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你……你用不着嚇唬我!」就算多半是出於假裝,但多年來對他的畏懼早成了習慣,紅綃不免有些發怵:「我不管那是不是真的,總之你不要想利用我們母子和太淵交換條件就是。孩子共工留給我唯一的骨血,我一定會好好地保護他。」

「也許我真的是很害怕太淵用那些東西來對付我,但要真的交換,我也只會用你來和他交換。因為那孩子若能夠活下來,就能成為對太淵最大的威脅。」熾翼直接說破了她的用心:「那孩子的價值,我和你一樣清楚,你就不用再試探我了。可我說紅綃,你怎麼到現在還不知道太淵的手段?只要是阻礙了他的,最後都逃不脫被他毀掉的命運。強者如共工祝融,尚且是這樣的下場,你又憑什麼來保住這個孩子?」

「我怎麼不知道了?」紅綃收起了笑,一臉嚴肅地對他說:「就是因為這天下間除了你以外,再沒有什麼人能夠牽製得了太淵,我才會乖乖地跟着你回到棲梧。」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那個本事!我怕太淵可是怕得要死!」熾翼背負雙手,望着窗外的蔚藍蒼穹:「其實你沒有想過,以太淵對你的感情,或許能夠包容下這個孩子也說不一定。」

「說到底,他和其他人一樣,不過是在追求那些得不到的東西,我至多只是拿來掩飾的一個借口罷了!」紅綃搖著頭苦笑:「何況就算他真心愛我,這樣可怕的人這樣可怕的愛,我又怎麼敢要?」

「真該讓太淵聽聽,他付出這麼多換來了什麼。」熾翼絲毫不為所動:「不過太淵容不下這個孩子,我就能容得下了嗎?我現在不殺不代表永遠不殺,可能過兩天我就改變主意了呢!」

「你不會的!」

「這麼肯定?」

「因為是太淵想辦法透露給我,你就要涅磐的這個消息。」

熾翼閉起了眼睛,在心中長長地嘆了口氣。

太淵始終還是說了……「想也知道,太淵是要通過我試探這個消息是不是真的。」

太淵果然不信……「你不會殺這個孩子,因為你也需要用這孩子來制肘太淵。」紅綃盯着他:「不然的話,你也不會把千光琉璃帛送去給我了。」

「說得真好!」她說一句,熾翼就點一點頭,等她說完,熾翼索性慢條斯理地鼓起掌來:「紅綃,我聽說你最近和東溟天帝走得很近。想必這些也都是得了他的啟示,才能把利害分析得如此通透明白吧!」

紅綃的臉色有些變了。

「我是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可我勸你別把東溟當成救命的稻草。」熾翼對她展顏一笑:「只要看太淵寧願大費周章繞過了東溟,就知道東溟是碰不得的。通常想利用他的人,最後都是有苦說不出,希望你不會是落得那樣的下場!」

「赤皇大人你太多心了,我有再大的膽量也不敢去冒犯東溟天帝。」紅綃對他彎了彎腰:「不過赤皇大人對我的關心,紅綃記下了。」

「我言盡於此,你聽不聽得進是你自己的事情。」熾翼懶得和她羅嗦:「不過你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太淵是火族的心腹大患,我總是該留一手來防他的。」

紅綃聽到他這麼說,臉上流露出了喜悅的神情。

「我答應你,只要這個孩子能順利出世,火族會全力支持他,他會有能和太淵相抗的實力。」

等他說完,紅綃已經跪在了他的面前,鄭而重之地說:「皇兄,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你先不用急着謝我!」熾翼把手上的七彩絲帛丟給了她:「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麼克制水火相衝,讓那孩子不至夭折吧!」

如彩霞一般美麗的絲帛在半空輕盈地飛舞,最後輕柔地落在紅綃肩頭。紅綃抬頭看着從頸邊蜿蜒而上,幾乎佔據熾翼半邊臉頰的印記,不由得感到奇怪。

那些半青半紅的印記明明猙獰可怕,但出現在熾翼臉上不知為什麼卻異常美麗。他渾身上下難以遮掩的光彩,在千萬年後的今天,依然一如初見時的耀眼奪目。每一個人都已經千瘡百孔的今天,為什麼只有熾翼……「皇兄,這是為什麼呢!」她的聲音之中帶着一絲幽怨和寂寞:「你為什麼飛得那麼高那麼遠,為什麼永遠好像遙不可及?你知不知道,我、回舞還有碧漪,我們每一個人不知不覺都在追趕着你,希望能夠接近或者超越你。可為什麼我們用盡全力撐到今天,卻還是離你這麼遠呢?」

「紅綃,你聽說過嗎?說是我鳳凰一族失伴之時,心頭之血會和淚流出。」

「是啊!我聽說過!」紅綃笑了起來:「只是共工死的時候,我沒有哭!只要一想到他是為什麼人而死的,我根本就哭不出來。」

「我也沒有真的失伴,所以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是我最近總也想到這件事,然後想說鳳凰於飛,本該也是有一鳳一凰才對吧!」熾翼靠在窗邊,神情有些寂然:「只可惜這世上純血的鳳凰死的死傷的傷,都是不可能再配出一對了。」

紅綃低下了頭,獃獃地看着自己身上那條千光琉璃帛。

「你知道嗎?回舞死的那天,我是流了眼淚的。那不只是為了回舞,更是為了我自己。因為我真的試着要停下等一個人的時候,卻根本沒有人給我機會。」熾翼輕聲地問:「為什麼要殺了我的回舞呢?你不知道我一個人飛,總是會寂寞的嗎?」

紅綃渾身一顫,整個人坐到了地上。

「這世上曾經有過能和我比翼雙飛的凰,但是死在了你的手裏。我也設想過能和某個人永不分離,但那始終只是無法實現的夢。所以,你以後別再說這些讓我傷心的話了,免得我控制不了自己。」熾翼朝她揮了揮手:「現在,出去吧!」

東海千水之城兩人坐在水氣縈繞的高台上,對面坐着下棋。

「新帝君你如此心不在焉,是在為什麼事心煩呢?」青鱗看了看淩亂的棋局,又看了看對面的太淵:「作為臣下的我,能否有榮幸為您解憂呢?」

「北鎮師大人還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太淵苦笑了幾聲:「你是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稱帝的打算,這開開玩笑原本無妨,但被有心人聽了去就不太好了。」

「的確現在還不是時候。」青鱗點了點頭:「水族元氣大傷,暫時也不得不看熾翼的臉色過活。」

「北鎮師大人到現在還記恨赤皇嗎?」太淵抬起眉毛,帶幾分試探看着他。

「記恨?我感激他都來不及,怎麼會記恨他啊!」青鱗笑了一陣,但目光卻陰鬱得可怕:「他對我的那一番天大恩惠,總有一日我要好好回報給他。」

「聽大人話中的意思,莫非是有了什麼打算?」太淵眼睛一亮:「大人今日親來千水之城,果然不是專程為找我下棋敘舊的吧!」

「我倒是喜歡下棋,不過和心不在焉的對手下棋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青鱗索性放下了拿在手裏的棋子站了起來。「我這次來,是因為聽到了一個極其有趣的消息。」

「是嗎?」太淵靠在椅背上,輕輕搖著摺扇:「不知是什麼消息?」

青鱗走到圍欄旁,往外眺望着茫茫東海:「自共工撞倒不周山,也已經過去近千年了啊!」

「九百五十六年,也不是多麼長久吧!」太淵停下了搖扇的動作,語氣裏帶着吃驚:「不過,大人你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呢?」

「一千年都不到,對我們來說或許不是很長的時間。」青鱗背負着雙手,閉上了他綠色的眼睛:「但是對於地上那些壽限短促的半神來說,這一千年也是漫漫長長了。」

「提到華胥女媧的那些後代,的確是很有趣的生靈呢!」太淵用扇子半遮住臉,笑着說:「不過以你北鎮師大人的身份,怎麼會突然關心起那些下界的半神族了?」

「既然七皇子你已經把目光放到下界,我怎麼還敢漫不經心呢?」青鱗的嘴角浮起微笑:「對你七皇子,我可是常懷着惶恐之心的啊!」

「大人太多疑了!」太淵站了起來,慢慢走到青鱗身邊:「熾翼把我困在東海,我整日裏也無所事事。然後想起水族輝煌榮耀之實,難免有些後悔昔日的一時衝動。這女媧造的半神也算是我水族的遺民,我見他們過得艱難……」

青鱗側過頭來看他,讓他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你不信嗎?」他問青鱗。

「半個字都不信。」青鱗很老實地回答:「你太淵怎麼會做毫無目的的好事?」

這回答引來太淵一場大笑。

「知我者……也就是北鎮師大人你了!」太淵刷的一聲攏起扇子:「我才是那個常常心懷惶恐的人啊!生怕要是走錯一步,有負大人對我的期望那就糟了。」

「不過太淵,雖然我知道你是在計劃些什麼,可總想不明白這種舉動有什麼用意。」青鱗轉過身來,目光中帶着深思:「共工一脈固然傷亡殆盡,但屬下可用的那些神族也為數不少,你卻偏偏選那些大半軟弱無力的半神族……你走的這一步值得好好琢磨啊!」

「現在還為時過早,要是此時說穿,那事情就會變得無趣了。」太淵狡狡猾猾地笑了:「不過北鎮師大人你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對你對我來說,都會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契機。」

「這我相信,不過話說回來,七皇子難道不覺得擔心嗎?」青鱗忽然語調一轉,似乎是變得憂心忡忡起來:「容我說句冒犯的話,雖然七皇子你才智過人,但熾翼的頭腦也絕非共工祝融之流能夠相比。他把千水之城交給七皇子掌管,也不過是暫時借你壓制水族。可一旦你我有所異動,他一定會即刻發難。對於這一點,七皇子你又是如何考慮的呢?」

「赤皇不但法力莫測,心思更是難以捉摸,要猜中他心裏在想什麼實在是太困難了。」太淵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淡了:「瞻前顧後只會錯失良機,我就是這樣想的。」

他說得模模糊糊,青鱗和他對望了半晌,也沒能從他臉上看出什麼。

「熾翼此刻大權在握,你我都要小心翼翼仰他鼻息。七皇子想積蓄與之抗衡的實力,恐怕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夠做到的。」青鱗只能苦笑着說:「我倒不奢望會什麼妙不可言的契機,只是想提醒七皇子,你可別犯下捨近求遠的錯誤。」

太淵哦了一聲,詫異地問:「這話怎麼講?」

「雖然說水族之中看似已無能和熾翼相匹敵者,但還有一人七皇子為何從未加以考慮呢!」

「大人是指我那冷情寡慾的叔父?」

「不錯!只要能有法子說動寒華與我們聯手,加上七皇子你的聰明才智,我們就勝算在握了。」

「我又何嘗不想?」太淵遙遙往北方看去,長長地嘆了口氣:「但寒華心中沒有絲毫慾望與情感,要想打動他談何容易?」

「誠然如你所說,把主意打到寒華身上的確是有些異想天開。」青鱗彎起嘴角:「但在其他人看來再不可能的事情,七皇子你不是都已經一一做到了嗎?所以我更加相信,以七皇子的心智手段,這世間沒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北鎮師大人你也真是……」太淵被他說得又一陣大笑:「對於赤皇,大人的怨恨還真是深啊!」

「共工死時說了不共戴天,我和熾翼之間也正是如此。」青鱗冷笑着說:「其他於我來說都不重要,不殺熾翼我絕不甘休!」

「我知道了。」太淵收起笑容,頗為嚴肅地對他承諾:「若沒有大人對太淵多方扶持,我又怎麼會有今天?不論大人你有什麼心愿,我都會竭盡全力去為大人達成的。」

「真是這樣就太好了。」青鱗從懷裏掏出一方疊好的絲絹遞給他:「這天地的未來和我青鱗的心愿,就此全部託付給七皇子了。」

「這是……」太淵接過來在手中展開看了,臉上流露出奇怪的表情。

「就如你所見到的,這就是我們青鱗一族代代相傳的『虛無殘卷』副本。」

「什麼?」太淵這一聲可半點沒有假裝:「這是……」

「七皇子這是怎麼了?我這舉動能讓你如此意外嗎?」他驚愕的表情讓青鱗很是滿意:「雖然你沒有對我提過,但我知道你一直是想要看一看這殘卷的。我今天把殘卷謄寫一遍給你,一來是希望表明我與你合作的誠意,這二來嘛也是因為折服於七皇子你的聰明才智,我想看看這殘卷在你手中如何大放異彩。」

太淵顧不上答話,他的目光已經離不開手中的絲絹。

「虛無之陣雖有無數變化,但其實萬變不離其宗,精華已經盡在這殘卷之中。」青鱗走到他身邊,和他並肩看着那方寫滿蠅頭小字和畫着詭異圖形的絲絹:「我青鱗一族耗費萬年才能熟練運用其中的一小部分,但不過就是那些,已經讓熾翼深為忌憚,如果七皇子你能自其中有所領悟,那麼……」

他輕輕拍了拍太淵的肩膀,然後轉身走向台階。

「果真是稀世異寶……」太淵的手有些發顫,喃喃地自言自語。

那一陣微風就能吹走的絲絹,好像無比沈重……青鱗走到台階邊回頭看了看,見到太淵一臉凝重地盯着絲絹,嘴角露出了笑容。

他抬頭望向天空,瀰漫在千水之城上空的升騰水氣遮擋了他的視線,也遮擋住了廣闊無邊的天空,讓一切看起來曖昧不明……「改天換地……真是有趣呢!」他帶着笑容大步地踏下了台階。

太淵的手不再發顫,從青鱗走下高台那一刻起。

他把那方珍貴的絲絹慢慢疊好,放進了自己袖中。然後重新拿起放在一旁的扇子,一步一步走回方才與青鱗對弈的桌邊坐了下來。

他先把黑子和白子分開,一粒粒的把棋子收回盒中。不過片刻,棋盤之上已經整理乾淨,縱橫線格之中一粒棋子也沒有了。

盯着空空的棋盤看了一會,太淵從棋盒之中各自抓取了一把棋子,一粒粒地排放在棋盤上。

一半黑子一半白子,在棋盤中央排成一列。

太淵手裏的扇子輕輕一動,那列棋子的其中一粒立刻消失不見,再一動,另一粒化為了晶瑩的粉末……最後,棋盤上只剩下了兩粒棋子,一黑一白,遙遙相對。

太淵盯着那粒黑子,扇子也在黑子周圍來來回回地畫着圓圈。

「你早知道總有一天會是這樣……有什麼好猶豫的呢?」他輕聲地對自己說:「不然的話,這一切的意義……」

扇子最終停了下來,就停在那粒黑子上方的位置。扇子上天青色的流蘇從他手背上滑落下來,輕柔地把黑子包覆其中……

兩千年後——南天棲梧城他安靜地趴在樹叢後面,等著邊叫他的名字邊找他的侍女們跑遠。

等到確定周圍沒有人了,他才小心地從樹叢裏鑽了出來。拍掉了粘在身上的樹葉和塵土,他轉過身看向自己要去的地方。

在他身後,有一座就算他仰起頭也不能完全看清樣子的高樓。

那就是他一直被告誡不可以去的,但是他一直想去的那個地方。

紅色的巨木盤繞着支撐起了高入雲中的樓宇。

他沿着一圈一圈往上盤旋的樹榦往上攀爬,中間滑下了無數次,被粗礪的樹榦劃破了手腳和臉頰,卻沒有有過半點退縮的念頭。

不知爬了多久,樹榦越來越細,風也越來越大,他根本睜不開眼睛,只能整個人趴在那裏,一點一點地往上挪動着。可是很快,他連這樣的動作都沒有辦法做到了。

就在他被困在原地動彈不得的時候,突然有一陣猛烈的大風把他從樹榦上掀了出去。

他張開嘴想要喊叫,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眼前的一切開始顛倒過來……但是緊接着他就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香氣,而且被風颳得在半空轉圈的他也跟着停了下來。

他低着頭,看着自己的鞋子一路撞擊著樹榦掉了下去,掉到了看不見的地方……好像有點……可怕!

「嗯?」有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這是什麼……」

因為領子被人緊緊抓着,他費了些力氣才抬起頭。

出現在他眼中的,那是……火!

一片紅色的、熾熱的火焰朝他卷了過來,嚇得他閉起了眼睛。

有什麼東西滑過了他的臉頰,卻一點都沒有燒灼的感覺。

「原來是知道害怕的嘛!」

他睜開了眼睛,才看清楚那不是什麼紅色的火,而是一塊紅色的輕紗。那顏色明亮鮮豔,因為風的關係不斷飄動,所以才看上去像火一樣。

紅色的輕紗貼在他的臉上,讓他什麼都看不清,只能憑着感覺知道自己被向上拎起。

「不太像啊!」那聲音忽然清晰起來,把他嚇了一跳。接着他發現在耳邊呼嘯的風聲忽然消失了,眼前也是忽然明亮了起來。

他被放到了堅實的地上,紅色的輕紗也離開了他的臉。

他吃驚地看着眼前那個陌生的,但是很香又非常美麗的人。

「這個痴痴獃呆的樣子……」那人微微側過了頭,漆黑的頭髮從肩頭滑落下來:「倒是有點像了。」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抓了一縷黑色的長發在自己手裏,傻傻地朝那個美麗的人露出了笑容。

是那種張著嘴的,平時不被允許的笑容。

「嗯……」那人眯起了漂亮的眼睛,也跟着笑了起來:「真的很像。」

他又看了那人一會,鬆開了抓在手裏的頭髮,然後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可是摸來摸去也沒摸到,他不滿地把臉皺成了一團,「怎麼了?」那個人把臉湊到他面前問他:「你在找什麼?」

他一隻手撐在那個人的膝蓋上,小心地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碰了碰那些漂亮的紅色羽毛。

「喜歡我的鳳羽嗎?」那人看明白了他眼中的渴望:「不過這個是不可以送給你的!」

他有些失望地坐回了地上,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些漂亮的羽毛。那個人看他這樣,輕聲地嘆了口氣:「這種表情,就好像是被我欺負了……」

那人用自己的袖子幫他擦臉,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個人看。

「這麼久了,還沒學會說話嗎?」那人停下來問他。

他捂住嘴打了個呵欠,順勢躺了下去,還自動自發地把頭枕到了那人的膝上。

「臉皮挺厚的,這一點也很像。」那人雖然像在抱怨,卻沒有把他推開。

他換個了舒服的姿勢,很快就睡著了。

他是被吵醒的,因為有人大聲地在叫他的名字。他揉了揉乾澀的眼睛,慢慢地從地上坐了起來。

「蒼淚!蒼淚!」那個聲音很熟悉,而且好像很着急。

他一睜開眼睛,就對上了母親驚恐的表情。

「紅綃,你這麼緊張做什麼?」身後有人喊他母親的名字:「再怎麼說我算是他的舅父,難道還會把他吃了不成?」

他回過頭,看到那個美麗的人正懶洋洋地靠在那裏。

「蒼淚,怎麼這麼沒有禮貌?」母親的聲音有些奇怪,像是在發抖一樣:「還不快點過來給赤皇大人行禮!」

赤皇大人?那麼這個美麗的人,是那個很可怕很可怕的赤皇大人嗎?

他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飛快地躲到了母親身後。

「嗯……怕我嗎?」那人對着他笑了一笑:「是不是有人對你說了我的壞話?」

「赤……」

「怎麼?我不能和他說話嗎?」那人看了看他的母親,他的母親立刻就不說話了。

他立刻完全縮到母親背後。

「哎呀!」那人輕輕地喊了一聲:「被討厭了!」

「蒼淚,出來給赤皇大人行禮。」母親用發抖的手把他從身後拖了出來。

「紅綃你這是做什麼?別嚇壞了孩子!」

他偷偷看到那人皺着眉,表情似乎變得不太高興。

「請您原諒,這孩子實在是……」

「好了!」那人打斷了母親:「你把他帶回去吧!」

母親好像鬆了口氣,道別之後連忙抱起他,慌慌張張地離開了那座高樓。

在半空中他忍不住抬起頭,看到那個人趴在硃紅色的欄桿上面望着自己,黑色的頭髮和紅色的衣服在風裏飄蕩著。

在很高的地方,只有一個人……「蒼淚……為什麼要取這種名字?」熾翼趴在欄桿上看着紅綃的背影遠去:「是個奇怪的孩子,和紅綃共工都不太像……你說是吧!」

厚重的紅色幕布後面走出了一個人影,一言不發地走到了他的身後。

「怎麼不說話啊!」熾翼轉過身,笑着問他:「太久沒見就感覺疏遠了嗎?淩霄!」

「赤皇大人。」淩霄單膝跪地對他行禮:「淩霄不敢。」

「怎麼,你還在生氣啊!」熾翼笑了一聲。

「絕對沒有!」淩霄抬起頭看着他:「我怎麼敢生您的氣呢?」

明明就是還在生氣嘛!

「雖然說不上隨心所欲,至少是沒有顧忌與束縛的生活。」熾翼垂下眼睫,看着膝上的小塊水跡:「我給了你這些,難道你不覺得滿意嗎?」

那孩子也流口水啊!

「我倒覺得從來沒有什麼自由的生活,我早就被困住了……」

「沒有人困住你,就是因為你說這樣的話,才把自己給困住的。」熾翼站了起來。「是因為沒有得到,所以才心心念念不願罷休。」

「他也是嗎?」

「淩霄,你這是怎麼了?」熾翼沒有生氣,反而對着他露出了笑容:「為什麼變得這麼咄咄逼人?是不是蚩尤背着我給你氣受了?」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麼。」跪着的淩霄用力抓緊了自己的衣擺:「如果那麼想要得到他,為什麼不放手去做呢?現在的話,他不會……」

「他當然不會拒絕我,可是我對那種方式一點興趣也沒有。」熾翼彎下腰,握住淩霄的手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除非有一天,他心裏眼中只有我一個,否則就永遠沒有站在我身邊的資格。」

「赤皇……」淩霄獃獃地望着他:「你這樣驕傲地活着,難道不覺得辛苦嗎?」

「我生來驕傲,必須辛苦,因為只有這樣的赤皇才是赤皇!」熾翼望着欄桿外廣闊的天空:「要是有一天,能擺脫這一切……」

「赤皇大人!」

「怎麼了?」熾翼看了看淩霄緊抓着自己的手,好笑地問:「你這是怕我一個人逃走嗎?」

「不要走。」淩霄沒有笑,因為在他眼中,方才衣袂飄揚的熾翼宛如就要展翅飛往天外去了。

「別傻了!我能去什麼地方?」熾翼輕輕掙脫了他:「在這個身體化為塵埃之前,我什麼地方都不會去。」

「赤皇……」

「淩霄,你今天來這裏只是和我聊天的嗎?」

「請恕臣下失禮。」淩霄愣了一愣,然後垂下手神情黯然地退到了一邊。

「蚩尤終於下定決心了嗎?」

「軒轅氏一再把手伸過邊界,看來他們是有心挑起戰爭。」淩霄從袖中取出一份捲軸,彎腰奉到熾翼面前:「這是已經給蚩尤回復,答應出兵助他以及那些暗中和軒轅氏有往來,他正準備動手剷除的部族的名單。」

熾翼掃了一眼,卻沒有立刻拿過來。

「我聽說你和你的夫人感情很好啊!」他似笑非笑地問淩霄:「你這麼做的話,就不怕她知道了之後會埋怨你嗎?」

淩霄的手一顫,驚愕地抬起頭來。

「請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對赤皇大人的忠誠絕不會輸給任何人的。」他着急地想為自己辯解。

「可是沒有人想要和你比賽對我的忠誠啊!」熾翼對着他搖了搖頭:「淩霄,你難道真不明白嗎?我讓你娶蚩尤的女兒,根本不是為了要藉由你控制蚩尤,而是希望你離開這裏之後能夠找到新的方式生活下去。」

「我當然知道!我知道你讓我娶她,是要我學會不依附你也能在敵意之中存活,更知道我做這些對你來說沒有任何的意義。」淩霄抿緊嘴唇笑了一笑:「可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就會失去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東西。」

「你……」熾翼的聲音有些沙啞。

「就像在不周山倒下的那天,你說總是要有什麼代替那座山支撐起天地的,我直到今天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淩霄低着頭,看着熾翼投射在自己腳邊的影子。「想必每個人的想法都和我一樣,覺得赤皇是不需要依靠,也沒人能有資格被你依靠的。卻沒有想到過不周山尚且有崩壞的一天,你這血肉做成的身體又能夠獨自支撐得了多久……」

熾翼轉過了身去,很久沒有說話。

淩霄望着他的背影,只覺得從多年前就深植自己心裏的不甘又翻攪起來。就好像有時他清晨傍晚望見天邊紅霞,就會想起這個人,想起自己始終不能完全拋卻的奢望。或許那個人現在還不覺得,但是終究也會有和自己一樣吧!

「你說得沒錯,那的確不是隨便什麼人能夠背負的重擔,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夠支持多久,可這不就是我會站在這裏的原因所在嗎?」熾翼回過頭來的時候,眼中閃爍著傲視一切的光芒。「淩霄,你回去告訴蚩尤,除非我熾翼閉上了眼睛,不然沒人能夠隨意更改我定下的規矩。對他宣戰就是對我的挑釁,不論軒轅氏背後的是誰,他們都只是在自尋死路!」

「是……」

一定會的,那個人一定會了解到的!縱然有一天會在生命中分散離別,卻永遠不要妄想能從心裏抹去這個紅色的身影……——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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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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