚的妖精,一顆狡獪的慧星。

"追求'絕對',那可是很冒險的!"他傾身靠向他,笑得萬分自信,俯臉的低視,形成一種邀請的姿勢。"我喜歡麻煩。可你呢?鎖鎖小姐?你喜歡這種'刺激的危險'嗎?"

他的意思已經很露骨。朱鎖鎖咬咬唇,臉龐一斜,半歪著頭,眼裏凝滿美,要看不看地瞅着他。那風情,全然是一種勾引和激請了。

但她卻是不說話,笑眼裏的漣漪,蕩漾著仍然的撲朔迷離。如是地,不置可否。

像謎。

???

"這件事是真的嗎?忠叔?聽魏姐說起,我簡直不敢相信。會不會是哪裏誤會了?"

"真有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咦?!你不知道嗎?忠叔?我還以為你知道……那麼,高大哥他知不知道這件事?"

"我也不曉得。晚點我得好好問問少爺,這可不是開玩笑,竟有這種事……"

水聲嘩嘩地,掩蓋了忠叔不得了似的驚詫,以及道德生潔癖的嫌惡嘆氣。這種事實在要不得,傷風敗俗又罔顧道德。那個朱兒……他就知道!他早就有預感,一定不會出什麼好事!

"岑惠小姐,這件事可千真萬確嗎?那個朱奇磊我倒是認識,那個男人從以前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名聲臭得很,好女孩是不會跟着這種人的,更何況……"

忠叔頓了頓,欲言又止。

葉岑惠剛剛說的事,對他守舊的腦袋而言,無疑是爆炸性的消息。朱鎖鎖居然跟男人同居過,而且對象竟是年紀大得可以當她父親的男人,那個朱奇磊!這實在太……太……唉!

"我也是聽魏姐說的。我以為你們早都已經知道!"葉岑惠輕描淡寫地,把消息的來源輕輕帶過。

"我如果早知道有這種事,怎麼可能還會讓朱兒繼續留在這裏!"忠叔老臉漲得通紅。這種驚世駭俗的事最要不得,簡直傷風敗俗。"少爺也真是的!我一定要好好跟他談談!"

忠叔思維單純,就只有個守舊的中心思想。"同居"這種違背"善良風俗"的羞恥事,嚴重抵觸了他的道德觀。一聽謠傳有這種事,他尚不經查證,主觀上就先定了朱鎖鎖的嫌疑和罪證。

"事情也許不是像我們所想的那樣也說不定,忠叔。"葉岑惠說:"還是別太早下定論,免得誤會了鎖鎖。"

"我知道。"忠叔點頭,關掉水籠頭,浸洗著剛從超級市場買回來的水果。"不過,我還是得找個時間好好跟少爺談談。朱兒那女孩,刁鑽古怪,我從來就搞不懂她,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少爺就是心腸軟--唉!"

"你不喜歡鎖鎖嗎?忠叔?"葉岑惠隨口似的問道。走到流理台一旁,堆著笑容殷勤說:"我來幫忙--"

"謝謝。"忠叔直了直腰背,把洗好的水果交給她擺在盤子上。"你真是個好女孩,岑惠小姐,朱兒要有你的一半,那就好了。其實,我也不是不喜歡她,就是搞不懂她,而且,她的教養實在太差了?quot;

"不會吧?鎖鎖給人的感覺,是很有個性的女孩--"

"什麼個性?!"忠叔搖搖頭,完全不同意。"我是不懂你們這些小女孩是怎麼想來着的,但是,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女孩子家就要有女孩子家端莊的模樣。女孩子是不能太有個性的,不然就會亂了規矩。"

說來說去,忠叔守的就是傳統那一套,所以他對葉岑惠的規矩、守禮、端莊、賢淑,以及從德一直很滿意,對她讚不絕口。尤其她模樣甜,又懂事玲巧,難得地又具備柔順的美德,宜家宜室,代表了傳統一般的完美。

"我是沒想過這些啦,不過我父母從小就是這麼教導我們的。"葉岑惠含蓄地微笑。"我還在擔心我的個性會不會太死板、太沉悶了?!像鎖鎖那麼活潑,不是很好--"

"你可千萬別學她!"忠叔緊張地打斷她的話。"像岑惠小姐這樣的女孩,才是最完美的。我就覺得你無一處不好,規矩守禮,而且端莊賢淑,像死去的太太。"

"高伯母?怎麼可能?!我哪能夠像高伯母那麼好!"

"沒錯,你就像死去的太太。少爺最喜歡太太了,我想少爺一定也會很喜歡你。"

忠叔自以為是,以主觀的標準衡量高陽湖的標準。比起朱鎖鎖和魏丹華,葉岑惠要好上十倍有餘,娶妻就當娶她這樣的女子。

縱觀各方的條件,她最適合高陽湖。而且,高陽湖也到了該結婚的年齡。

"岑惠小姐--"忠叔突發月老的奇想,試探說:"你覺得我家少爺怎麼樣?"

"高大哥?很好啊!個性溫和穩重,又體貼,也很可靠,很有安全感。而且學識淵博、談吐文雅,給人的印象很好,不知不覺被吸引。"葉岑惠不知是真的不懂,還是佯裝不懂,忽略忠叔話中的深意,洋洋洒洒地天真說道。

"你真的這麼認為?"忠叔笑呵呵地,聽得很高興。他擦乾手,轉身面對葉岑惠,正色說:"不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的是,你對我家少爺有沒有意思?呃,就是說,你喜不喜歡我家少爺?"

問得葉岑惠驀然臉紅,害臊地低下頭。"你怎麼突然問這些?忠叔?"她抓抓衣擺,扭捏說:"這種事,你突然這樣問我,叫我怎麼回答!"

"我又不是讓你到大庭廣眾下去嚷嚷,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而已。少爺年紀也不小了,該成家了。先知道你的意思,對少爺有什麼看法,最重要的,喜不喜歡少爺?"

"我當然是喜歡高大哥的。高大哥穩重又體貼,很容易讓人對他產生信賴,我想沒有人不喜歡他的。"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又弄擰了我的意思。"葉岑惠再次誤解錯會,大異忠叔的本意。或可說因為她的純真含蓄,即難免有故意顧左右的做作嫌疑。

忠叔以為她單純,思計不深,乾脆明白說:"我說的'喜歡'的意思,就是你們說的'愛'啦!在我們那時候,可就是結婚生孩子嘍!"

如此未加修飾的表白,讓"含蓄傳統"的葉岑惠更加羞低了臉,久久不敢抬頭。

"怎麼樣?岑惠小姐,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家少爺?"忠叔壓低臉問。"你不好意思的話就不必開口,只要點頭或搖頭就行了。"

葉岑惠只是一逕低着臉,既不搖頭也不點頭,保持暖昧的沉默。

但依照忠叔的邏輯想法,不說話,那就表示是喜歡嘍。他欣喜地點點頭,很滿意這樣的回答。女孩子就是要像這樣含蓄才好,不管心裏多願意,舉止就是要端莊得宜;不必開口,旁人自然就會曉得。把什麼愛不愛的放在口裏嚷嚷,最要不得!像朱鎖鎖那樣,動不動就叫嚷着誰誰的愛人情人,還成什麼體統!想到她,他實在無法不搖頭。

"既然這樣,那就好辦了。"忠叔喃喃地自言自語。回頭對葉岑惠滿臉笑說:"我的眼光絕不會錯。打你一來這裏,我就覺得你柔順乖巧,跟少爺最適合。"

葉岑惠一直含蓄地低着頭,假裝忙碌地把水果擺放在盤裏。一個個地擺,擺滿了再重新取出來,重新擺放。

???

"你們在聊什麼?忠叔你好像跟岑惠挺談得來的?"

葉岑惠幫着忠叔把水果盤端到客廳桌上,正自說說笑笑,高陽湖從樓上下來。

一整個上午,他都鎖在房間里計算上次那個實驗的結果,好不容易,挑出了誤差的地方,總算暫且告個段落。

"沒什麼!只是隨便聊聊。"葉岑惠紅著臉,紅得像盤中的蘋果。"高大哥,你工作結束了?"

"差不多了。"高陽湖隨手拿個蘋果,嘴巴一張,"咔嚓"地就咬了大一口。這不文雅的習慣,他是跟朱鎖鎖學來的;朱鎖鎖吃東西,沒有削皮切果這回事,純粹的"自然派"。

"少爺,你怎麼也--"忠叔大大地皺眉。他可不記得,高家的禮儀是這樣教導的。

蘋果雖然洗乾淨了,表皮上殘滯的有形無形的農藥細菌,仍不可小覬。再說,張大嘴巴啃咬的姿態,實在不登大雅,而且難看。

"我來幫你削蘋果皮好了。這樣吃很麻煩,不小心就會把皮吃下去。"葉惠找了水果刀,取了一粒蘋果削起來。

"沒關係,我這樣吃就可以了,不必麻煩--"高陽湖比個手勢表示無所謂,跟着又咬了一口。

"不行!"葉岑惠搖頭拿走他手中的蘋果,像個體貼的小妻子,苦口婆心說:"這蘋果看起來好像是洗乾淨了,可是果皮上還殘滯著農藥和細菌,吃了有害身體的。"說着柔甜一笑,坐在他身旁,認真削著蘋果。"你還是忍耐一下,等我把皮削掉,就可以吃了。"

她的口氣溫和甜蜜--半嬌憨地,半帶命令;高陽湖可有可無地一副無所謂,並不堅持。

"岑惠小姐就是這樣有規矩。少爺,你不覺得她跟太太很像嗎?"忠叔說道。

聽忠叔這麼說,高陽湖認真看了葉岑惠幾眼,卻沒說什麼。因為大環境和時代教育的關係,他母親是那種三從四德的女人;他喜歡他母親那種溫柔、善解人意的個性,卻不見得贊成他母親對諸事無條件以他父親為依歸的盲從。

"啊!"葉岑惠突如叫了一聲。血從指節上不斷地迸出,亂流似的浸淹過她大半的手指。

"忠叔,快拿藥箱過來。"

高陽湖急忙抓住她的手,握緊她的手腕,等忠叔把藥箱拿來,趕忙地為她止血消毒。

"很痛吧?"他執住她的手,挪近了仔細察看,一邊上藥說:"還好,傷口很淺,割得不深,小心照顧的話,應該不會留下疤痕才對。"

"都怪我自己不好,太粗心大意了,害你們擔心。"

"別這樣說。你為了幫我削果皮才受傷的,真要算,應該是我不對才是。"

"不!我應該小心一點才對。"葉岑惠紅著臉,縮縮手說:"讓我自己來吧!"

"別說傻話了!就算你是護士,自己怎麼為你自己包紮?把手給我!"高陽湖搖頭微笑。

望着他為她包紮指傷認真專註的神情,葉岑惠臉上的紅暈更甚,深層覆埋的情緒一點一點地浮起。

"謝謝你,高大哥,真是太麻煩你了。"她慢慢說着,聲音放得很輕。

"不必客氣。這是應該的。"

"不!我真的是太麻煩你了。你讓我借住在這裏,有時還送我上班,又為我包紮傷口……高大哥,你真的很體貼,而且又溫柔,穩重可靠,讓人非常信賴。"

葉岑惠句句讚美順口而出,說得非常自然,一點也沒有刻意或矯揉的跡。而就是因為自然,高陽湖不覺有其它特別含意,不很在意地抬頭笑說:"你別這樣稱讚我,我會不好意思的。"

"我是說真的。我很喜歡你,高大哥,你讓我覺得很親切,好像家人一樣。"

那語氣,洋溢着天真的情感,即使明明白白地說着喜歡,表示出情感,也不會使人有暖昧的聯想。

"那你就把我當成家人好了。"高陽湖浮起溫和的笑容。"我很少遇到像你這麼懂事的女孩,很討人喜歡。"

"我就知道少爺一定也會喜歡岑惠小姐,果然沒錯!"忠叔尋了空,插嘴說道。

他在一旁忙着清理瑣碎,並沒有注意他們在說什麼,加上葉岑惠聲音放得輕,他更加沒注意,只末了聽確了高陽湖說的那句話,就自行演繹地自以為當然如此。卻不知道,高陽湖說的"喜歡",和他認為的"喜歡",意義差別有多大。

高陽湖當然窺知不透忠叔的盤算,笑笑地沒說話,專心替葉岑惠包紮傷口。

三個人各有心思,都很專註,一時沒人講話。

"很體貼嘛!"朱鎖鎖驀然出現在廳口,倚著牆,嘲諷的口吻擾驚了一片寧靜海。

看她的樣子才剛從外頭回來,還是一身炫耀式的惹眼的紅,紅得張狂撒野。紅,如是這樣代表她的顏色。顏色影響人的心情,紅色能引起人心理緊張興奮的感覺,並且不安;她的出現,如火起一樣引起騷動。

"整個上午都不見人影,一出現倒就驚天動地!"忠叔見着她,就嘀咕起來。

高陽湖看她一眼,沒理她的嘲謔,仔細幫葉岑惠包紮好,剪開繃帶,綁個結。

"好了!"他吁口氣,總算大功告成。"包紮得不是很好,你看會不會太緊!?暫時將就一下。"

"謝謝你,高大哥?quot;葉岑惠道聲謝,轉頭對朱鎖鎖解釋說:"我不小心割傷手指,麻煩了高大哥。"

"好像很嚴重的樣子?"朱鎖鎖瞄一眼她的手,露出一種只有她自己大概才明白含意的表情,像嘲諷,像揶揄,又像關心。

溫室的花朵就是比較嬌嫩。看那光景,她就算閉着眼睛猜,想也知道頂多是個小割傷。高陽湖卻鄭重其事地,紗布裹了一層又一層,倒像多嚴重似。

"沒事的,只是一點小傷。"葉岑惠輕聲帶過。

"怎麼沒事?!"忠叔嚷說:"都流了好多的血,還說沒事!""聽到沒有?岑惠小姐,你可要好好愛惜自己。"

朱鎖鎖邊說邊拿了一粒蘋果,身子往沙發一歪,跟着,張嘴咬了好大一口,姿勢模樣,跟高陽湖先前如出一轍。但因為她是女孩,看在忠叔眼裏,更加不文雅。

然後她看到削去一半果皮的蘋果,朝高陽湖望了望,嘴角一撇,繼續吃她的蘋果。

"啊!上班時間快到了,我必須準備到醫院去了。"葉岑惠起身站起來。

高陽湖擔心她的傷,關心問:"你的手受傷了,能到醫院工作嗎?不如請假一天,待在家裏好好休息。"

溫和且柔的口氣,讓朱鎖鎖暗地蹙眉。高陽湖對她還從來沒有如此和顏悅色過!

"我沒事的。你不必替我擔心。"葉岑惠露出甜甜的笑容,表示無礙。

"就讓少爺送你去醫院吧?省得花時間等公車。"忠叔出主意說道:"少爺,你就跑一趟送岑惠小姐,反正你下午也沒事。"

高陽湖微微凝了眉,他實在很煩這種接接送送浪費時間的事,可是葉岑惠算是因為他受傷,不答應好像說不過去。

"不必了!高大哥還有事要忙,不必麻煩特地送我到醫院。真的不用!"葉岑惠立刻禮貌地婉拒,表示不願再給高陽湖添麻煩。

這是淑女必要的矜持,即使心裏想,嘴巴也要說"不必"。而通常,有紳仕風度的人,自然會堅持相送。

她滿心以為高陽湖會答應才是。高陽湖聽她這麼說,卻當真以為如此。他朝朱鎖鎖不禁地望去,目光與她的眼神亂糾成一氣,隱隱似纏綿,明白她眼裏的情緒,知悉她的不願意--對葉岑惠的婉拒,也就沒有堅持。

"那我就不送你去了,你自己要當心一點。"他說。

葉岑惠表情疾轉,一抹隱晦的失望一閃即逝。淡淡望了朱鎖鎖一眼,重新掛起甜美的笑顏。

???

"岑惠小姐就是這樣客氣懂事,總是不給人添麻煩,教養實在真好。"葉岑惠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后,忠叔猶望着院外,不住稱道說:"最難得的是--她態度認真,而且細心、善良、負責,即使自己手給割傷了,她還是忍着痛到醫院為病人服務。我很少看到有女孩子像她這樣懂事、盡責與為人着想!"

"我也怕她太勉強,想勸她留在家裏好好休息,就是說不過她。"高陽湖點頭,大有贊同忠叔的意思。

朱鎖鎖斜眼看看他們,看他們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

"你們也太大驚小怪了吧!"她說:"就算是溫室的花朵,應該也沒有那麼脆弱吧?才不過那麼點傷!她自己不都說了嗎?只是一點小割傷,不礙事的。那點傷,貼個OK綳我看就差不多了,可我們大少爺驚痛得像自己的肉痛似的,一層又一層的紗布,扎掉了起碼半卷,真懂得憐香惜玉!"說得幾分尖酸刻薄,不懂得體恤別人,顯得氣狹量窄。

"你怎麼這麼說話,朱兒!"高陽湖略略皺眉。葉岑惠手割傷,她不關心也就算了,還說些風言涼言,未免不夠厚道。稍帶責備說?quot;割傷的又不是你,痛的也不是你,你當然可以一副無關緊要、沒事人樣。你啊,真該好好想想!"

"是嗎?"朱鎖鎖依然那樣不以為然。"那我們來試試。我也來割點傷--"抓起水果刀,就要割向自己的手。

"你--"高陽湖來不及驚呼,火急地捉住她的手,奪下水果刀。因為一心擔驚朱鎖鎖受傷,沒能顧得及其它,自己反倒被刀子給割傷。

"少爺!"忠叔大吃一驚,手忙腳亂非同小可地,奔去取才剛收妥的藥箱。

"你這笨蛋!"高陽湖又怒又氣,又擔心又在意。生氣地責罵朱鎖鎖。"你知不知你在做什麼?!那麼危險的事可以鬧着玩嗎?如果真給刀子割傷了,那該怎麼辦?"傷口不止地湧出血,滴得到處都是。

朱鎖鎖微微噙著笑,閉嘴不說,乖乖地聽他責備訓話,兩眼只是瞧着他的手。冷不防突然抓起他割傷的手,移到她唇邊,張嘴含住他手上的傷口,吸吮著,然後舔舐傷圍的血流。

"你--做什麼?!"高陽湖幾乎震跳起來,驀然漲紅臉,猛然把手抽開。

"我在幫你止血啊!"朱鎖鎖笑吟吟地,一派理所當然。"以前只要我不小心受傷了,阿磊就會這樣幫我止血消毒。"

她說的不知是真是假。但僅提及朱奇磊就夠了!高陽湖忍不住一股酸醋、反胃的憎厭不快感覺,粗聲重複他一再重複過的:

?quot;我不是朱奇磊!"

這聲重複,微妙地包含了一種不是滋味,混合著憎厭、嫌惡,以及嫉妒、不快,與不滿憤懣。

"少爺!快,藥箱!"忠叔急得跌跌撞撞。

高陽湖接過藥箱,悶着頭消毒上藥,負氣不理朱鎖鎖,既不看她也不睬她。

"這時候如果岑惠小姐在的話就好了。"忠叔幫不上什麼忙,倒念起葉岑惠。尋着她的好處,稱讚道:"岑惠小姐是護士,照顧人是她的本行。她性情巧,模樣兒又甜,而且細心、懂事負責,手藝也好,誰⒆潘誰就有福氣?quot;

高陽湖正沒好氣,隨便應了忠叔一句,算是附和。

忠叔趁著又介面說:"不是我愛誇口,岑惠小姐真是好得沒得挑。脾氣和個性好就不必提,品貌、教養也都沒話說;常人說的,婦德、婦功、婦言、婦容、她沒一處不是。我還沒見過幾個能比得上她的女孩。就說你們年輕人講究的什麼身材、比例啦,也差不到哪裏去,旁的不提,就比朱兒好了,她都要好看幾分。女孩家就要是長得像滿月般豐滿,才顯得福相,有福氣!"

忠叔處處說葉岑惠的好,讚不絕口,朱鎖鎖聽得極是不順耳。"什麼福相!發育得那麼熟,當心老得快,皺紋生得早!"

"就你會挑!"忠叔瞪眼,對她嘀咕一聲。

高陽湖已在傷口塗好葯,貼上OK綳,正在收理藥箱。

忠叔不嫌麻煩、不怕口乾地又說道:

"少爺,你說像岑惠小姐這樣的女孩,是不是很難得?"

"嗯。"高陽湖嗯嗯啊啊地,同意。

"少爺,你真的也這麼認為啊!?"忠叔對高陽湖的回答很滿意。"依我看,岑惠小姐賢慧端莊,個性又溫柔,跟少爺最適合不過了。"口氣一頓,接着道:"少爺,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是成家的時候了--"

"忠叔,你在說什麼啊!"高陽湖沒料到忠叔口氣一轉,會轉出這麼荒唐的事,又是當着朱鎖鎖的面,絲毫不忌諱。

"這可不行!忠叔,你忘了魏小姐嗎?總得先問過她成不成吧?"朱鎖鎖怪裏怪氣地接上一句,唯恐天下不亂。

"朱兒,你別跟着忠叔一塊起鬨行不行?"高陽湖朝她皺眉瞪眼,聽出她話里古怪的情緒。

"我哪是在起鬨啊!我這是在為你着想,好心地提醒你--"

"你是嫌我的麻煩還不夠是嗎?!"高陽湖氣得抓住她,用力捏扼,逼她住口。

"我怎麼敢!"朱鎖鎖忍住痛,使勁掙脫他。

兩人互相瞪視,互有怨懟。一個氣她不懂,一個滿心不是滋味。

"少爺!"忠叔不是太敏感的人,但也看出一些"不對"。

早先他就有預感,也看出點"不一樣",只是沒想那麼多。他以為那是不可能的,對高家來說,朱鎖鎖並不適合。

朱鎖鎖輕哼一聲,回身上樓。一張白金色的名片卡由她身上掉落下來,幾分觸目。

高陽湖彎身撿起名片,兩道濃眉立刻打結。"曹子傑?!"各種疑竇在他腦中分化、成形,頓時佔滿他的思緒。

"少爺!"忠叔出聲叫他。

他順手把卡片塞入口袋,暫時把疑惑關住。

"少爺,"忠叔走近他身旁,臉色凝重,態度嚴肅。"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談談。"

"什麼事?"

"你還記得那個朱奇磊吧?拐騙晴美小姐離家出走的那個男人?"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高陽湖納悶地望望忠叔。

"當然。"他說:"前陣子醫院來的通知,還是你接的不是嗎?怎麼突然問我這事?"

"那我問你,那個朱奇磊可曾跟你提過他跟朱兒的事?"

?quot;什麼?"高陽湖略為一驚。

"朱兒啊!"忠叔加強語氣說:"朱兒跟那個朱奇磊曾經同居住在一起。這件事,你知道嗎?"

"你聽誰說的?"高陽湖臉上的肌肉頓時僵住,淡然的表情微微地扭曲。

"先別管我聽誰說的。少爺,你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對不對?"

"不是你想的那樣。"高陽湖沉默許久,才開口。

他簡單扼要把事情解釋清楚,簡要到十分勉強。雖然他告訴忠叔事情不是"同居"一詞代表的暖昧意象那樣,但連他自己都懷疑事情的真相。

他始終無法證實,朱鎖鎖的態度又顯得撲朔迷離。他需要她親口說,需要一個鄭重、嚴肅、認真的"否認"來強化他內心的信度。

這件事對他來說,是燙焦的傷口,他極力把它趕到角落,偏偏忠叔不知情地又來撩惹,並且,使它再也無所遁形,而他再也無法忽視,假裝看不見。

"是這樣啊……"忠叔簡單地就相信,但仍有他覺得的不妥。"不過,少爺,你打算怎麼辦?怎麼安置朱兒?她這樣一直在這裏待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知道,但--"

"你該不會真打算照顧她一輩子吧!少爺?"忠叔搖頭說:"這不行的!你年紀也不小了,該娶親成家,哪能一輩子照顧她?再說,朱兒也不是小孩子,都十八歲,有能力照顧自己才對。"

"我不打算結婚--"

"這怎麼行!你如果不結婚生子,怎麼對得起死去的老爺、太太。少爺,你不可以太任性?quot;話題一轉,轉到高陽湖的婚事上。

"這是兩回事,忠叔。再說,結婚這種事,也不是說我想結就能結的,總要有對象。""這是當然。"忠叔點頭贊同,隨即神秘地笑了笑,挨近高陽湖說:"少爺,你覺得岑惠小姐怎麼樣?她個性好、脾氣好,又漂亮又賢慧,很適合少爺……"

"你說到哪裏去了?忠叔!"高陽湖蹙緊眉,只覺得荒唐。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少爺。我看來看去,就屬岑惠小姐最適合少爺,各方面,條件也沒得挑。"

"忠叔,你別再提這種荒唐的事了。結婚這種事要有感情為基礎,要彼此喜歡、兩情相悅才行的;更何況岑惠只把我當大哥看待,我也當她是妹妹一樣--"

"那不可!少爺,岑惠小姐很喜歡你的。"

"你別胡說!"

"這種事我怎麼會胡說!這是岑惠小姐親口對我承認的。"

"就算真的是這樣,那也不會是這個意思,你別把她隨口說說的尋常表示喜歡親切的話,想得太複雜了。再說,我對她根本沒有那種感覺,怎麼可能跟她--忠叔,以後別再提這件事,簡直太荒唐了!"

"我不懂,岑惠小姐這麼端莊完美,你到底不喜歡她哪點?"忠叔搖頭,納悶不解。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而是--而是--"高陽湖煩躁地揮比着手,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

他只覺滿眼滿簾的紅,滿腦子只映滿了那吞噬他所有意志的火。

"如果是因為魏小姐的關係,那我萬萬不答應。"忠叔態度很認真,表示堅決的反對。"我知道自己不過是高家的傭人,沒資格說什麼,更沒資格干涉少爺的事,但這些話我非說不可。少爺,魏小姐長得是很漂亮沒錯,也很能幹精明,我知道少爺也還算喜歡她。可是,就算是我放肆好了!她實在是個很差勁的女人,而且討人厭。少爺如果是打算跟她結婚的話,那我非離開高家不可了。"

到底在胡說什麼!高陽湖聽得不住皺眉。忠叔真的愈扯愈離譜,他壓根兒沒想到魏丹華,更沒想過結婚的事--

不!也不盡然。

就如同朱奇磊譏嘲他個性彆扭一樣,他的腦筋是有點死板,如果真的和女人交往談戀愛的話,很自然地就會想起結婚這回事。婚姻是種責任,對愛情最理所當然的承諾表示;但是,他跟魏丹華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當然,如果他們長此以往如此下去,也許,他就會"順其自然"地完成一切該完成的儀式,就像完成一道程序一樣,然而,如像能量會發生質變一樣,朱鎖鎖的闖現,使那道程序產生質變,混亂了組合的因數,瓦解原有的程式,再生一道新的習題。

而這道習題,左右了他所有的思緒,日夜因它懸心。

"你想到哪裏去了?忠叔?"高陽湖說道:"我跟丹華?--我根本沒想過。"

"那就好!"忠叔緊繃的表情一下子鬆開,大感欣慰。

他想了想,又不解說:"既然如此,那少爺為何--"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驀然住口,神氣古怪地望着高陽湖。

"怎麼了?忠叔?"高陽湖被他看得一臉疑問。

忠叔以那種姿態表情沉默好半天,才開口說道:

"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朱兒了吧?少爺!?"

問得高陽湖錯愕怔忡,久久無法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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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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