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育民跟育蘭一回到家裏,就感受到家中不尋常的氣氛。

雷雅珊一醒來就開始發飈。

「我絕不住在賊窩。」她站在客廳,對着雷浩不客氣地大罵,「要是你不請那個賤人走路,我就報警抓賊!」

雷浩將湘雲護在身後,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大姐,你說話放尊重一點,這裏不是你家,還輪不到你來做主。」

「這裏不是我家,難道還是那個賤人的家?」雷雅珊氣憤難平。

「大姐,別忘了你已經是嫁出去的女兒。」雷浩冷冷地提醒她,你現在回來只能算做客,不應該喧賓奪主。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弟弟存在嗎?」

雷雅珊忘記了她這個弟弟發怒起來會有多麼可怕。現在看到他陰沉晦暗的神色,冷得她不由自主得打了一個寒戰。

「我……好歹我姓雷。」她努力維持氣勢,但徒勞無功,「再說丟東西得人是我,我有權力追討失物。」

育民跟育蘭看到這劍拔弩張的場面,嚇得瑟縮在一旁。

「那你也要有證據才能定別人的罪。」雷浩怒不可遏,「在此之前請你保持做客人的風度,不要隨便干涉別人家的家務時。」

雷雅珊氣極了,「好!這世界真是反了,做賊的被包庇,受害者被掃地出門。小民、小蘭,咱們上去收拾行李準備回家。」她過去拉起兩個孩子的手。

「媽!」他們兩個人都掙脫母親的手,因為不想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家。

如果回去,又要面對父母無止盡的冷戰與爭吵,或是一個空蕩無人的家。

在這裏至少不必當夾心餅乾,還可以吃到好吃的飯菜跟點心,又有小湘這個有趣的大姐姐。自從上次他們在她懷中得到安慰之後就黏上了她。她會做好多好吃的東西、教他們功課、和他們玩遊戲,還會講故事,他們才不要回家。

「跟我回去,我們不能再待在這裏了。」雷雅珊重新捉住他們兩個。

「為什麼我們要回去?」育民掙扎不休,「我不要回去!」

「連你也跟媽媽唱反調,我看在賊窩待久了真的會讓小孩也變壞。跟我回去!」雷雅珊氣急敗壞。

「為什麼要回去啦?」育民大叫,非常不合作。

「媽媽的戒指在這裏被偷了,這裏有小偷,不能住了!」雷雅珊失去耐性,對着兒子的耳朵大吼。

「媽媽說的戒指是不是這個?」

育民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枚亮閃閃的鑽戒。

霎時在場得人全都倒抽了一口氣,震驚的無以復加。

雷雅珊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這戒指怎麼會在你的手上?」

幼小的育民以為只要拿出這枚戒指,媽媽就會打消回家的念頭。

「昨天晚上我起床上廁所,聽到隔壁房間傳來媽媽的哭聲,我就到門口去看,門沒有關,我看到媽媽把戒指丟到牆壁那裏,然後倒在床上睡著了,我就偷偷進去撿起來。我怕放在房間里媽媽以後會找不到,所以就帶在身上。我知道媽媽一直很寶貝那枚戒指……」

「你閉嘴!」

雷雅珊氣得七竅生煙,難堪跟羞辱的情緒再胸臆內翻騰不已。除了對之前信誓旦旦的指控不啻是自打嘴巴以外,還有心中最深處的秘密被硬生生的攤開在眾人面前。她高傲的自尊心絕不容許自己軟弱的一面暴露出來。

育民被媽媽可怕的樣子嚇壞了,「媽媽!」

雷雅珊突然衝上前去揪住孩子的衣領,展開一陣拳打腳踢。

「住口!誰要你多嘴!你去死吧!」她喪失理智。

「住手!」湘雲從雷浩的身後衝出來,使勁將育民從雷雅珊的手中拉開,把孩子護在身後。

「我管教我的孩子,你插什麼手?」雷雅珊裝瘋,在湘雲身上打了好幾拳。

湘雲忍耐著讓她發泄,育蘭躲到雷浩身邊,小手緊緊抓着他的衣袖,雷浩可以感覺得出孩子的緊張。

「大姐,不要再打了!你這算什麼母親?孩子都被你嚇壞了!」他大吼。

雷雅珊這才如夢初醒,停下來愕然的看着嚇的抖索不已的兩個孩子。

他們都一臉驚懼,宛如待宰的羔羊,畏縮成一團。

湘雲忍着氣,低聲說:「大小姐,育民少爺沒有錯,你應該慶幸有這麼貼心且善體人意的好孩子。」

雷雅珊終於崩潰,把臉埋在手中,同哭失聲。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有兩雙小手在輕扯她的衣角,於是睜開眼睛。原來湘雲把兩個孩子都牽到母親面前,示意他們去安慰母親。

「孩子,媽媽錯了,媽媽對不起你們。」她跪下來,把兩個孩子攬在懷中,淚流不止。

「媽媽……」兩個孩子也跟着放聲大哭。

她真的錯了,錯得離譜。這兩個孩子是她目前唯一的希望啊!

湘雲悄悄地走到雷浩身邊,握住輪椅的把手。

「少爺,我們該退場了。」她低聲說。

「她還欠你一聲道歉。」雷浩口氣十分認真。

「我記帳好了,現在還是讓他們母子三人獨處比較好。」

雷浩的心被扯動一下,她總是這麼為人着想。

「你真是善解人意。」

於是湘雲推著輪椅靜悄悄的離開客廳,把空間留給他們。

「哈哈!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你竟然被她一句話給堵住啦!」方石城笑得抱着肚子打滾。

談話是在雷浩的房間里進行,一干好友全都到齊。

「其實我早就想這麼做,只是時機未成熟。」雷浩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微笑。

「你是雷家的獨生子,要回去還需要什麼時機啊?」方石城不解。

「別忘了,我現在這個樣子回去能服眾嗎?連我的親生父親都放棄我了。」他的微笑帶着一絲凄涼,「所以我必須立刻有幾樁建樹,才能重新坐回這個位子。」

眾人皆靜默下來,為雷浩感到心酸,但也同時佩服他清晰的頭腦。

「那目前你掌握了什麼樣的機會呢?」衛亞洛開口問。

「詹姆斯艾略特。」雷浩只神秘地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不愧是商場老將,方石城立刻明白雷浩的計劃。

詹姆斯艾略特是英國一名軟件設計工程師,最近才發表了一種新概念,依這個概念可以使上網所需時間大大減少,並且他自行研發的軟件——SalVatio,目前已被證實確實可行。一時之間,這位原本默默無名的老人,成為全球資訊界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誰都想得到他的獨家專利權。

但是這個老人脾氣古怪,目前孑然一身,也不重視名利,似乎每人能夠說服得了他。

「聽說他最近應邀到台灣來發表演講,邀請人是騰達的總裁傅偉力。」方石城說,「他可是你的死對頭,你不太可能在他的地盤上搶人。」

「他們一定會替他舉辦歡迎酒會之類的,我想我可以去那種場合吧!」雷浩不以為意。

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互相推來推去,最後只好由方石城開口。

「虎子,我想你不會想去那個場合的。」

聽出好友聲音隱藏的不尋常,雷浩蹙眉,「為什麼我會不想去!」

「因為那是傅偉力跟沈依婷的訂婚酒會。」

原本以為這是一枚殺傷力極強的炸彈,前任未婚妻琵琶別抱,對象還是多年夙敵。其他三人都紛紛找好掩護,卻沒聽到半點動靜。

「虎子!」方石城有點擔心,因為雷浩臉上毫無表情。

「那我更要去祝賀了,不是嗎?」雷浩突然綻開一抹很大的笑容。

「虎子,你還好吧?」衛亞洛擔心好友被刺激過度,神志不清了。

「我很好,你們別擔心。」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起先聽到這個消息,他的腦海的確曾有片刻空白。但他發現,自己以為應該會有的憤恨、詛咒、悲傷、怨懟等等情緒卻完全無影無蹤。他只是太驚訝了,驚訝到沒有辦法立刻反應過來。

為什麼他會這麼心平氣和?他發覺一個事實,他甚至連那個女人的名字都差點忘了,剛才聽到「沈依婷」三個字,他只覺得耳熟,好一陣子才想起她是誰。

他知道自己從未愛過這個女人,所以不會刻骨銘心,但現在為何連仇恨也被淡忘了?難道是因為……

「我想我應該帶個女伴出席他們的訂婚酒會。」他微笑,「亞洛,你覺得我能不能帶那個聒噪的小妮子去那個場合?」

哈!原來虎子能這麼平靜,全是那個小女人的功勞。

「放心,以我專業的眼光向你保證,她絕對是一等一的大美女。只要稍加打扮,絕對傾國傾城。」衛亞洛興奮不已,「別忘了我有雙X光眼,可以看穿任何衣料。任何女人在我眼中就像一絲不掛一樣,娣妍美醜我都可以一目了然……」

「麻煩你以後看她的時候,眼睛不要自動去掉布料好嗎?」雷浩臉色不預。

方石城跟梁中銘在一旁拚命憋住笑,快得內傷。

「這是我的本能,有什麼辦法?只是看看而已,又不是真的動手,小氣巴拉!」衛亞洛佯裝抱怨,心裏樂翻了天,這個傢伙的佔有慾還不是普通的強烈哩!

「要是真的動手,你就的小心你的那雙手再也拿不動相機。」雷浩冷酷的撂下狠話。

「虎子,你的話是在宣示她是你的女人,誰都不準動羅?」方石城刻意提醒。

大家都興味盎然地盯着雷浩,等待他的回答。

雷浩揚起眉毛,似笑非笑,「怎麼你們一個個都吃飽飯沒事幹啊?我不過警告你們不要隨便欺負弱小。」

「喲!虎子,你幾時這麼有正義感了啊?」衛亞洛挖苦着。

「還有,聽說你最近勤上醫院做復健,你真的想通了?」梁中銘關心的問。

「沒錯,我打算那天『走』進酒會現場。」雷浩微微一笑,「給你們看一下我的成果。」

他把腳放在地板上,有手撐住輪椅扶手,慢慢地站起來了。

室內響起一片如雷的掌聲。

「好耶!虎子,你怎麼那麼厲害?才沒多久的工夫就可以站了。」方石城高興地歡呼。

「只要我想做的事,有辦不到的嗎?」他挑起了眉。

「真是太好了!我想以這樣的神速,你大概可以很快像正常人一樣走路了。」梁中銘由衷地替老友高興。

「等我恢復了走路的能力,我還打算試試那百分之十的手氣。」他狀似輕鬆。

「什麼?」眾人驚呼出聲。

「你們幹嘛驚訝成這個樣子?」

「虎子,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不是我烏鴉嘴,萬一失敗你就只好終身陷入黑暗。」衛亞洛忍不住多嘴,「為何不多等幾年,待醫療科技更加進步之後再作考慮?」

雷浩笑了,那是真真切切、開開心心的笑容。他原本剛強冷峻的臉部線條全都變柔和了。

「因為我發覺這世界並不全然醜惡,我願意冒險一試。」

三個人全都會心一笑。

「原來你是迫不及待想看見這世界最美好的一面啊!」方石城促狹地說。

「隨便你怎麼說。」

是啊!他的確是有那麼一點點意思,想看一看那個不知天高地厚、老惹他咬牙切齒的丫頭究竟生成什麼模樣……

當然,那絕對不是他的主要目的,她只是「順便」看看的,他對她才沒有那麼大的興趣咧!

自從雷浩回公司主持事情之後,就開始忙碌起來。

白天他在公司召集各部門主管,舉行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簡報跟會議,晚上子敬跟他的秘書就帶着資料和行動電腦到他家中加班,陪他溫故知新。

如雷浩所料,其他的董事、公司里的員工對這位失明的總裁能否重掌漢陽實權,心裏是有所存疑的。

「目前韓國面臨經濟困難,所以將庫存貨廉價拋售,電子與電器

產品都全面降價,甚至降低了百分之十,整個市場被打亂,使我們面臨極大的壓力。」

業務部經理報告。

「我想我們也要壓低價格,我建議降低百分之五。」副總經理、也是股東之一、雷浩的大姐夫張澤瑞舉手發言,「至少也要保住局面,不能將市場拱手讓人。」

與會的人員大多數點頭稱是。

「我不同意。」一直在沉思的雷浩忽然開口,「我們應該要減產,甚至可以趁此機會休廠,進行維修或是將裝備升級,沒有必要銷價。」

大家開始騷動,議論紛紛。

「總裁,這樣子的話,我們的定單會大量流失啊!」有人出聲抗議。

「那只是暫時的。」雷浩雖然失明,但是他仍然準確地循聲面對發言者,「羅經理,你想想看韓國的工廠雖然出清存貨,但他們拿到的錢太少,原料的價格卻不變,請問他們如何維持生產線?如何還能接下一批定單?」

「但是至少這個情形他們還可以維持半年,況且就算他們撐不過,定單未必會迴流啊!」羅經理據理力爭。

雷浩傾身向前,「所以才要休廠改進生產裝配線。不要忘了,這半年韓國的工廠一定會一一關閉,與其跟別人一起咬牙苦撐,不如以逸待勞,如果搶得先機,到時候我們可以拿下更多,為了這個目的,不把槍擦亮一定是不行的。」

他這番話起了作用,在場人士的反對聲浪變小了。

但是張澤瑞悻悻然的嘲諷道:「是么!還是總裁的『眼光』比較準確。」

雷浩冷冷地說:「我是用『心』去看、用腦子去想,不能光憑表面下判斷,否則永遠是三流角色。」

張澤瑞霍然站起來,指着他的鼻子,「我倒要看看你這個瞎子怎麼來領導漢陽!」

他氣沖沖地摔門出去,一屋子的人都面面相覷,一致轉頭面向總裁。

從雷浩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除了他緊抿的嘴唇。

散會之後,汪子敬走到雷浩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虎子,別理他,你的決定雖然冒險,不過絕對是正確的。」

雷浩繃緊的臉此刻才鬆懈下來,「我知道,謝謝你。」

「你窩在家裏果然是一大損失。」子敬以開玩笑的語氣說道,「幸好美人計還是很管用的。」

「是啊!我真是拿她沒轍。」

雷浩的表情不覺柔和起來,這都看在子敬眼裏。

「要得到男人的心要先掌握他的胃,這也難怪了,誰教她燒了一手好菜呢?想到口水就要流下來了。」

「原來你三不五時提議到我家加班,圖的就是這個啊?」雷浩恍然大悟。

「不然你以為是為了什麼,總裁大人?」子敬哈哈大笑。

這段時間,衛亞洛、方石城時常上雷家為好友加油打氣並獻策。梁中銘出國巡迴演奏,一有空閑也會打電話回來表示關心。

也正因為如此,面對那些不信任的冷嘲熱諷,雷浩並不引以為苦,反而幹勁十足,即使夜已深,秘書和子敬都已離去,他還是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反覆聽着白天在公司里錄下的簡報及會議內容,直到凌晨。

對於這個情形,湘雲看在眼離,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她雖然一直期盼雷浩重新振作,但如此通宵勤勞,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卻讓她擔憂不已。目前她所能做的,就是在夜深人靜時為他和客人們準備消夜,好讓他們繼續挑燈夜戰。

有一天夜裏,衛亞洛從雷浩的房間里出來,下樓到廚房倒水喝,遇上了正在做三明治的湘雲。

「小湘,辛苦你啦!」

「別客氣啦!真正辛苦的是你們吧!」她輕輕一笑,「不過衛先生,希望你能勸少爺,不要如此拚命。」

衛亞洛不客氣地拿起剛做好的三明治,三兩下就狼吞虎咽的吃光了。

「咦,這不是你跟虎子的交易條件嗎?」

「話是不錯,但是最近他瘦了很多,每天都睡眠不足,我擔心他不久會垮了下來。」她憂心忡忡。

「這你就別擔心了,他已經頹廢太久,機件都生鏽了,需要好好動一動。」衛亞洛郎聲一笑,「而且他樂在其中,一個男人要是能夠沉浸在他最心愛的工作之中,那可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況且這又是為了他的心上人,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心上人?湘雲心中一陣刺痛,但決定忽略這一句。

「唉!可是看他這樣子,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我真是沒用。」湘雲自責。

「天啊!你這樣一說,是要把我們這些只知道吃飽飯耍嘴皮子的傢伙至於何地啊?」

看到衛亞洛誇張地捧腹哀號,湘雲不禁笑開了。

「其實啊!你有一件最重要的任務。虎子有沒有告訴你酒會的事?」

「他說了。」湘雲皺了皺秀氣的眉,「但是我能去那種地方嗎?搞不好會讓他大失面子。」

「當然能去!最佳女主角舍你其誰?別擔心,你一定會讓虎子得意的屁股都翹起來了。」衛亞洛豎起大拇指,「我看到時候別說是女賓客了,就是那位準新娘都不是你的對手。」

湘雲搖頭大笑,「說得好象我要去打擂台賽一樣。」

「其實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搶到那個老外的專利權。」衛亞洛沉思了一會兒,「這可要仰仗你的專業知識了。至今我們還沒有任何可行的方案。」

「噢!那你就把他的詳細資料告訴我,我也許可以提供一點建議。」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

接下來衛亞洛就把那位英國資訊專家的身世背景仔仔細細地告訴湘雲。她凝神細聽,一一牢記在心。

「還沒有,我會仔細盤算一下。」湘雲笑笑,「不過有時候想要達到目的,最好的計謀就是不使用任何計謀。」

「說得好!」衛亞洛是愈來愈欣賞這個小女人的聰明才智了。

「但是我現在卻沒辦法讓少爺放慢腳步,停止自虐。」她嘆了口氣。

衛亞洛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也許利用一下他的罪惡感會有效喔!」

一直到鬧鐘響起,雷浩才猛然驚覺,此刻已經凌晨一點了。

他的脖子有些僵硬,覺得口乾舌燥,想喝點水,這才發現水杯早就空了。而且他發現竟然有些飢腸轆轆。

於是他披上睡袍,離開房間,摸索到了升降機前,下樓準備到廚房找點東西吃。

一進入飯廳,他就聽到收音機播發的流行歌曲,廚房裏有些腳步聲、油炸聲和鍋鏟碰撞聲。

「誰?是誰在那兒?」

「是我,少爺。你怎麼下樓了?」湘雲走出來,看到雷浩時有點驚詫。

「是你啊!你怎麼還沒睡?」他也頗為意外。

「我在準備明天菜色所要使用的材料。少爺是不是肚子餓了?想吃點什麼?」她走過來,把輪椅推向餐桌。

「我剛才好象聽見你在炸東西?」

「是啊!那是我的消夜。」

「夠吃嗎?如果夠吃,我也跟你吃一樣的好了。」

湘雲有些為難,「這不太好吧!少爺,你不能吃那種東西。」

這倒是引起了他的好奇心,「為什麼你可以吃,我就不能吃?」

「是這樣的,前幾天買的香蕉有點爛掉了,不過大部分還是好的,丟掉有些可惜。所以我用雞蛋跟麵粉調成麵糊,再把香蕉爛掉的部分削掉,切片裹上面糊下油鍋去炸,炸到外表變成金黃色,這樣就變成香蕉餅啦!」

「原來如此。看樣子你很愛惜食物。」他點點頭。

「那是因為我在育幼院長大的關係。」湘雲緩緩地說,「院裏的經費不是很充裕,有時候我們也到左鄰右舍的果園當臨時工幫忙採摘水果。當然,除了金錢之外,那些好心的大叔、大嬸會送我們很多水果讓我們帶回去。尤其那裏有一位香蕉園園主,每到了豐收季節,就運來一簍一簍的香蕉,而香蕉又很容爛,於是我這個掌廚的只好想辦法變變花樣。這香蕉餅就是我想出來的點子之一,它可是最受歡迎的食物喔!而且還不是常常可以吃得到的,除非哪個孩子做了某件值得表揚的事,我才做這道點心,取名為『窮人的獎賞』。」

雷浩的心好象被揪了起來。他一直身處在優渥的環境之中,從未嘗過貧窮的滋味。她的口氣平淡得好象在敘述別人的故事,沒有怨尤、沒有情緒。但光是傾聽,他就已經感到心酸。

「你也真是辛苦了。」他憐惜的說。

「這表示天將降大任於我,」湘雲輕輕笑起來,「所以特別鍛煉我的。」

一想到剛開始自己百般挑剔她的廚藝,又經常暴殄天物,給她的印象一定很差吧?雷浩暗忖,心中有點忐忑。

一絲焦味從廚房飄來。

「啊!糟糕!燒焦了!」她飛快地奔回廚房挽救她的消夜。

過沒多久,他聽到關瓦斯的聲音,以及鍋鏟翻動的聲音。

「少爺,不好意思,跟你聊天忘了顧鍋子,東西燒焦了。」她從廚房探出頭來。

「所以不能吃了?」

「不,還沒那麼嚴重,我還是可以吃得。我幫你做份廣州炒飯吧?」她建議。

「不必麻煩了,你能吃的東西,沒道理我不能吃,你多算我一份吧!」

「真的嗎?」她還是遲疑。

「廢話少說,我肚子餓了。」雷浩擺出做主人的威嚴,免得她繼續啰嗦。

「現在太燙了,要涼一涼。我幫你沖一杯牛奶好了。」

「我想喝咖啡。」

「半夜喝咖啡會得神經衰弱,還是牛奶好。」她好象在教訓一個不乖的小孩。

雷浩騫然發覺,她對他的態度不象是下人對主子的忠誠服從,倒像是妻子對丈夫的關心體貼。她一向極有主見,只要認為是對的就勇往直前,絕不輕易妥協。

這種堅持其實沒什麼不好,至少那代表她的確是認真地替他着想。

如果說婚姻生活便是如此,那他當初何必那麼執意流連花叢,遲遲不肯安定下來?而他當時之所以和沈依婷訂婚,除了企業聯姻之外,也是因為確知婚後仍能保有絕對的自由,沈依婷不會是個嘮叨的妻子。

完了!他真的轉性了!他怎麼會開始希冀過去避之唯恐不及的「婚姻枷鎖」?

雷浩,別忘記你今天的下場,都是女人害的,你怎能不記取教訓?

湘雲把食物分成兩盤端出來,一盤跟着牛奶放在他面前。「開動羅!」

他拿着叉子叉起了一塊香蕉餅放到嘴裏咀嚼。雖然有點焦,但是麵皮香酥,熟透的香蕉內餡變半固體狀,媲美奶油,真是人間美味啊!

湘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下子吃的盤低朝天,敢情他是餓壞了?

「還有沒有啊?」雷浩意猶未盡。

「這裏還有。」湘雲把自己的盤子推給他,既然他這麼捧場,她也只好大方一點羅!

「那你呢?」

「我已經夠了。」反正消夜可有可無嘛!

他忽然想起來了,「你常常都這麼晚還在廚房裏工作嗎?」

「還好了!反正我也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做事,這樣不被打攪,可以從容工作。」

雷浩不悅的緊鎖濃眉,他想起方石城說過的話,看樣子,他給她的工作量實在太大了。

「以後把洗衣服的工作交給趙嬸好了,這樣你白天就可以做得完了。」

「那可不行,趙嬸上了年紀,有腰酸背痛的毛病,怎麼可以增加她的負擔?」湘雲一口回絕。

他蹙起濃眉,這小妮子竟然不領他的情?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

他還是那麼專制,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她想起衛亞洛的指點,「我晚上還要替少爺、還有少爺的客人準備消夜茶水,自然也不能太早睡。」

「你儘管去睡,這不干你的事。」

「那不行,不然有虧職守。」她堅持到底。「不論少爺多晚休息,小湘一定不敢偷懶。」

雷浩有點啼笑皆非,這女人怎麼老把別人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啊?他心疼她的傻氣。不過既然這麼堅持,他以後只好早一點收工,免得讓她等得太晚。

「少爺,你吃飽了嗎?」

「夠了。」雷浩咬了咬下唇,猶豫了許久,終於開口:「如果你還不算太累,可否陪我到院子裏走一走?」

湘雲怔了怔,「可是少爺明天一早不是還要上班嗎?」

「大不了我放自己一天假吧!他哈哈一笑,「我是老闆,誰敢說話?我也可以放你一天假。」

「好吧!那我們就出去散一會兒步。」她推著輪椅,緩緩走出屋子。

萬籟俱靜,只有蟲聲唧唧。他們迎著徐徐晚風,享受着「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樂趣。

「少爺,那一天我是開玩笑的,你不必這麼拚命嘛!」

雷浩抿著嘴,「我可是認真的。你現在才想叫我打退堂鼓,不免太遲了吧?」

湘雲無可奈何,「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

「我知道分寸,你別擔心。」他雖然看不見,卻仍然仰起了頭面對湘雲,「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全身充滿幹勁,這種感覺已經遺忘了許久。這都要感謝你。」

「我什麼都沒做呀!」她臉紅了。

「不必謙虛。」雷浩笑得很愉快,「那一點都不像你了。」

「少爺。」

「呵呵!」他的嘴巴可是愈來愈壞了,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下星期的酒會的可別忘了,小湘。」

「可是我去好嗎?」她有開始猶豫,「那種場合我實在不配。」

「胡說八道!」他輕聲駁斥,「你怎麼這麼沒信心啊?再說到了現場一切有我,你不必講話,只要保持微笑就行了。」

湘雲擔心的卻是令一件事。

「少爺,可是萬一酒會的主角同我們寒暄,卻發現了我的身份,恐怕會把我踢出大門吧?」

她真正的意思是擔心雷浩見到前任未婚妻跟她的現任未婚夫,會有一番劍拔弩張的唇槍舌戰。到時候她的身份若是暴露的話,會讓雷浩受盡奚落,敗下陣來。

「放心,既然是我要帶你去的,就絕對不會讓你受到絲毫委屈。」他說的豪氣干雲。

「少爺,那……你遇到沈小姐,會恭喜她嗎?」

奇怪,她有點忐忑不安,好象怕雷浩說出的答案會是「不!」那代表他還是在意沈依婷的。

「那當然了,不然你以為我會把她生吞活剝嗎?」雷浩覺得好笑。

「可是她畢竟差一點成了雷家大少奶奶呀!」

「我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原諒她。」雷浩坦白,「但是我知道自己並不介意她嫁給別人,那跟她害我變成殘廢是兩碼子事。因為我不曾對她用過真心,自然不會舊情難忘。」

湘雲打量他說話的神情,確定他說的是實話,才放下一半的心。

「我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大人物的想法。」她搖搖頭,「沒有感情基礎的兩個人怎麼廝守一輩子嘛?」真令人匪夷所思。」

「那麼你呢?」懸著在他心中多時,終於問出了口,「你有愛戀的對象嗎?」

「當然有啊!」她回答得又快又乾脆。

雷浩只覺得他的心剎那間跌到谷底,碎裂成千千萬萬片。

「不過他並不知道我喜歡他。事實上,我想他早就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她苦澀地說。

掉在地上的碎片又自動聚攏成一堆,拼湊出完整的心。

他們已經漫步到庭院裏的一棵大榕樹底下,那裏有一張大理石靠背長椅。

「哇!我們可以休息一下,這裏有一棵大榕樹。」

「那裏是不是有一張長椅?我不想坐在輪椅里,你扶我到長椅上。」

這樣,他就可以讓她坐在身邊,沒有距離。

湘雲依言將他攙扶到長椅上。

「你也坐啊!」他拍拍身邊的座位。

湘雲猶疑了一下,但還是坐下來了。「謝謝。」

「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心事嗎?」他開口問。

今夜的他分外隨和,沒有冷漠的威嚴,親切和藹,讓人如沐春風。

「事實上我從未見過他。」她慢慢撤除心防,「我們的關係僅限於每個月兩次的通信。」

「原來你們是筆友。」

「可以這麼說。他比我大上許多,當我們開始通信之時,他是大一的學生,而我還在念小學。」

雷浩差一點摔倒。筆友之間的年齡差距如此懸殊的,相當少見。

但是他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影子,快的讓他還來不及抓住就消失無蹤……

「當然,大人跟小孩之間的通信內容是絕對乏善可陳的。」她自嘲一笑,「他是一個仁慈但是嚴肅的大哥哥,信里的內容不外乎叫我好好用功讀書,但是也會關心我的生活起居。每到特殊的日子,例如我的生日或是聖誕節,他都會寄禮物給我。這是我童年時代最有光彩的記憶。他是除了院長之外,對我最好的人。」

雷浩默不作聲。

「隨着年齡增長,聊的話題也就多了。他是一個興趣廣泛、學識淵博的人。他鼓勵我多看書,常常在信中給我許多指導,為了能跟他討論心得,我經常花很多力氣苦讀那時候對我來說還嫌艱深的書籍。後來我知道他很喜歡古典音樂,我也試着去學習欣賞,就這樣漸漸拓展了我們之間的話題,我從來都不敢懈怠,拚命想追上他的步伐,我今天之所以有這些嗜好,並且扎紮實實地念過一些書,全都拜他所賜。也可以這麼說,他是讓我保持上進心的原動力。」

雷浩不由得深深嫉妒起那個男人,能夠讓她這麼努力想要追隨。

「他是一個樂觀積極、具有旺盛企圖心的青年,有時候也會在信中侃侃而談他的志向與抱負並且告誡我要保持樂觀自信,不怕挫折,勇往直前。我們之間的通信一直持續到他當完兵出國之後,爾後漸漸稀少,終至音訓斷絕。但是他對我的影響力卻持續到現在。」她輕輕笑出聲音來。

雷浩的心中五味雜陳,他雖然嫉妒那個男人在她心目中所佔有的地位,以及他們在心靈上曾經共享的親密。卻也不得不感謝那個男人造就了今日的她,才得以挽救沉淪的自己。

「他真的都不知道你的心意嗎?」

「他一直把我當妹妹看。」她抿嘴一笑,「我猜他壓根兒都沒想到這個可能。」

「那你曾經試着告白嗎?」他有點困難地問。

「不!」她笑了,笑聲如風鈴,「我從來不曾打算讓他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配不上他的家世。」

雷浩想揍那個傢伙一拳。「莫非他嫌棄你?」

「不,他不曾。」她趕快解釋,「只是對他這種人來說,愛情不是頂重要的事,家族利益優先。況且當家作主的是他的父母,我清楚自己有多少斤兩,不想自討沒趣。我也有自己的夢想有待實現,既然註定是永遠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就不必強求。」

「他永遠不會知道他自己錯失了什麼。」雷浩長嘆一聲,「你真的不打算告訴他?」

「我永遠都不會讓他知道。」她微笑,語氣雖然平靜,卻有着掩不住的凄涼與孤獨,以及一絲淡淡的哀愁。

雷浩為她感到不忍,卻有莫名地覺得如釋重負,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矛盾情緒。

一陣冷風吹來,湘雲打了一個寒戰,他敏感地覺察到了。

氣溫低了,小心着涼。」他當下就要脫下睡袍為她披上。

「不!少爺,你也只穿着一件睡衣而已,不能把睡袍脫下來啊!」

問題是冷風連綿不絕,她有打了好幾個噴嚏。

「穿上!」雷浩不由分說地把睡袍脫下,雙手摸索著伸到她的背後,攔腰一摟,霸道地為她披上睡袍,不容她抗拒。

在那一瞬間,他與她之間的距離不盈一寸,近的彷彿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

他停住了動作,只是楞在那兒,被自己心底忽然湧上來的惻然嚇住了。

這是三十幾年來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他的心好酸楚、好軟弱、好疲倦,似乎在渴望着什麼、期望着什麼、等待着什麼,而這一切已經變成一種燒灼的痛苦。

湘雲怔怔地注視他,這個男人今夜異常的溫柔、異常地體貼,也異常的迷人。睡袍里還留有他的餘溫、他的氣味,教人不由自主地陷落、沉溺,無法自拔。

她相當感動,卻又十分為難,因為寒風刺骨,他卻毫無防禦。

忽然,她想到一個好方法,雖然有點難為情。「少爺,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共享這一件睡袍。」

「啊?」他沒聽懂。

她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隨即將身子靠向他胸前。

他的身體頓時發燙起來,烈火足以燎原。雷浩不由自主地抱住她的嬌軀。

湘雲解下發辯,讓長發披肩,可以多保持一些溫度。

她的身體好柔軟,她的腰不盈一握,教人禁不住憐惜心疼,他擁地更緊。

他的胸膛是如此熾熱、如此寬闊、如此厚實,教人直想舒服地賴著不起來。

只要一次,一次就好,讓她享受一下他溫暖的懷抱,此生再也無憾。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輕撫她披散的秀髮,她身上淡淡的幽香若有似無地甚進他的鼻,比起以往經常嗅聞的名牌香水更令他心醉神迷。

雷浩,你要振作,不可以陷下去,那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不可以往下跳啊!他的心無法服從他的腦子。

湘雲的手環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肩窩,呼出來的熱氣輕輕拂過他的頸子,感覺酥酥麻麻的。

雷浩倒抽了一口氣,驚愕得察覺自己竟然起了生理反應。

「小湘,我們回到屋子裏去吧!」再這樣下去不曉得會出什麼亂子。

她沒有反應。

「小湘?」

她竟然睡著了!這小妮子怎麼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啊?

他禁不住用臉頰輕輕摩挲她的,她的肌膚光滑如玉瓷,柔嫩如花瓣。

「你大概是累壞了,才把我當枕頭。」他宛如情人般的低語,「祝你一夜好夢。

當天色大亮,早起的傭人們經過庭院,看到這一幕情景時,全都目瞪口呆。

雷浩躺在長椅上,胸膛讓湘雲枕着,規律的上下起伏,雙手還緊擁着她的肩,身上覆蓋着那一件睡袍。兩個人都沉沉地睡着,微風輕拂,陽光透過大榕樹不停顫動的枝葉灑下點點金黃,彷彿為他們獻上上天的祝福。

湘雲的雙頰紅如朝霞,嘴邊噙著一抹恬靜的微笑,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映出羽狀的陰影。

雷浩的臉上則浮現心滿意足的甜蜜笑容,似乎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幸福之中。

此情此景如夢如幻、如詩如畫,任誰都不忍破壞這美好得不近真實的景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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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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