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遠山的雞啼喚醒了睡夢中的梁雨霏,她睜開還睡意惺忪的眼眸,悶熱的空氣讓她有些發熱。醒了之後,便再也睡不着,她偏過頭,看着身旁的男人。英挺的眉宇,深邃的輪廓,還有睡着時微張的唇,純然得近乎無害。

她的眼帶着柔意,封閉的心房漸漸開啟,這些天,她已習慣了夜晚有他在身旁相伴入眠。就像,她習慣了他的氣息,她習慣了每日醒來便見到他。看着他的額上布了幾顆汗珠,她抽出袖裏的小絹,輕輕地替他擦拭,不想驚醒還在睡夢中的他。

這些天,着實太熱了,她紅著頰不敢直視夫君不着衣衫的精壯上身,雖已有了多次的肌膚相親,但她還是忍不住地害羞。

梁雨霏拿起了枕旁的銀羅小扇,輕柔地幫着他扇風,讓陣陣的涼意拂上他的臉。彷彿天經地義般,她自然地付出,自然地為他着想,不只是一個妻子對丈夫那樣,其間還摻上一些默默的溫柔情意。

她的唇彎起了無聲的笑意,她想對他好,不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而已,還有一些小小的火焰在她心底燃燒,她的胸口開始泛著熱,梁雨霏不由得伸出手輕貼著自己的心口,感受那股起伏不平的振動,像是如歌的行板,高低漸次,奏出一首萌芽欲發的心曲。

關雲雍在她失神的時候,宛轉醒來,還未張開眼時,便覺得有一陣帶着香氣的涼風襲來。待張開眼后,才發現是她正拿着小扇為自己煽著風,他猛然一悸,心底的弦再次被撥動,發出一聲鏗然的顫動。看着她出神卻依舊清澈的眸,小巧的鼻樑和唇瓣,關雲雍突然不明白自己怎會對她如此着迷,再美的女人他也不是沒見過,而她只稱得上清麗的容顏,竟教他怎麼也移不開目光。他伸出手擒住了她還搖著扇的小手,讓她失神的眸光正視他。

「你醒了。」梁雨霏紅著臉說道。

「嗯,你扇多久了?」放開了她的手,他側過身,支起頷望着她。

「剛剛而已。」她垂下頭,不敢看他黑沉的眸,那令她想起昨夜兩人的狂熱。

撥開她垂在頰旁的烏亮秀髮,他笑看着她臉上綻放的嫣紅,他知道她看出了自己眼中的慾望。壓抑腹下的衝動,他深吸口氣,不想嚇着她。「明兒個娘要回府了,你要我告訴她,還是你想自己向她說?」

他的手悄悄來到了她的肚子上,趁她思忖時,輕輕地貼上。

「告訴娘何事?啊,夫君,你——」她羞赧地低呼,看見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腹上。

「傻子。」他全然沒發現自己說這兩字時的寵溺語氣。「當然是你有身孕的事。」關雲雍神采煥發地說道。

梁雨霏這才恍然大悟。「這事,您作主。」她一如往常地說道。

「好,那你自個兒向娘說去。」關雲雍故意說道,明知她的性子可能得等到肚子大了,娘問起,才開得了口。

「這……」她猶豫了,這事該是夫君向娘說的,怎會……她是開不了口的。

「想拒絕就說出來,別支支吾吾。」他不要她的溫順,他要讓她表現出她自己內心的想法。她抬起頭,不解地望着他,她可以違抗他的意思嗎?梁雨霏迷惑了,根深蒂固的溫順開始產生崩落。

「考慮得如何?決定還是你自己來說?」眼見她開始動搖,關雲雍在後頭又推了一把。

「請……夫君告訴娘。」雖有些畏怯,但她仍是說出口了。她突然覺得好舒暢,初次有了可以自己作主的感覺,整個人輕盈無比。

「很好,我向她說去。」他滿意地點頭。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姑爺,小姐,銀月送熱水來了。」她走到了內外室間的門檻旁。

「你擱上,先出去。」關雲雍隔着布帘子揚聲道。

「是。」銀月滿臉笑意地退了出去。

「以後府內的事你多學些,娘年紀大了,再過些年,娘享清福后這府內就由你管事了。」關雲雍語重心長地說道,言下之意是承認她是他的妻子了。

他是拿她當妻子看待了嗎?梁雨霏的眼裏盈滿了喜悅,她的唇綻出美麗的笑意,笑得令人迷醉。

等到他走下床,開始穿回衣衫長袍時,梁雨霏才趕緊下床,準備侍候他。梁雨霏跪在他身前正在幫他系冠加帶時,他卻一把拉起了她的身子,他不想再看見她卑微地跪在自己身前,那會讓他想起她令人窒息的順從。

「夫君?」梁雨霏不解地看着他。

「你懷有身孕,不用如此。」他只能這麼說。

「可是……」

「你站着就可以了。」他不想為了自身的滿足,而踐踏她的人格。

「是。」她納悶地點頭,可心卻有些怦然,她喜歡他待自己的方式,即使是因為她肚子裏的孩子也好,總之,她很滿足。

***

暮天的彩霞絢爛了整片天空,向晚的涼風陣陣拂來。

梁雨霏的影子淡淡落在地上,清麗的臉蛋上是恬靜的幸福。她在寫字,也許是無事煩心,所以她又重拾回了想提筆的心情。每當夫君出門后,她便要人喚宏兒過來,陪她一塊,順道要宏兒告知戚公子她的近況,讓他寬心。對於目前的日子,她很是知足,娘回來了,對於她懷孕的事歡欣不已,直要人通知在外地收帳的爹回府。

在她絕望的時候,她何其有幸可以得到這一份親情和一向渴求的愛。

「霏姊姊,您又在發愣了。」坐在她身旁的宏兒,不贊同地搖頭。

「我分心了。」她趕緊抓回遊離的心思,再次專註於習字。

靜默的片刻過後,梁雨霏終於寫完宏兒今日教她的所有字,將紙遞給宏兒。

「嗯,雖然分心,寫的字倒挺端正的哩。」他老氣橫秋地說道。

「謝謝你,這都是你的功勞。」她衷心地說道。

這會兒他反倒面紅耳赤了起來。「沒什麼,您不要——」

「你是誰?」

宏兒的話還來不及說完,便被突來的聲音截斷。

「夫君!」梁雨霏看見關雲雍,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我是梁宏基。」宏兒年紀雖小,卻不畏生。

「他怎會來這裏?」他問著身旁的梁雨霏,沒想到今天他早些回來竟看到這副景象。

「他來教我讀書識字的。」她感激地望着宏兒。

「關府請得起夫子,明日起你別來了。」他不喜歡看她和別的男人談笑,即使對方是個男孩也不行。

「我只聽霏姊姊的話。」宏兒不甘示弱地說道。

兩個男人,一大一小的目光這會兒全投向梁雨霏。

梁雨霏進退兩難,她想留下小宏兒,可又不敢違抗夫君,陷入天人交戰的她,在勇氣和懦弱間搖擺不定。

「霏姊姊,算了,我走了。」小宏兒不忍見她無措,只能讓了步。

「不!」她只要一想到不能和小宏兒一塊讀書,便覺難過及不舍,她喜歡小宏兒,他給自己一種像是弟弟般的信賴熟悉感,甚至有時,她和他會有默契地做出相同的舉動,然後兩人相視而笑。

「我……希望宏兒留下。」她屏著氣說完,不敢看夫君的臉,因為她違逆了他。

她的違抗,讓他臉上青紅一陣,她用他給的勇氣來挑戰他的威嚴,而他卻無法生氣。

「隨你。」他還無法全然適應她的轉變,只能生著悶氣離去。

「霏姊姊,你很勇敢。」宏兒看着還一臉餘悸的梁雨霏。

她捂著自己的臉,不敢相信她真的說出口了,可是這種可以依自己意志行事的滋味真的好舒服。

看着夫君離去的背影,梁雨霏對身旁的宏兒歉然地說道:「宏兒,我去追夫君,你明兒個記得來。」說完,她便踩着小碎步去追着那道頎長的身影。

看得宏兒直搖頭嘆道:「女人,唉!」

***

「夫君,等等我!」始終追不上他的梁雨霏,在他身後喊道。

「站住!」關雲雍一回頭,便看見她奔向自己,他心驚地連忙喝住她。隨即大步邁向了她,眉間有着擔憂的火氣。「小心些,你現在是有身孕的人,萬一摔著了——」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她怯怯地撫着他發皺的眉頭。

他覆住了她的手,不想解釋他最擔心的其實不是小孩,而是她,他不再多說什麼,只緊緊地握着她的手。

她望着他一笑,似乎有些瞭然,但又像不懂,而這答案,只有她自己心裏才知道了。

***

七月正進入盛夏,梁雨霏的肚子已有些隆起,整個人似乎變得較為慵懶。

關雲雍今日偷了個空,才過午時便已入門。他一進內室,看見的便是她躺在床上的模樣,熱汗濡濕了她的襟口,也佈滿了她的額際。

他脫下外袍,小心翼翼地上床,不想吵醒她。側過身,他尋着了那把放在枕旁的扇子,輕輕地為她扇著,再用自己的衣袖拭去她額上的汗。

真不可思議,從無法忍受自己娶了她,到現在看着她平和安睡的模樣,他竟覺得以前的自己幼稚得令人發噱,他不由得啞然失笑。

她一點一滴地鑽進了他的心,等到他發現自己異樣的情緒時,已來不及阻止了,所以他自鄙自厭了好一陣子。他對她一連串的蝕心打擊,卻沒想到最後痛苦內疚的人竟是自己,所以,當他發現矛盾掙扎的只有他一人時,就有說不出的憤怒,他恨她的柔順大過於她的缺陷,他恨只有自己一人在情愛的火焰里燃燒。

搖著扇的手未停,關雲雍回神注意是否吵醒了她,看着她恬靜的小臉,他激烈的思緒也淡了下來。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也不想再繼續欺騙自己,他愛她,只差沒說出口,他的舉止早泄漏了,就連爹娘都看得出來。

他要她的愛,不是出於溫順,而是真心真意的回應,此刻,他正努力着。關雲雍搖著扇的手,多添了幾分溫柔的情意。

***

轉眼間,時序過了炎熱的盛夏,來到了清涼的中秋,關府在前院已備妥賞月的應景食物和桌椅。

關老夫人和老爺早坐在梨木椅上,賞著月了。「老爺,你會不會覺得這次回來,咱們家雲雍成熟且長大許多。」

「是啊,連在商場上的一些朋友,見了他都直稱讚雲雍的內斂沉穩,以往的他確實是鋒芒太過了。」關老爺子點頭稱是。

「也許是因為要當爹了,所以心緒上轉變了不少。」關老夫人對這即將到來的孫子,可期待得緊。

「爹,娘,您們在說孩兒什麼?我可聽見了。」和妻子一同前來的關雲雍,遠遠地便聽見爹娘的談論。

「爹,娘,雨霏向您們請安。」雖身懷六甲,梁雨霏的神情卻是神清氣爽。

「坐,快坐。」關老夫人忙道。

關雲雍先讓她落坐后,自己再坐到一旁。

「今日月圓人團圓,雨霏,你可得再為咱們關家多生幾個,才好熱鬧些。」關老夫人由衷的希望,老來含貽弄孫是人生至樂。

「娘,您放心,我們會的。」關雲雍放下酒杯,肯定地笑道。正剝著柚皮的梁雨霏望了他一眼,隨即紅了臉將剝好的柚子遞給他。關雲雍含笑地接過,眼睛仍直盯着她,笑睇不已。

「別看了。」她羞惱地垂下臉龐,用着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好,不看你,我吃柚子。」

花好月圓,盈盈笑語間,站在一旁的銀月忽然低聲對梁雨霏說了些話。

「爹,娘,夫君,我失陪一下。」她站起身,正準備離開。

「怎麼了?」關雲雍挑起眉。

「是宏兒,他來找我。」她照實回答。

「他來幹麼?」他擰起眉,明顯地不歡迎那小鬼的到來。

「雲雍別這樣,雨霏有客人就讓她去吧。」關老夫人勸道。關雲雍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夫君,我去去就來。」梁雨霏歉意地說完后,便跟着銀月走了。

***

「雨霏姊姊。」宏兒遠遠見她走來,先喚了聲。

「怎來了?你爹娘知道你出來了嗎?」她走到他身前。

「我是特地拿這月餅來給您吃的。」宏兒將手中的月餅硬塞到她手上。

梁雨霏驚愕地接過,連一旁的銀月都看不明白怎麼回事。

「這是我娘做的。」他補上一句,慧黠的眼兒看着梁雨霏的反應。

她摸摸他的頭,笑道:「那一定香酥可口極了,謝謝你。」

「我要回去了。」如來時的突然,他突然說道。

「小心點。」

「嗯,記得一定要吃餅。」走前,宏兒仍牢牢囑道。

「會的。」梁雨霏點頭,看着他的身影消失。

「小姐,這小宏兒還真奇怪,大老遠就只為了送塊月餅。」銀月搖搖頭。

「我真羨慕他,能吃到娘親自做的月餅。」以前,她也是年年吃娘做的餅,直到娘離開后,便再也嘗不到那滋味了。

「小姐,您別想太多,趕緊回院子裏安撫姑爺吧。」銀月不讓她再回憶過去的傷痛。

她點點頭,在滿月的光華下,追憶自己曾有的一份親情。梁雨霏低着頭緩步走回了前院,卻已不見他的身影。

「雲雍走向後院了。」關老夫人朝後院比了比。

她點頭,不用銀月的扶持,隻身走向後院。

***

曾經,她為了討好他,而讓自己溫順得近乎委屈求全,她無法改變她的缺陷,所以,她自悲自憐。因為娘的前車之鑒,她覺得放任自己的感情是罪惡的,是不對的,身為人妻不論有多苦,都不可以背棄丈夫離去。可是,漸漸的,她頓悟了一件事,只因她經歷過女人最悲苦的遭遇,那人一定是娘極愛的人,娘才會不顧一切地離去,在她心中的陰霾慢慢地被拂開了,對娘的離去,她釋然了。

十七歲的心境已成長,她不能說自己已全然看透,但至少不讓心受傷,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愛他,但她還沒有心理準備,她還放不開壓在心底的愛情,但是,她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毫無保留地將愛全說出口。

她走上了石徑,扶著樹稍作歇息,但是才剛閉上眼,耳邊便響起他焦急的聲音。

「你怎麼了?」他的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

梁雨霏睜開眼,笑着搖頭。「只是有些累了。」

她到現在才發現,他的睫毛好長,眼睛好亮,她的手撫向自己的肚子,希望肚裏的孩子是個男孩,長得就像他一樣瀟灑英挺。

「你的肚子怎麼了?我抱你回房。」關雲雍焦灼地說道。

「不要,我沒事。」她按住他的手。

「我想去看湖。」她拉着他的手,往湖邊走去。

「慢點。」他輕聲斥道。

梁雨霏偏過頭,朝他甜甜一笑。「別太擔心我,我沒有那麼脆弱。」

「我不是擔心你,我是擔心你——」

「肚裏的孩子。」她幫他把話接下去。

「你!」他面紅耳赤地望着她,彷彿藏在內心的秘密,全被發現了。

這嘴硬的男人,真當她是木頭,完全感受不到他這些日子裏所表現的愛意嗎?他雖不說,她可也明白得很,就是因為他愛着自己,所以才讓她全身充滿了力量,也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自信。「我知道你是為了孩子,我會小心的。」她找了個台階讓他走下。

他們走到了湖邊,在大石頭上坐下,梁雨霏才發現自己手裏還緊緊握著小宏兒給她的餅。她將包着餅的紙張掀開,露出了裏頭的月餅。「夫君。」她將餅通向他。

「我不吃甜食。」他伸出手牢牢地環着她的腰,深怕她滑了下去。

「那我吃了。」她沒忘記小宏兒囑咐她一定得吃。

咬下了第一口餅,口裏熟悉的滋味,那帶着酸梅的味道是娘親的味道啊,她的眼眶不知不覺地紅了起來。天底下娘親的滋味都是一樣的嗎?讓人一嘗,眼眶便先熱了。

「你怎麼哭了?」發現了她的異狀,關雲雍抬起了她的下頷。

清麗的臉龐上,兩道清淚正潺潺而下。「不要哭——」她的淚,會讓他無措得心痛。

「都是你。」她嬌嗔地望着他,淚還是一直淌下。

「我怎麼了?」他溫柔地擦着她的淚水。

「都是因為你不吃餅,我才會傷心得哭了。」她撒嬌地指控着他,唇角一直壓抑著笑。

「我吃,你就不哭了?」他哄着她,不逼問她哭泣的真正原因,她若不想說,他就不問。

「嗯。」她將另一半的餅遞到他的面前。

關雲雍百般嫌惡地瞪着眼前的這半塊餅,半晌,終於下定決心,拿過餅,便囫圇地吞了下去。

「好吃嗎?」她喜歡看他純然的真實反應。

「好吃。」他胡亂地點頭,眉鎖得死緊。

混合著感動的愛,她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腰,將頭靠在他的胸口上。

「今晚的月好美。」她已好久沒看過中秋的月了,爹的冷落,教她望了天上的月也只能掉淚,中秋月對她來說,只是一個遙遠的回憶。

「是嗎?」他望不進天上的月,他的眼裏只有她的存在。

月,在天上高高地瞧着地上的人兒,暈黃的月光在天空不斷伸展,直透進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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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燭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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